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聪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不同文体并置著作的巨大张力
——不同文体并置著作中诗歌创作、翻译与诗学的对立统一关系论
梁聪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20世纪以来,出于对传统文体规范的反对,国内出现了一种不同文体并置的著作。不同文体的著作名为“跨文体”,实际上总以一种文体为“主”,以其他文体为“次”。而不同文体并置的著作则将作品视为一种主体与主体的间性关系。文章以周作人的《谈龙集》、殷夫的《殷夫选集》、汤富华的《诗话诗说》作为研究对象,揭示出他们著作中由诗歌创作、翻译与诗学之间蕴含的思维、内容、文体形式生成的巨大张力关系。
文体并置;张力;诗歌创作;诗歌翻译;诗学
20世纪90年代以来,出于对传统文体规范的反对,国内出现了一股跨文体写作的热潮。迄今为止,国内打破了小说、散文、诗歌、戏剧、评论等文体束缚的跨文体作品举不胜举。然而,笔者这里所说的文体并置著作则与这种跨文体作品不是一回事。如果说跨文体作品往往是在一部作品中融入了不同文体的叙事观念、方法、语言,那么,文体并置著作则是在一部著作中将不同的文体的作品给予了同等看待与处理。跨文体作品名为“跨文体”,实际上总以一种文体为“主”,以其他文体为“次”。例如,诗化小说,是诗歌化的小说,小说仍然是“主”文体,诗歌则是“次”文体。而文体并置著作则没有将不同文体的关系视为一种“主”与“次”的关系,而是视为一种主体与主体的间性关系。这种将不同文体的关系视为一种主体与主体的间性关系的跨文体并置著作并不多见。正因如此,笔者认为,它们尤其值得关注与探讨。下面,以周作人的《谈龙集》、殷夫的《殷夫选集》、汤富华的《诗话诗说》作为研究对象,揭示出他们著作中的诗歌创作、诗歌翻译与诗学之间所蕴含的思维、内容、文体形式生成的巨大的张力性关系。
西方自亚里士多德至雅克布逊的诗学理论虽然有很大的不同,但基本秉承着一以贯之的科学理性思维,比较偏理论化、体系化,表述大多较为严谨细致。而中国诗话则与西方诗学恰恰相反,这里所讲的诗话,并非仅囿于由宋代文学家欧阳修《六一诗话》所开创的诗歌评论方式,而是中国诗歌评论自《诗大序》、《文心雕龙》、《诗品》、《沧浪诗话》以来一个总的概括。中国古代诗论具有以诗论诗、以诗话论诗的特点,诗论方式、体裁或许迥异,但在思维上大都具有直觉感悟的特点。直觉感悟思维在诗歌创作中常常具有主导作用,而中国古代诗评家在对诗歌进行研究时,常常着重把握诗人在创作诗歌时的这种思维。诗评家将阅读诗歌的直观感受演化成一种情感体验,最终在这种体验的基础上用感悟来追寻产生情感的缘由,形成对诗歌的批评观点,是为诗话。正如汤富华先生所言,造成中西诗学探索不同路径的主要原因是认识世界的思维方式存在着巨大差异,中国传统的诗歌理论属于诗话范畴,是一种心理表述的范式,而西方的诗学,归于一种语言学程式[1]12。中西方在诗歌批评思维方面由于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使得诗话与诗学呈现出不同的发展态势。直到上世纪初借助翻译,西方诗学的科学理性思维与中国诗话的直觉感悟思维进行了强有力的交锋,这两种思维方式相反而又相成,形成了独特的张力。
中国诗歌在由传统社会进入现代社会时,创作主体与普罗大众的传统审美趣味均开始发生改变,一部分文学家怀着对传统诗歌的挚爱,保存“国粹”,寸步不让;另一部分则抛掉陈腐的旧文学,毅然扑进新诗的怀抱。与此相关,诗话的直觉感悟思维遭到了科学理性思维强有力的挑战,实际上,这是传统与现代的一次较量,是中国诗歌创作与传统断裂、向现代转型的必然之路。周作人1927年发表的《谈龙集》,就体现了这种转型之痛。在《谈谈谈诗经》一文中,周作人面对胡适采用社会学说诗的方法来对《诗经》进行现代化解读时,不无叹息地说道:“觉得有些地方太新了,正同太旧了一样的有些不自然[2]146”。这里面所体现的正是传统思维与现代思维的交融,诗话的直觉感悟思维要求对诗歌把握时要“不求甚解”,而诗学的科学理性思维则要求从某一角度出发,对诗歌进行细致的分析以得出结论。这两种既冲突又能互补的思维方式在汤富华先生《诗话诗说》中形成了巨大的张力。汤富华先生认为,一方面,传统文化中中庸思想使得中国诗话中仅对诗歌进行审美式把玩,缺乏“对人性之必然进行深思”,“对悲情的本质追问”[1]19,成为一种现代性的缺失;另一方面,中国传统诗话中“节气”、“风骨”等意义范畴富有极为丰富的生命内涵,远非西方诗学理论所能包含。
总体而言,诗话是偏感性的,即带有浓重的感情色彩;诗学是偏理性的,即带有浓重的思辨意味。直至20世纪20年代,在《文艺批评杂话》中周作人说道:“我以为真的文艺批评,本身便应是一篇文艺,写出著者对于某一作品的印象与鉴赏,绝不是偏于理智的论断[2]4”。在西方思潮滚滚而入的时期,周作人依然在文学评论上表现出对中国感性思维的推崇,但他同样以为用数学方程来揭示文章结构,也不失为一种巧妙的办法,只要不过分使用即可。也就是说,感性思维与理性思维在文学批评中看起来是矛盾对立的,但只要运用得当,使之有效地融合,则会彰显出独特的魅力。事实上,人在本性上作为感性的动物,不可能对周遭所发生的事物漠然视之,尤其是面对诗歌中丰富的情感时,必然有所触动,形成情感导向。而当以理性思维对其进行规训时,二者相互拉扯以致相容,会形成一种张力。这种思维张力在汤富华先生的《诗话诗说》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汤富华先生认为,一方面,中国传统诗话“多为诗歌理论探索,且多为心理层面的阐释”,“没有走上寻找形而上思辨的路子”[1]11,这不得不说为一种遗憾。确实,诗话中感性经验导致情感流露太多,失去有效地节制,使得不能凭借理性进行探索,许多形而上的人生思索就此搁置,西方诗学在此方面则做出了开创性的探索;但另一方面,西方诗学在运用理性思维进行思辨时,尽力使知识材料形成一个完整体系,因而缺乏中国诗话中古典浪漫的情怀、系情于天下的精神,缺乏了感性的温情。汤富华先生在对中国诗话与西方诗学理论进行对比时,并没有带着偏见武断的盖棺定论,而是从各自的思维出发,敏锐地指出了各自的优劣,科学理性思维与直觉感悟思维的关系不应该是一种矛盾对立的关系,而是相互指导、相互转化、相互融合的关系,正如赵小琪先生所言,目前要“揭示中国现代诗学中直觉感悟思维论与科学理性思维论既相互冲突、相互对立又相互渗透、相互转化的发展态势[3]”。
无论是诗歌创作、诗学评论还是诗歌翻译,文学永远是人为的书写,人们的现实生存状况与精神世界的矛盾冲突始终是文学关注的焦点,而产生这种强烈冲突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人性的复杂性。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通过在社会活动中彼此的言谈举止来对他人定义,可是这种方式常常忽略了人性的自然属性。人性的自然属性,表现为强烈的情感欲望、超脱欲望与非理性诉求等方面,它与遵循社会法则的人性是背道而驰的,在某种时候甚至是截然对立、不可调和的。然而事实上,它们却既互斥又依赖,既阻碍又弥补,最后统一乃至交融为一体,形成张力。这些极具张力的人性内涵在周作人、殷夫、汤富华先生等人的著作中得到了较为充分的展现。
(一)生命形态的张力:单一与丰富
当以一种世俗性的眼光来考量生命个体时,个体的生命形态总是单一的,他的时代、职业、地位、财富等都会将其固体化、框架化,从而扭曲、消解人的真实存在意义。而从个体自身的生存体验出发,加之以理智的思考,爱情、亲情、友情等原本早已约定俗成的概念,都生出了更为丰富的内涵,而不只是单一的必然的形态,生命形态在单纯与丰富之间不断转换,使生命呈现出多种面貌,多种姿态。
在中国,由于受到道德的约束,生命形态往往呈现出单一性。在现代,随着翻译作品所带来的强烈的自我意识,周作人、殷夫等作家开始多层次、多角度地表现生命的单纯与多元的对立统一性关系。殷夫作为一个热血战士,翻译裴多菲的诗歌《在野中》:“茫茫的苍茫空中心/我瞟见那闪烁明星/但我还是迷离地向前/何时我才信任这些光/美女郎的明眸幽晴/远胜过星儿的光明/我曾寄托过虔诚的信仰/它却骗走了我的幸运[4]154”。在诗中,星光与美女郎的目光相互交融,诗中星空的广阔无垠与微渺之星的对比更凸显出这星光成为诗人的唯一,而恋人的目光又胜过这微渺的星光,诗人的仰望代表对爱情的忠诚盼望。虽然是一首译诗,却借此表现出当时青年已经突破传统爱情的藩篱。恋爱与失恋并不仅是爱情的有无,爱情更是一种前进的方向、虔诚的信仰、幸运的源泉,这种坦率而大胆地表露使得失恋这种单一的形态获得了丰富的内涵,更令人回味。而汤富华先生翻译的罗伯特·顿康的《在我的友人间,爱的付出是一种悲哀》一诗也同样呈现出了生命的单纯与多元的对立统一性关系。“在我的友人间/爱的付出是一种悲哀/它是没完没了的负担/一种盛宴/一种傻瓜的暴饮暴食而已/它是内心的一种饥荒/我们相互造访/问长问短/自己没有热情/却怀疑友情的纯真……我的友人间/爱成了一种债务的偿还/友情间爱的付出是一种愚痴的债务的偿还/人们仍然这样相互借着/不停不息/以至于让之成为一种固定的月收入/并凭借此过上一种诚实的生计[1]72”。友谊的付出不再是人与人间的温情流露,而仿佛成为一个人账户上的经济支出,付出与支出虽仅一字之隔,但付出被单一化成为支出后,友谊便从人生中剔除出去,“人”也变得单调而功利。于是人与人之间的一次次交往好比记了一笔笔帐,最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毫无改变,令人感到绝望。这是对现代社会人际关系与自身生存处境的理智思考,是对传统友谊概念的反叛。友谊作为一元的价值观,是受到高度评价与期许的,然而,在现代性视野下,当友谊成为一种相互利用的等价物,看似单一的友谊涉及了太多复杂性的交换,将人的各种行为置于其中,使人产生对于友谊的怀疑、拒斥以致厌恶。汤富华先生借助于这首译诗既对自己数十年的生命体验进行了一次经验式的判断,也对现代的人与人关系进行了一次形而上的理性反思。
(二)生命空间的张力:漂泊与安定
通常来说,每个人都渴望找到自己的安定之所,但肉体上的安稳与精神的栖居却总有冲突。生活中,理想、情感以及种种生活压力都使得人们不得不离开此地去寻求诗性的栖居之地,而这种目标的实现却是以漂泊的形式在进行着。在诗歌创作中,诗人常常会对生命的“漂泊”空间情有独钟。这里的“漂泊”,既是一种地理空间上的跨越,也是一种精神空间上的迁徙。在这里,漂泊与安定既相互冲突又相互促进、相互依靠。一方面,诗人处在漂泊的状态之中,他会想着前方就是安定之所;另一方面,诗人处在安定之中,他会想象着前方有更加美好的事物,即使身不能至,然毕竟心向往之,则会进行精神漂泊。在五四时期,殷夫的诗歌中就充斥着这种张力。殷夫怀着理想,从家乡辗转至上海,激情洋溢地参加各种运动,来实现自己的革命抱负,然而在诗歌《妹妹的蛋儿》中,他却对漂泊与安定的关系进行了立体的思考:“上海是白骨造成的都会/鬼狐魑魅到处爬行/那得如故乡呵/世外桃源地静穆和平/只有清丽的故家山园/才还留着你一颗纯洁的心[4]65”。当伟大的理想抱负与龌龊腌臜的社会环境发生矛盾冲突时,诗人便想要摒弃社会功利转而寻求某种超脱,以达到内心的真正安定,“世外桃源”这样一个古典词语的运用代表了中国诗人们从古至今的一片心灵净土。在汤富华先生《诗话诗说》中,诗人身上既有中国传统士大夫“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处事原则,又有“人世几回伤往事,山石依旧枕寒流”的人生慨叹,同时兼有西方文化中对人自身“孤独”的独特感受,在三者的交合中,安土重迁与随处可居则不仅体现在空间与精神上的交锋,更是灵魂上的异质冲突。在诗歌《渡》中,他写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天上地下/最后一片紫色番薯心/来吧,我的书童,我的Babu/哪管它惠州、扬州、黄了州……[1]51”。这首诗高超之处在于,它不仅道出了自己在辗转各地后的一种释然与超脱,更重要的是,传达出了价值的冲突与选择。“青青子衿”句借用曹操《短歌行》,表达了诗人想要施展抱负、报效社会的愿望。而末句化用苏轼《自题金山画像》中诗歌,却反其意用之,苏轼前句有“问汝平生功业”,在此“哪管”二字,便置功利于不顾,表达出个人的豁达与超脱。在承认个体生命是一种“孤”的状态下,世俗价值观使诗人在空间上不断地变迁,个体价值观则使诗人在生命空间上获得了极大的安宁,最终达到“诗意的栖居”,为漂泊的灵魂寻求到立身之地。
(三)生命性质的张力:狂欢与忧伤
诗话中固然蕴含了中国古典传统的优秀文明,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诗话中的确存在着一些富有争议性的批评与论断,这集中体现在忠君、夷夏之辨、贵贱贤愚等富有严重等级化观念的评价标准上。“正是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5]29”代表了众多传统文人的文学观念,符合正统的儒家思想,却压抑了人性所要追求的根本意义与价值诉求。喜怒哀乐之未发,为之中;发而皆中者,谓之和,追求中“心”所发之诗的平和是中国古代诗教的一个基本要求。而西方诗学在人的主体性建构方面做出了富有意义的探索。实际上,西方并非没有等级差异,但是它却以狂欢节这种庆祝形式,大大地消解了人们之间的差异。在节日中,人们会暂时摆脱一切真理、权力与阶级等既有观念的束缚,回归到自我的状态,使生命迸发出原始的活力。虽然狂欢节后来被废除,但这种蔑视等级、取消传统的价值观却在诗学与文学中得以保留,后来这种观念通过文学翻译传入中国,与中国传统文人诗话观乃至人生观产生冲突,殷夫、汤富华等现代中国文人在进行诗歌创作时,往往对生命的狂欢与忧伤的对立统一的特性进行了立体的呈现。
中国诗人讲究“谦谦君子”,诗歌创作中对忠君、爱国等传统价值观的抒写常常不遗余力,相反,对自己个体潜在的、深层的生命冲动与欲望则隐而不露,显而不发。五四时期,随着翻译诗歌的介入,这种观念得到了更新。殷夫翻译了裴多菲的《酒徒》,以抒发个人之不快。他热情洋溢地唱着:“一锺千愁消/哟/我生命幸福得流进/一锺千愁消/哟/狂歌笑骂你——不幸!……乘着火般的激情/我把你/硬心的人世/嘲弄[4]153”。译诗将个人的苦闷通过饮酒笑骂的方式毫不掩饰地抒发出来,充满了激情与对生命折磨的不屑,深陷悲伤之中却能将其化为狂欢。汤富华先生在《诗话诗说》中,结合自己的学术生涯与人生经历,以丰厚的中西文化涵养,将生命中的忧伤与狂欢融合起来。在这里,首先,忧伤是一种传统的生命意识观念,是个人面对自身束缚与挣扎解脱受阻后的一种情绪,是个体生命有限性与自身追求无限性可能之间的冲突所致。汤富华先生反复强调中庸传统酿成“我们性格中的悲剧”,即是此种忧伤;其次,忧伤是中国文人在当下环境生活处境的生动写照。汤富华先生在固守读书郎的孤寂时,发出了文士“生不逢时”的慨叹;最后,忧伤还是上升的理想与沉重的现实之间矛盾所致,汤富华先生在求学与谋生过程中处处能感受到这种忧伤。深沉的忧伤倘若注入性格则易形成悲剧,但若能转化为狂喜,则会使生命意义得到延展。汤富华先生的狂欢更趋向于西方式,当面对既有价值观的压抑,他不会默默承受,而是通过情感爆发对其进行冲击。在诗歌《孝子贤孙》中,他写道:“送完孙子往回赶/买点凉茶润润嗓/过阵又得把孙子还/几番来回,/累得你够呛/哪有那么磨叽/世事如棋/人世由命/儿孙自有儿孙福/来来来/不如也跟大娘跳场舞[1]89”。重新审视老人接送孙子这种习以为常的行为后,他发现这业已成为生命的一种负担,变得可悲而可叹,最后通过和大娘跳舞这种狂欢化的表现使生命获得了张力,重新得到个体生命的自由与满足。
(一)不同文体的情感基调的并列与交叉
通常来讲,良好的情感基调既可以准确地突显出作品所要表达的意义,又可以彰显写作思维之间的逻辑联系。在周作人、殷夫、汤富华等先生的著作中,由于牵涉文学创作、文学批评与文学翻译等不同文体,这些不同文体的情感基调的并列与交叉形成著作的情感基调的张力。单一文体会表现出主体的情感意志倾向,但却难以形成整部著作的情感基调的张力。事实上,由情感意志形成结构再到形成结构张力,要经过三个阶段,第一阶段要形成基本稳定的情感倾向,第二阶段发现与此情感相反的倾向,产生本能的拒斥,第三阶段认识到相反情感倾向的合理之处,进行审视、对话以及融合。在《谈龙集》中,周作人的文学批评观点基本是中庸的,认为既不应吹捧,也不应责难,更不是为文学下判决书,在诗文创作方面,也偏爱有知识趣味的一类,情感不应直白浓烈,但这种情感却与他翻译的诗歌的情感基调产生了冲突。在《希腊的小诗》中,为周作人所欣赏的诸多译诗情感极为热烈,如无名氏的饮酒歌:“同我饮酒/同年少/同恋爱/同戴华冠/狂时同我狂/醒时同我醒[2]115”。他以为这种炽热的情感中饱含着希腊人的现世主义思想,同样具有价值,因而需要重视,这与周氏文学批评及其创作的情感基调产生了冲突与张力。而在《诗话诗说》中,这种不同文体的情感基调所形成的张力更为充分。友谊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核心观念之一,甚至可以说,朋友知己是可以纳入人际交往的伦理关系中去的,汤富华先生亦持有此情感态度。然而,当他接触到诗歌《在我的友人间,爱的付出是一种悲哀》时,既有的情感遭到了强大的冲击,也使他产生了质疑。通过翻译这首诗歌,并从语言及存在主义哲学的主客体观念理论出发,他真正突显了这首译诗的现实意义与深层内涵。后面还有创作的旧体诗《紫荆花》,对友谊则表现出一种淡然从容的达观态度。这两种不同的情感态度,通过理论、译作、旧体诗之间进行了对抗、交流与转化,情感意志既不可能保持原有的倾向不变,也不可能完全被颠覆、被取代,变成完全相反的另一方,而是在相互对话中协商整合成新的理念,这便形成了不同文体的情感基调的张力。
(二)不同文体的语言的并列与交叉
语言是作品的灵魂,它不仅仅是思想的承载体,更是表达思想的有效途径。甚至可以说,语言是作品赖以生存的根本,优秀的作家都会在创作实践中形成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这反过来也成为衡量作家是否成熟的标准。但不同的文体也有不同的语言要求,并非所有的文体都要用优美华丽的语言来表达,在周作人、殷夫、汤富华等先生的著作中,由于不同文体所要求的语言不同,因此叙述语言、抒情语言、批评语言以及理论语言等多种语言风格交汇在一起,形成张力。这主要体现在下面几个方面,首先,理论语与诗性语并存。在《个性的文学》一文中,当谈论诗与真、个性与共性的文学价值问题时,周作人一改常态,露出理论家的面孔,直接摆明立场,迅速厘清了“个性化”追求的误区后,论证得出了创作个性的四点结论,语言理性而客观公允。而在翻译诗歌时,情感饱满而真挚,语言美妙而感人,如翻译萨普福诗歌《赠所欢》中的语言:“我只略略的望见你/我便不能出声/舌头木强了/微妙的火走遍了我的全身/全身看不见什么/耳中但闻嗡嗡的声音/汗流遍身/全身只是战栗/我比草色还要苍白/衰弱有如垂死之人[2]118”。“火”能“走遍了我的全身”,这是将“火”拟人了;“我”竟然“比草色还要苍白”,这是将人拟物了,通过拟人、拟物性语言的运用,作者将见到情人时内心的激荡与跳动完全以诗性语言表现出来,传神地描绘出爱恋初期的复杂心理与行为细节。同样地,在《诗话诗说》中,诗学作为文学理论,有它特定的内涵与外延,在谈及“陌生化”、“前景化”、“文学性”等学术名词时,著者的用语必须要做到客观严谨,不能主观臆断,这是理论语的特点。而著作中翻译的诗歌与创作的诗歌的语言则呈现出另外一种特性。诗歌有它特有的诗性特征,有时候不但要求语言优美,更要求押韵,甚至具有音乐性。汤富华先生在翻译华兹华斯的《我孤独如云》时,饱含深情,满富深意,不但诗意地描绘了景色,更表达了诗意的心情;其次,藻饰语与口语交叉使用,所谓藻饰语,是指经过精雕细琢、刻意经营的语言,它试图通过堆砌、用典等使语言达到出奇的效果,而口语则不加修饰,自然而出。翻译文学为中国诗歌注入新的意象与意识,而诗歌自身也要求新求变,消解传统的诗歌表现方式。殷夫诗歌《罗曼蒂克的时代》即是对现代诗歌的一次反叛与嘲弄,诗歌开头便引用了拜伦和他贵妇的典故,字里行间充满对罗曼蒂克消逝的惋惜。接着却爽快地唱到:“现在/我们要唱一支新歌/或许是‘正月里来是新春’/只要/管他的/只要合得上我们的喉音[4]118”,这则纯粹是口语化的表述了。后面还描述了工厂劳作与孩童游行的情形,诗末略带讽刺地议论道:“据说,这些上不得诗本”,利用口语对前面固有的浪漫主义进行了调侃与挖苦,坚信为人民所做的诗歌必然会取代个人的抒情。与此相同,在汤富华先生的诗作《又见山里红》中,首句便引用孔子“逝者如斯夫”的典故,表达了对生命易逝的慨叹,接着便道自己“六岁喊万岁”,用口语化的语言描述了自己生活中的一些琐碎之事,但却并没有流于口水化。在藻饰语与口语的交织中,对生活中所见所闻、所感所想进行戏谑化处理,使得更富哲理与深意。
诗学与诗话,不只是中西方两种不同的文学批评理念,更是跨民族、跨国界、跨文化异质思维的交锋,朱光潜先生在其著作《诗论》中提出:“中国向来只有诗话而没有诗学”,并且认为诗话“不成系统,有时偏于主观,有时过信传统,缺乏科学的精神与方法[6]3”,这些都是在当时情况下以西方诗学观为参照系来观照中国文学批评所得出的结论,在此,诗学与诗话之间的关系变得冲突、紧张甚至不可调和。而在新的时代,汤富华先生始终坚持认为在诗歌研究方面,诗学与诗话始终是同大于异的,正如蔡镇楚所言:“中国诗话尽管与西方诗学存在明显的差别,但是,它们立足于各自的文化传统,对于文学艺术的审美作用和功利价值又都做出了相应的回答,具有某种共同的‘诗心’与‘文心’[7]387”,它们在看似对立的背后有极大的互补性,只不过需要一个对话的平台与视野。在此基础上,汤富华先生以翻译来建构诗学与诗话的共在性关系,翻译在他这里不仅仅是一种传递信息的媒介,也不仅仅是承载思想的载体,更重要的是,经过翻译后的作品可以拓展出新的意义内容与丰富的精神空间。正如汤富华先生所认为的,翻译具有巨大的颠覆力与重塑力,从翻译对中国现代诗歌以及当今诗歌的影响力来看,颠覆性是毫无疑问的,而重塑的道路依然任重而道远,这是由于中西的诗歌批评并没有相融而形成共同的诗学理论。以此角度来看,诗歌创作、翻译与诗学之间的冲突并非坏事,在对话、协商之后融汇成独特的理念,方能使各自焕发出巨大的生命力,促进彼此的健康发展。同时在诗学、诗话与翻译过程的对撞交流中,外国诗歌中丰富的情感倾向与表述方式通过类似于“二次创作”的方式为中国诗注入新的活力,对于当代的诗歌创作与翻译外国作品,丰富中国本身的诗话与创造性地阐释诗学等都具有新的借鉴意义,从而能够更加客观公正地评价其在不同时期的文学史贡献。
[1]汤富华.诗话诗说[M].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5:11-89.
[2]周作人.谈龙集[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4-146.
[3]赵小琪.中国现代诗学权力场域中的直觉感悟思维论[J].当代文坛,2016:13-19.
[4]殷夫.殷夫诗文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4:65-154.
[5]高明.六十种曲评注·琵琶记[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29.
[6]朱光潜.诗论[M].北京:中华书局,2012:3.
[7]蔡镇楚.诗话学[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0:387.
【责任编辑:赵佳丽】
Huge Tension Formed by Fusion of Different Styles——On Contradictory Unity in Poetry Creation,Translation and Poetics
LIANG Cong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2,Hubei China)
Since the 20th century,due to the breakthrough of traditional stylistic norms,there appeared a kind of writing with fusion of different styles.In fact,the so called“cross style”writing is always with a style as its"primary"and some other style(s)as the"secondary".However,the style-fused writing treats the work as intermediacy between subjects.This paper takesCollection of Talks about Dragon,Selected Works of Yinfu,andNotes on Classical Poetry and Poetry Talksas the research objects,reveals the huge tension generated from the thought,content,and literary style in the poetry creation,translation and poetics of their writings.
fusion of different styles;tension;poetry creation;poetry translation;poetics
I206
A
1671-5934(2016)04-0093-06
2016-06-30
湖北省高等学校省级教学研究项目(2014037)
梁聪(1991-),男,陕西汉中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