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芳 琴
(天津师范大学 性别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天津 300384)
中华女子学院中国女性图书馆2011年启动了国内首家大规模的妇女口述历史资料收集整理项目,首批推出的十卷本《倾听与发现:妇女口述历史丛书》——《追寻她们的人生》(第1—5卷,张李玺主编、李慧波副主编,以下简称《追寻》)、《记录她们20年的行动足迹:北京+20妇女活动家访谈录)(第6—9卷,张李玺主编,李洪涛副主编)和《女性人生价值的诠释及口述史本土化探究》(第10卷,张李玺主编、李慧波副主编)相继出版(中国妇女出版社,2014—2016)。其中《追寻》系列五卷本——依次为《新四军、志愿军女战士和妇女干部卷》(第一卷)、《学前和初等教育女性工作者卷》(第二卷)、《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卷》(第三卷)、《女性专业技术人员卷》(第四卷)与《女工人和女行政人员卷》(第五卷),是从近百名70岁以上受访者中遴选63名事主,记录下她们讲述生命史与职业史交织的人生历程及其背后的时代变迁。当下流行的口述史一般是以预设主题和人群为中心的口述实录,像《追寻》这样按职业事类和时段年龄分卷成册,并以妇女生命史为主轴的口述史著述并不多见,因而独具魅力。该系列展现给读者的是一幅近百年间不尽连贯但有连续性的历史画卷:从民族救亡到阶级解放,从新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建设到“文革”十年动荡,从新时期改革开放到卷入全球化市场经济战场,活跃在跨越三个时段历史舞台上的女性,讲述着她们斑斓纷呈的人生经历:她们有出生于19世纪20年代,历经南北征战、出生入死的新四军女战士;有新中国成立前受过高等教育成为共和国第一代科技、工程、医学、社会科学等领域的女专家;也有出生于40年代翻身工人农民的女儿新中国成立始受小学教育、建设时期进入职业生涯的女性,她们或务工、或农垦、或从事幼教和任农村教师。她们的讲述,让读者不仅看见并重估女性在百年宏大历史叙事中往往被淹没的贡献并重估历史书写的意义,更让我们从她们生命史的追寻中,发现被忽略的事业与家庭私域的冲突张力、生存状况复杂性和更隐秘的内在精神世界。
(一)看见:铭刻着历经艰险磨难打天下、创新业女杰的丰碑
在第一卷的讲述中,20年代出生的从少年戎马倥偬到共和国成立后治国理政的新四军的女战士中,赵征的经历最有代表性。她出身上海一小康家庭,上海沦陷后受地下党员兄姊的影响,悄悄离家到苏北新四军根据地,从文工团员到财务会计,转战苏北、山东;抗战胜利后继续投入解放全中国的战斗;1950年转业接管上海银行开拓工作,三年后调北京中国银行总行,1958年“反右补课”被定为“叛党分子”,22年后“平反”;改革开放退休后又奉命创业中国银行南京分行(副部级)。回顾人生,她无怨无悔:“人的一生,应该是酸甜苦辣都尝过……只有经得起磨难,才能变得更坚强……傲笑生死走天涯……晚秋红叶更傲霜!”钟青,参加革命也是受二姐的影响,15岁只身离开上海参加新四军,17岁当排长,屡建战功,建国后走上领导岗位,经历了历次政治运动的误解和工作中的磨难,她自撰700多页的自传——《阿英的故事》。陈玉生将军之女、新四军女战士陈导民,母亲和姐妹都是革命军人,丈夫也是将军,解放后一直担任领导工作。她说,人的一生短暂、渺小,“每个人都是一颗小螺丝钉”,但“做人要讲奉献”,“要头顶天,两脚着地,堂堂正正,两肩挑担……对国家的贡献……对家庭的责任……”。经历了枪林弹雨的新四军战士俞宜桐,进城当了领导干部,因直言被打成“右派”进行“劳动改造”,当时她正怀着第四个孩子,生下来在医院劳动,孩子一周岁又到外地接受劳改。其他受访新四军女战士多有如赵、钟、陈等人打天下、创新业和受磨难的经历。(第一卷)
在女性专业技术人员卷中,有着八路军、解放军、志愿军战斗经历、同时又是优秀的法律专家的刘素萍,18岁离家加入东北抗日武工队,入关后到冀东八路军从事宣传工作,解放天津、赴朝作战,1954年转业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法学系,毕业后留校任教,担任民法学教研室主任;“四清”、“文革”时期下放干校劳动;文革结束民法专业恢复,作为学术带头人和教授招收研究生并建立律师事务所;1980年新婚姻法出台后,她最早提出“外孙子女和孙子女应当有同等的继承权利”的立法建议。晚年她身患三种癌症,依然乐观地享受生活的乐趣。刘素萍的同事巫昌桢从事民法研究,著名的婚姻法专家,特别在2001新婚姻法制定中做出重要贡献。翻译专家张澍智出身知识家庭,就学于贝满学校和燕京大学,精通英语,多才多艺,文革中因历史问题受到冲击,以翻译医学英语为生;62岁赴美留学,70岁获硕士学位;90岁高龄仍为北京农民工子女学校补习英语。出身于上层知识分子家庭的梁思萃,服从党的分配,随时调动,为避免成为“万金油”知识分子,不断学习,多次改行,行行专深。她说:“我一生为人民服务,为老百姓服务……谨记爸爸教育我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做了一辈子有责之匹夫!”北京医科大学教授医学心理学创立者高姝贤历经战乱、错划右派、家庭遭变,仍治学不辍,她谈职业体会时说:“工作不是比出来争出来的,是做出来的!”铁道桥梁设计专家魏兆麟和同龄的医学心理学专家纪桂萍、金玮,医学工作者刘惠荣等,都是在“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时代受了高等教育进入职场的,正如魏兆麟所言“男同志能做好的我同样能够干好”,代表了她们共同的心声和行动!魏还讲述了野外作业的艰辛:背着沉重的仪器翻山越岭,有时超过了生理极限,行走在搭在几十米长河沟中不到一米宽的木板上……怀孕期间和生育之后照样外出工作,还要为同行的丈夫承担更多孩子照顾和家务劳动,她仍然出色完成技术设计和行政领导双重工作……(第四卷)
(二)重估:艰辛而平凡劳动者和建设者的贡献
与上述早出生近20年的前辈们不同,她们没有经过战火纷飞的洗礼而成就建国功勋,也不是书香门第或中产出身受过高等教育而成为专家学者;她们多数出生农村和城市的贫寒之家,受惠于新中国的工农翻身和妇女解放而得到受教育和就业机会的普通劳动者,同时也是挣工资有待遇的女工人、女教师,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女建设者。她们的讲述,充满着生活艰辛中的解放和独立的自豪感,对不公平诉说中的平凡而坚忍的螺丝钉式的贡献。
新中国的轻工业正式产业工人、青岛纺织女工周家秀和杨美珍,前后担任著名的国棉六厂郝建秀小组的班长。杨美珍(省劳模和三八红旗手)说,当时“三八制”三班倒,没有休假日,除了生三个孩子产假外没有歇过班。在女工队伍中还有颇具时代特色的随夫从农村迁居城市的“家属工”,张继英就是来自连云港,曾任公社和大队干部,随当兵转业的丈夫先安置到长春的“一汽”,后随夫调齐齐哈尔,再转到“三线”四川江油成为500户随迁家属工之一,她很自豪于自己的家属工班长工作;1975年丈夫调北京建设机场,开始了6年分居,她独自带两个孩子上班,在此期间又生下一儿一女,直到1980年才迁京与丈夫团聚;1989年退休后她享受530元家属工待遇,没有社保。在受访的5名家属工中都有类似的经历:王雅琴,从吉林农村随丈夫去西安的铁厂,后又随夫迁往长春;她谈起创建“五七家属连”任车间主任、“为建设城市”做贡献时充满了自豪和成就感;1992年退休后,又做居委会的工作,2010年动开颅手术,至今仍乐观淡定。来自河北和山东两省的四名家属工讲述工作给她们带来的报偿感到很“知足”——有退休金和住房,比那些吃低保的姐妹要幸运得多;但谈起丈夫对孩子和家务甩手不管、情感冷漠和婆家人重男轻女行为时,她们深表不满。(第五卷)
入疆征召到建设兵团的女性讲述显得不那么简单趋同。来自山东的刘军英和王翠丽对自己经历感受和评价颇多负面:刘说自己入疆不知道内情,宣传说是参军,家庭就是军属了,结果被骗了,是配婚姻,当家属。她说,这一辈子净受冤枉,档案搞丢了,不是职工,一直是家属待遇,没有医保,婚姻也一般。王翠丽更直截了当地谈起自己的不平:“一辈子感觉窝囊的地方有两个:一是婚姻不自由;二是工作精简,‘持家’了!——这一辈子心里头不舒服!”来自湖南长沙的知识女性戴庆媛非常满意自己的新人生,她抱着“我要走向社会,要解放自己,要成为新女性,要参加革命当先锋”的态度来到新疆,以截肢多病之躯,靠着坚毅努力,当上了石河子市妇联副主任,家庭幸福,子女成才,她评价“八千湘女上天山”是历史壮举。可见政策在各地的差异和个人的条件机遇竟有如此不同的感受!(第三卷)
教育战线女教师除了两位南京做幼教外,其余都是农村教师。解金兰讲述文革期间入职受到的歧视和粗暴对待:进驻学校的“工宣队”负责人对她说,“你到这儿来就是臭知识分子,我到这儿来就是领导阶级”;她班上调皮的男学生因为她怀孕不能跳“忠字舞”就用篮球砸她的肚子。即使环境如此,农村女教师依然为圆“教师梦”不辞劳苦地工作。高春英高中毕业放弃高考到中学任教,六年间在公社内调动了五个学校,最后被分到小学依然兢兢业业。农村女教师一般身负三种责任:上班、种地、照顾老人和孩子,姚桂芝就是一肩三挑,她初中毕业担任代课老师,因与同为农村教师的丈夫在两个地方任教,教子、管家务落在一人身上,每天要工作到深夜12点,还要照顾娘家父母,为父亲打针,父病逝后还要给母亲种地。(第二卷)
(一)语境:妇女生命史成长的机缘、制约和主客互构
从上述所举女性的讲述可以看出,生命主体的生成和生命史成长具有社会建构性、主体能动性和连续性交合的特点。从出生、受教育、进入职场、结婚、生育、养育子女、世事沉浮、衰老病死的人生历程,除了出身的先赋性和婚缘、业缘的偶然性外,在个体生命历程中的更多兴衰际遇、穷达祸福都是与时代社会大背景(语境)和主观能动性息息相关。这里所谓的“语境”,既包括时代的变化,如《追寻》中从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时期生死安危,到和平(经济文化改革、动员、建设等)时期的基本制度、政策、法律、舆论和意识形态等际遇,这些因素展示出为妇女摆脱封建压迫、获得解放、走出家庭、参加革命以至建功立业提供了有利的空间和条件。另一方面还发现,制度性或结构性的社会和文化对自我发展的制约性压迫和对自我决定的阻碍性支配因素,造成她们人生中的挫折、无助、困惑甚至磨难。诚然,近代以来的中国,公私领域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但根深蒂固的“内外有别”的性别分工影响仍在,妇女承受职业和家庭责任的双重负担和压力未减,尤其在婚姻、生育、家庭照料再生产领域结构性的制度文化并未彻底改变,再生产劳动负荷与职场工作冲突使她们中许多人发出责任重、待遇低、家庭无助、牺牲、受歧视、窝囊、不平等的抗争之声。尽管如此,参与公共领域的视野拓展和职业生涯的报偿,带来贡献时的自豪、独立中的尊严、艰苦中的知足,甚至磨难中的无悔无怨心态溢于言表。
(二)能动:在社会性别制度制约与空间中的主体性
如上所说,对女性的讲述的制度性、结构性的自我发展的制约性压迫和对自我决定的阻碍性支配系统中,莫过于婚姻和生育,其次是家庭照顾负担。回到微观的个人层面,如进疆女的婚姻不是按照婚姻法“婚姻自由”的原则决定,而是国家以招女兵进疆配婚,出发点显然是稳定军(男性)心,建设边疆的军国大局远比妇女个人婚姻权利重要,并延续了战争的“配婚制”。1919年出生的新四军女战士许以倩讲述自己婚姻是组织按照“285团”配婚的(为28岁以上、团级及以上并有5年革命经历的男性选配偶);婚后频繁怀孕,7年内生了5个子女,经历难产和弃子之痛;夫妇两地分居,自带孩子还兼顾工作;解放后进京夫妻得以团聚,但丈夫又因政治运动入狱……在婚姻、生育、家庭照顾方面是典型的非自我决定的“阻碍性支配”的例子。对女性不育和没生儿子的歧视现象普遍存在,连革命军人也难以幸免,如陈导民婚姻和谐,性格开朗乐观,但不能生育的“符号性”歧视弥漫在周围,连志同道合的将军老伴也在口述团队来访前对妻子说出这样的话:“妇联的?(中华女子学院隶属妇联系统)你又没有儿子,又没有什么家庭,你能谈什么啊?”有儿子才叫有家庭,妇联就是管妇女,谈家庭事的,没有儿子就没有家庭,就没什么可谈的!这样的逻辑推理背后的性别文化偏见不仅针对着妇女,也对所有人形成压迫和压力!来自农村没有生儿子的家属工们,受到从婆婆、丈夫、亲属们的冷漠对待到村里人的议论,除了气愤就是无奈。至于日常家务、孩子养育、病人老人(特别是公婆)照顾的责任,除了领导干部和科技专家有条件雇保姆代替外,更多的女性不得不独扛重担。前举两地分居的家属工张继英一人带着四个孩子,六年后才与调到北京的丈夫团聚。即使同为桥梁专家的夫妻,妻子对丈夫更多的照顾,支持他的事业,牺牲自己机会,“自觉”承担孩子教育和家务。而农村女教师通常还要身负三种责任——上班工作、下班种地、照顾双方老人。不必过多列举,这些非偶然性的又被视为正常、理所当然的现实,就是一种叫作制度性、结构性的社会性别建构,不仅建构着每个人的价值观念、态度行为,社会交往中也结构着有关性别的制度、文化、习俗及其再生产,无论在微观领域的男婚女嫁的婚姻、传宗接代生育、养儿防老的照顾送终,还是建基于公/私、内/外领域的分工制度及相应的价值评判的中宏观层面的政策制定和推行,都在自觉和不自觉地将父权制性别制度自然化、合理化、持续化,并扩散到人类活动的所有方面,包括对主体的建构和内化中。因此,妇女从出生、教育、出嫁、入职、怀孕、生育、照顾,家庭父权制制约压迫和支配的阴影始终相随,难以自我选择。更难堪的是,这种压迫性的社会性别制度是与更多中宏观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教育制度交织、渗透、互构作用于所有的人。像新四军和新疆建设兵团的“配婚制”、家属工为“随夫迁”而丢掉工作等遗憾无奈,从社会性别视角看来,无不与父权制婚姻家庭制度相关联。
那么,女性怎样发挥主体能动性应对父权制性别制度结构的制约和限制呢?首先,从她们的讲述中发现,父权制在互相构建关联的结构中,既对妇女构成了制约和支配的一面,同时性别制度本身和其他相关制度交互作用下又给妇女提供了发展空间或支持,如政党、国家提供的解放机遇、利于女性发展的立法政策,家庭特别是娘家、姐妹、女儿还有熟人提供的情感、人财物的支持,晚年享受子女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都在叙述中得到体现。更重要的,妇女主体在制度文化建构中也有自己的能动性,从叙述中可以看到,每个个体都处在一连串的结构位置(structural positions)和主体位置(subject positions)的交织、嵌入甚至冲突之中,有时出现无法完全实现在结构位置中的自主选择;但主体位置在结构位置中通过不断的实践经验与话语言说也可能建构型塑个人积极的主体性(subjectivity),或顺势适应,或抵抗压迫,或自觉能动有意识地创造变革改变自己和所处的环境……顺势适应不完全是麻木不仁,而对不平的倾诉就是妇女能动性的发端,如进疆女王翠丽对两桩“窝囊事”——婚姻受骗不能自由,丈夫不能替自己撑腰丢掉了工作去“持家”耿耿于怀;新四军女战士陈导民对职务晋升的不平等提出了尖锐的批评甚至抗议:“我在运输公司17年,一直都是党委副书记,为什么呢?是个女的!我担任的工作基本上都是副的!中国重男轻女的问题,现在也没有解决 ……咱们封建社会几千年,重男轻女,男尊女卑,这个问题就是一直没解决。”(第一卷116—117页)更进一步则是行动,从看到问题到行动改变,作为革命军人转为法学专家的刘素萍,始终具有自觉的男女平等意识和性别敏感,在新婚姻法公布后,根据婚姻法中继承条款不完备处撰文提出外孙子女与孙子女同样可以代位继承,遭到业内反对,《光明日报》在刊登该文时迫于社会共识的偏见删除了这一观点,为此刘曾据理力争。(第四卷206—207页)
(三)反省:当我们今天“发现”之后又如何?
作为妇女史研究者,今天需要对受访者的讲述作何反省?笔者认为在诸多反省之中最需要反思的是承接上面提到的问题:缘何公领域中女性生命史的亮点纷呈,而在私领域纠结黯淡且无奈并反过来影响公领域的作用发挥和地位改善?这仍需回到从微观到中宏观的历史语境下的制度性和结构性制约及限制性因素进行性别分析,并提出改变的方向性方案。
首先,改变不利于妇女生存和发展的外界条件是至关重要的。历史上对妇女贡献的忽视,特别是对妇女所承担的再生产和照顾劳动的“生命之重”的忽视、轻视甚至歧视,不但表现在文化上根深蒂固,日常行为态度熟视无睹,更体现在公共政策制定的性别盲视和轻忽态度上。顺应世界潮流推进性别平等主流化的制度变革、政策调整的宏观层面,妇女的需求要么成为“被推迟的革命”而提不到议程,要么成为空洞化口号悬置搁浅,很少深入研究在历史的长河中,每一种现存的生产和再生产的体制是如何建构起来的,结构性的制度文化都是人为选择建构并形成当下不平等不公正的效果,不利于妇女发展与两性和谐共处,也拖累了社会前进的步伐。其次,作为推动改变的首要责任主体即拥有权力者和决策者,应该首先“意识到”性别歧视和不平等不是“应然”、“自然”的“阴阳和谐”和“天人合一”神圣秩序,而是“人为选择”并“合理化”的制度安排。因此居于有势位权力者应将公正的“社会生产体制”纳入到我们对未来中国社会的合理想象之中并成为推动破旧立新的力行者。第三,强化更深层的思想文化变革和行为方式,落实到微观日常生活层面,成为每个公民的基本道德修为和责任承担。比如,以传宗接代为核心的婚嫁、生育、养育、照顾劳动的性别偏见、习俗和歧视,内外有别的性别分工等,这些“封建社会几千年,重男轻女,男尊女卑……一直没解决”的问题,正是老革命陈导民的提议,不但适合于经济、政治、社会各方面,同样也需要家庭、文化、教育等所有场所中人的思想、观念和价值的变革。
《追寻》之所以能给我们如此丰富的启示,正是主持这套口述史系列的策划、运行和访谈、受访和研究者共同协作努力的结果,其中访谈者善于理解和倾听尤为重要。从“倾听”的视角去看妇女口述史的访谈者和研究者,怀有何种社会责任和学术抱负才能去倾听及如何倾听。
(一)为何倾听?
在《追寻》中,无论前言还是在每篇访谈按语、后记和正文中,都体现出策划、主编、访谈者和研究者的一种社会责任和学术抱负——为妇女立传、为史学知识生产、为性别平等的今天借鉴而从事这一有价值而辛劳繁细的工作去倾听去思考。首先,她们坚信每个人的经验都是独特且有价值的。宏大叙事中往往忽视了历史真正的英雄创造者的大众,而妇女更是被遗忘的大多数。只有倾听她们的叙述,才能追寻捕捉她们的经历,追寻她们的历史,提供史学知识的生产。更重要的是,对妇女的这段经历已经作为过去为今天提供的珍贵史料和精神遗产而赋予教育、启示的价值。因为历史是延续的,口述史的价值在于增强我们继往开来、继承前辈们曾经枪林弹雨、出生入死、转战南北、浴血奋战、艰苦创业、平凡中奉献和她们曾经受到的、至今尚未彻底改变不尽人意的制度风俗惯习还在制约、支配着人们,过得不如人意缺乏尊重尊严的生活,而改变性别不平等的重担历史地落在今人的肩上。
(二)如何倾听?
首先,作为访谈者应与受访者一同来发现并探讨她们的生活,假设以客观性、中立的观察者是不真实的;其次,如何听声音并从中发现有关意义,注意比较和语境问题,特别是社会性别视角将扩大过去忽视的领域和议题,如私域中家庭日常生活、怀孕、生育、养育、照顾等议题。对叙述的意义的解释又是更大的挑战,努力寻找对意义的理解与叙述者合作的途径,这就需要做大量心灵探索。在口述史中,认为“让她们为自己说话吧”是一个虚伪的立场。叙述者的叙述只是一个不完全的故事、一种再表现并受到多种复杂的决定因素的制约,访谈者和研究者有责任将这些叙述进行历史化和语境化。
其次,成功的范例,设计者和操作者并不回避自己的立场和目的,妇女口述史就是为妇女、与妇女一起追寻、记录和反思历史,为改变今天妇女的生存环境和状况更少歧视和更多公正,这在设计、访谈、整理成书中都体现出来了,如生命史历程的访谈纲目依次为:家世背景,童年记忆;青春年华,追逐梦想;家庭与事业:平衡与抉择。往事如歌,别样感怀,这不但反映了生命史真实的普适的历程,也有利于开放性地加进妇女特有的如婚姻、生育、家庭与事业经验和体察,恰恰通过相同提问得到的关于男女间社会性别差异和妇女间因阶层、教育不同的差别而进行比较;然而在妇女共同性方面,她们在家庭与事业之间的平衡是难以达到的,甚至有人说,这是一个虚假的命题,也不无道理。除非结构性社会性别制度、文化改变,每个人的社会性别意识、正义意识、公民觉悟提高到没有等级歧视。对此,国家立法、政策、治理,社会文化舆论、价值观念的导向,家庭和个人现代转换和优秀传统继承的对接,都担有建设性别平等社会公正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