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倩
(安庆师范大学文学院 安徽安庆 246133)
《我们夫妇之间》:喑哑的启蒙音调
宋倩
(安庆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安庆246133)
“五四”启蒙使得中国文人在思想、精神上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20世纪80年代的新启蒙又为中国的知识分子指引了新的道路。然而建国之初,萧也牧所作出的启蒙探索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反而被迫逆转,这对中国文学无疑是一次大的损失,启蒙从未真正离开过中国的文学界,以《我们夫妇之间》为切入点,能找到启蒙意识在中国文学史上那一枚浅浅的怯怯的足印。
萧也牧;《我们夫妇之间》;知识分子;启蒙
发表于1950年的《我们夫妇之间》是作家萧也牧以文学的方式来所讲述新中国成立之后人们在进入城市之后以及重新改造当中遇到的不可调和的矛盾,一方面,萧也牧需要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迎合主流话语,另一方面,作品实际上又含有了知识分子在百废待兴的年代微微抬头的启蒙意识。正是这种迎合与抗拒的矛盾状态,使得《我们夫妇之间》这篇小说有了高于其本身的文学多样性。
韩少功在《文学的“根”》中说过:“我们的责任是释放现代观念的热能,来重铸和镀亮这种自我。”[1]可以说,知识分子本能的具有一种启蒙意识,他们都试图与世界对话,想要以文学的方式寻找中国的现代化之路。
具有红色身份的作家萧也牧,抗日战争时期曾在全国各地辗转,又在晋察冀边区度过了艰苦的岁月,他做编辑,写散文、小说,用大量的笔墨记录了解放区人民的战斗与生活。康濯在《斗争生活的篇章》曾经说过,他和萧也牧曾经时时与日寇战斗,在游击区里发动和组织过农民向地主要回“退租”。新中国成立后,在萧也牧的努力下,中国青年出版社隆重推出了梁斌的《红旗谱》,出版了孙犁的短篇小说集,并且创办了《红旗飘飘》丛刊。实际上正是在他的帮助下,诸如浩然、刘绍棠、公刘、流沙河等著名作家开始发表自己的作品。在延安文学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中国当代文学走上了正轨,中国的作家们可以说都进行了归位,进入了体制的他们大多成为了官方的执笔者,开始了主流文学的创作比如丁玲、周扬等人。然而另有一批作家与主流作家存在着观念上的差异,他们依循着自己的内心,创作了带有个人标识的作品,如沈从文、孙犁等人。萧也牧的作家身份是尴尬的,他从解放区走来,却成为了非主流作家。解放区战斗生活的背景并没有给他足够的保护,短篇小说《我们夫妇之间》的发表仿佛是萧也牧苦难的开端,这篇触犯了禁忌的小说使得萧也牧接二连三地被批判、甚至上纲上线。他从此厄运缠身,从延安走来的作家萧也牧不仅被扣上“没有改造好的老右派”的帽子,甚至被认为是反党、反社会分子,关牛棚、被毒打、侮辱,最终被弃尸乱葬岗。
20世纪50年代初期,从晋察冀边区走来的萧也牧在面对回到城市的“革命人”,在思考现有的生存方式后也试图去写新的人物,在他的构想里,“这个人物有着坚定的无产阶级的立场,憎爱分明,和旧的生活习惯不可调和;这个人物的性格是倔强的、直爽的,然而是有缺点的,那就是有些急躁,有些狭隘。但这些缺点并非是本质的。”[2]这样一来,《我们夫妇之间》就出现了,可以说在这样一个短篇中,萧也牧实际上主要刻画的是张同志这样一个形象,在阶级属性并没有大的错误,前期人物的刻画上也十分饱满,张同志有极强的原则性,好打抱不平,对他人又十分友好,这些都是人性化的,应该被赞扬被欣赏的。萧也牧对于女性内心世界的挖掘也十分细致,面对被误解的小娟的时候,我的妻的眼里,“扑索索”地掉下两颗黄豆大的泪点,“我还是第一次在人面前见她掉泪,那么个倔强的人呵!怎么今天也哭啦!”[3](P180)即使再粗糙的女人都有细腻而敏感的内心,萧也牧很好地把握了女人作为妻子和母亲的那种天生的温柔和热情,把人性中最闪光的东西汇聚在了张同志身上。
然而,带有精英身份的知识分子比大众有着更深的理性意识,进城后的萧也牧关注到了农民与城市这样一组难以调和的矛盾,他巧妙地运用了张同志这样一个典型的无产阶级人物与城市的碰撞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思考,可以说他在积极地介入社会生活,他在以文学为手段参与一种新的启蒙,在历史发展的路口上做出了比较客观的摸索。面对“城市”这样一个陌生的名词的时候,萧也牧捕捉到了张同志的心理变化,这样一个参加过革命的劳动人民与城市生活极端不合,这种不合将她身上的固执和保守完全表现了出来。萧也牧是注意到的,“新的生活”与“旧的人”一定是需要磨合才能有和谐的步调,在其叙事的里层我们可以看到,萧也牧关注着人民当下的生存状态,探索着诸如张同志这样的正面人物身上的农民习气与城市现代化之间的矛盾是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这种对于人生存状态的思考,正是知识分子身上启蒙意识的表现,当然,启蒙在每一个时代所面临的问题是不同的,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人们需要做的正是重新思考自己的身份、生存状态以及即将要面对的生活。萧也牧以《我们夫妇之间》表现出类似于“张同志”的一类人即将要或者正在面对的焦虑,实际上,在这篇小说里,他是已经给出了自己的见解。
小说后半段,顽固保守的妻子也知道不能从形式上、生活习惯上去看问题了,在对于穿衣打扮上,也知道女人们曾经是被压迫的,现在迫切需要解放了,甚至还说到“同志!狭隘的保守观点要不得”[3](P178)。萧也牧说:“她又学了一套新理论啦!”[3](P178)这或许不是张同志学到的新的理论,而是萧也牧自己的思想。他利用妻子和丈夫的对话,表达了自己对于农民进城后所有焦虑的思考,试图去探讨农民身上属于中华民族传统的习气是不是需要传承以及美的价值标准等问题。妻子改掉了喜欢说脏话的习惯,见了生人也显得很有礼貌,也愿意为了集会、游行买新的鞋子,也就是说,作为农民的她们,身上的那些诸如善良、热情和朴质的闪光点依然存在,而且在城市的生活中她们变得更加的文明、进步和现代化。当然,在主流话语的权威下,他又不得不小心地说到:“小心让城市把你改造了啊!”[3](P178)于是他再巧妙的借用妻子的嘴来回答:“组织上号召过我们:现在我们新国家成立了!我们的行动、态度,要代表大国家的精神;风纪扣要扣好,走路不要东张西望;不要一面走一面吃东西,在可能条件下要讲究整洁朴素,不腐化不浪费就行!”[3](P178)这才是萧也牧最终想要表达的思想,他知道城市需要改造,然而,改造并非急躁地进行,“可是得慢慢的来;而且也不能要求城市完全和农村一样!”[3](P167)这意味着作家试图在启蒙立场与主流意识形态的夹缝中探索出一条路来,他试图通过对知识分子与农民关系的重新建立,来恢复知识分子的启蒙者身份。“那时的作家在热情讴歌现实政治的同时,又有自己的切入点,在对社会阶级单纯的理解之中,又有一定的超越。”[4]这种知识分子地位的探索式书写,在邓友梅的《在悬崖上》也有充分的体现,作为精英知识分子的“我”遇到了美貌又与我有着共同生活情趣的加丽亚后,对农民出生的妻子有了厌倦之感,从而引发了离婚事件。当然,小说是圆满结局的设定,然而在这样的一种情节设定中,能够窥探出类似“李克”的这一类小资产阶级身份的知识分子在试图去恢复自己启蒙者的身份,企图重新掌握话语权。政治语境下,萧也牧最初的“文学即人学”的尝试在《我们夫妇之间》中得以实现。
然而,时代终究是没有给萧也牧更多的机会,被萧也牧用来衬托张同志的李克,使得萧也牧陷入了被批判的困境,虽然当时的批评者们没有概括过,但是从他们的批评中可以看出他们认为小资产阶级的李克,以自认为优越的阶级身份来批评审视无产阶级的妻子是可耻的,“你先替李克同志在鼻子上擦了一些白。李克一出场,就不正派,是一个坏知识分子……”[5]实际上,批评者们是不同意由小资产阶级来启蒙无产阶级,认为他没有资格启蒙。谁启谁的蒙?谁有资格启蒙?丁玲在批评中讲到:“它表面上好像是在说李克不好,需要反省,他的妻子——老干部,是坚定的,好的,但结果作者还是肯定了李克,而反省的,被李克所“改造”过来的,倒是工农出身的女干部张同志。”[5]以萧也牧自己的话来讲,李克只是他拉出来陪衬张同志的,并非主要描写对象。然而萧也牧没有意识到的是,在工农兵文学中,作家是绝对不能以个人为主来蔑视社会,向社会挑战的。“除非在剧中有一个更重要的角色,能够维护共产党的路线,代表共产党的正确作风,否则上述那种喜剧人物不能出现。”[6]夏志清的这个观点用在《我们夫妇之间》是再恰当不过了,李克如果属于喜剧类的“丑角”,那么小说中必然有一个正派的共产党代表才行,然而在这篇小说中,最正派的张同志不仅没有能够一直坚持自己的“正派作风”,反而在同城市的磨合中被改造了,这就让更多的批评者感到不满:“一般的趣剧,我们是不反对的,丑角戏也不反对。”[5]如果萧也牧拉来的李克被叙述成“小腿疼”、“吃不饱”类的工农阶级的落后分子,最后在革命中成长,那么也许批评的声音就会小很多,然而李克不是的,他是个没有被改造好的知识分子,在阶级上根本不能与工农干部张同志相提并论,更不要说以一种观察者的身份来评论张同志了。
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曾说:“小资产阶级出身的人们总是经过种种方法,也经过文学艺术的方法,顽强地表现他们自己,宣传他们自己的主张,要求人们按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面貌来改造党,改造世界。”[7]无疑,这些醉心于批判萧也牧的人受到过这些观点的熏陶,萧也牧正符合这种所谓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所以在他们看来,萧也牧试图去追求的一种当下的、新的生活观念正是用文学艺术的方法来表现自己,张同志的改变以及学习新的理论也正是作者宣传自己的主张所获得的效果,这样一来,萧也牧所要受到的责难是能被预见的。
不得不说,对《我们夫妇之间》的批判真切地影响了当代文学的发展,“从1951年至1970年,十九年的指责、白眼、迫害,直至惨死;所有这一切,只是因为一篇大约14,000字的小说。这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真实的一页。”[8]它可以说开启了文学史上对“非主流”文学作品或思想批判的先河,从此开始,中国文学渐渐进入了英雄的时代,颂歌的时代。
回首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足迹,启蒙的意识或明或暗地一直随着文学脚步而前进着,无论社会怎么变迁,这种关乎民生、关乎人性的启蒙思想是人类共同的追求,即使是在强大的政治意识形态下,也绝对没有绝迹于我们的文学作品当中,它是超越了阶级与国度的。正如部分学者讲的那样,在一个价值受损的世界里,去寻求不被破坏的价值的主人公是注定要失败的。但是在这样的前提下,萧也牧勇敢地做出的这种启蒙尝试可谓更加弥足珍贵,尽管这支启蒙的乐曲声调是喑哑的,但却是独一无二的。
[1]韩少功.文学的“根”[J].作家,1985(1).
[2]萧也牧.我一定要切实地改正错误[N].文艺报,1951 (1):24-27.
[3]张羽,黄伊编选.萧也牧作品选[M].天津: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79.
[4]吴秀明.论“十七年文学”的矛盾性特征——兼谈整体研究的几点思考[J].文艺研究,2008(8).
[5]丁玲.作为一种倾向来看[J].文艺报,1951(8).
[6]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广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332.
[7]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897.
[8]李洁非.一个作品和一个人的命运[J].钟山,2009(1).
[责任编辑王占峰]
I206.6
A
2095-0438(2016)09-0065-03
2015-05-14
宋倩(1990-),女,江苏高邮人,安庆师范大学2014级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