[瑞典]夏谷++朱思衡
当我们的任务是识别一部(纯)文学著作时,不论是戏剧和叙事,即文史传统可以提供一系列标准投入使用。其中有些是多层的,有些是相互关联的,有些甚至是相互矛盾,也许最明显的但不是寻找最微不足道的特点是一个直观的无可争辩的开始。
亚里士多德有过这样的论断,刘勰也有类似观点。
在情节坐实之前,不管背景阴谋多么精彩诱人,后台的情节多么复杂精细,大幕终于拉起,即从故事的第一句、第一段、第一页,它的唯一有说服力的读者,也就是自我。一旦读起它来,一开始进攻它、包围它、消费它,故事的主题就真正开展。
那么问题就来了:哪里是作品的开头?在找到它起头的位置之前,我们很难知道它的内容。所以,关于作品的开头,第一要问它从哪里开始,第二要问它写了什么。有时候,写了什么只是第三个要问的问题。开头首先要讲地点,讲出发地和目的地。开头即意味着“离开”。
那么,残雪作品是从哪里开始起头的呢?
在她的小说里:人物从哪里出发?在怎样的环境里长大,将去往何处?什么时候开始认识到各自处境的深厚意蕴?不管他们内心多么勉强,从何时开始,对参与其中的小说(寓言,神话)作出了怎样的贡献?或者从本质上来说,小说就是一个关于人物怎样不情愿地完成自己的故事的故事?像这样的作家,她就是爱耍手腕,欢欢喜喜地把这些问题抹去,难道这些问题都白提了吗?实际上,这些问题的提出,就是希望它们搁置在那里,不要去找答案。残雪的小说没有明确的地点,从《山上的小屋》《黄泥街》《天堂里的对话》到《突围表演》,一贯如此。她在叙事中,总是搜寻更虚无的往往又能触及的魅力乌托邦,并始终指向更吸引人的目的地。
乌托邦是英国政治家社会哲学家托马斯·莫尔用古希腊语表“无”的前缀加表“地点”的词根创造的一个词,表达“没有的地方”之意。为了表现其未来思想,莫尔把原前缀换成了在希腊语里与之同音但表示“好”的前缀,赋予其正面的含意,正如汉语里的“大同”。在汉语典籍《礼记·礼运》中,“大同”包含了最古老的有关乌托邦社会的概念。柏拉图的《理想国》为我们提供了欧洲传统中最古老的乌托邦实例。尽管柏拉图的作品篇幅更长,但两者之间有相仿之处。他们都醉心于理想王国的领导者的选择。柏拉图寄望于哲学王,他们最不愿意从政,却又被苏格拉底认为最适合执掌政权的人。中国版本的理想王国里“选贤举能”,以确保社会乌托邦的运转。《礼记》中所提倡的社会美德是一种类似集体主义的创新,尽管拓展到家庭和亲族之外,但仍然属于古老的社会美德。柏拉图着重讨论了公正的定义。但从整体来看,柏拉图与《礼记》的作者或多或少在细节上预示了一个这样的世界,这样一个王国的存在:在这里,社会以一种牢固的,类似于当时的乌托邦的时代精神为原则进行构建。实际上,未来的时代还会继续为我们提供这样的理想。
比较中国乌托邦与欧洲乌托邦,既有相似之处,也有诸多差异。虽然中国文学作品中的乌托邦设置了详细的执政原则,但主要关注点仍然是具体的施政措施。有时候,也蕴含着逃离政治纷争与社会动荡,正如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所描述的那样:人们逃离秦汉动乱的时代,途经一个桃花林,进入一座大山。或者仅仅像《老子》第八十章中“小国”中的居民那样,住在一个地理上的隔离区域里。这里人口不多。尽管不乏器具武器,也有舟船地图,但是人们从来不使用它们。他们畏死,从不远游,甘其食美其服,乐其居所享其风俗。中国的乌托邦因其怀旧和集体主义的色彩(人们甚至会想到原始共产主义)而区别于欧洲的乌托邦,大体上归属于秩序乌托邦,即一种理想的社会秩序,一种理想社会的愿景。
柏拉图的乌托邦社会概念关注的是治国理政——注意!只面向自由的男人,不包括奴隶和女人——尽管托马斯·莫尔和弗朗西斯·培根是真心关心全人的自由和发展,但他们对对象的行为要求严格,理想社会的前提条件是让对象之间协作。康帕内拉的《太阳城》里的居民为了展示平等都穿着统一服饰。
为了对人类追求美好世界的愿望进行总结,也为了拿来与残雪作品中的乌托邦元素对照,我思考过各大陆间的乌托邦,它们无一例外地记载于男性历史学家的作品中。早期对和谐社区的描写,都有一个明显的共同特征,即对外部世界或另一个世界的排斥。它们或大或小,像国家那样建立起来,但是没有外交政策或者说根本没有考虑外交政策,《老子》第八十章中描绘的外部世界即是如此:它存在,能触及,尽管很可能还听得到最近的外村的鸡鸣犬吠,但对于内国的居民来说,他们并没有打算与之交往。
在这种乌托邦语境中,残雪作品里的“无地”和“无处”却以向完全相反的方向运动的叙述力为特征。在《从未描述过的梦境》里,残雪并未构建任何梦中的、在理论上牢固的、注定幸福的王国。残雪世界中的乌托邦意味着漂离“真实世界”,即历史的“特定世界”,同时又并未离开或明确表示计划要离开,而是随着世俗生命不可思议的可能性和潜能漂泊,在历史之外或者历史之下同时又奇怪地处在那段历史之中。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理想主义不是唯心主义)之间的这种动态变化,让人想起王国维在他的《人间词话》中把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当作相互依存的两个相反的概念。“……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残雪两本短篇小说集的前言以“异端世界”为标题,实际上是她采用王国维原创的用来探究词的本质的概念来讨论她写作短篇的初衷。正像王国维用境界表达艺术作品的内在世界那样,残雪的世界是想象的,甚至是匪夷所思的,也意味着这样世界的现实表象只不过是作家成功塑造的结果。在这个世界里,人类与动物、自然与文明共存,汉语诗学中的情与景交融。与艺术角色和艺术作品本身的修辞方式相一致,两者总是互相渗透互相表达,或彼此削弱与加强。
因为残雪不认同玄学的简单二分法,所以她作品中的乌托邦或乌托邦元素与王国维的境界有不同,与明代朱承爵的意境也有区别。或者也可以这样说:王国维也许是在某种程度上受到某些西方哲学家(尼采和康德曾是他最欣赏的哲学家)的启发而努力进行的经典汉语诗学的论证与定义,与之相反,残雪则是用她在文学上的努力去取消它们。她的方法是糅合情与景,悬置而不消除外在世界与外在世界、所见与所想之间的界限。事实上,触摸和描述感知与存在两者之间的界限,或提供实际或想象的认知不确定性,往往成为小说框架搭建中的关键节点。短篇小说《山上的小屋》可以说是体现了这一文学价值的代表作。故事开头用令人信服的陈述介绍小屋象征着即将讲述的内容,结尾又以简单地陈述,顺便说明小屋并不存在。这样给读者留着开放的文本,让他们一边读一边穿越其中。残雪的第一部长篇在当时是真正的异端,我把它译为“突围表演”。书中,五香街的街坊邻居都卷了进来,围绕无法描述年龄的X女士进行一系列的推理和猜测。以扑朔迷离激发人兴趣的年龄猜测为引子,那些详细而散漫的假设和猜想使整个故事情节和十分世俗的市井生活浮动起来。这些市民的年龄或社会出身各不相同,其中有些人就在街道附近做些小买卖或其他营生,盲从的街道居委会在政治和社会意识形态上笼罩着他们。他们在现实中受到启发,上升到意料之外的新地方,一个想象中的乌托邦。邻居和陌生人无休止地空谈,女主角X女士谜一样的年龄刺激着他们,让他们好奇,向着未知漂移。他们的好奇反过来摇动了残雪叙事的摇篮,她的叙事深深根植于传统市井生活中的说长道短,离开最初轨道,甩掉了带有“文化大革命”余威的社会政治批评。那些在这段经历中遭过罪的读者随时准备着参与X女士那些荒谬的行为,例如照镜子,看显微镜,在想象中的奸情场面放纵一把,对于奸情的想象贯穿整个故事,至于把X女士推选为五香街的代表这样的事就更不用说了。endprint
我们还提到X女士:最初是超现实主义的向居委会打报告要求维修房屋、扩大摊位、增加营养补助,然后不停地写黑板报,像小女孩一样的干瘦形体,对于俗人来说不可理喻,甚至在豆子和花生的买卖中使用污秽的纸。这些陪衬的次级情节承载着残雪所有的作品,很容易理解为铺垫或说明作者意图。这种“未来主义”的手法不时出现在小说中,可以视作一种未来叙事的暗喻,用以替代《突围表演》中的准自传体生活。“眼下”——可以说就是从这个时间点开始,所有以请愿和申请的形式表达的对世俗生命和当代社会的现实要求都有美学上的提升,大量的乌托邦叙事是文学的表达方式。这样,它成为讽喻乌托邦,准确地说,应该归功于从不曾完全离开的对“底下的世界”的牢固的记忆。
这个结尾采用的叙事话语再一次让人想起王国维对创造(另一个)世界——造境的条件的理解:不悖于自然。这种加载于王国维有关客观性的论述之上的动态讽喻显而易见,应当视为残雪对经典诗学的现代性贡献。然而,正因为漂移和偏差是乌托邦话语中的重要旋律,在不可见的叙述观测仪中扮演重要的角色,所以残雪作品还存在另一种基本元素,强有力地推动乌托邦的建构。在她的作品中例如《历程》,我们可以看到主要角色的名字一直偏离中国传统。她早期的作品里,父亲、母亲和姐妹是常见的文学形象,这些人名常常包含中国南方的方言发音,例如短篇小说《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中的“阿梅”和“大狗”。在第一个长篇《突围表演》中,她部分舍弃了传统命名法——把一个拉丁字母加在性别和职业身份之前,如主角X女士、Q先生,神秘人物P和勤劳的调查者A博士。不过,她的大部分人物名字还是“马马虎虎”算是以中国的传统为基础。
我把最初的这种不稳定解释为一种否定方式,是对更早些时候盛行的针对阶级斗争的社会现实主义的愤怒的一种否定。“文革”后第一代作家常常根据平反文件重写历史。20世纪80年代晚期的作家例如余华、残雪,再后一点的王小波,在文学的放宽管制中走得更远一些。当时的政治形势下,掌权社会阶层或多或少是个人角色的定位标准。余华在1988年的短篇小说《世事如烟》中,故意轻率地用数字1234567给人物起名。他用这种方法抛弃了用阶级给人定位的标准。从《突围表演》开始,残雪对小说人物的命名一直是散漫的。《最后的情人》和《新世纪爱情故事》经常放在一起,被看作《突围表演》的续集,构成一个三部曲。《最后的情人》(2005)和《新世纪爱情故事》(2013)为我们提供了一条追踪残雪的乌托邦理想的线索。《最后的情人》的主要人物用的都不是中文名:乔和玛丽,文森特和丽萨,里根和爱达(还有其他人)——我读的是安尼森·费根·沃斯莫翻译的英文版。不过,在它的中文版中,这些人名依然不同于通行的中国人使用西方名字补充个人特点的做法(尤其是国际职业者,例如:成龙Jackie Chan,马云Jack Ma,张曼玉Maggie Cheung,梁朝伟Tony Leung等等)。通过这种特殊的命名策略,残雪再一次为她的故事发展创造了一个“无地”,或者说,在她的特异的文学作品中,有一个关联、介入与纠缠的乌托邦的世界。这种命名法让大部分英语译文读者认为小说的背景尽管没有名字,但表面上看起来是西方。
我认为这是误读。
首先,据我所知,很少有西方国家(事实上是没有)能这样,让残雪小说里的里根在那里拥有并经营一个橡胶种植园。但是撩开这层欧洲的迷雾,评论者强烈反对把故事定位在一个无名但一定是欧美的某个地方,这本身就是一种理想化的行为。在关于一个文学大奖的一篇文章中,残雪把社会与历史连在一起,将它描述成一个准西方国家,意思是她的这个西半球并非西方人眼里的西半球。这部小说也许是以A国为背景,乔也许正前往东方。但是这些地名(包括乔自己提到的欧洲之行)仍然只表示有这么一个地方,想象中的国家都是作家用叙述创造的。而且,在乔有关C国的冥想中,他要去的地方在东方。据说,在那里,不论男人女人,人人都吸食鸦片,他们在蓝色的薄雾中梦游,时不时还能在时光中旅行,能重返童年。这些活动与阅读、写作在本质上惊人地相似,残雪在小说前言里写到了这一点。简而言之:“审美错觉与指示错觉的拓展不一致。”《最后的情人》中的几个例子讨论了阅读活动、生活艺术、感知中的幻影角色及三者之间的关系,并赋予它们相应的文学形式。小说刚一开头,乔就对自己广泛的阅读进行反思,甚至还向他的老板文森特提起过此事。乔从实用性的角度出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也许正是因为他熟悉所有的这些故事,所有才能成为更好的服装公司销售经理。更玄乎的是他要在生命结束的时候重读自己读过的书,这可以视作他的一个重新使用、再次捕获或者简单地重过人生的(文学)诡计。第十三章用几页介绍了故事的后续部分:乔走了,去了东方。他的妻子和儿子——玛丽和丹尼尔一起走进了他的书房。书架倒在了地上,被厚厚的书压着。妻子总结说:他现在离开了这里的一切,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故事。这是典型的多层叙事结构。接下来残雪用了好几段为乔的出发提供了一个非常现实的背景故事,向读者介绍了他与玛丽父亲既害怕又开心的第一次见面。最后,乔来到了那个种植鸦片的国度,再一次扮演一个迷失的孩子。旅行——实际上是人在时空中,从人生中的一个点到另一个点。它时不时会突显出来,作为一个关键的动词,它代表出发、去追赶乌托邦。乔克服了自己最后那一片刻的犹豫,登上飞机,去往未知的乌托邦。刚一到达,乔就遭遇了因性压抑引发的低声抱怨。先是假装脱衣服,然后全身受诱惑而躁动:蛇在情人的身体里跳舞,她递给他一把亮晃晃的匕首让他下意识地把她两只“疯狂”的乳房中左边那只切掉。最后,在别的某个地方,他被吻(“?”)了,被山上的白雪吻了,达到了我们所说的高潮。蝴蝶鼓动着翅膀和雪山上的雪花混合浑然一体,与乔被雪冻的身体脏器完全匹配,雪山的名字与西藏的大地一样响亮。在乔的妻子玛丽的平行时空体中,乔的老板文森特的妻子丽萨讲述了前一天晚上做的梦。她梦见自己走完长征之后正经过一道铁索桥,这里的长征指1934—1935年的红军长征,相传当日二十一名战士便拿下了这座桥。丽萨梦见自己要不是被困在桥上,肯定会代玛丽向乔问好。残雪用这种叙事模式把故事串起来,而且叙事的根基与同时期的历史保持具有讽刺意味的一致,这一点同样重要。这个典故里也有1706年康熙命令修建连接中原和西藏的同一座“泸定铁索桥”的影子。长征也许还是唐朝诗人王昌龄的长征。叙事对于历史的解读,要么是比本身更多,要么是更少,要么反复地进行。作者就像佩内洛普那样,反复编织世界的图景,为的是超越其简单的可数性。endprint
残雪通过这种方式让她的世界保持“运动”,这与东西方经典乌托邦中的静止形成强烈对照。静止是经典乌托邦的核心概念,该核心建立在一种对完美的永恒的假设之上。“运动/旅行”——“离开”则是残雪作品中的乌托邦核心元素。残雪的乌托邦不是“无地”“无名之地”,而是指“别处”——别的某个地方。2005年的《最后的情人》里去往“外面”的某人的足迹当然不可能在1990年的《突围表演》中找得到。这种矛盾要通过中国与世界的新融合去看。不过,残雪的乌托邦旅行地图的设计总的来说并未指向文化全球化的持续的历史过程。这些标记本身值得关注,它们有着人格化的物质基础——也许在西藏当导游的那个人先前是司机金(也许是韩国人,那么就是“金”),一个应聘做清洁工的黑人美女,一家日本书店的老板(名叫伊藤博文,阿卡是一个明治政治家的名字,1909年在哈尔滨被暗杀),一个穿黑衣裙的东方女人,一个中国妇女(原文如此!),一个越南的未婚夫,还有其他几个人。所有这些人都是配角,他们并不是不重要而是受限于叙事视角。这些浓缩的角色是理想的提示“离开”的人。
同样,依据残雪的作品,乌托邦的旅行路线既不能归入地理概念也不能依照种族划分。这一点很明显,只要翻开她的欲望哲学三部曲第三部的第一页,马上就能看到。我们通过回顾,也能理解这三部小说的叙事模式中隐含着很大的区别。
首先,残雪的第一部小说《突围表演》中“笔者”的出现提示这是一部主流的元小说。其中有个诗人,他有亚里士多德的感觉,为了在语言的表层把控模拟报告,他策划情节(神话),创作故事,扮演现代的解围者角色。然而,随着这个骇人的故事的发展,极具讽刺意味的事情再度发生:“笔者”的工作受到限制,他擅长写作,可是指派给他的工作只是记录人们有关X女士的观点:年龄和对小细节的十分正式的评论。这些细节微小到读者根本不会注意。X女士迅速出现,代替“笔者”成为五香街上所发生的事件的表演者和至关重要的诗人,同时因为她是主角也是推动情节与事件发展的原动力,所以在直觉上两者是一致的。纵观残雪的作品,把X女士写在墙上而且无法辨认的向执政者提交申请书看作是期待“下一个乌托邦”并不牵强。在2005年的小说《最后的情人》里,这个乌托邦在文学意义上清晰可辨。《最后的情人》中,叙述者被小心翼翼地内化在叙事中,是他创建了世界之中的世界和现实之上的现实。但他又故意隐形,常常神奇地把最具体的平常日子和可想象或不可想象的生活景象联系起来。
在2013年的《新世纪爱情故事》中,读者面对的是一个细节构建的更加具体的尘俗世界。相对于《最后的情人》中作为A国的公民而体会到的幻觉中的疏离感来说,这在整体上可以被理解为某种存在意义上的“遣送回国”。这种向更直观的可辨别的熟悉(大部分当然是中国的)的回归并未阻挡小说中的乌托邦元素。它仅仅为了加强残雪的生活哲学中自由主义原则的亲和力。
把肥皂厂工人韦伯叫作寡妇牛翠兰的“相好”,很恰当,避开让浪漫色彩败坏了的“情人”一词,这是残雪超越《最后的情人》的叙事立场迈出的关键性的一步。但这并不是说一概不用“情人”,只是仅限于主人公彼此间的直接表情达意和自由间接引语。这样,残雪解开了深深根植于中国哲学和美学历史上的一根长长的蓝绿色的线。她既不是从历史编织的教条中扯断这根纱线,也不是通过理论对它重新定义,而是对杂乱无章的实践进行伦理上的现代化,将其用法世俗化。小说中对情词的使用与“情因景现”,“景以情生”,“以景激情”等文章中传统用词法没有更深的联系,但是使用这些修辞中的经验法则指出《最后的情人》叙事特点也不会不合适。景观和动物群落常被用来表达和理解那些表现感情和欲望的作品,即使在现代性隐喻的语境中也是如此。除了构建一种推理策略以避免情的广阔联想意义之外,“相好”的独立使用还表达了某种“松散”,它不是作为社会范畴的道德,而是社会传统和由来已久的礼节。我所说的这种“松散”的倾向可以与“漂移”和“偏航”一起使用,组成乌托邦话语的重要元素。《最后的情人》的成形是一系列的次要情节围绕小说人物发展,同时也篡改故事的主线。它们有时创建了一个平行时空体,有时彼此间似乎还互相干扰。《新世纪爱情故事》弥漫着现实的虚幻色彩,俗世中的许多琐碎细节织入了这些故事,一种存在貌似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的更大的动态覆盖整部小说,使用对比,让小说人物的生活和生命的乌托邦品质突显出来,并与背景十分自然地融合在一起。
这三部小说中的叙事普遍带有清晰的催眠性,例如:叙事与模拟因果律再协商方式和续发事件的逻辑。与《突围表演》相比较,《爱情故事》更像是一章接一章写成的小说,它比《最后的情人》更连贯,但看起来依然是个由故事扎成的花冠,尽管这些故事之间在本质上互相关联,但是各个可以看作独立的小故事。有些故事紧扣人物跌宕起伏的人生,勾勒出她或他的命运,关注人物的发展。而另有一些故事看起来不过是某种存在主义探索,抑或只是些寓言。我常忍不住去读刘医生回乡那一段:以前做鞋匠的胡瓜做编辑,一个兼职设计者和一只顽皮的猴子是帮手,弄出了一本非常特别的气功杂志。这是有关残雪文学实践的一个意蕴深厚的讽喻。《气功探秘》的读者虽然人数不多,但都是有资历的人,而且传播范围广。典型的读者、或者说故事情节定义的理想读者不是学识渊博的学者而是一个自学成才乡巴佬,他用那位遗孀的一点点钱买了他的精神食粮。刘医生写了一篇论文,编辑认为其中包含有趣的“理论前景”,所以发表在这本杂志上。
在残雪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中,X女士向街道打了一份不予受理的报告,《新世纪爱情故事》设想谦逊而高贵的读者,两者之间的比较也许为我们提供了一条线索,让我们去发现作者的良苦用心,以及她对于阅读与创作的探索。值得注意的还有乡村医生刘医生,擅长中药止痛和缓解疼痛。但是他不肯做手术,也不愿意使用常规的抗生素,他的终极医学“乌托邦”是让仁慈的草药在病人体内生根发芽,持续缓解病人的疼痛。
2015年7月17日 于斯德哥尔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