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
二娘的辫子(散文)
●叶知秋
或许是懒和头发稀少的缘故,我年幼时极少扎辫,扎马尾的时候却多。相较于辫子,我尤喜马尾那种蓬松、飘逸和自然,如此更能衬托出我的稚气可爱。
那个年月的女性,基本上都要扎辫,因为服装的千篇一律,就只能在头发上花点心思搞些点缀。或扎一缕红色头绳,或戴一枚鲜艳发卡,要么刘海垂额、纱巾半掩,要么粗辫如柳,娇肢摇摆。我虽不留辫,但心灵深处却有一缕辫子久存记忆,那条撩人心神、乌黑如缎、梳理得毫丝不乱的大辫子,自童年起就在我的眼前晃悠,如钟摆般悠悠荡荡,至今清晰。
记得秦二娘时,我刚懂事。她那时已四十多了,按辈分我叫二娘。她扎着一条无人可及的又黑又粗的大辫子,整日在田间、家里忙碌得一刻也不停歇。到了雨天,无法下田时,她一般就会烧点热水,打理伺弄她那黑缎长发。我常常会好奇地凑到跟前,帮忙递个毛巾、梳子、皂角什么的,然后满眼崇敬的看着她掬水洗头,看着她晾干长发,再看着她一丝不苟地结成长辫。我曾亲手摸过那条辫子,心里怀着羡慕和怯意伸手过去,盈盈一握间,那种柔滑、质感伴着新沐的皂角香味直垂腰际,女性的柔美妩媚和朴素自然尽现,一时间我完全呆住了。
二娘是一个童养媳。父亲早早病亡,母亲改嫁,独身的叔叔养不活她,只好放手给了村上的秦家,许给秦家二儿子做媳妇,指望她有条路能够活命。那年她刚九岁,才值一袋子红薯干的价钱。
秦家的日子也不富裕,只不过在秦家老太的周旋下,比一般家庭强些罢了。三个儿子三个闺女,加上秦家老两口共八口人,二儿子从小体弱多病,两岁多才会走路,整天鼻涕长流,一副傻乎乎的模样。二娘比他大三岁,她明白自己在秦家的身份,小小年纪干活能吃苦又勤快,秦家渐渐认可了她。
寒来暑往,年月悠长,二娘日渐漂亮起来,即使穿上简朴的衣服也遮挡不住腰身细柳,特别那条黑油油的长辫柔垂腰际,动静之间尽显少女风韵。
老两口暗里聊起二娘,脸浮笑意满心甜蜜的同时,心内也不禁稍存担忧。喜的是二娘着实让人满意。小时候看起来干干瘦瘦的,现在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了,做事勤快利索,又对秦家人很好;忧的是怕二娘哪天省过事来,不肯下嫁二儿子。唉,这么个美人坯子,嫁给咱家真是可惜了,咱自己都嫌寒碜。
秦家大儿子比二娘大两岁,出落得雄壮英武,颇有些男子风骨。平日里无论收麦、锄草、收花生,两人都是手脚麻利,成了家里干农活的主力。二儿子呢,还是一副傻乎乎的样,邋里邋遢,干不了活还经常捣乱。有次在田里干活时,别人激他:“你肯定不敢打你的媳妇?”他牛眼一瞪:“敢!”说话间“啪”地一巴掌落在二娘脸上,二娘不敢吭声捂着脸,泪水扑簌簌地落下,大儿子见状赶来揍他,他却笑嘻嘻地跑开了,围观众人哄堂大笑。大儿子递上毛巾温言哄劝二娘,三言两语就逗得她破涕为笑。
十八岁时,春天的一天早上,二娘站在槐树边晾衣服,那时槐花正开,满树雪白,甜香扑鼻。她不禁深闻几下,不料突然肠胃翻滚干呕不止,呕了一会儿吐出几口酸水。秦家老太坐在树下,眼神阴森诧异。盯了半晌,铁青着脸把她叫回。“说吧!是谁的?”老太太声音不大,却直直地透着恨。二娘一语不发,低头跪在当地。老太太大怒,一牛鞭子抽在她背上。这时,大儿子扑进门来,一把夺了牛鞭子,扑通和二娘跪在一起:“娘,你打我吧,都是我的错,你让我娶了她吧!”秦家老太一听顿时崩溃了,跺脚道:“你个鬼儿子哟,看你干的好事。你是大伯子啊,你娶她,老二怎么办?谁家的姑娘会嫁给老二?不成!死也不成!”
那天夜里,此后的夜里,二娘的夜都是月色无光。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心事落空,只能黯然泪下,其实她多么希望能够嫁给老大啊!一个人对未知的东西并不怕,可怕的是从开始就已经知道了结果,却又不得不屈从。就像她开始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注定要和傻子死绑一起,挣不脱,逃不掉。人活在世上是要有些念想的,没有了任何念想的生活,她觉得整个人整颗心已成空壳。
自从挑明事件,大儿子苦苦哀求也是无用,心灰意冷的他毅然走出家门,走前恨恨放话:“终身不入家门半步!”秦家伤心老大决绝,老两口大骂孺子不孝,但也终究无法可施。儿大不由娘,让他龟孙自生自灭吧!
二娘很快就被安排与二儿子举行了婚礼,八个月后诞下男孩。这时候两个姐姐早已出嫁,妹妹也将出嫁,秦家三儿子患过小儿麻痹,无法下田劳作,顶家的重担一下子完全落在二娘身上。
日子如水,悄无声息地流过。忙里忙外,如此熬了七八年,二娘已经快三十的人了。秦家老爷子已经去世,丈夫依然那副浪样,家里的生活愈发困顿起来。八年中,二娘再没怀孕,丈夫傻呆,根本不懂夫妻生活。唉,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过着吧。
二娘手巧,尤善女红,无论剪的鞋样,绣的鞋面,手工裁衣,样样精巧细致。这样的女人,二十稍有余,三十尚不足,正值风韵妙绝之时,身边丈夫又是傻蛋,怎会无人惦记?于是就有人真真假假地揩下油,磨磨蹭蹭地讨个好,察言观色地调个戏。对这些嘻哈浪汉,她从不放在眼里,也从不给他们好脸色,只自己静静守着儿子,熬着年月。
其实二娘心里早已另有他人,——一个走村串乡的货郎。他高高大大,为人实诚,隔三差五来村叫卖,二娘总要买些针头线脑。慢慢的几年下来,两人渐渐相熟起来。货郎是个苦命人,父母早亡,平时在家种几亩薄田,闲暇了便挑些杂货叫卖。一来二去的了解,两人心内便相互存了怜悯,货郎来来去去总是给二娘的孩子捎些糖果、熟花生和小玩具,也从不要钱。二娘怜他不易,也悄悄给他做鞋,两人的感情日渐深厚。
终于有一天,秦家老太撒手去了。丧葬完毕,二娘长吁一口气。她忽然觉得日子松散了许多,捆绑自己多年的绳子终于松开了。她可以院里院外悠闲地转悠,随时随性地串门,困了就睡渴了就喝。自由了!她对自己说。
货郎央求二娘随他远走,二娘心内真切地动摇了。她过怕了这种日子,怕了那些个难熬的夜晚,怕了这个家里的死气沉沉和心内的孤寂。货郎说:“你的长辫子整夜整夜都在我的梦里晃悠,一起走吧,我来给你结辫子。”二娘闭锁了多年的情愫动摇了,情感的闸门瞬间决堤,泛滥难收。她犹豫着,回想着。自己是个坏女人吗?这样的日子还要过下去吗?睡不着的夜晚,一遍遍抚摸着辫子,恍惚梦里梦外,都是货郎那双粗壮而温和的大手。
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二娘终于下定决心随货郎出走了。她没有带走儿子,想给秦家留条根留住能够过下去的希望,她太了解那种没有希望的生活。秦家乱套了。儿子整日四处惶恐的叫娘,家族的人全部出动寻她、打探她。一个月过去,二娘犹如上天入地般消失在空气中了,毫无踪影。
事情往往会有意外,会有很多如果。如果不是二娘心肠软,如果不是她惦念儿子,这关就算过去了。可是她想念儿子,夜里偷偷回来探望,被抓个正着。秦家家族的人把货郎捆起来一顿毒打,二娘无奈只好同意留下。丈夫在别人的撺掇下狠狠地骂她,乍乍乎乎地耍威风,并要剪了二娘的长辫。二娘平静地看着他,只冷冷地笑。她对他早已视若无睹,她的心里只有儿子。二娘知道大势已去,觉得很对不起货郎,她一把夺了剪刀,流泪剪下长辫递给货郎,拿毛巾替货郎擦去脸上的血渍,说:“真是对不起你,今后不能陪你了,给你留个念想吧。”
一场情事就此结束了。二娘又怀孕了,同样是在八个月后,她又生了个大胖小子。生这个孩子的时候,也是个春天,二娘躺在屋里,又闻到了院外槐花的味道,但甜香里夹杂着微苦,同这过不下去的日子一样,她不由得泪流满面。
此后的日子风平浪静,二娘再也没有出走,有一天忽然就振作起来了。她又蓄起了长发,扎起了乌黑油亮的辫子。干起活来依然像从前那样风风火火,一家人过得幸幸福福,四下乡邻一片赞誉。
两年后一个秋阳灿烂的下午,二娘又稳稳妥妥地生了个闺女,大伙儿纷纷前去道喜。有人说三道四,有人忙着张罗,有人循着闺女的模样私下猜测,也有人说她丈夫身体早好了,没看他最疼这个小闺女了。当然有很多人不做声,生了孩子就是喜事,何必计较那么多?二娘为了这个家起早贪黑,只要这个家不散,还说什么呢?她是有功劳的!
那些年,我还是懵懂的孩子,当然不可能知道二娘的事,这些都是由母亲转述。那时候只记得她那个性十足大辫子,仿佛透着一股精气神,一种特殊的魔力,以至于在她身边待过的人,都会对她深有记忆。
二娘如今已年逾花甲,子孙满堂,天伦共享。
二娘是个好女人,我认为。
(责任编辑:刘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