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秀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袁河北石家庄050024)
孙犁土改小说中“物”意象及其叙事功能
李华秀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袁河北石家庄050024)
“物”是孙犁小说中一个重要的审美维度。孙犁不同时期的小说中留下了人与“物”的不同关系。“物”成为理解孙犁小说的一条重要线索。孙犁小说的风格与叙事嬗变都与“物”有关。只有把握了“物”在孙犁小说中的作用,才能更好地理解孙犁小说的深度和广度。在土改小说中,“物”的叙事功能越发突出,“物”不但具有了鲜明的意识形态属性,还具有了批判和反思功能。
孙犁;土改小说;物意象;叙事功能
《圣经·创世纪》中,夏娃受蛇的诱惑,亚当受夏娃的诱惑,吃了上帝禁吃的“分辨善恶树上的果子”,开始“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作裙子”[1]2。上帝发现后,将他们逐出伊甸园,并“咒诅”他们,让他们受各种苦难,承受必死的命运。很多人以为他们懂得善恶使上帝不高兴,其实,上帝惩罚的是他们的“物欲”。试想,他们若偷吃禁果,而没有制作“裙子”,上帝便不会发现,即便发现了,上帝也未必生气。所以,“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作裙子”,才是他们受惩戒的根本原因。“裙子”表明亚当和夏娃对“物”的欲望。他们制作物的行为,缩小了和上帝之间的差别,因为只有上帝才是真正的造物主,人不应该“造物”,“造物”便是其原罪之一。当然,亚当和夏娃所造之物无法和上帝所造之物相比,上帝造的是空间、时间、生命,而亚当、夏娃造的却是“裙子”,是私有之物和装饰之物,也是异化之物,这是上帝所不喜欢的,也是上帝惩罚他们的原因。可见,“物”才是人与上帝之间产生矛盾和分歧的根本。人被上帝逐出乐园,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没有克制物欲,反而变本加厉,开启了对物的无休止的制造、发明、创新……人类的灾难便在这一“物”化过程中开启。人类不断创造各种“物”以证明自己的聪明和智慧,当物的创造达到极致,便遭遇毁灭。历史上遭到毁灭的各种古老文明都留下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物”,也算是一个理据吧。
人类对“物”的贪欲发展到资本主义阶段达到了极致,“物”变成了商品。正如马克思所说:“最初一看,商品好像是一种简单而平凡的东西。对商品的分析表明,它却是一种很古怪的东西,充满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2]88商品作为“物”,体现了人类社会的充分发展。“物”的品种、质量、数量成为现代人类衡量一切的标准。“发达”意味着拥有生产“物”的最先进手段,能生产出更精致、更多的“物”。落后则相反。而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也常常与物有关。当一个国家的统治者揶揄他国的丰富“物”资,便发动战争大肆抢掠,为得到“物”而残酷杀人。日本军国主义者发动的侵华战争,就是一场空前的大肆掠夺。为了将属于中国人民的“物”掠为己有,日本军队残酷杀害了几千万中国人。日军为了封杀抗日根据地广大军民,实行的也是物资封锁。他们封锁药物、粮食、食盐、棉布等基本生活用品,妄想将抗日军民饿死、冻死、病死在根据地。在对根据地进行的几次围剿中,日本人除了杀人,就是放火烧毁一切:房屋、庄稼、衣物……可见,“物”所具有的是“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2]88。
孙犁是一个忠实于现实和心灵的作家。他在抗战小说中,真实地记录了物资匮乏给抗日根据地军民造成的种种困难,同时也记录了中国共产党粉碎日本帝国主义物资封锁政策的英明决策,以及怎样广泛发动根据地人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最终不但生存了下来,而且还不断壮大,取得战争胜利的过程。孙犁抗日小说中的人性光辉常常闪烁在物资极端匮乏之处。“五六块劈柴”“一捆茅草”“耀眼的口琴”等,将邢兰的精神世界照亮;“一张破席子”、一条“不只破烂,简直像纸一样单薄”的棉被、“一件红色的棉袄”“一件皱褶的花条布的小衫”和“炉膛里一熄一燃的余烬”,将《红棉袄》中那位16岁姑娘的精神世界生动地外显给我们;“水里泡过的被褥”、不在场的鸡蛋挂面、看不见的高粱小米、无法支架起来的织布机、不得不卖掉的“花丝葛袄”和每天吃的“红饼子”,将小胜儿和小金子之间的美妙关系呈现给我们……从某种角度讲,孙犁是一个对“物”极为敏感的人,他对附着在“物”之上的人的精神属性总能准确地捕捉下来,并以极其细腻的笔触生动再现。《山地回忆》里的那双“布袜子”携带着山民朴实、勤劳、奉献等种种品质,与梵高的那幅著名油画《农妇的鞋》具有的艺术价值相当,二者都可以召唤出读者对农民品格的想象。
但由于孙犁在抗日小说中的叙述重点是被叙人物的精神品格,“物”只发挥抛砖引玉的作用,所以使读者常常忽略“物”的叙事功能。到了土改小说中,“物”一下子被“堆”到人们面前,使读者再也无法回避,“物”的叙事功能被强化。考察孙犁的土改小说,离开对“物”的思考,就难以洞察其深刻哲思。
“物”的叙事功能,指“物”“讲述”事件的功能。孙犁小说一直存在“物”叙事。比如,《邢兰》中的劈柴、口琴,《红棉袄》中的红棉袄,《芦苇》中的西式白衬衫、中式蓝粗布褂子,《山地回忆》中那双布袜子,《吴召儿》中的红棉袄、南瓜,《老胡的事》中小梅穿的那件不合身的棉袄、插在破手榴弹筒里的野花……它们都具有极强的叙事能力,既讲述中国的现实与过往,也讲述主人公的现实与过往。孙犁抗战小说中的物为人所把握和拥有,因而服务于人。但土改小说中的“物”开始摆脱人的束缚,脱离拥有者的管制,独立聚集在一起,占据了人的生活空间,也占据了更多文本空间,致使我们看不到物的主人,却透过物聆听主人们的故事。以《石猴儿》为例。
《石猴儿》是多层叙事,每一层叙事都和物有关。第一层叙述是俯视角的。叙述者看到的是两个紧邻村庄里发生的事件,他既讲述大官亭里的故事,又讲述小官亭里的故事。但大、小官亭的故事都是通过对物的讲述完成的。他说:“大官亭是饶阳县有名的富村,这村里有很多的地主和财东。平分的时候,这村的浮财,远近都嚷动。大官亭附近有个小官亭,小官亭的浮财,账单不到一尺长,有几个妇女坐在炕头上,一早晨的功夫就分清。分清了可人们还有意见,妇女们为一尺二尺洋布争吵起来。你的细,我的粗,她的花样好……新农会主席就说……”[3]241至此,第一层叙述的叙述者将叙述任务移交给被叙人物——新农会主席。如果叙述者不移交叙述权利,其观点和态度将暴露无遗。但他戛然而止,不再亲自讲述,使叙述罩上了一层薄纱。
第二层叙述是通过被叙者新农会主席之口完成的。这层叙述的叙述者视角小于第一层叙述的叙述者,他只讲述大官亭发生的事件;讲述口气里带有明显的羡慕成分,但他还是尽量克制,似乎想用这个故事,转移正在争吵的妇女们的注意力。他说:“别争了,你们到大官亭去看看,人家那里……要像你们这么争起来,就一辈子也分不清了!”[3]241妇女们果然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大官亭:“在那里主事的,可得有两下子,账房先生也得有一套!”“一套还不够!总得有好几套。……工作组是县级干部,账房是过去给七班管事的侯先生!”[3]241在新农会主席的叙述中,那些名词着上了色彩,它们四个音节一组,“丝锦绸缎,单夹皮棉”“衣服布匹,锡铜漆器,大镜花瓶”呈现出被组织分类之后的整齐、气派;这些词被组织得抑扬顿挫,好像在人的意识里游行示威一般,一个一个列队而过。“死物”因为讲述变成了“活物”。“新农会主席”和“妇女们”“坐在炕头上”像魔术师或巫术师一般,用自己的语气和腔调赋予了“物”一种魔力。
当新农会主席和妇女们给“物”赋予魔力之后,第一层叙述的叙述者接过叙述的接力棒继续讲述。这种安排就像“镀金”,第一层叙述的叙述者让故事在第二层叙述的叙述者新农会主席那里“镀金”之后,故事变得更加“可靠”。这样,第一层叙述的叙述者,便可以轻松讲述了。这是因为第二层叙述的叙述者在阶级成分上是贫农,是当时最值得信赖的人。相对于隐含作者的知识分子身份,更加可靠。当叙述者身份不明时,隐含作者必须承担叙述的后果。但叙述经过“镀金”,第一层叙述的叙述者便可以用调侃的口气说话了。他说:“小官亭的人们正议论大官亭的红花热闹,大官亭的贫农团却出了问题。”[3]241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你看,这下好了,麻烦了不是,不要羡慕他们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浮财多了没什么好处。于是,第一层叙述的叙述者给小官亭的人们讲述,“在大官亭做平分的干部”——“县联社的老侯”,如何因为一只“小石猴儿”,而被调到“党校整风”[3]244的故事。老侯的故事还是和“物”有关:在一次会议上,“老侯掏出烟荷包抽烟,那真是一个鲜亮精致的玩意儿,蓝缎子白花,还有一个用黑丝绳系着的小小的石猴儿。那小猴儿躬着身子吃着偷来的仙桃”,可爱的样子引起“工作组的同志们”的围观,大家“传看一遍,人人夸好。夸针线活做得好,也夸小猴儿雕刻得巧”[3]242。“区委书记老邴”[3]241却板起脸来。老邴对老侯提出质询和批评。小石猴儿的来历演变成一个“政治问题”[3]244。老侯因此被调到“党校整风”。“临走哭了一场,把荷包和小猴儿交给老邴。”[3]244老侯和小石猴构成了一个修辞关系。物和人相互修饰。故事的蕴含变得更加丰富。老邴对小石猴儿的态度具有鲜明的意识形态属性。将老邴对老侯与小石猴儿的态度,与《圣经·创世纪》中上帝对穿上“裙子”的亚当和夏娃的态度对比一下,颇意味深长。老侯炫耀小石猴儿,意味着老侯的虚荣心和占有欲,而老邴的态度则是对老侯私欲的一种批判。老侯被调去党校整风,也与上帝将亚当和夏娃逐出伊甸园具有类比关系。可见,在对待物的态度上,老邴和上帝的立场一致。
《石猴儿》的第三层叙述的叙述者是“物”,讲述的是不在场者——地主和财东们的故事。《石猴儿》中并没有地主、财东出场。但读者却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能听到他们的故事。那是因为“物”在讲述:丝、锦、绸、缎、单、夹、皮、棉、衣服、布匹、锡、铜、漆器、大镜、花瓶、牲口、车辆、红货、木器、农具、粮草,都具有讲述能力。格雷马斯(Greimas)说:“名词形象似乎都含有多种潜在可能性,其潜在性不仅能让人猜测它们实现为语句义素的方式,还能让人预测它们的义群,义群引导出种种形象述谓……”[4]62-63丝、锦、绸、缎这些名词,每一个都具有鲜明的形象性,并“引导出种种形象述谓”,让人联想到和它们的品质相关的人的生活。它们数量之多,让人联想到物主人曾经的富有、奢华、气派的生活场面;它们质量之好,让人联想到其主人曾经的精致、高雅、细腻的生活方式。但因为它们只是物,不携带任何观点和倾向,提供给读者的便只是“一种‘真相'的迹象……”[5]31作为赤裸裸的“真相”的迹象,它们将读者置于历史的夹缝当中,让读者自由选择立场。读者可以痛恨地主的奢侈生活,因为众多的物实体,令人想象到无限充盈、眼花缭乱、富足靡乱的贵族生活和曾经的傲慢和权势,再按照阶级分析的思维定势,可以联想到地主对农民的欺压、剥削等;读者也可以站在另外一个角度想——那些丰富的物是几代人努力积攒下来的家业,几代人不舍得吃穿,用最苛刻的方式对待自己和家人,逐步达到丰盈。如今,这些财富不但没有荫庇后代,反而成为后代的罪孽。总之,“物”叙事,既不左也不右,赤裸裸地讲述着历史的真相。任凭读者站在历史的夹缝里,随意“处置”。
《石猴儿》作为典型的物叙事,从物开始,以物结束。物携带着故事,引发出故事,讲述着故事。其他土改小说中,“物”虽不像《石猴儿》中这样强势和霸气,但“物”依然承担着重要的叙述功能。讲述着由它们引发的人的故事。《秋千》中,当大娟被刘二壮指责为富农时,大娟感到十分委屈。针对大娟爷爷的调查展开。在这一过程中,“物”参与叙述,帮助叙述者纠正刘二壮所犯下的错误。大娟爷爷发家过程和买卖有关,但他买卖的商品是:针头、线脑、火绒、洋取灯、烧纸、寒衣纸、碱面、香油、醋……这里又是名词的结伴儿出场。这些名词和《石猴儿》中那些霸气十足的“丝锦绸缎”具有同等讲述能力。这些物同样召唤读者介入文本,思考由它们提供的“真相的遗迹”。这些物是通过“麻子老点”之口,列队而出的。麻子老点的语气和腔调充满了同情,为这些名词着上了一层色调,也为大娟爷爷早年的经历定了性质。在这些物名词面前,任谁也无法将它们的主人和地主富农联系在一起。物的叙事能力再次得到证明。《正月》里讲述的是一家极其贫困的农民家庭,贫困到什么程度呢?除了物的诉说,其他任何方式都无法完成这一讲述。小说中最先出场的物是“一架织布机”,“它叫小锅台的烟熏火燎,全身变成黑色的了。它眼望着大娘在生产以前,用一角破席堵住窗台的风口;在生产以后,拆毁了半个破鸡筐才煮熟一碗半饭汤”[6]282。这家的母亲去看望女儿,也是拣一筐“豆根谷茬”。这里的物组合在一起显示出极端贫苦的生活:谷根、豆茬、破鸡筐、半碗汤、硬饼子、小葱,而花瓶、大镜子、洋瓷洗脸盆则成为她们的奢望。对她们来说,花瓶、大镜子、洋瓷洗脸盆就是“天堂”一般的生活。《女保管》中,我们注意到两类完全不同的物:烂棉花、柴草棍、破布拆、烂套子、白粗布被子、黑粗布棉衣,它们构成一个物系列;龙井香片、土耳其皮帽、直贡呢袍子等构成另一个物系列。这时,物的叙事功能已经更加清晰。前者是穷苦人的所有物,后者是富人的所有物。两个系列的物世界,难以协调。所以,我们在《女保管》中听到的是一种嘈杂的声音,是价值观的不断碰撞,是人们为了利益而起的争吵。
在孙犁的土改小说中,我们既看到了由针头、线脑、火绒、洋取灯、烧纸、寒衣纸、碱面、香油、醋、谷根、豆茬、破鸡筐、半碗汤、硬饼子、小葱、炒豆构成的世界,也看到了由丝、锦、绸、缎、单、夹、皮、棉、衣服、布匹、锡、铜、漆器、大镜、花瓶、牲口、车辆、红货、木器、农具、粮草构成的世界。但物搭建的世界终究还是人的世界。关于人的世界里的故事用物来讲述,产生的是另一番意境。正如马克思所说:“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7]192“物”并不是单纯的物,它们“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它们和它们的主人构成一种同谋关系,呈现出它们主人的世界,并以特定的方式将其主人的生成史“摆放”在文本里。
“在人与物的关系问题上,中国古代哲人提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观点:人应当役物,而不应当被物役。既开物、用物、爱物,又不被物支配。”[8]11-16在孙梨的抗战小说里,人与物的关系非常符合中国哲学提倡的“物物而不物于物”[8]11-16的原则。但在土改小说中,人与物的关系发生了变化。物第一次不是以对象的身份被生产出来,而是以主格化的身份独立存在。它们甚至役使人劳动,却不给人报酬。
《石猴儿》中,人们在付出了大量时间和劳动之后,没有像过去那样生产出新的物,也没有得到别人的赞美。在抗日小说中,邢兰、小梅、二梅等因为劳动得到肯定和赞扬。而《石猴儿》中却相反,人们付出了时间和劳动后,只有埋怨和不满:“小官亭的浮财,账单不到一尺长,有几个妇女坐在炕头上,一早晨的功夫就分清。”[3]241她们“分清了,可是人们还有意见,妇女们为一尺二尺洋布争吵起来”[3]241。人们生产制作了精美的劳动产品之后,不但没有报酬,还不敢承认那是自己的作品。老侯的烟荷包,是由一块儿不成材料的缎子被人加工而成的。其精致的劳动令人赞叹,但加工者却藏匿在背后,不敢站出来承认。因为她可能为此担负起作风不好的罪名。《女保管》中,大官亭的“浮财”多得让人紧张。除了男女保管昼夜不停的看护,还有“纠察队队长毕洞”[9]301的巡逻,区里派来的“李同志”“睡在保管股的南屋里”[9]302。甚至因为这村的保管股东西多,事情也杂,“就起了个伙食”[9]301,一个服务于这些“浮财”的机构建立起来。为了这些“浮财”,“合作社的一座油坊,平分开始才停了作”[9]302。可见人们对分浮财这件事的重视程度。但重视归重视,付出归付出,不满归不满。人们怎么尽职尽责也是无效的,“人心很不安定”,“谣言和挑拨,偷盗和破坏,消极和怪话在村庄里暗流起来,保管股实际上成了村庄政治的焦点”[9]302。女保管刘国花“专管衣服布匹被褥”[9]299,“她工作很负责任”[9]299,每天“收拾院里的烂棉花,用一个竹筛子筛着,拣棉花里的柴草棍,拣完了就顺手倒在屋里”[9]300。她觉得“这是公众的东西!棉花扔在院里,下雨糟蹋了”[9]300可惜了儿的。平分之前的那些日子,刘国花“夜里她很少睡觉,总是坐在院里静听着,张望着,前后院巡逻着,露水打湿了头发和衣裳,她对李同志说:‘人家给我们扔根洋火,就毁了我们!我是穷人的看财奴!'”[9]302如此尽职尽责,但没人赞赏刘国花,“人们叫她‘刘国花同志',听那口气儿,实际上还有点儿轻视她的意思”[9]299。另一个女保管陈春玉整天骂她“穷性不改”[9]300。和刘国花一样尽职的人是李同志。他“从小区上接受了任务到村来执行平分”[9]301。格外认真负责,怕出纰漏,他“兢兢业业地工作着,大有‘澄清天下'的志向。每天召开会议,下午是新农会的委员会,晚上是新农会全体大会”,“每天开完会回来,总是已经鸡叫的时候了”[9]302。但还是有人不满意,觉得干部们分多了。“有个荣军举着拐杖说:‘不能分,要重新搭配!'李同志说:‘不能再耽误了,万一我们要受了损失……'‘哪怕它损失完了哩,'有几个人跟着喊,‘也不能叫少数干部多分!'”[9]304人们的不满和积怨随处可见。《石猴儿》中的老侯占了公家的便宜,人们不满情有可原,但刘国花和李同志付出那么多劳动和精力,一点便宜也不占,仍然得不到赞扬和肯定,这就令人深思了。是物出了问题还是人出了问题?亦或是人和物的关系出了问题?
《秋千》里大娟的爷爷努力劳动,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却给孙女大娟带来了一系列麻烦,让人指证为富农,使得大娟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婚姻》中,大马庄的人“为了分买拆炮楼的砖瓦,东西两头,结成宗派尖锐地对立起来”[10]308,使原本自由恋爱的宝年和如意受到连累,不能自由结合。物变成了一道屏障,阻挡着人的自由和爱情。问题出在哪里呢?马克思说:“任何私有财产本身所产生的思想,至少对于比自己更富足的私有财产都含有忌妒和平均主义的欲望,这种忌妒和平均主义欲望甚至构成竞争的本质。粗陋的共产主义者不过是充分体现了这种忌妒和这种从想象的最低限度出发的平均主义。他具有一个特定的、有限制的尺度。对整个文化和文明的世界的抽象否定,向贫穷的、需求不高的人——他不仅没有超越私有财产的水平,甚至从来没有达到私有财产的水平——的非自然的简单状态的倒退,恰恰证明对私有财产的这种扬弃不是真正的占有。”[7]184土改时期的中国,恰好处在一个历史转折时期,“私有财产本身所产生的思想”还在很多人的意识深处保留着,人与人之间的“忌妒和平均主义的欲望”根深蒂固。矛盾也就无法避免。错误待物,被物迷了心窍,才是为物付出得不到回报的深刻原因。
在思考了物令人不快乐的原因之后,孙犁在土改小说中尝试着用各种方式处置物。在平分的过程中,他发现无法令人满意,又尝试了按劳分配、按需分配等。比如《女保管》中,在给二孚包包袱的时候,陈春玉说:“按说二孚就该多分点儿!”[9]303言外之意是二孚有功,这是在贯彻按劳分配原则,多劳多得。但曹二孚说:“俺不多分,做工作是应当的。不过俺娘老是叨叨,愿意分件送老的衣裳……”[9]303这既表现了积极的政治思想水平,也贯彻了按需分配原则。但按劳分配原则却被否定了。按劳分配之所以被否定,至少有两个理由:一是按照社会主义原则,管理者是人民公仆,是为人民服务的,他们多劳多得,也就违背了党性原则;二是关于劳动的性质和量的界定存在问题。比如《女保管》中刘国花和陈春玉工作性质一样,但刘国花在值班时不断“收拾院里扔着的烂棉花,用一个竹筛子筛着,拣棉花里的柴草棍,拣完了就顺手倒在屋里”[9]300;而陈春玉值班的时候“好坐在那张翻身石桌旁边,抽着烟,和管大账的侯先生说闲话”[9]299,陈春玉不但不觉得刘国花的劳动是有效的,还认为刘国花“整天价这样乱摆列!弄得屋里不像屋里,院里不像院里!”[9]300刘国花并不理直气壮,她反驳说:“这是公众的东西!棉花扔在院里,下雨糟蹋了不可惜了的?我拾掇起来,又有了不是?”[9]300陈春玉的反驳是:“穷性不改!你就是看见这些破补拆烂套子的!什么也向屋里炕上乱堆乱放,脏的像你家里一样!”[9]300显然,陈春玉想保持整洁,刘国花破坏了整洁。两个人争吵不休。虽有价值观的区别,也有对有效劳动的不同认识。如果在今天来看,很多人可能会站在陈春玉的立场,把整洁当作劳动标准。但在当时,刘国花才是时代的模范。这两个人的劳动如何评判?
按需分配作为共产主义理想,一时还不好反对。所以,当曹二孚说要给娘分件送老的衣裳时,“李同志点了点头”[9]303,接着大家都开始按需索要了。“陈春玉扔出一件小孩儿的花袍,说:‘给我包上这一件!回头给了俺家小外甥!'侯先生也从大堆上挑出一顶土耳其皮帽,放在身边,等搭配他的包袱时,也扔过去,包上了。很快的,屋里的工作情形就变了,每个人都记起了老婆孩子的嘱咐,挑选着合适的果实,包括衣服的颜色、身量、价钱。”[9]303结果可想而知,那些真正的群众,远离平分现场,无法按需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满情绪开始蔓延。按劳分配和按需分配都无法贯彻落实下去。这个时候,人们不得不问:关于物,人到底应该怎么处置呢?平分不行,按劳不行,按需不行,怎么办呢?
物之所以带给大家难题,是因为人们改变了物的所有制形式。一直以来,物属于人,是某人的所有物。而土改时期,物被从其主人手里剥夺出来,物第一次脱离了它和主人的私有关系,变成了公物。“公物”的潜在含义是:每个人都拥有对它的处置权,但实际上每个人又都无权处置。比如,女保管和老侯私自处置了一小块儿缎子和一个小石猴儿,引来了一堆麻烦。两个人顶着作风不好的名声,老侯还被“整风”。用心照料“公物”的刘国花不被肯定,蹭吃公家饭的人也一样遭人讥讽。想通过使用“公物”赚钱的人,自然也心虚,不敢声张出去。“物”一旦被贴上“公有”的标签,就意味着无人可以处置,无人可以使用。公物成为悬空之物。与“公物”相对的是“大家”,而“大家”是抽象的、概念化的。如何在具体的物和抽象的所有者之间架起一道桥梁呢?这恐怕是一个难以解决的经济学难题。
孙犁在土改小说中思考了人与物的关系问题,却没有解决这一问题。他把问题提出来,留给了我们。他让我们看到,物一旦成为“公有”,就被高高悬置了起来。而作为悬空之物,它就出现在每一个人的视野里,给人造成一种假象,只要伸手可及便能得到。人的欲望被空前刺激起来。当每一个人在意念中得到物,实际却得不到时,失落感便会倍增,对得到物的人的怨恨也会倍增。比如,《正月》里,多儿的姐姐说:“我们翻了身,也得势派势派!三妹子,你说吧,要什么缎的,要什么花的,我们贫农团就要分果实了,我去挑几件,给你填填箱!”[6]286多儿的娘也说:“这村也快分了,你该去挑对花瓶大镜子,再要个洋瓷洗脸盆,我就是稀罕那么个大花盆!”[6]286在平分开始之前,人们已经在意念上得到了某些东西,当实际情况与此不符时,其失落感是巨大的,不满和怨愤就更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就埋下了积怨。《婚姻》中大马庄村东头和村西头之间的结怨和宗派就是这样留下来的。
人是物的主人,物一旦脱离主人,就会改变自身的性质。当物开始对人发号施令时,人还能安然面对自己的对象吗?而这个时候,物还是人的对象么?
这就是一场关于物的叙述留给我们的思考。
亚里士多德说:“实体自身没有相反者。……除非有人说‘多'和‘少'‘大'和‘小'是相反者”[11]10,“而‘大'或‘小',并不表示数量而主要是表示关系,因为‘大'和‘小'与外在的标准相关,所以,它们显然是一种关系”[11]16。物实体因为多少、大小构成某种关系,而这种关系“与外在的标准有关”。土改时期,占有土地多者被定性为地主,成为革命的对象。而“多”的标准是外在的,是由人制定的,是相对于“少”来说的。如果某地,有拥有一百亩土地者,另外一地,有拥有十亩土地者。两地都要斗地主分田地,这两个人就都会成为地主。他们拥有土地的数量却相差十倍。可见,绝对的多是不存在的,但绝对的地主却是存在的。一百亩,可以定性为地主,十亩也可以定性为地主,甚至五亩地,也有可能变成地主。这取决于外在的标准。
孙犁土改小说中,物依赖于“外在标准”具有了标签功能,将人判定为地主、富农、贫农等。在当时,物之于人,就像现在,标签之于衣服。人们看到物就知道物主人是什么成分和阶级。《石猴儿》中大官亭是“富村”,小官亭是“穷村”,都是以物的多少为标准的。小官亭的账单不到一尺长,而大官亭的浮财堆满五间大房子,间间顶着房梁。这个人是地主,那个人是财东也是“物”的标签作用。小说中,物不仅以数量多少标识出拥有者的地位、身份,也以自身品质标识出拥有者的身份、地位。比如:丝、锦、绸、缎、锡、铜、漆器、大镜、花瓶、牲口、车辆、红货的拥有者和针头、线脑、火绒、洋取灯、烧纸、寒衣纸,碱面、香油、醋、谷根、豆茬、破鸡筐的拥有者分属于不同的阶级。
人对物的态度也成为区分人的方式。比如:《石猴儿》中的老侯和老邴,因对物的态度不同,被划进不同的阵营。面对烟荷包,老邴和老侯的问答体现着二人的价值立场和政治立场。
老邴要求老侯反省,但老侯不知道自己反省什么。在他看来,这有点“鸡毛蒜皮”[3]243,反省等于小题大做。但老邴却异常严肃,把此事当作一个重大的政治问题。老邴、老侯、刘国花、陈春玉因为对待物的态度,被划分为两大阵营。
老侯和女保管陈春玉,因为长时间为地主服务:“侯先生过去是这家地主的账房。”[9]299陈春玉在事变前则是“地主的女管家”[9]299,早已接受了地主阶级的价值观,甚至羡慕地主阶级不劳而获的生活方式。“他们好说过去这院里拾掇得多讲究,多阔气,哪个人什么脾气,过年过节吃什么东西,婚丧嫁娶有什么排场。”[9]300女保管刘国花和老邴一个立场。当老侯和陈春玉议论地主家过去的排场时,刘国花说:“不叫他们排场大,还不斗他们哩!”[9]290老邴和刘国花的立场是马克思主义的立场。马克思说:“通过异化劳动,人不仅生产出他对作为异己的、敌对的力量的生产对象和生产行为的关系,而且还生产出他人对他的生产和他的产品的关系,以及他对这些人的关系。正像他把自己的生产变成自己的非现实化,变成对自己的惩罚一样,正像他丧失掉自己的产品并使它变成不属于他的产品一样,他也生产出不生产的人对生产和产品的支配。正像他使他自己的活动同自身异化一样,他也使与他相异的人占有非自身的活动。”[7]165-166老侯和为他制作烟荷包的人自愿地、悄悄地发展着一种“异化”关系。老侯占有了不属于他的别人的劳动,生产烟荷包的人也生产了占有自己劳动产品的老侯。尽管是自愿的,但却是违规的。斗争的目的是消灭剥削和压迫,消灭异化劳动和异化关系。一个烟荷包却将人们要消灭的异化关系复活了。亚里士多德说:“人天生是一种政治动物。”[12]6老侯也好,女保管也好,他们的行为都具有政治色彩。因此,把小石猴儿的来历看成一个重大的政治事件,似乎也无可非议。
孙犁的土改小说,让人看到了物的强大功能,看到了人在支配物时表现出来的欲望、嫉妒、自私、狭隘;让人看到了物所导致的人与人的分裂、对抗,人在物面前的无助和无奈。但孙犁也尝试着给出一条救赎之路,那便是女保管刘国花。
刘国花是作者留给我们对待公共财产的最佳方案。刘国花自己两袖清风,绝不近水楼台先得月;对想占公家便宜的人也毫不客气。当时,保管股开了个伙食,“谁来了,赶上吃饭,不饿也要喝一碗。刘国花不吃,赶不上回家吃饭,就坐在门口啃她带来的干粮,也不到厨房去。人们只好喝着杂面汤,冲着她喊‘模范!'她也不理。等那些吃蹭饭的人们放下碗筷擦嘴要走的时候,她才说:‘回去端个盆来吧,大伙里的粮食,吃着又不心疼!'”[9]301刘国花很穷,但很廉洁。即使有合理的理由享受公家的物资,她也坚决拒绝,别人怎么嘲讽她都没用。当“纠察队长毕洞,要到张岗庙会上开饭铺,来借保管股的家具和碗筷,叫刘国花洗涮”[9]301,刘国花坚决拒绝,“毕洞恼了,大声吓唬她”[9]301,她说:“要嚷到街上去”;毕洞也就服软了,说:“你别嚷了,赚了钱分给你一份,行不行?”[9]301刘国花拒绝了。下雨天,刘国花没有雨伞,保管股里就放着雨伞,但她不用,陈春玉说:“你这个人,这么大雨也不打个伞,可就淋成个水汤鸡儿,保管股里那么多伞!”[9]304刘国花很不客气地说:“我是个傻子!”[9]304刘国花因为管住了自己,所以就什么也不害怕,对谁也不客气,不讨好,不巴结。刘国花对“物”的态度,正是作者对物的态度。怜惜物,珍爱物,但绝不贪占不属于自己的物。当别人妨碍公物时,不怕得罪人,敢于拒绝。
但刘国花势单力孤,面对来自老侯、陈春玉、毕洞以及蹭吃的人们时,她幼稚得让人嘲笑,得不到任何支持,让人替她捏着一把汗。作为一条理想的救赎之路,刘国花似乎还需要制度的支持。若没有更好的制度,刘国花不但走不远,可能还会遇到《婚姻》中如意遇到的危险。
在新中国走过风雨飘摇的半个多世纪之后重读孙犁的土改小说,“物”依然是一个触目惊心的问题。关于人与物之间的关系问题似乎至今未能很好地解决。如何对待“物”依然是一个意识形态问题。但无可否认的是,人只要不生活在伊甸园里就离不开“物”。但人与物之间到底保持怎样一种关系才能和谐生活,的确是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抗日战争中物极端匮乏的生活不是人们想要的;土改时期为了物相互斗争的日子也不是人们想要的;一方积物成山,一方物资匮乏的不平衡现状,也不是人们想要的……但到底把握一个怎样的尺度,尤其是为人与物的关系确立一个标准,也并没那么容易,不然上帝也不会将亚当和夏娃驱逐出伊甸园了。孙犁通过小说让我们看到了物在我们生活中的分量,让我们认真思考物的不可轻视的作用。
[1]创世纪[M]//圣经.
[2][德]马克思.资本论[M]//马克思恩格斯文集:5.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3]孙犁.孙犁文集:1[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
[4][法]A·J·格雷马斯.论意义[M]//符号学论文集:下册.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1.
[5][法]让·波德里亚.冷记忆2000-2004[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
[6][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马克思恩格斯文集:1.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7]林德宏.中国古代关于物的哲学[J].江海学刊,2009,(2):11-16.
[8][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工具论[M]//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一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
[9][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政治学[M]//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九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7.
(责任编辑周亚红)
The Imagery of“Object”in Sun Li's Novels on Land Reform and Its Narrative Function
LI Hua-xiu
(School of Arts,Hebei Normal University,Shijiazhuang,Hebei 050024,China)
“Object”is an important aesthetic dimension in Sun Li's novels.Different relations between people and“object”can be seen in his novels at different periods.“Object”has become a key clue to the understanding of his novels.Both the styles and narrative changes of his novels are related to“object”. Only by grasping the role of“object”in his novels can readers better comprehend the depth and breadth of these works.In the novels on land reform,the narrative function of“object”is even more prominent.“Object”is not only endowed with a distinct ideological property,but also plays a role in criticism and introspection.
Sun Li;novels on land reform;imagery of object;narrative function
I206
A
1673-1972(2016)02-0109-07
2015-11-05
河北省高等学校创新团队领军人才培养计划项目成果;河北省2015年研究生创新资助项目“从群体突围到个体救赎——异质空间下孙犁小说叙事嬗变”(sj2015010)
李华秀(1963-),女,河北栾城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代小说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