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广 学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唐太宗尊崇儒学,曰:“朕今所好者,惟在尧舜之道,周孔之教,以为如鸟有翼,如鱼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暂无耳。”[1]195他尤其重视儒学的政教功能,视之为帝王治术的12条纲领之一:“弘风导俗,莫尚于文;敷教训人,莫善于学,因文而隆道,假学以光身。”[2]617—618太宗在文治上的重大举措之一,就是诏孔颖达等修撰《五经正义》,令天下传习[3]4941。孔氏于《三礼》取《礼记》并亲自疏解,使之与《易》《书》《诗》《左氏春秋》等并列《五经》。究其根本原因,是唐太宗君臣深刻认识到《礼记》具有《周礼》《仪礼》无法替代的重要学术价值。翻检太宗诗文与相关文献会看到:其礼学思想与礼治主张深受《礼记》影响,而他在政治上、生活中以及文学创作方面对《礼记》的推崇与取法亦有案可稽。
唐太宗与群臣议事,《三礼》中《礼记》征引频率最多。以《贞观政要》为例,征引《礼记》凡18例,其中魏徵引7例,太宗引3例,李百药引2例,刘洎、岑文本、褚遂良、张蕴古各引1例,未知名者引2例,而于《周礼》《仪礼》仅各引1例。太宗君臣论定礼制,如避讳、藉田、孝道等皆依《礼记》经义。
(一)论“二名不偏讳”。避讳其俗,“起于周,成于秦,盛于唐宋”[4]序。鉴于其风愈演愈烈,贞观初太宗即下诏抵制:“准《礼》,名,终将讳之,前古帝王,亦不生讳其名,故周文王名昌,《周诗》云:‘克昌厥后。’春秋时鲁庄公名同,十六年《经》书:‘齐侯、宋公同盟于幽。’唯近代诸帝,妄为节制,特令生避其讳,理非通允,宜有改张。因诏曰:‘依《礼》,二名义不偏讳,尼父达圣,非无前指。近世以来,曲为节制,两字兼避,废阙已多,率意而行,有违经语。今宜依据礼典,务从简约,仰效先哲,垂法将来。其官号人名,及公私文籍,有“世”及“民”两字不连读,并不须避。’”[1]244—245所谓“准《礼》”、“依《礼》”之“《礼》”,皆指《礼记》。《曲礼上》“卒哭乃讳”,郑注:“敬鬼神之名也。……生者不相辟名。卫侯名恶,大夫有名恶,君臣同名,《春秋》不非。”[5]1251《檀弓下》“卒哭而讳,生事毕而鬼事始已”,郑注:“谓不复馈食于下室,而鬼神祭之。”[5]1313可见“生不讳名”“终将讳之”合乎礼制。《曲礼上》:“礼,不讳嫌名。二名不偏讳。”郑注:“为其难辟也。嫌名,谓音声相近,若禹与雨、丘与区也。偏,谓二名不一一讳也。”[5]1251又《檀弓下》:“二名不偏讳,夫子之母名徵在;言在不称徵,言徵不称在。”[5]1313太宗据《礼记》批评“近代诸帝,妄为节制,特令生避其讳”与“近世以来,曲为节制,两字兼避”两种违礼现象。
(二)论“礼缘人情”。藉田礼,汉魏仍行于世,至“晋时南迁,后魏来自云、朔,中原分裂,又杂以獯戎,代历周、隋,此礼久废”[3]911。贞观三年正月,太宗与孔颖达议论藉田方面所在:“孔颖达曰:‘礼,天子藉田于南郊,诸侯于东郊。晋武帝犹于东南。今于城东置坛,不合古礼。’唐太宗曰:‘礼缘人情,亦何常之有。且《虞书》云“平秩东作”,则是尧、舜敬授人时,已在东矣。又乘青辂、推黛耜者,所以顺于春气,故知合在东方。且朕见居少阳之地,田于东郊,盖其宜矣。’”[3]911孔氏所论,本于《祭义》“天子为藉千亩,冕而朱纮,躬秉耒。诸侯为藉百亩,冕而青纮,躬秉耒”[5]1597,《祭统》“天子亲耕于南郊,以共齐盛;王后蚕于北郊,以共纯服”[5]1603。太宗依据《尚书·尧典》,又为方便起见,田于东郊,不合《礼记》。然而,其“礼缘人情”论,即依据人情,顺应时代,对礼有所损益的思想,恰与《礼记》的整体思想相通。《礼记》多次论述礼与情的关系,如《礼运》曰:“故圣王修义之柄、礼之序,以治人情。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修礼以耕之,陈义以种之,讲学以耨之,本仁以聚之,播乐以安之”[5]1426;《礼器》曰:“礼,时为大,顺次之,体次之,宜次之,称次之”[5]1431;《乐记》曰“乐统同,礼辨异,礼乐之说,管乎人情”[5]1537;《丧服四制》曰“凡礼之大体,体天地,法四时,则阴阳,顺人情,故谓之礼。訾之者,是不知礼之所由生也”[5]1694。孔氏《礼记正义序》:“夫礼者,……原始要终,体之乃人情之欲。夫人上资六气,下乘四序,赋清浊以醇醨,感阴阳而迁变。故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喜怒哀乐之志,于是乎生;动静爱恶之心,于是乎在。精粹者虽复凝然不动,浮躁者实亦无所不为。是以古先圣王鉴其若此,欲保之以正直,纳之于德义。犹襄陵之浸,修堤防以制之;覂驾之马,设衔策以驱之。故乃上法圆象,下参方载,道之以德,齐之以礼。”[5]1222人性弱点本于“人情之欲”,故需要礼的规范;礼之生成缘于人情,其生成则是为了规范人情。由“礼缘人情”论,可知太宗重视的是礼之“义”,而非具体的礼之“仪”。
(三)论“孝之本旨”。贞观十四年,太宗幸国子亲观释奠。孔颖达主讲《孝经》,谓曾子“孝而全”,太宗驳之曰:“朕闻《家语》云:曾皙使曾参锄瓜,而误断其本,皙怒,援大杖以击其背,手仆地,绝而复苏。孔子闻之,告门人曰:‘参来勿内。’既而曾子请焉,孔子曰:‘舜之事父母也,使之常在侧,欲杀之,乃不得。小棰则受,大杖则走。今参于父,委身以待暴怒,陷父于不义,不孝莫大焉。’”又曰:“诸儒各生异意,皆非圣人论孝之本旨也。孝者,善事父母,自家刑国,忠于其君,战陈勇,朋友信,扬名显亲,此之谓孝。具在经典,而论者多离其文,迥出事外,以此为教,劳而非法,何谓孝之道耶!”[3]916—917
太宗认为“孝之本旨”在于,“善事父母,自家刑国,忠于其君,战陈勇,朋友信,扬名显亲”, 即以个人齐家治国的才能与光宗耀祖的功业作为评判孝的根本标准,实为其不孝辩解。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太宗发动“玄武门之变”屠杀手足,逼宫高祖夺位。所为岂止非孝,实则大逆不道。而太宗君臣却打着孝的旗号行事,房玄龄与长孙无忌相谋曰:“今嫌隙已成,祸机将发,天下恟恟,人怀异志。变端一作,大乱必兴,非直祸及府朝,正恐倾危社稷。……仆有愚计,莫若遵周公之事,外宁区夏,内安宗社,申孝养之礼。”无忌曰:“久怀此谋,未敢披露,公今所说,深会宿心。”[3]2460所谓“深会宿心”,当包括太宗。其后,太宗为定性“玄武门之变”颇费心机。亦是贞观十四年,房玄龄等删略国史为编年体,撰高祖、太宗实录各二十卷。太宗见六月四日事,“语多微文”,谓玄龄曰:“昔周公诛管蔡而周室安,季友鸩叔牙而鲁国宁,朕之所为,义同此类,盖所以安社稷,利万人耳。史官执笔,何烦有隐?宜即改削浮词,直书其事。”[1]224直接授意为其洗刷血污,故史书有“管蔡既诛,成康道正”之赞[3]63。此番论“孝之本旨”,心曲实同。所谓“具在经典”,指《礼记·祭义》:“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陈无勇,非孝也;五者不遂,灾及于亲,敢不敬乎?……孝有三:小孝用力,中孝用劳,大孝不匮。思慈爱忘劳,可谓用力矣。尊仁安义,可谓用劳矣。博施备物,可谓不匮矣。”(又见于《大戴礼记·曾子大孝》,文字略有出入)孔疏曰“‘大孝尊亲’,一也,即是下文云‘大孝不匮’,圣人为天子者也。尊亲,严父配天也。‘其次弗辱’,二也,谓贤人为诸侯及卿大夫士也,各保社稷宗庙祭祀,不使倾危以辱亲也。即与下文‘中孝用劳’亦为一也。‘其下能养’,三也,谓庶人也,与下文云‘小孝用力’为一。……若行在上五者事不成,其如是,烖害必及亲,所以为非孝。……庶人思父母慈爱,忘躬耕之劳,可谓用力矣。……诸侯、卿、大夫、士尊重于仁,安行于义,心无劳倦,是可谓用劳矣。……广博于施,则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是也。……四海之内,各以其职来助祭,如此即是大孝不匮也”[5]1599,即天下只有天子能做到“大孝”。这样,也为太宗君臣将手足相残标榜为“大孝”之举提供了理论依据。
“礼者,体也,履也。统之于心曰体,践而行之曰履”[5]1225,强调礼的践行是《礼记》的重要思想之一,也是其优于《仪礼》《周礼》之处。《祭义》:“仁者,仁此者也;礼者,履此者也;义者,宜此者也;信者,信此者也;强者,强此者也。”[5]1598《仲尼燕居》:“言而履之,礼也。行而乐之,乐也。君子力此二者以南面而立,夫是以天下太平也。”[5]1615观太宗制定《贞观礼》、尊崇出生地武功、下诏礼敬高年与倡导薄葬等举措,皆不难发现《礼记》的影子。
(一)“治定制礼”,颁布《贞观礼》。《乐记》:“事与时并,名与功偕……王者功成作乐,治定制礼。其功大者其乐备,其治辩者其礼具。……五帝殊时,不相沿乐;三王异世,不相袭礼。”郑注:“尧作《大章》,舜作《大韶》,禹作《大夏》,汤作《大濩》,武王作《大武》,名因其得天下之大功。……功成、治定,同时耳。功主于王业,治主于教民。”[5]1530此论为新朝的建立及制礼作乐提供理论依据,也迎合了太宗的政治理想。太宗对自己一贯有着较高的心理期待[6]26,贞观九年提出“三胜于古”说:“朕十八便举兵,年二十四平定天下,年二十九升为天子,此则武胜于古也。少从戎旅,不暇读书,贞观以来,手不释卷,知风化之术,见政理之源。行之数年,天下大理,风移俗变,子孝臣忠,此又文胜于古也。昔周、秦以降,戎狄内侵,今戎狄稽颡,皆为臣妾,此又怀远胜古也。”[1]294践祚之初,诏房玄龄、魏徵等“因隋之礼,增以天子上陵、朝庙、养老、大射、讲武、读时令、纳皇后、皇太子入学、太常行陵、合朔、陈兵太社等”[7]308,于贞观十一年撰成《贞观礼》,适应了时代的发展需要。
太宗《颁示礼乐诏》曰:“乐由内作,礼自外成,可以安上治民,可以移风易俗。揖让而天下治者,其惟礼乐乎!固以同节同和,无声无体,非饰玉帛之容,岂崇钟鼓之奏!……盖知礼乐之情者能作,识礼乐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朕虽德谢前王,而情深好古。伤大道之既隐,惧斯文之将坠,故广命贤才,旁求遗逸,探六经之奥旨,采三代之英华。古典之废于今者,咸择善而修复;新声之乱于雅者,并随违而矫正。莫不本之人心,稽乎物理,正情性而节事宜,穷高深而归简易。用之邦国,彝伦以之攸叙;施之律度,金石于是克谐。”[2]369其礼乐思想即来自《乐记》:“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乐由中出,礼自外作。乐由中出故静,礼自外作故文。大乐必易,大礼必简。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暴民不作,诸侯宾服,兵革不试,五刑不用,百姓无患,天子不怒,如此,则乐达矣。合父子之亲,明长幼之序,以敬四海之内,天子如此,则礼行矣。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礼乐之情者能作,识礼乐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明圣者,述作之谓也。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若夫礼乐之施于金石,越于声音,用于宗庙社稷,事乎山川鬼神,则此所与民同也。”[5]1527—1530
(二)“礼不忘本”,尊崇武功。《檀弓上》曰:“乐,乐其所自生;礼,不忘其本”,孔疏:“乐之与礼,两文相互。乐云乐其所自生,则礼当云反其所自本。礼云不忘其本,则乐当云不忘其生也。乐云乐其所自生者,初生王业,因民之所乐而得天下。今王者制乐,自爱乐己之所由得天下。”[5]1281《礼器》亦曰:“礼也者,反本修古,不忘其初者也。”[5]1439。太宗一生尊崇出生地武功,举措有三:一是免武功税赋,恩泽民众。贞观四年十月下诏免武功租赋:“武功旧居,与岐陇不异,前令减罪,未称朕心。其武功一县,曲赦其罪,及赐帛免租赋等,特宜同歧陇二州。”[2]280此前,太宗幸陇州,“特赦歧陇二州管内,自贞观四年十月一日昧爽已前,大辟罪以下,悉从原免;二州户民,无出一年租赋;八十以上,鳏寡笃疾,及旧任二州杂职佐史以上,赐物各有差;百岁以上,就加优恤”[2]281。二是在武功置慈德寺,追怀母恩。太宗常为其母太穆窦皇后年寿不永而哀痛:“即位,过庆善宫,览观梗欷,……因号恸……明日,诏有司大发仓赈贫瘠,以为后报焉。”[7]3469贞观五年,太宗为母故置慈德寺[8]850。建寺虽为佛事,实乃尽孝报恩之举。三是两次行幸武功,宴饮故老并赋诗作乐。“寿丘惟旧迹,酆邑乃前基。粤予承累圣,悬弧亦在兹”[2]21。贞观六年,太宗首幸武功, “宴从臣,赏赐闾里,同汉沛、宛。帝欢甚,赋诗。起居郎吕才被之管弦,名《功成庆善乐》”[7]468。十六年,重幸武功,赋诗曰:“代马依朔吹,惊禽愁昔丛。况兹承眷德,怀旧感深衷。……白水巡前迹,丹陵幸旧宫。列筵欢故老,高宴聚新丰。驻跸抚田畯,回舆访牧童。……于焉欢击筑,聊以咏南风。”[2]23—24开篇抒发对武功的眷恋之情,篇末又以“南风”表达不忘本之意。《乐记》“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孔疏:“《南风》,诗名,是孝子之诗。南风,长养万物,而孝子歌之,言己得父母生长,如万物得南风生也。舜有孝行,故以此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而教天下之孝也。”[5]1534
(三)遵循“养老之义”,礼敬高年。太宗尝曰“释菜合乐之仪,东胶西序之制,养老之义,遗文可睹。”[2]247所谓“遗文”,多见诸《礼记》,《王制》:“有虞氏养国老于上庠,养庶老于下庠。夏后氏养国老于东序,养庶老于西序。殷人养国老于右学,养庶老于左学。周人养国老于东胶,养庶老于虞庠:虞庠在国之西郊。”[5]1346《文王世子》:“始之养也:适东序,释奠于先老,遂设三老五更群老之席位焉。”[5]1410《祭义》:“食三老五更于大学,所以教诸侯之弟也。”[5]1600《乡饮酒义》:“乡饮酒之礼:六十者坐,五十者立侍,以听政役,所以明尊长也。六十者三豆,七十者四豆,八十者五豆,九十者六豆,所以明养老也。民知尊长养老,而后乃能入孝弟。民入孝弟,出尊长养老,而后成教,成教而后国可安也。”[5]1683《礼记》将养老问题上升到国家长治久安的重要层面,多次下诏礼敬高年,仅《册府元龟·帝王·养老》记载就达28条,他是唐代颁布养老诏令最多的一位皇帝。[9]617—618太宗礼敬高年举措有四个层面:其一,赏赐粟帛。唐自太宗开始施行赏赐老人粟帛的制度,如“贞观三年四月,诏高年八十以上粟二石,九十以上三石,百岁加绢二匹”[9]617,“贞观十五年十一月,蒐于伊阙,诏所经之县,遣使存问高年,赐帛各有差”等[9]617—618。其二,实施侍丁制度。对八十以上者赦免其子兵役,贞观“十一年二月幸洛阳宫诏:从兵有父母年八十已上者悉罢遣”[9]618。其三,对百岁以上者政府赐奴仆赡养。“贞观十一年,车驾在洛阳,幸甄权宅,礼高年也。权颖州人,……时年一百三岁。拜朝散大夫,赐以粟帛被褥几杖。因诏百岁以上者给侍五人”[9]618。其四,甚至恩泽获刑之家。如中郎将李安俨,“与太子承乾谋乱反诛,籍没其家。其父年九十余,太宗悯焉,特赐奴婢以养之”[9]1776—1777。这些举措正是对《礼记》经义的具体践行。
(四)倡导薄葬,“悉依汉制”。对于丧葬祭祀,《礼记》反复强调敬爱之情,反对一味注重仪式导致铺张奢侈。《檀弓上》:“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祭礼,与其敬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敬有余也。”孔疏:“言居丧及其哀少而礼物多也。……若物多而哀少,则不如物少而哀多也。……言敬少而牢多也。……若牲器多而敬少,则不如牲器少而敬多也。”[5]213《檀弓下》曰:“丧礼,哀戚之至也。节哀,顺变也;君子念始之者也。复,尽爱之道也,有祷祠之心焉;望反诸幽,求诸鬼神之道也;北面,求诸幽之义也。拜稽颡,哀戚之至隐也;稽颡,隐之甚也。……爱之,斯录之矣;敬之,斯尽其道焉耳。”[5]1301
贞观十七年,太宗察觉到“勋戚之家,多流遁于习俗,闾阎之内,或侈靡而伤风,以厚葬为奉终,以高坟为行孝……徒伤教义,无益泉壤,为害既深”[1]188,诏曰:“朕闻死者终也,欲物之反于真也;葬者藏也,欲人之不得见也。上古垂风,未闻于封树;后圣贻则,始备于棺椁。讥僭侈者,非不爱其厚费;美俭薄者,实亦贵其无危。……仲尼,孝子也,防墓不坟;延陵,慈父也,赢博可隐。斯皆怀无穷之虑,成独决之明,乃便体于九泉,非循名于百代也。”[1]188其说源自《礼记》,如“葬者藏也”句,《檀弓上》“国子高曰:‘葬也者,藏也;藏也者,欲人之弗得见也’”[5]1292。仲尼、延陵典故,俱见《礼记》和《檀弓上》:“孔子既得合葬于防,曰:‘吾闻之:古也墓而不坟;今丘也,东西南北人也,不可以弗识也。于是封之,崇四尺。’孔子先反,门人后,雨甚;至,孔子问焉曰:‘尔来何迟也?’曰:‘防墓崩。’孔子不应。三,孔子泫然流涕曰:‘吾闻之:古不修墓。’”[5]1275《檀弓下》:“延陵季子适齐,于其反也,其长子死,葬于嬴博之间。……其坎深不至于泉,其敛以时服。既葬而封,广轮掩坎,其高可隐也。”[5]1313—1314太宗倡导薄葬,以身垂范,遗诏:“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园陵制度,务从俭约。”[2]630“汉制”即汉文帝制定的丧服制度:“当今之世,咸嘉生而恶死,厚葬以破业,重服以伤生,吾甚不取。……今崩,又使重服久临,以罹寒暑之数,哀人父子;伤长老之志,损其饮食,绝鬼神之祭祀,以重吾不德,谓天下何!……令天下吏民,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无禁取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自当给丧事服临者,皆无践。绖带无过三寸。无布车及兵器。无发民哭临宫殿中。殿中当临者,皆以旦夕各十五举音,礼皆罢。非旦夕临时,禁无得擅哭临。以下,服大红十五日,小红十四日,纤七日,释服。它不在令中者,皆以此令比类从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霸陵山川因其故,无有所改。”[10]132文帝霸陵,“皆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因其山,不起坟”[10]134。太宗及其后世诸帝,丧葬礼仪皆相当节俭,基本上遵循了“悉依汉制”之训。
太宗经学素养极高,诗文中蕴含着丰富的儒学思想。《礼记》是其诗文征引最多的儒经之一,多达90余条,而仅征引《周礼》2例、《仪礼》1例。太宗熟读《礼记》,深得《礼记》文法。诗如上文所论《重幸武功》,即取法《乐记》。魏徵病逝出葬,太宗“登苑西楼,望丧而哭,诏百官送出郊外”[3]2561,后追“思不已,登凌烟阁观画像,赋诗悼痛”[7]3881,《望送魏徵葬》:“阊阖总金鞍,上林移玉辇。野郊怆新别,河桥非旧饯。惨日映峰沉,愁云随盖转。哀笳时断续,悲旌乍舒卷。望望情何极,浪浪泪空泫。无复昔时人,芳春共谁遣。”[2]70叙事、写景、抒情浑然一体,于初唐诗中实为上乘之作。后四句直接抒情,尤为感人,其语主要由《礼记》化来,《檀弓上》:“始死,皇皇焉如有求而弗得;及殡,望望焉如有从而弗及;既葬,慨焉如不及其反而息。”[5]1305《问丧》:“其往送也,望望然、汲汲然,如有追而弗及也;其反哭也,皇皇然若有求而弗得也。……亡矣丧矣!不可复见矣!”[5]1656文如《赐李靖陪葬诏》:“游赤松于艾服之年,访黄绮于杖乡之岁。”[2]626—627《曲礼》曰“五十曰艾,服官政”[5]1232,《王制》曰“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乡,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九十者,天子欲有问焉,则就其室,以珍从”[5]1346。高士廉子履行,“居母丧毁甚,太宗谕使强食”[7]3842,曰:“古人立孝,毁不灭身,闻卿绝粒,殊乖大体。宜抑摧裂之情,割伤生之累。”[2]646《丧服四制》曰“三日而食,三月而沐,期而练,毁不灭性,不以死伤生也”,礼缘人情,圣人制礼,“因杀以制节”、“贤者不得过,不肖者不得不及,此丧之中庸也,王者之所常行也”[5]1695。太宗深明其理。
与此同时,唐太宗还推崇《礼记》,故表彰《礼记》的编撰者戴圣及其后世学者。贞观二十一年,诏以左丘明等21人配享孔子庙:“以左丘明、卜子夏、公羊高、谷梁赤、伏胜、高堂生、戴圣、毛苌、孔安国、刘向、郑众、杜子春、马融、卢植、郑康成、服子慎、何休、王肃、王辅嗣、杜元凯、范宁等二十一人,代用其书,垂于国胄,自今有事于太学,并命配享宣尼庙堂。”[3]59同年,又诏以左丘明等22人“春秋二仲行释典之礼”[3]917。在表彰名单中皆有戴圣,而不见《大戴礼记》编撰者戴德。此前,贞观十四年,即下诏表彰皇侃、熊安生等经师:“梁皇侃、褚仲都,周熊安生、沈重,陈沈文阿、周弘正、张讥,隋何妥、刘炫等,并前代名儒,经术可纪,加以所在学徒,多行其讲疏,宜加优赏,以劝后生,可访其子孙见在者,录姓名奏闻。”[1]216—217以上名儒,学有专攻,而皇、熊、沈重、沈文阿等皆为《礼记》学大师。皇侃撰《礼记义疏》48卷、《礼记讲疏》99卷,熊安生撰《礼记义疏》40卷,沈重撰《礼记义疏》40卷、《礼记音》1卷,沈文阿撰《礼记义记》(卷数不详)[11]257—264。皇、熊《义疏》为孔颖达《正义》所本:“今奉敕删理,仍据皇氏以为本,其有不备,以熊氏补焉。”[5]1222此外,表彰魏徵撰《类礼》。贞观十二年,魏徵“以戴圣《礼记》编次不伦,遂为《类礼》二十卷,以类相从,削其重复,采先儒训注,择善从之,研精覃思,数年而毕。太宗览而善之,赐物一千段,录数本以赐太子及诸王,仍藏之秘府。”[3]2559太宗深知《礼记》的价值,故令太子及诸王学习。
唐太宗重视《礼记》,精通《礼记》学,其水准绝不亚于一般经师。所以与孔颖达、魏徵等讨论礼制时,能依据《礼记》经义互相论难,并形成了良好的学术氛围。他赋诗作文,大量化用《礼记》典故,能信手拈来而不留痕迹。不仅如此,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不断从《礼记》中汲取丰富的治国思想,并将其实施于治国方略中,极大地促进了政局的稳定、经济的发展与文化的繁荣。同时,他率先垂范在生活中践行《礼记》经义,以抵制社会上的不良风气。他表彰汉以来《礼记》学者,事实上就是勉励后学。孔颖达等奉诏编撰《礼记正义》,郑注、孔疏珠联璧合,为后世学者研治《礼记》提供了不二法门,千余年来被奉为圭臬。太宗对《礼记》的积极推崇,无疑大大提高了《礼记》的学术地位。《礼记》自郑玄注行,始与《周礼》《仪礼》并称《三礼》;初唐修撰《五经正义》,《礼记》又名列《五经》,而唐太宗的推崇是其跻身《五经》的关键因素。一言以蔽之,唐太宗实为《礼记》学一大功臣。
[1] (唐)吴兢.贞观政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 (唐)李世民.唐太宗全集[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
[3] (后晋)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4] 陈垣.史讳举例[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
[5] (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0.
[6] 郑学檬.李世民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
[7] (宋)欧阳修.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8] (宋)王溥.唐会要[M].北京:中华书局,1955.
[9] (宋)王钦若.册府元龟[M].北京:中华书局,1960.
[10] (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11] 王锷.三礼研究论著提要[M].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