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丹
(广州鲁迅纪念馆 业务科,广东 广州 510110)
同轨道的背离
——论鲁迅的汉字观
刘 丹
(广州鲁迅纪念馆 业务科,广东 广州 510110)
汉字是记录汉语的书写符号系统,经历三千多年发展演变沿用至今。鲁迅受中国传统文化浸淫,对汉字有深入而系统的认识,他对汉字改革的提倡与践行有时代背景的影响,也有基于个人思考后的个性化选择,其观点是与汉字同一轨道内的背离。本文从这一角度重新思考与认知鲁迅与汉字之间并非简单对立的关系,并分析其在汉字改革中貌似“过激”的言行背后的深层原因。
鲁迅;汉字改革;同轨道;背离
汉字是记录汉语的符号。从甲骨文的出现算起,汉字已经历三千多年的发展演变,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之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功劳巨大。然而,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汉字更却被当作国家落后的“病根”,成了需要迫切改革的内容。由《新青年》开始,包括陈独秀、钱玄同、胡适等很多知识分子针对汉字的存废展开讨论,提倡废除汉字,走拼音文字的道路。这其中,也包括鲁迅。于是,有人对鲁迅“汉字不灭,中国必亡”①1936年5月,鲁迅对上海《救亡情报》的记者说:“汉字不灭,中国必亡。”见2000年3月25日北京《团结报》中《鲁迅生前关于救亡的一次谈话》一文。等言论,毫不客气地“打上门来”,“问鲁迅,汉字何罪”[1],认为鲁迅与汉字是对立的。
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在《文明史》中讲到:“想要反对某个人,就要停留在他的轨道上,一个欧洲人,即是他是无神论者,也仍是深深植根于基督教传统的一种道德伦理和心理行为的俘虏。人们可以说他仍具有‘基督教血统’。”[2]鲁迅也说:“菲薄古书者,惟读过古书者最有力。”[3]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鲁迅从没有离开过以汉字为基础的中国传统文化,他对汉字改革的提倡与践行乃是与汉字同一轨道内的背离。本文将从这个角度去重新认知鲁迅与汉字的关系,探讨鲁迅对汉字深入系统的认识、爱恨缠绕的复杂感情,并分析其在汉字改革中貌似“过激”的言行背后的深层原因。
鲁迅的故乡绍兴,是历史文化传统悠久的浙东名城。鲁迅的家庭是高挂着“钦点翰林”的书香世家。从小在传统文化浸淫中长大的鲁迅,12岁进入绍兴城内最严厉的书塾三味书屋,读四书五经,接受系统的文化教育。在旷日长久的读经、习字过程中,汉字、训诂、音韵等知识、文化像血液般注入鲁迅的生命中。
1908年,在日本求学的鲁迅参加章太炎特别在留学生中组织起来的“国学讲习会”,成为章门弟子,每周星期天上午在章太炎家里听《说文解字》《尔雅义疏》等课程。“一间八席的房子,当中放了一张矮桌子,先生坐在一面,学生围着三面听。用的书是《说文解字》,一个字一个字的讲下去……”[4]277鲁迅后来回忆说:“所以直到现在,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而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不记得了。”[5]但是,从其认真记录的《说文解字》授课笔记的情况来看,说“不记得”,那只是日后的事,当时的学习还是相当用心的。
鲁迅自小就有搜集石刻拓片、吉金瓦当等古物的兴趣。从日本回国后,由于对社会的迷茫,鲁迅把更多精力转移到这上面来,“沉到古代去”。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说:“我在绍兴的时候,因为帮同鲁迅搜集金石拓本的关系,也曾收到一点金石实物。……金属的有古钱和古镜,石类的则有古砖,尽有很好的文字图样。”[4]363翻开《鲁迅日记》,自1915年开始到1919年,购求古物,购买金石类书籍成了鲁迅记载最多的事项。
在漫长的搜集考证过程中,鲁迅接触了大量古文字,对汉字的认识步步加深。他曾将收集的杨守敬《寰宇贞石图》石印本散页重新整理、校订,又以自己收集的石刻与王昶《金石粹编》、翁方纲《两汉金石记》、罗振玉《金石粹编校字记》对勘,订误补缺,整理出《金石萃编校文》,还摹写了《秦汉瓦当文字》和大量金文。郭沫若曾对鲁迅重订的《寰宇贞石图》极为称赞,认为“全书系依年代先后编定,井井有条,研究历史者可作史料之参考,研究书法者可瞻文字之演变,裨益后人,实非浅鲜”[6]。1927年,鲁迅南下广州在中山大学任教时,也曾将《中国字体变迁史》列为文学系的选修科目。
1934年起,鲁迅发表了《门外文谈》《汉字和拉丁化》《论新文字》等文章,集中讨论汉字起源等文字学问题,形成了自己的文字学观念。
(一)汉字的起源与汉字体系的形成
关于汉字起源的传说在《左传》《荀子》《淮南子》《汉书》等史籍中均有记载。许慎《说文解字•序》记载:“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於天,俯则观法於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於是始作易八卦,以垂宪象。及神农氏,结绳为治,而统其事。庶业其繁,饰伪萌生。黄帝史官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7]在这些文献的记述中,均认为文字是仓颉所造。鲁迅对此持否定态度,认为“仓颉造字”,只是一般学者的“臆说”[8]354,字并不是某个人造的,因为“在社会里,仓颉也不止一个,有的在刀柄上刻一点图,有的在门户上画一些画,心心相印,口口相传,文字就多起来……文字和文学起源于人民群众的社会实践”[9]90。鲁迅指出仓颉虽然不造字,但是汉字的产生却和仓颉所代表的史官群体有密切关系,“原始社会里,大约先前只有巫,……再后来,职掌分得更清楚了,于是既要有专门记事的史官,文字就是史官必要的工具”[9]88,零散产生的汉字要经过史官采集与整理,才可以敷衍记事。著名文字学家裘锡圭就在著作中引用并肯定了鲁迅的观点,他说:“历史悠久的仓颉造字的传说也许并没有真正的历史依据。但是相传仓颉是皇帝的史官,把史官跟造字联系在一起,还是有一些道理的。”[10]
《易经》和许慎关于汉字起源的表述认为,在仓颉造字之前,有伏羲画卦和神农结绳。鲁迅认为用结绳、八卦记个事,在上古的的时候,恐怕有,但是“不是书契的祖宗”[9]89,并从商朝的甲骨和钟鼎文中存在的写实图形推测出汉字起源于图画,“中国文字的基础是象形”[9]89。
汉字体系的形成,也应该经历过由图画到文字的阶段。正如常年接触古物的鲁迅所说,甲骨文、金文中为数不少的图绘性极强的形体就是实物例证。既然汉字的基础是象形,那么图画就是文字么?鲁迅这样总结:“文字成就,所当绵历岁月,且由众手,全群共喻,乃得流行。”[8]354也就是说,从图画到文字的飞跃必定要在一定社会条件下,经过漫长的过程(绵历岁月),经历由个别符号(经由众手)的创造到约定俗成的原始文字(全群共喻),再到统一整理(史官采集)的有体系的文字系统三个阶段,简洁而清晰地描述了汉字体系形成的过程,至今仍被古文字研究者沿用。
(二)造字法与汉字发展的内部规律
传统的造字法主要是“六书”,就是鲁迅所说的“《周礼》《说文解字》上都说文字的构成法有六种”[9]90。“六书”说发源于春秋战国时期,成熟于两汉。后世所说的“六书”,一般采用许慎①许慎六书说的名目和次序: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转注、假借。的名称和班固②班固六书说的名目和次序:象形、象事、象意、形声、转注、假借。的次序:象形、指示、会意、形声、假借、转注。
鲁迅基本上接受传统的“六书”说。他在《门外文谈》中解释“刃”字[9]90为指示字,之后又讲了会意,并说如果会意字也解决不了的造字问题,那么来“打开这僵局的是‘谐声’”[9]90。鲁迅这里所用的名称和顺序是:象形、指示、会意、谐声。谐声的名目来自郑众③郑众六书说的名目和次序:象形、会意、转注、处事、假借、谐声。的提法。“六书”说的后两种假借和转注,历来争论较多。很多古文字学者认为这种借与转并不产生新的形体,所以不是造字法。鲁迅对于汉字构成的论述,只涉及象形、指示、会意、谐声,而不谈假借与转注,或许是受了“四体二用说”的影响。
鲁迅认为,汉字发展变化的规律就是:简化、声化。“但古人是并不愚蠢的,他们早就将形象改得简单,远离了写实。篆字圆折,还有图画的余痕,从隶书到现在的楷书,和形象就天差地远”[9]91。在汉字简化的过程中,从篆书到隶书,从隶书到楷书,汉字不断地被“线条化”“笔画化”,完全丧失了象形意味,变成了用笔画组成的符号。声化是汉字结构上的主要变化,也是造字法的突破。如果造字不借助声音,那么一事一形造下去,将永无休止,而且语言中有很多无形可像,无意可会的词。鲁迅认为解决这个问题的是谐声,意义和形象脱离关系,走上记音的路子,这路子一开,就一发不可收拾。
(三)汉字存在的问题
从汉字本身分析,难写,难认,难读。“有些字,也至今并不简单,例如‘鸞’或‘鑿’,去叫孩子写,非练习半年六月,是很难写在半寸见方的格子里面的。”[9]92鲁迅总结了不利于汉字普及的原因:被特权者垄断。“文字在人民间萌芽,后来却一定为特权者收揽。”[9]94特权者因其识字觉得特别有尊严,所以又竭力地要使文字更加难起来。在鲁迅看来,汉字的繁难,造成的后果是很严重的,首先,它导致了从古至今言文不一的现象,“我的臆测,是以为中国的言文,一向就并不一致的,大原因便是字难写,只好节省些”[9]92。其次,它阻碍文学的发展,影响不识字的作家“刚健,清新”的作品的传布。最重要的是影响文字的普及。如果一种文字不为大众所识,那等于并没有文字,“单在没有文字这一点上,智识者是早就感到模胡的不安的。清末的办白话报,五四时候的叫‘文学革命’,就为此。但还只知道了文章难,没有悟出中国等于并没有文字……目前的大众语文的提倡,但也还没有碰到根本的问题:中国等于并没有文字”[11]118。
鲁迅对于难倒可怕的汉字本身并没有十分怒恨,然而当汉字被特权者所独揽,人为地把汉字与大众隔绝开来,国民大多是文盲,就不能不让人愤怒,继而想要改革了。要解决这个问题,鲁迅说只有一个办法:改革汉字,将文字交给一切人。
(四)鲁迅在汉字改革中的实践
改革汉字,在中国由来已久,“若溯其源,则故胚胎于三百年前”[12]。鲁迅也说:“将文字交给大众的事实,从清朝末年就已经有了的。”[9]97甲午战争惨败后,传统知识分子在西风东渐的过程中纷纷把目光转向西方,开始反思传统。在清末改良派知识分子看来,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强大是由于文化与知识的普及,而这种普及又是因于拼音文字的容易,因此把中国落后的根本归因于文字的繁难。这在当时是一种代表性的见解。“文字者,智器也,……文字之难易,智愚强弱之所由分也”[13],“国恶乎强?民智斯图强,民恶乎智?尽天下之人而读书,而识字,斯民智矣”[14]。文字的难易,是人民智愚的根本,是国家强弱的关键。所以,在中国民族危难之时,“普及教育以开民智,为今日救亡第一要义,……别设易识之字,又为今日普及教育第一要义,亦即救亡第一要义”④汪荣宝、赵炳麟、劳乃宣:《简字研究会启并章程》,北京,1910年。。启蒙民智与救亡图存的政治现实,迫使一部分知识分子开始用切音字对汉字进行改良,启迪民智,振兴民族。
对于汉字改革,鲁迅的立场是明确而坚定的。早年对汉字的研究与翻译日语、德语的实践使他看到汉字可以也必须改革。但清末民初的切音字运动毕竟效用有限,并不能解决汉字存在的问题,“譬如牢监,的确是给了人一块地,不过它有限制,只能在这圈子里行立坐卧,断不能跑出设定了的铁栅外面去”[9]98。汉字应该怎么改,改到哪里去,此时的鲁迅除了关注之外自己也没更好的方法。
1918年4月,钱玄同在《新青年》第四卷第四期上发表《中国今后的文字问题》,主张废除汉字,改用拼音文字。陈独秀《答钱玄同》指出:“然中国文字,既难传载新事新理,且为腐毒思想之巢窟,废之诚不足惜。”[15]1923年1月,《国语月刊》第七期专门出版“汉字改革”号,胡适、蔡元培、钱玄同、黎锦熙、赵元任、傅斯年等人发表了文章,认为汉字野蛮落后,是普及教育的障碍,赞同废除汉字,采用新拼音文字。学者们态度激进,使文字改革思潮一时达到顶峰,①废汉字而代以拼音文字的言论并非第一次出现,1896年,维新派的谭嗣同就曾主张“尽改象形字为谐声(即拼音文字)”,1907年以“增进民智为唯一目的”的《新世纪》杂志亦提出要直接废除汉字,改用万国新语的主张。只是,到五四时期,受科学、民主理念的影响,加之现实问题的刺激,被再次热烈地讨论与强调,并形成高潮。其结果便是罗马字的出现。对于此时的改革呼声,鲁迅近旁关注,却并没有急于参与其中,他觉得罗马字依然规则繁难不好用,并不是合适的道路。“再好一点的是用罗马字拼法……但教我似的门外汉来说,好像那拼法还太繁。要精密,当然不得不繁,但繁得很,就又变了‘难’,有些妨碍普及了。”[9]98简而不陋的文字,才是鲁迅所期待的。
这种期待要到20世纪30年代拉丁化运动时才真正落实。拉丁化文字改革运动由中国共产党人瞿秋白、吴玉章、林伯渠等人发起,他们制定《中国拉丁化字母方案》,得到文化界人士的大力支持。经过反复比较,鲁迅认为拉丁化新文字即是“简而不陋”的文字。“比较,是最好的事情。当没有知道拼音文字之前,就不会想到象形字的难;当没有看见拉丁化的新文字之前,就很难明确的断定以前的注音字母和罗马字拼法,也还是麻烦的,不合实用”[16]165,而拉丁化新文字“只要认识二十八个字母,学一点拼法和写法,除懒虫和低能外,就谁都能够写得出,看得懂了。况且它还有一个好处,是写得快”[9]99。一旦明确了汉字改革的方向,鲁迅马上投入到研究与推广工作中。1935年12月,他和蔡元培、郭沫若、茅盾等688人提出《我们对于推行新文字的意见》,对新文字大力推行:“中国大众所需要的新文字是拼音的新文字。这种新文字,现在已经出现了。……我们觉得这种新文字值得向全国介绍。我们深望大家一齐来研究它,推行它,使它成为推进大众和民族解放运动的重要工具。”[17]
在推进新文字的过程中,鲁迅对汉字的拉丁化提出了许多切实可行的建议。比如方言问题,“中国的言语,各处很不同,……现在用拉丁字来写,写普通话,还是写土话呢?……我想,启蒙时候用方言,但一面又要渐渐的加入普通的语法和词汇去。先用固有的,是一地方的语文的大众化,加入新的去,是全国的语文的大众化”[9]99。又比如进度问题,鲁迅主张循序渐进,不能过激,不能一蹴而就,“马上是办不到的”[9]101,要“从读书人首先试验起,先介绍过字母,拼法,然后写文章。开手是,像日本文那样,只留一点名词之类的汉字,而助词,感叹词,后来连形容词,动词也都用拉丁拼音写”[18]585,充分认识到汉字改革的长期性与复杂性。
在向来忌惮改革的中国,鲁迅对于改革道路上的阻力有着充分的预估。他认为大众并不如读书人所推想的那么愚蠢,重要的是方法得当,循序渐进。在鲁迅等人的推动下,汉字的拉丁化运动在全国蓬勃开展。虽然这种以拼音化代替汉字的道路因其太过彻底与极端而常常受到诟病,但是其提倡把汉字交给一切人,推动汉字普及,启蒙民众的精神则是无可厚非的。而且,从一定意义上讲,此时的汉字改革促成了汉语拼音方案的出台,对于我们今天的汉语学习和文字普及工作,有着重要的推动作用。
(一)时代思潮的影响——“文”与“人”之争
在我国,汉字改革和汉语拼音化运动,从17世纪初叶开始的西方传教士用拉丁字母拼注汉字,经过清末社会改良派的切音字运动,到五四时期激进地废汉字代以拼音文字,构成一个完整的历史进程。归纳起来,五四时期废除汉字主要有两个目的,其一是想通过废除汉字,推行汉字拼音化,与世界接轨,输入西方现代文明。其二是想通过废除汉字,切断传统文化的传播路径,改造旧的国民性,培养具有现代意识的新国民,以便从根本上实现中国的现代化转型。这两个目的相辅相成,紧密相连,归结为一点便是改造国民性,塑造“新人”。鲁迅认为“民族根性造成以后,无论好坏,改变都不容易。”[19]陈独秀则主张中国“欲图根本之救亡,所需乎国民性质行为之改善”[20]。在“五四”那批知识分子看来,汉字与传统文化关系密切,“千分之九百九十九为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记号”①钱玄同:《中国今后的文字问题》,《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4期。,有着“《庄子》和《文选》之类的流毒”[21]459,“是愚民的利器”[16]165,而“在今日学问上之应用,则新理新事新物之名词,一无所有,则此种文字,断断不能适用于二十世纪之新时代”②同①。,是万万承载不起塑造“新人”这样的重任的。因此,只有拉丁化的书写,“才是中国文学的新生,才是现代中国的新文学”[21]459,才能培养出与儒家伦理思想和封建专制思想相决绝而具有理性价值的近代道德人格,与新时代、新思想、新学理相一致的新青年,使“中国民族为二十世纪文明之民族”③同①。。
“立人”思想是鲁迅思想的核心,他认为只有培养新人,建立“人国”,民族才有希望。这种立场与五四时期废除汉字的思潮相互契合,交相辉映。“为了这方块的带病的遗产,我们的最大多数人,已经几千年做了文盲来殉难了……汉字是古代传下来的宝贝,但我们的祖先,比汉字还要古,所以我们更是古代传下来的宝贝。为了汉字而牺牲我们,还是为我们而牺牲汉字呢?”[18]586“如果不想大家来给旧文字做牺牲,就得牺牲掉旧文字。”[11]119走拉丁化的道路,塑造“新人”,这应该是当时包括鲁迅在内的有识之士的共同文化诉求。虽然这种诉求期于断崖式的决裂来解决问题,忽略了文明发展的连续性,有很大的局限性,但我们依然能意识到“五四”那代人的思想价值。他们敏锐地发现了汉字在普及与应对新的思想与文化时的无力,并积极寻找一种新的表达途径与载体,这对于他们来讲是不能回避的使命。我们现在对汉字的推广及普及方式,其实是沿着这个逻辑发展过来的,这期间也有修正、有颠覆,但推动了对汉字的认识是无疑的。
(二)推背图式的思考方式——情感上的反面追求
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说:“嵇阮的罪名,一向说他们毁坏礼教。但据我个人的意见,这判断是错的。魏晋时代,崇尚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因为魏晋时代所谓崇尚礼教,是用以自利,……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渎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22]钱理群指出这里的分析涉及“意识与潜意识的正反对立。阮籍、嵇康对于礼教,意识中是憎,潜意识却是爱:憎之烈正是爱之深。正是出于对现实生活和与社会心理中大量存在的正反对立现象的深刻观察,鲁迅提出了‘推背图’式的思考方式,即‘从反面来推测未来的情形’,即‘正面文章反看法’”[23]。推背图式的思考方式给我们提供了一种从反面看问题的角度。鲁迅承认汉字是古代遗产,他当然喜爱这一遗产,抄碑摩文,沉迷于古物,便是明证。他也当然明白自己是喝着汉字的“乳汁”长大的,自己的文字、思想都脱胎于基于汉字的传统文化。然而正是由于这种熟知与喜爱,使鲁迅能够洞知汉字的弊病,也逼迫着鲁迅不能回避汉字所存在的问题,更不能容忍它被利用。所以,当汉字和自己的“立人”思想相矛盾时,鲁迅便愤慨如同阮籍、嵇康的了,“增恨”在所难免。
(三)对中庸理论的深刻认识——态度鲜明的探寻
中国传统的中庸之道由来已久,是国人的一种思维方式,也是一种道德规范,更是一种形而上的完美境界。真正的中庸之道,统治者做不到,一般人更做不到,所以鲁迅说圣人之所以大呼中庸,“正是因为大家并不中庸的缘故”[24]。鲁迅对这种被扭曲、变形的、庸俗化的中庸之道的内在本质深有洞悉,他说:“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衷的。”[25]并为这种调和折衷式的中庸之道画了漫画像:“虽然是狗,又很像猫,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唯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26]这画像颇为传神地表现出庸俗化的中庸之道的特征。从这“调和折衷”之道出发,国人进一步发展出了瞒和骗的哲学,提倡模糊是非观的骑墙态度,并处处以中庸作为自己卑怯妥协的挡箭牌,因循守旧,惧怕改革……对于这些,鲁迅深恶痛绝,说其“貌似平和,实乃进步的大害”[27]435,只要中庸之道存在,中国便永远免不掉重复着先前的运命。
正是由于这种认识,鲁迅特别强调做人要有独立精神,做事要有鲜明的态度。陈独秀说鲁迅至死都“还保持着一点独立思想的精神,不肯轻于随声附和”[28]。鲁迅自己也强调说:“文人不应该随和……他得像热烈的主张所是一样,热烈地攻击着所非,像热烈地拥抱着所爱一样,更热烈地拥抱着所憎。”[29]所以,在面对汉字改革问题时,鲁迅经过思考,最终态度鲜明地成为汉字改革的倡导者与践行者。
于是便有人大做文章,说鲁迅偏激。然而态度鲜明就是偏激么?当然不是。要知道鲁迅向来是反对激进的。他在给姚克的信中曾说:“大约满口激烈之谈者,其人便须留意。”[27]75考察鲁迅在从清末开始的整个汉字改革过程中的表现,我们不难发现,鲁迅在这条道路上从来都不是激进者。虽然他早在“五四”之前就曾在给好友许寿裳的信中说“汉文终当废去”[30],但他并没有急于参与当时的汉字改革。对于深入其生命的汉字,他小心而谨慎,默默地观察、对比,希望给汉字寻找最好的出路。哪怕是到了明确表态支持汉字拉丁化之后,他也强调在改革的道路上不可急于求成,要循序渐进,稳步推行。这也是鲁迅在新文化运动中对于传统文化的一贯态度。鲁迅做事上的这种“稳”,现在越来越多地被注意到,“其实,我们俯瞰文坛整体情况,可以看到鲁迅的立场绝不是狂热偏激的,而是真正现实的,有建设性的、稳健的”[31],“悠着点,慢着点,这才是鲁迅本人文化变革思想的本质所在”[32]。
也许,仍会有人对鲁迅某些看起来“偏激”的只言片语心生疑惑,但这种故意而为的“偏激”,放入当时的历史大环境来看,或许是一种策略。鲁迅深知,对于深恐改革的国人来说,提倡拉丁化肯定非常艰难。信奉中庸之道的中国社会“像一只黑色的染缸,无论加进甚么新东西去,都变成漆黑”[33]20,各种形色的反对势力将会把改革拖入泥潭,所以,为了引起人们对改革的注意,有时也“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反抗,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33]21,但这种“偏激”大抵只是为着效果故意而为。鲁迅曾做过一个比喻:“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34]这拆屋顶的主张,显然是为了达到开窗的目的。鲁迅十分清楚,对于好讲折衷的人,这种故作的“偏激”必将在实践中被旧传统的惯性所抵消,颇有以其人之道的意味。这种“绝望的反抗”,与孔子对中庸的明知不可而为之是何其相似,这其中又饱含鲁迅对于汉字、对于染缸样的中国何其深厚的感情!
因此,鲁迅在汉字改革中的实践,是态度鲜明的探寻,也是行动上的稳步推进。鲜明的态度是对庸俗的中庸之道的反抗,立场与行动上的稳健则是对真正的中庸之道的践行。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发现鲁迅在汉字改革中的言行,是他生命轨迹的自然延伸,是他深刻体悟包括汉字在内的传统文化之后产生的必然结果,是一种同轨道的背离。这种背离,因其在轨道内,更加能够洞知弊病,有的放矢;也因其在轨道内,往往会面临“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复杂的情感干扰。这种背离,有那个时代特有的决绝气质,但却不只是简单的对立。正因如此,鲁迅与汉字的关系问题才值得我们重新思考与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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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钱理群.与周氏兄弟相遇[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12.
[24] 鲁迅.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子夫子有胃病[M]//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21.
[25] 鲁迅.无声的中国[M]//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4.
[26] 鲁迅.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87.
[27] 鲁迅.鲁迅全集:第1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8] 陈独秀.我对于鲁迅之认识[J].宇宙风,1937(52):45.
[29] 鲁迅.再论“文人相轻”[M]//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48.
[30] 鲁迅.致许寿裳1919[M]//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69.
[31] 代田智明.鲁迅的杂文其实带有“稳健性”和“中庸性”?[M]//许知远.东方历史评论:第8辑.北京:东方出版社,2015:42.
[32] 宋剑华.“未庄”为何难容“阿Q”?——也谈《阿Q正传》中“个体”与“共同体”之间的关系[J].鲁迅研究月刊,2015(1):31-40,13.
[33] 鲁迅.两地书[M]//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4] 鲁迅.无声的中国[M]//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4.
(责任编辑:刘中文)
Deviation from The Same Track:A Discussion of Chinese Characters’ Ideas of Lu Xun
LIU Dan
(Business Office, Guganzhou Lu Xun Museum, Guganzhou 510110, China)
Chinese characters are the written symbols system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which is still in use today after 3000 years’ evolution and development. Greatly influenced by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Lu Xun has an in-depth and systematic knowledge of Chinese characters. His advocation and practice of the reform of Chinese characters are affected by the background of times and are also his personal choice after reflection. His ideas deviates from the same track. This article rethink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u Xun and Chinese characters, and analyies the deep reasons behind his words and deeds that looks like “being radical” in the reform of Chinese characters.
Lu Xun; reform of Chinese characters; the same track; deviation
I210.97
:A
:1008-7931(2016)06-0042-07
10.16217/j.cnki.szxbsk.2016.06.009
2016-05-27
刘 丹(1983-),女,河南开封人,馆员,硕士,研究方向:古文字学,现当代文学。
刘丹.同轨道的背离——论鲁迅的汉字观[J].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6,33(6):4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