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经验的诗意书写
——谈陆蠡的散文创作

2016-04-13 11:35

邱 熠

(台州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台州318000)



童年经验的诗意书写
——谈陆蠡的散文创作

邱熠

(台州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浙江台州318000)

摘要:童年经验对作家的创作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显性的童年经验使作家将童年的生活经历、熟悉的人和物纳入自己的创作视野;隐性的童年经验通过作家的思想气质、情感倾向和艺术风格表现出来。陆蠡的创作既反映出显性的童年经验,又传递着隐性的童年经验,而且显性和隐性的童年经验水乳交融,使他的散文创作具有浓郁的诗意。

关键词:童年经验;显性经验;隐性经验;陆蠡散文

童年几乎是所有人都难以忘怀的生命底色,也是形成心理结构、人格特征与价值趋向的精神摇篮。童年经验以不同的方式渗入作家的文学创作之中,构成作家创作的复杂艺术元素和叙述资源[1]。

所谓“童年经验就是一个人在童年(包括从幼年到少年)的生活经验中所获得的心理体验的总和,包括童年时的各种感受、印象、记忆、情感、知识、意志等”[2]。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童年,有自己记忆的童年趣事、陪伴自己成长的人物景等,因而各人的童年经验也是唯一的。作家的童年经验会以各种方式投射到作品中,留下或隐或显的童年经验的印记。

童年经验有显性的和隐性的两种。显性的童年经验表现在作家选材时,将自己的亲身经历、曾经的人和事及童年生活的环境等元素,直接作为创作的素材,如巴金的《家》、鲁迅的《朝花夕拾》集,等等。隐性的童年经验则表现为作家“面对生活时的感知方式、情感态度、想象能力、审美倾向和艺术追求等”[3]59,如鲁迅作品的深刻、尖锐、冷峻,与他童年时遭遇家庭变故从而饱尝了人间的世态炎凉有直接的关系;冰心作品充满温和与纯真,与她有一个家境富裕、父母慈爱的幸福童年分不开。

陆蠡的一生虽然作品不多,但在其仅有的四十三篇散文中,童年经验的印记是非常明显的,也可以说童年经验是陆蠡诗意书写的主要内容。

一、显性的童年经验是陆蠡散文创作的源泉

陆蠡在故乡度过了短暂的十二年。十二岁之后他就只身一人前往杭州求学,其后一直在外面读书、工作,回到家乡也只是小住几日,但这十二年的童年生活成为他创作的源泉。

天台山风光秀美,东晋时孙绰的《游天台山赋》让天台山名扬天下,“夫其峻极之状、嘉祥之美,穷山海之瑰富,尽人情之壮丽矣。”[4]1明代徐霞客在他的游记中写道:天台山“溪回山合,水石森丽,一转一奇,殊慊所望”[4]2。天台山无论是自然景观,还是人文古迹,都让游子魂牵梦绕,故乡的山水是陆蠡笔下总爱描摹的对象。

在散文创作中,陆蠡把优美的自然风光当作惨烈事件的背景加以渲染,如《竹刀》的开头部分如此描写故事发生地的景色:“方朝日初上或夕阳西坠,有巨大的山影横过田野,替没有陪衬没有光影的画面上添上一笔淡墨,一笔浓沈,多雾或微雨的天,山顶上浮起一缕白烟,一抹烟霭,间或有一道彩色的长虹,从地平尽处一脚跨到山后,于是这山便成了居民憧憬的景物。”[5]81这样美丽的景色与青年山民用竹刀杀死欺压他们的竹行老板事件形成强烈的冲突,其震撼力更强。有时,景色纯粹是表达作者浪漫的情怀,如在《庙宿》中,即使是夜宿山上无名小庙,病得已经站不起来了,作者的眼中依然是美丽的山景:“太阳西坠,人归,鸟还林……山麓当时是暮色最浓的地方,岭腰是半明半暗,而岭的上面和远山的顶则依旧光亮,透明。一只孤独的鹰在高空盘旋着。那儿应该是暮色最稀的地方,也许它的背上还曝着从白云返照下来的阳光呢。”[5]105而《溪》一文,作者索性将镜头对准村前那条汩汩汤汤的溪流,毫不吝啬笔墨,以抒情的笔调,向人们娓娓絮叨那剪不断的乡愁:“在静止的潭底里往往长着毛茸茸的绿苔,在急湍的浅滩中则被水磨挲得仅剩一层黄褐色的皮衣,阳光透过深浅不一的水层,投射在磊磊不平的石面,反映出闪动的金黄色的光圈。”[5]73作者细腻地描绘了清晨溪边的景色后,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心里的愿望:“我披着四月的雾,沐着五月的雨,栉着八月的风,踏着腊月的霜,急急忙忙到这溪边来。”[5]75对故乡深切的怀念,使陆蠡如一介清高孤绝的行吟诗人,且行且唱着故乡的赞歌,从歌唱中表达了赤子的纯真之心。

故乡的山水是美丽的,故乡勇敢的山民、捣衣的女人、儿时的玩伴等,也是陆蠡着力描述的对象,作者把他们写得惟妙惟肖,当家乡的人读他的散文时,往往会说:“这写的是某某某。”请看下面这段描写:“他代表一批‘古雅’的人物。他也有着‘古雅’的面孔:古铜色的脸,端正的鼻子,整齐的八字胡。他穿了一件宽大的蓝布长衫,外面罩上黑布马褂。头上戴一顶旧皮帽,着一双老布棉鞋。他手里拿了一根长烟管,衣襟上佩着眼镜匣子——眼镜平常是不用的——他的装束,是十足古风的。”[5]217这个形象就是他四岁时开始跟随其读书的私塾先生兰畦,我们完全可以根据陆蠡的描绘,将兰畦先生的肖像画下来。

陆蠡不仅写故乡的人,也写故乡的习俗,在介绍天台习俗时,表示人物的生活际遇,揭露封建宗法制度的黑暗。在天台,女方收了男方的彩礼后,在结婚时要置办大件家具、被褥枕毯、锅碗瓢盆、茶具酒器等,甚至连孩子所用的带子也要准备好,等于说把一个家的家当置办齐全,而男方的家像等待填充一样等待女方把东西抬进来。《嫁衣》就描写了堂姐在出嫁时的情景,“有一两百人抬的大小箱笼,被褥,瓷器,银器,木器,连水车犁耙都有一份。”[5]113娘家丰厚的嫁妆可以奠定女孩在夫家的地位,以致不被人轻视和欺负。在理学盛行的天台,女人是没有地位的,哪怕有雄厚的经济作后盾,也许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堂姐后来还是被丈夫所遗弃。

二、隐性的童年经验形成了陆蠡创作的气质

法国作家都德说过:“诗人就是还能用儿童的眼光去看的人。”[3]55明朝思想家李贽“主张作家要有‘真心’或‘赤子之心’。”[3]55法国画家亨利·马蒂斯要求“人们必须毕生能够像孩子那样看见世界”[3]55。所以,作家必须保持一颗纯真的童心,用儿童的眼光去看世界,用儿童的心去感知世界。这一点,陆蠡在他的散文集《海星》中做到了。

《海星》中,“孩子手中捧着一个贝壳,一心要摘取满贝的星星,一半给他亲爱的哥哥,一个给他和蔼的母亲。”[5]3孩子跑了一程又一程,但是“海的外面无路可以追寻。……他的眼泪点点滴入海中”[5]3。孩子像逐日的夸父,用生命去追寻象征光明和理想的绚烂美好的星星,这是陆蠡浪漫绮丽的想象,也是他的企盼和祝愿。《桥》中,“清池里,鱼儿跳了起来,它也热得出汗么?”[5]5童稚的语言将童心跃然纸上,若没有不泯的童真意趣,如何写得出这么精妙的句子?《光》中,“为了探求光和热的本质,我独自乘了一个小小的气球,向光的方面飞去。”[5]30在失望的时候,得幸于仙人的指路,终于求证到光与热的存在。为了探求自然的奥秘,做一个勇敢的探险者,这是科普读物常用的童话手法,作者在这篇散文里也借用了此法告诉人们:“凡爱光者都将得到光。”[5]32还有其他一些作品,陆蠡以一个孩子的心理、眼光去感受、描绘纯真的理想、探求自然的奥秘,他的语言是纯净、明亮的,犹如孩子的眼睛。

正如文学评论家袁振声所言:“《海星》集内的篇章,多属展示‘童心’之作。作者以诚挚而富有情趣的笔触,暗示孩童的心灵,讴歌稚嫩的生命,为我们描绘出一个个真切而又令人神往的童话世界。”[6]7

陆蠡出生于传统的中国式家庭,他父亲是个既接受传统文化熏陶、又受到维新思想影响的人,在地方上有极高的威望,帮助乡亲们断事理明是非,这使得陆蠡耳濡目染,养成了坚持公正公平正义的性格。同时,陆蠡是家中的长子,在儒家理学思想非常浓厚的天台,长子的地位是极其崇高的,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加上家境殷实,陆蠡在故乡度过的童年是幸福而快乐的,也可以说没有经历过生活的磨难,所以陆蠡的心灵像透明的水晶一样纯洁无瑕,像天台山一样质朴,表现在作品中,即是“以一颗孩子般敏感,孩子般单纯的心,有关许许多多天真的幻想,有关对于大自然的美丽的热爱”[7],充满了童真与理想。在《囚绿记》中,被幽囚的“绿友”的“尖端总朝着窗外的方向。甚至于一枚细叶,一茎卷须,都朝原来的方向。……我为了这永远向着阳光生长的植物不快,因为它损害了我的自尊心。可是我囚系住它,仍旧让柔弱的枝叶垂在我的案前”[5]153。作者毫不保留地袒露了自己想据绿色为己有的自私心理,心地是多么得透明坦荡。

“一个人在童年时对环境中的人、事或物的体验,多半会影响他成长后的政治观点、职业选择、生活方式”[8]等,也就是说,作者在作品中所传达的观点,所表达的情感,所流露的情绪,所体现的气质,都是在童年时形成的。

天台山文化是佛、道、儒“三教合一”的名山文化,陆蠡的气质深深地打上了天台山文化的烙印,因而他的作品中,流露出的是对优美、脱俗的自然环境酷爱的道家追求,憧憬自己能乘风踏雨、自由快乐;又有儒家“齐国治天下”的理想,诅咒吃掉童养媳的万恶世界,呼吁人人有生存的权利,希望困厄中的祖国顽强地拥有绿色;也有佛家悲悯的情怀,在记叙女性的不幸时,没有去精心刻画她们的五官体态,而是把笔墨集中在她们所经历的生活上,用事件来反映她们的生存状态,作者叙述她们时,口气是凝重的,心情是沉重的,在哀叹她们的不幸时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慈悲之心。

在堂姐的不幸遭遇时,陆蠡在《嫁衣》中沉重地叙述着:尽管堂姐结婚时有许多的嫁妆,但是结婚以后的日子里,和着青春与梦想的嫁衣,连同那未曾开户过的箱笼,在尘封的小楼上整整睡了十年,只因她的丈夫抛弃了她,最后她在寂寞中去看这些嫁衣时,不小心手照落在地上引起大火,婆家居然说她“因为她身上的不洁,冒犯了这楼的狐仙,所以无端自焚的”[5]121,因而便不救了。同样的,《水碓》控诉了童养媳的血腥结局,《哑巴》记录了哑巴流浪汉在村子里生活。陆蠡在远离故乡后,依然把创作的目光投向了故乡,投向了他童年熟悉的人们。

三、童年经验造就了陆蠡作品的独特风格

“童年经验,就犹如一堆作家进行创作可以永远参照的鲜活资料和档案材料,静静地躺在作家的脑海里、封存在作家的记忆里,受到偶然机遇的触发,或者主客观条件的合力激发,会自然而然地进入作家的创作。”[8]故乡是陆蠡的精神家园,是他书写的源泉。在陆蠡的创作中,其童年的显性经验与隐性经验交融在一起,形成了他作品独特的风格。

陆蠡的散文作品题材非常集中。散文集《海星》共二十五篇,记录的是陆蠡童年的生活追忆和梦想;散文集《竹刀》中九篇文章,《溪》和《秋》描写故乡的景,《竹刀》《庙宿》《嫁衣》《网》《谶》等五篇记叙故乡的人,《灯》介绍故乡的物,再一篇是抒发自己的心境;散文集《囚绿记》中的文章写于1938年秋至1940年春之间。期间,因异族的侵入,陆蠡天天被愤怒袭击着,同时又是自责的,“这神圣的民族解放的斗争将仍然继续着,我惭愧这小小的散文集(笔者注:指《竹刀》)未能予苦难的大众以鼓励和慰藉。”[6]4愤怒和矛盾让陆蠡变得易怒、暴躁,在这种心绪下,作者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故乡,想起了故乡的池塘、小时候的故事,于是有了《池影》,关于爷爷的往事则通过《昆虫鸟兽》来回忆,故乡成为慰藉他心灵的良药。

语言的优美纯粹使陆蠡的散文具有诗意美。陆蠡的父亲是陆蠡的启蒙老师,四岁的陆蠡便随二姐跟私塾先生读书,他的国学功底相当深厚,“一枝小芦荻,采自溪之滨,溪水清且涟,荻韵凄复清。……”[5]95陆蠡写的这首小诗,其温婉优雅的语言,重章叠句的结构,清丽脱俗的画面,我们能够领略到《诗经·蒹葭》的意境。同时,“燕啊燕,飞过天。天门关,飞上山。……”这些童谣也渗入到他童年的记忆中,朗朗上口成为他创作语言的特点。所以读陆蠡的散文,会让人们沉浸在作者所创作的诗意中。

情感真切是陆蠡散文的又一特点。诗人艾青曾经深情地吟道:“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因为对故乡爱的深沉,所以故乡的一草一木、一事一人都刻在陆蠡的记忆中,一动笔这些人、事、山、水自然而然地涌于笔端。

如《蟋蟀》中详细地记叙了小时候“我爱着我的蟋蟀,我爱它午夜在房里蛩蛩地‘弹琴’……我把它养在瓦盆里,盘里放了在溪中洗净了的清沙,复在其中移植了有芥子园画意的细小的草……”“我从来不曾用头发套住蟋蟀的下颚,临空吊起来飕飕地转,把它弄得昏过去……”[5]67如此善待蟋蟀,是因为“我自幼便怀着仁慈之意,知道爱惜它们的生命”[5]66。这里,作者对小动物的爱惜,是受到佛教中“知恩报恩”的思想的影响。天台的国清寺是天台宗的祖庭,所以在佛家文化影响下,陆蠡的父母告诉年幼的他善待生命、知恩报恩的民间故事,因此童年经验中“善”的观念不仅影响了陆蠡的为人处事,也影响了他的创作。

作者尽其所能,把故乡的山水描摹得如诗如画,既是故乡的景色确实如此美丽,又带有作者理想的诗意美,是道家修身练功的理想场所。陆蠡希望故乡的人们,不再像用竹刀刺杀不义的竹行老板的年轻山民,不像生活穷困潦倒、寄身山中小庙的堂姐,不像被丈夫抛弃、空留一箱嫁衣的堂姐,也不像天天奔逐于水渚溪滨、孤苦伶仃的老人,而是大家生活在桃花源里怡然自乐。

尽管是故乡远去的风景,但作者笔下依然充满着诗情画意,那汩汩的溪水、郁郁的山峦、林梢的晨光、乡间的薄暮,还有那瘦小的童养媳,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踟蹰于山道的私塾先生,遭人遗弃的堂姐,以及祖上传下的灯,珍爱如宝的蟋蟀,等等,一切都是那么的令人心驰神往,任何一个走进作者所描绘的故乡时,都会沉醉不知归路。

纵观陆蠡的散文创作,其显性的童年经验和隐性的童年经验并没有割裂开来,而是相互交织在一起的,从而向世人展示了独具天台山文化特征的自然风光、人情世俗、民间生活的画卷,他的散文也就具有了隽永的魅力。

参考文献:

[1]瞿瑞青.童年经验对现代作家创作的影响及其呈现[D].济南:山东大学,2013.

[2]蒋芝芸.试论作家的童年经验[J].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2):54-58.

[3]童庆炳.作家的童年经验及其对创作的影响[J].文学评论,1993(4):54-64.

[4]周荣初.天台山导游[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79:1-2.

[5]陆蠡.陆蠡散文选集[M]//林呐,徐柏容,郑法清.百花散文书系:现代部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

[6]袁振声.陆蠡散文选集·序言[M]//林呐,徐柏容,郑法清.百花散文书系:现代部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4-7.

[7]周天成.陆蠡论[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11.

[8]刘艳.童年经验与边地人生的女性书写——萧红、迟子建创作比照探讨[J].文学评论,2015(4):88-98.

(责任编辑林东明)

Poetic Portrait of Childhood Experience——On Lu Li’s Prose Creation

Qiu Yi

(School of Humanities, Taizhou Vocational and Technical College, Taizhou, Zhejiang 318000)

Abstract:Childhood experience is vital to the creation of a writer. Dominant childhood experience enables the writer to integrate his childhood life experiences, familiar people and things into his creation perspective, whereas recessive childhood experience exhibits itself in the writer’s thoughts, emotions and artistic style. Lu Li’s creation reflects both dominant and recessive childhood experience, the harmonious combination of which makes his prose creation rich in poetic flavor.

Key words:childhood experience; dominant experience; recessive experience; Lu Li’s prose

中图分类号:I26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293X(2016)02-0080-04

doi:10.16169/j.issn.1008-293x.s.2016.02.017

收稿日期:2015-12-15

基金项目:台州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陆蠡的天台山文化书写”(16GHY06)的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邱熠(1965-),女,浙江台州人,台州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