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棵
十八岁的梅音从巷子里走出来,迎面碰上了我们镇上最臭名昭著的青年男子丰梓凯。这个坏得没有章法的东西挡住了她的去路,“今天到底是咋个回事嘛?热得我想调戏妇女。哎!妇女,给我站好,站好!”
梅音试图从丰梓凯的左侧突围,但丰梓凯发现了她的意图,向左跨了一步,低头审视比他矮一个头的梅音。对于不到一米六零的梅音来说,他实在是太高了。梅音又要从右侧逃离,丰梓凯高大的身体立即在右侧堵住了她。梅音不得不站定了,探究地望着丰梓凯。这表明,面对丰梓凯的调戏,她丝毫没有感到紧张。
“为啥子光把个眼珠子瞪得那么大,就是不说话哩?”丰梓凯说,“我晓得了,你好看。因为你长得好看。”
一个女人从巷子深处走过来,经过梅音与丰梓凯身边时,捂住嘴快步跑开了。跑出几米远后,她还回过头来看了梅音一眼,目光里除了担心还是担心。这个匆促走过的女人心里很清楚,丰梓凯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镇上易于勾引的漂亮姑娘,都被他睡过了,她们中的个别人,还被他睡了又睡,此刻,他显然在勾引梅音。可他到底看上了梅音什么?
梅音不好看,胖、呆、老气,倒是那些叫作青春美丽疙瘩豆的东西,对她情有独钟,它们把她的脸,当成一块肥沃的土壤,轰轰烈烈地在上面安家落户,一点儿都不懂得计划生育。为什么多年来一直以镇花自居的朱老师,会生出这么个长相乏善可陈的女儿呢?镇上每个爱琢磨事儿的人,见到梅音,脑子里面就不停地跳字,跳来跳去,就只有这么个疑问句。
“说嘛!你为啥子长得那么好看?”丰梓凯拿腔拿调地问梅音。
梅音似乎根本没有开腔的打算。她还是保持着那种探究的眼神,盯着丰梓凯。
“既然你是个哑巴,那就让我来帮你说。”丰梓凯冲梅音挤眼睛,“长得好看是天生的,啥子理由都不需要有,对不对?”
梅音转身往来路走去。这对丰梓凯来说是个意外,他的反应就慢了半拍。等他意识到要去抓梅音,她已经走出去好几步远了。丰梓凯望着梅音的背影,遗憾地摇头。他应该不是遗憾于梅音的身材,而是在遗憾梅音没有配合他的勾引。像他这么个自信心爆棚的人,通常情况下都会认为,他愿意勾引哪个姑娘,是给她一个面子。这么揣测他根本不为过,瞧!他冲着梅音的背影吆喝起来了,“梅音,我住在供销社后头的职工宿舍里,房间号是330,就是‘上上你’的意思。哪天你可以过来找我,我们两个一块儿看录像噻。”
梅音的胖身子匀速向前,没有任何停下来的迹象,丰梓凯再接再厉,用更大的声音,对梅音的背影说,“要不,改天我们去莲宝寺耍噻!你去过莲宝寺没得?多有历史的一个寺庙哦,我看到门口碑文上写着的,乾隆皇帝在那儿住过。梅音,你喜欢历史么?”
梅音的身体停了一下,也许,话题一转到历史知识方面,她的兴趣就一下子给调动起来了,不过,她也就是停了那么一下子,又继续走了起来。前面是巷子的拐弯处,她折身进去了。她的家,就在这个拐角后面另一条巷子的旁边。
丰梓凯的眼前,就只剩下空荡荡的巷子。“那么胖,还傻——叫你不甩我,叫你不甩我。”他突然烦躁起来,胡乱向空中踢了一脚。
几分钟后,梅音到家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朱老师说着标准的普通话,垮着个脸,从屋里走出来。她的目光落在梅音空空的两只手上,“生姜呢?盐呢?没有生姜怎么做鱼?没有盐你不嫌淡吗?你个没脑子的东西,叫你去小卖部买东西,你空着两只爪子回来了。”
梅音从兜里掏出一张五元纸币,拍到朱老师的手上,目光跟朱老师打着擦边球,快速地向屋里走去。
朱老师的火气一下子就水涨船高了。她刚到更年期,浑身的器官都是火药桶,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引爆自己,炸毁整个世界。“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脑子有病还是怎么的?”见梅音依旧不搭茬,她决定来一次大爆特爆。现在,她要给梅音上课,像梅音从湖北回来的这半个月来她一而再、再而三做过的那样,详细罗列某些陈年旧事,来推论梅音的不是。“我千辛万苦把你弄到湖北黄冈去读书,那里教学质量高,让你成绩好一点,高考把你弄回来,在这儿考试,可最后怎么样?你还是没考上。我用心良苦啊,可是你呢?你只知道辜负我。你到底能干什么?说话呀,你个什么都不会的东西,为什么不说话?”
梅音无视朱老师地在床边坐下来,仿佛被什么事魇住了。这个光线昏暗的小屋,印证着1993年的那个时刻,对梅音来说,是压抑的。耳畔充斥着朱老师的训斥,梅音却是连把耳朵堵起来的精神劲儿都没有。
“说话呀!你说句话会死?”朱老师虽然已经把自己说得眼泪汪汪,但仍然改不掉爱对梅音用反问句的习惯,“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为什么你却只知道让我失望?为什么你什么都干不成?为什么就那么笨?你难道要把我气死吗?”
梅音站了起来,向墙角的衣橱走去。打开衣橱,她开始从里面往外运衣服。衣服并不多,春夏秋冬的衣服加起来,也不到十件。梅音抱着它们来到外屋,找到一只半新不旧的蛇皮袋,慢慢地把衣服往袋子里装。她装得仔细,显示出对这件事有极大的耐心。她做任何事,都是有耐心的。耐心,是她的一个特质。装好了衣服,她去书柜里取书。她只拿她自己的书,不碰朱老师的。其实只是些高中课本及她的作业本、做过的试卷。她一一将它们装进袋里。
“你把这些东西都装到袋子里,要干什么?你要到哪里去?”朱老师有些惊惶地问。梅音的奶奶和弟弟这时也跑了过来,不解地望着梅音。
梅音走出门,抬起头来,眺望天空。那天的天空,跟未来任何一年的天空,并无太多不同。她叹了口气,对朱老师说,“妈!我走了!”
朱老师无法理解梅音的行动。眼前的情形,以及梅音过往带给她的种种不快回忆,实在是太虐心了,“你走!千万不要再回来!你要是真的有种不回来,我改口叫你妈!”
“你不用叫我妈!你永远都是我妈!”梅音淡淡一笑,“我走了,你心肺功能不好,记得别再乱发脾气了。还有你,奶奶!很抱歉,我不能再在这个家里待着了,你年纪大了,也要照顾好自己。弟弟,妈和奶奶,就交给你了,照顾好她们。”
无论梅音的奶奶和弟弟接下来如何拖拽,都无法改变梅音要离家而去的决心。在这一天之后,我们将永远记住,梅音的性格,不止倔强而已。她甚至可能是一块坚硬的石头。一旦决定了做什么事,即便前面是世界末日,她都不会改变心意。
梅音途经先前那个混蛋拦截她的巷道口,走出巷道,来到我们镇子的主干道。沿着主干道往东走三四十米,北侧是供销社的联排房子。上午十来点钟的光景,梅音很快越过主干道,钻进了供销社东边的巷子里,向后面的职工宿舍走去。
几分钟后,梅音站在丰梓凯的宿舍门前,将满满的蛇皮袋放下,一屁股坐到袋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橘子,仔细地剥了皮,一瓣一瓣地撕下来吃。她在那儿坐了两个多小时,直到下午,丰梓凯才出现。期间,好几个住在这里的男女从梅音身边走过。他们中大多数人不认识梅音。不认识的原因,是梅音从十三岁到十八岁期间,被朱老师送到湖北她妹妹那儿念书去了。而十三岁前的梅音虽然也胖,但还没发育,跟现在这个满脸粉刺的姑娘几无任何相似之处。这个上午,个别认识梅音的人,就停下来问梅音坐在这里干什么。梅音说,“我等丰梓凯。”问者因梅音的回答吓了一跳,想说什么又没有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丰梓凯回来了,这个坏东西,说他是流氓一点都不为过,一见到梅音,他就表演诧异,“你怎么连人带包地过来了?是打算给我当保姆吗?”
“你觉得我好看?”梅音仰起脸,没有表情,望着丰梓凯,“你真的觉得我好看?”
丰梓凯愣了一下,“你多好看啊。也许别人会说你胖,但那是他们用词不当。你那不叫胖,是婴儿肥。《红高梁》里的巩俐,漂亮吧?就跟你一样,有点婴儿肥,好可爱哦。你看你的眼睛,也像巩俐,那叫一个亮。我屋里就有一张巩俐的画报,我可喜欢看了。”
丰梓凯的话听起来多么诚恳啊,由不得人不相信。梅音浅浅一笑,“那我可以去你屋里看一看那个画报吗?”
丰梓凯万万没料到,梅音是个这么没有防备心的姑娘,竟然主动提出要去一个流氓的屋里,也正因为这一点,他多少觉得这个姑娘有点特别了,“行!进去吧!”
梅音站起来,提起蛇皮袋,吃力地往里走。丰梓凯并不帮她提。他领着梅音,穿过供销社职工宿舍黑洞洞的走廊,进入他的宿舍。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在接下来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一个好色且精力充沛的青年男子对主动送上门来的猎物会做什么。不!根本不用想象我们就应该猜得到,梅音,一个十九岁的处女,就在这一天,被丰梓凯睡了。
先前在宿舍区前面跟梅音说话的人中的一个,在这段时间里充当了一回好事者,专门去了朱老师家里,把梅音去找丰梓凯的事告诉了朱老师,所以梅音和丰梓凯最终被朱老师堵在了宿舍里。很神奇的是,门被朱老师撞开的时候,朱老师,以及那些跟过来看热闹的人,看到的是梅音与丰梓凯在窗边练哑铃的情形。丰梓凯教,梅音学,他们正在做一组哑铃操。
“你们两个干什么了?”朱老师顿足捶胸,伤心地望着单手提着哑铃的梅音。
“我们没干啥子呀?”丰梓凯扮演无辜者,“就是强身健体噻。朱老师!梅音的力气好大哦,你看,这是五公斤级别的哑铃,我才勉强能耍,她也耍得起来。”
“住嘴!”朱老师怒斥,“没干什么你们还在练哑铃?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畜牲!”
“畜牲?朱老师,你作为一个堂堂人民教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怎么能说这么脏的话呢?你的话太脏了。”
“对你这样一个肮脏的人,我有必要不说脏话吗?你到底把梅音怎么了?”
丰梓凯瞬间拉下脸来。他抓过梅音手里那只哑铃,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向朱老师。围观的人连忙往门外闪,但又“呼啦”一下冲了进来。他们个个瞪大眼睛,期待又担忧地望着正在缩小的朱老师与这个高大的二十四岁男青年之间的距离,却见丰梓凯忽地向朱老师展示起哑铃健臂的动作来。随着他手臂的屈伸,大家看到,他右臂的肱二头肌像一只老鼠在皮下扭动、伸缩。“你看,我身上这个东西,可以大,也可以小。”丰梓凯神情促狭,望着朱老师,“我身上呢,还有其它东西,也是可大可小的哦,你女儿喜欢得不行哩。朱老师!你要不要也看一下?从你离婚到现在,该有十好几年了吧?那么久没看到这种东西了呀,我好同情你的哦。”
朱老师浑身颤抖,眼看着就要把身上的火药桶抖下来,但她克制住,悲愤地钳住梅音的手,往门外拽。“跟我回去,别在这儿丢我的人了。”
梅音毫不费力地甩开了朱老师的手,躲到丰梓凯身后,“我不会跟你回去,永远都不会。”
“你疯了还是怎么了?”朱老师绝望地望着梅音。
梅音大声说,“我没疯,我跟丰梓凯在谈恋爱。”
包括丰梓凯在内的所有人,都愕然望着梅音。时间仿佛被梅音的话吓得停了下来,屋子里忽然没有了一丁点儿的声音。最终是朱老师最不争气,她捂住胸口,扑倒在地。“作孽呀!”她在地上晕了过去。
梅音和丰梓凯之间的故事,似乎就是从这个时候才正式开始的。不是吗?如果我们还愿意注意梅音说出那句话后丰梓凯的愕然表情的话,我们应该知道,在此之前,丰梓凯从来就没有打算真正地跟梅音好过,即便是,在朱老师撞开他宿舍门之前,他真的刚刚速战速决地把梅音睡过。那么,接下来,丰梓凯,这个起初只想对梅音玩玩而已的坏青年,他和石头般的梅音之间,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1993年夏天的这个小镇总是显得那么的无聊。人们总在期待发生点什么质量过硬的故事。梅音很快满足了大家的期待。就在朱老师因梅音与丰梓凯的事晕倒的半个月后,梅音和丰梓凯同时从镇上失踪了。
这个事情当然也可以不用说得那么笼统,也就是说,那半个月里,梅音与丰梓凯之间,还是发生过一些事情的。比如,丰梓凯在梅音入住他宿舍后第三天,开始找借口把她弄出去。他想了很多办法,包括利用先前曾经与她好过一段的镇上一个叫季妙清的漂亮姑娘去调动梅音的醋意,他还把梅音装满衣服和书的那只蛇皮袋清理了出去,并在梅音发现这事之后,谎称袋子被人偷走了。但以上两种方法,均告失败,梅音非但未对季妙清产生醋意,还虔诚地向季妙清请教成为一名小镇破鞋的诀窍。季妙清很快意识到梅音在用这种方法讽刺她,很生气地走掉了。至于那只蛇皮袋,梅音自己把它从垃圾堆里扒了出来,重新放进了丰梓凯的宿舍里。
梅音与丰梓凯同居第八天,我们听说丰梓凯把梅音摁在床上,使劲地掐她。不过,丰梓凯本来要掐她的脖子的,但临到真要掐的时候,他还是把手放到了她的腰上,“看你这腰,跟柴油桶似的。我要把它掐断,看你还敢赖在我这里。”结果是,梅音发现丰梓凯用的力度不够大,便完全不挣扎地笑了,“我看出来了,你是个不会打女人的男人。一个不会打女人的男人,怎么可能是坏男人呢?我找你,是对的。”
丰梓凯简直不知道要不要对梅音生气。她竟然不知道,一个好色的流氓不舍得打女人,仅仅是因为打女人不利于他的猎艳。他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她,末了从床底下掏出木工刀,又从柜子里取出他雕了一半的一只木头鸟,来到阳台,狠狠地雕刻。他刀刀用狠劲,仿佛要以此发泄对梅音的厌烦。梅音过去看她雕刻。雕得真好,他竟然还有这等才华啊。梅音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这在以前,是从没发生过的事。丰梓凯忽然感觉这鸟雕得哪儿不对劲,停了下来。“为什么我雕出的总是一只死鸟?”他忽然就怒了,“我要的是一只活鸟,不是这种没灵气的东西。”他撒手将木鸟丢向阳台外广阔的天空。然后,他跑进屋子,用力扯开橱门。随着他的动作,梅音看到一只又一只成品木鸟从橱内滑出。丰梓凯开始用脚踩它们,一边踩,一边骂,“这些破玩意儿,全部不达标。”
梅音惊心动魄地望着丰梓凯踢踩的动作。在那一刻,她觉得,丰梓凯不是凡人。她的心跳更快了。她按住心房,耐心地体会心跳加速的感觉。后来,她找出一只纸篓,把木鸟的碎片往里面捡。丰梓凯发出一声嗷叫,逃出宿舍。既然你不走,那我走。这就是丰梓凯的想法。接下来的几天,他借住到一个初中同学家里。梅音却打听到了丰梓凯的去向,来到这位同学家,请丰梓凯回去。
这太可笑了。丰梓凯,我们镇上这个任何漂亮姑娘都拿他没办法的坏东西,竟栽到了梅音的手上。而她制服他的方式,是持之以恒地、无条件地接纳他的一切,忍受他的一切。“你赢了!”在他们同居十五天后,丰梓凯对梅音说,“为了说明我实在是服了你,我要从镇上消失。”
稍微想想就知道,丰梓凯是在耍阴谋诡计。既然在这个镇上,他去了哪里梅音都要跟到哪里,他离开镇子,梅音怎么可能不跟着离开?显然,他是要诱使梅音跟他一起离开这个镇子。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答案很快会水落石出。
几天后,梅音背着她那只蛇皮袋飞奔在火车站的站台上。正如我们应该想到的那样,她一脸的焦虑,踮起脚尖,四下里张望,试图找到当日早晨与他的行李从宿舍里一起消失的丰梓凯。当然,她发现丰梓凯了。如果她发现不了他,那才怪了。一个刚刚在即将驶往广州的列车上与人贩子谈完价钱的臭流氓,怎么可能在还没有正式把梅音交给买主前就从她的生活里真的消失呢?他故意在那个早上偷偷离开宿舍、离开小镇,并巧妙留下能促使梅音知道他上了某辆列车的线索,不就是为了使梅音落入他精心设计的圈套吗?
梅音站在还有几秒钟就要启动的列车外,看到丰梓凯了。他们的目光,隔着车窗玻璃,交汇。梅音三步并作两步跑着,跳上了车。她飞快地穿过拥挤的车厢,向丰梓凯的座位跑去。她丝毫没有意识到,随着她与他越来越近,危险也越来越近。让梅音始料未及的是,丰梓凯的旁边还坐着季妙清。怎么回事?梅音的脑子短路了,但马上,她对眼前的事情有了结论:丰梓凯要与季妙清私奔,背着她私奔。也许私奔是他们很早以前就计划好了的,而丰梓凯早就想离开那个小镇了,只是,一直没找到必须离开的理由。是梅音让丰梓凯有了一个理由:为了逃避梅音的纠缠,要远离那个小镇,顺便带上他众多情妇中长相最好的季妙清。
列车已经启动,越来越快,梅音站立不稳,她扶住椅肩,愣怔地望着并肩而坐的丰梓凯和季妙清。列车停止加速,匀速前进,梅音得以稳下身子。她提起蛇皮袋,步履沉重地向她自己座位所在的那个车厢走去。
“你是哪个车厢?”季妙清忽然冲着梅音的背影喊道,“到广州要一两天的时间哦,到时候我们会很闷的,说不定会去找你。”
梅音转过身来,看看季妙清,最终深情地凝望丰梓凯。她多么希望这句话,是丰梓凯说出来的啊。丰梓凯当然没有理由不问清梅音的车厢号,否则他该如何让人贩子顺利找到梅音?理所当然,他立即把季妙清的话大声跟梅音重复了一遍。梅音听他说完,淡淡笑了,“我在十三号车厢,欢迎你们过来找我。”
梅音将永远不会知道,在她去往她自己的车厢那短短几分钟里,季妙清用了多少恶劣的话来嘲笑她。贩卖梅音的主意,竟然是季妙清出的。曾几何时,她与丰梓凯谈到要南下去广东淘金的想法,那时候,他们都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这种人,好吃懒做,可不愿像那些本分的年轻男女那样,离开家乡去广东,就只是去打工。他们一旦去广东,就只能去做生意,赚大钱。而做生意、赚大钱需要本钱。这对狗男女,都是有爹娘生没爹娘养的货,在我们镇上,他们除了把自己打扮得溜光水滑,什么都不会,哪里弄得到本钱?所以,他们就迟迟没有把南下的打算付诸实践。是梅音给了这一对狗男女机会。没错!卖掉梅音,可以为他们提供在广东做生意的第一桶金。
列车开了很久,丰梓凯和季妙清都没有到梅音的车厢里来过。这让梅音失望。但她耐住性子,等待他们出现。她等啊等,列车在昭关站停车上下客的时候,丰梓凯和季妙清终于出现了。跟着这对狗男女一起出现的,还有另外三个广东男人。接下来,丰梓凯负责骗梅音下车,季妙清负责去车下跟昭关站前来与人贩子接应的人要贩卖费。梅音在丰梓凯的巧言之下下车了,她站在车下,望着忽然对她热情起来的丰梓凯,心里产生了一种温暖的感觉。她看着丰梓凯,直到车下人贩子的同伙与车上的人贩子,加起来总共六个人,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她劫掠。他们前后左右地架住她,捂住她的嘴,快速将她劫出车站,并在途中扔掉她竭力维护的蛇皮袋。直到此际,梅音才意识到丰梓凯对她耍了手腕。她欲哭无泪地被六个人贩子押上一辆车,带往一个仓库。在那个仓库,被解开蒙眼之物的梅音刚适应了室内的昏暗,就看到大门突然洞开,季妙清被人推了进来。
无疑,先前季妙清与丰梓凯策划着如何卖掉梅音时,她压根儿没有想到,在丰梓凯的这一单拐卖人口的生意里,货品不止梅音一个。一个是卖,两个也是卖,何况季妙清漂亮,售价比梅音高,丰梓凯要干就干大点,他怎么可能舍弃卖掉季妙清以得到更多钱的机会?
我们不甚清楚,季妙清发现自己跟梅音一样被丰梓凯卖掉之后,该会如何地愤怒。自从他们离开小镇,关于他们的消息,因为缺乏目击证人,便变得支离破碎。我们只能在后来的许多年里,通过传回小镇的关乎他们的消息碎片,再结合我们自己的想象,努力去厘清他们后来许多年的生活轨迹。
据说,梅音和季妙清被关在仓库里等买主过来的两天时间里,迅速结成同盟。季妙清心眼儿多,她用泪水调动出警卫的同情心,换取了逃跑的机会,而梅音力气大,胆子也不小,关键时候从地上摸了块砖头砸晕了警卫。顺利逃离后,梅音打算回四川,季妙清要梅音跟她去广州找丰梓凯报仇。善于顺从朋友的梅音听从了季妙清的建议——现在,她把季妙清当成朋友了。巧的是,她们在昭关站售票厅遇到了正试图利用色相骗取一位妇女信任以便得到一笔去广州差旅费的丰梓凯。这个混账,他算天算地,还是没有算过经验老到的人贩子们,他们收走了人,但不给他钱,非但不给,还把他揍了个半死。
季妙清当场要跟丰梓凯决斗,而丰梓凯呢,好男不跟女斗,甩开她与梅音,逃出了售票大厅,迅速从两个同乡姑娘的视野里消失。季妙清站在车站广场上,拉着梅音到处找警察。她要报警,把丰梓凯送进监狱。还是梅音坚决的态度,改变了季妙清的念头。梅音情真意切地求季妙清网开一面。丰梓凯眼下也已经够惨的了,她们与他,毕竟是老乡,并且,都爱过他,就随他去吧。季妙清在梅音的求情之后,抱着梅音在异乡大哭起来。“梅音,你怎么那么傻啊?他怎么可能爱过你?你那么丑,他怎么可能爱你?不过因为当时你有一张处女膜,他有兴趣玩玩你罢了,玩了就丢掉,你明白吗?你对他来说,就是快餐,快餐而已。还有,他不是睡你,他睡的只是你的单纯和年轻罢了。”
“我真的很丑吗?”梅音惊恐地望着季妙清。
“又胖又丑。知道他在我面前怎么叫你的吗?‘丑梅’,他一直叫你丑梅。”
梅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脑中回荡起昨天与季妙清被人贩子抓到仓库后,她所听到的他们对她和季妙清的议论,“那个胖的,丑一点,最多只能卖两千块。瘦的货品好,可以慢慢卖,争取卖五千块。”
梅音耳朵里响彻着他们的声音,心里想,她到底有多丑?竟然连季妙清的一半价钱都值不到。她妈说得对,她什么都不是。可是,她先前竟然还那么地不甘心,误以为只是世人不识货,终有人会知道她还是有很多可取之处的。丰梓凯当时夸她好看,她还真的以为,他能看到她身上常人难以发现的好,他是她的伯乐,她为此庆幸,感激上天给了她一个能懂得她的男人,于是,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现在看来,这一切,全部是她的一厢情愿、自以为是、不自量力。
季妙清撇下梅音独自上车去广州了,梅音一个人在昭关待了五天。第一天她自暴自弃地在街上瞎走,第二天,她被某种与生俱来的力量唤醒了似的,恢复了笃然、镇定的表情。她要去找丰梓凯,去当面问清楚,他是不是只是因为她是处女,把她当成快餐,玩一下而已;还是他一开始其实还是稍稍地喜欢过她一下的,只是,她毕竟不像季妙清之流拥有姿色,所以很快被丰梓凯厌倦了。
梅音要弄清楚,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这对她来说,至关重要。
不是没有可能是前者的呀,朱老师从来也都把她骂得一无是处,但梅音心里却一直清楚,朱老师那样子地骂,只是恨铁不成钢,是希望梅音更好,并不是真的就觉得梅音无可救药。丰梓凯,就没有可能因为她不漂亮,而遗憾于自己爱上了一个不漂亮的姑娘,于是要抛弃她,甚至要卖掉她?
梅音知道丰梓凯喜欢吃香蕉,她找遍全昭关的香蕉摊,看丰梓凯还在不在昭关,她要碰碰运气。九十年代初期的昭关并不大。上天眷顾,在昭关的第三天,梅音真的找到了丰梓凯,是在一家发廊门口。丰梓凯正在跟一个刚刚做完头发的富婆模样的女人套近乎,理所当然地,他这么做是为了得到一笔去广州或回四川的钱。可惜,富婆识破了他的伎俩,刻薄地笑话了他一通。丰梓凯正沮丧着呢,一转身,他看到了目光里饱含深情的梅音。
“我真的很丑吗?”入夜,在一家云吞店里,梅音语气沉重地问丰梓凯。
小小的一只云吞竟然把丰梓凯噎住了,但他对付女人多么的有经验啊,他笑了,“你怎么可能丑?你很好看。说你丑的人是没眼光。这些人审美太蹩脚,发现不了你的美。”
丰梓凯,这个流氓成性的东西,他深知当面说女人丑,实在没有必要。
况且,梅音不算是真的丑,她只是胖,脸上有粉刺——这些,对于一个姑娘的长相来讲,都不是硬伤。她其实可以不丑的,只是她现在,还不知道用什么方式使自己不丑而已。
“你在季妙清面前叫我丑梅,不是吗?”
丰梓凯语塞片刻,大笑起来,“季妙清真是个长舌妇。”
“你直说,是不是叫我丑梅?”
“对!我是叫你丑梅。”丰梓凯说,“但是梅音,你看问题不能这么简单的哦。”
梅音的脸痛苦地抽搐起来,她站起身来,就要离去。
“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咋个就要走了呢?”丰梓凯一把拉住了梅音。
“那你说。我听着。”
“梅音啊,我是叫你丑梅,但是,这是一个昵称呀。”
“昵称?”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喜欢到不想用普通词语来表达这种爱意的时候,只好故意用贬义词哇。以贬代褒,这是一种情人之间的修辞手法。梅音,你高中毕业,竟然不晓得这个道理?”
“我原谅你了!”梅音笑了,“我们还去广州吗?”
“去广州啊?去吗?”
“我有钱!”梅音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来,在丰梓凯面前亮了亮,“那天晚上从人贩子那儿逃出来的时候,我抢到的。季妙清拿了一半,我留了一半。”
丰梓凯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瞪着梅音手里的钱,“当然得去了。”
梅音毫不犹豫地将钱甩给丰梓凯,“那咱们买票去吧,赶今天晚上的火车。”
丰梓凯接过钱,抓住梅音,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梅音,你太聪明了,你不但好看,而且聪明,像你这么好的姑娘,到哪里去找嘛。”
梅音灿烂地笑了。她动情地看着丰梓凯,直到他走出云吞店。梅音高兴地跟了出去。
“我们约定一下怎么样?”丰梓凯忽然问梅音。
“什么?”
“你看啊梅音,”丰梓凯说,“我们出来,是为了事业,不是为了儿女情长,对不对?”
“你说是就是。”
“所以呢,我希望我们到了广州,要以事业为重。”
“可以的!”
“我的意思其实是,我们以后没得事,就不要见面。”
“我们都在广州,没事就不见面,好吗?”
“这样才可以安心干事业啊。”
“我听你的。”
“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没事就不要见面,大家平时都干自己的事。”
“可以。”
我们都知道,一个善于哄女人的男人,从来都不会在没有必要的时候,跟一个女人说实话的。丰梓凯,他当然没有必要直接说他不想再见到梅音了,他稍稍用了点流氓们所擅长的骗术,就搞定了梅音。而我们的梅音,竟然相信了他的话,就像她始终相信,丰梓凯当时不是把她当成快餐,而是真心喜欢过她一下的那样。
梅音不能忘记,在坐着三轮车离开云吞店前往火车站的途中,她还向丰梓凯回顾了一下自己的历史。梅音告诉丰梓凯,朱老师其实不该把她送到湖北去,她原本在老家镇上学习成绩还不错,年年都名列前茅,突然去了湖北那个全国有名的重点中学,一下子就是倒数了,这对她的打击很大,导致她中学六年没学好。
“如果一直在老家,不去湖北,我觉得我是可以考上大学的。四川的教育质量也不错啊。我妈把什么希望都寄托在我和弟弟身上,特别是我,想尽一切办法地让我有出息,可有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你越用力,效果越不好。”
梅音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语气一直是淡淡的。丰梓凯知道,她向他剖析自己过往的成败,根本原因是她想加深她与他的感情,试图让彼此进入对方的内心。丰梓凯可不愿意遂了她的心愿,于是,梅音正说得起劲的时候,他拿话岔开了她的话题,“梅音,记住了哦,没得事我们不要见面哟。”
被打断的梅音点点头,惆怅地望着丰梓凯。他杜绝进入她的内心,这意味着,他们之间的爱情,暂时还谈不上稳固。她为此感到担心。
“到了广州,凡事还是不要想得太简单了,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要多复杂有多复杂的。”丰梓凯最后多少还是起了点恻隐之心,在广州火车站下火车的时候嘱咐梅音。他掏出一只木鸟给她,“这是我雕得相对最满意的一只,留个纪念吧。”
梅音没有留在广州,她去了佛山一个叫三水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模具厂,她去那儿打工。她是在从广州火车站下车之前,就找到了这个工作。这也拜丰梓凯的如簧巧舌所赐。当然,梅音全无必要感激丰梓凯,他如此用心地帮梅音迅速在三水找到一个工作,还不是因为他不想跟梅音同处一个城市?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在列车即将到达广州站时,丰梓凯通过攀谈得知同车两名旅客,是三水一家工厂人力资源部门的职员,他们刚刚去湖南衡阳为工厂招工,一个姓黄,一个姓董。其中,黄姓男子很有点江湖气概,特别愿意跟人交谈,丰梓凯跟他胡吹海侃了一阵,最终把梅音推荐给了黄生。黄生了解到梅音还是个应届高中毕业生,人也质朴,最关键她看上去比较健壮,是难得的普工材料,便高兴地接纳了她。
在广州站,丰梓凯假装舍不得地同梅音告别。他骗梅音,来之前,他就联系好工作了,就在广州市里。至于做什么,丰梓凯随口胡扯说,“坐办公室,当白领。”
梅音是看好丰梓凯的,在她的眼里,他聪明、主意多,人又漂亮,机灵话还多,广州没有理由不张开怀抱欢迎他。梅音快活地向丰梓凯道别,跟着黄生、董生去了三水。
在三水那个模具厂,与梅音同一个月来的,还有三个小伙子和一个来自上海郊县的姑娘,他们跟梅音都是模具徒工。由于郊县姑娘比梅音早来半个月并且是老乡的缘故,梅音成了该姑娘的半个徒弟。
郊县姑娘很快成了梅音的噩梦。造成这样的一个局面,不知道该怪这姑娘学东西太慢,还是怪梅音学得太快。总之,梅音才来一周,技术能力就超过了已经在她来之前学了半个月的郊县姑娘。这让梅音自己也感到不解。她万万没有料到,在模具制作这样的技能上,她竟是天才。如果真要探究其中的原因,那只能说梅音不爱东想西想的性格帮助了她,使她在学习技能方面,特别地专注。郊县姑娘想得实在是太多了,动不动就思考未来,一想就开始焦虑,一焦虑人就走神,一走神就学不进去,于是很快被梅音甩到了后头。
那个黄生,似乎对梅音格外关心。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在一群打工仔、打工妹里面,梅音不爱多想的个性特别难能可贵。不是吗?大家都是从五湖四海来到广东这个先期发展起来的地方来打工的外乡客,年纪又都不大,哪个不是像郊县姑娘那样,今天想家、明天想未来的?梅音这种不爱想七想八的性格,对一名初级技工来说,太珍贵了。黄生就在梅音的班里表扬她,还号召大家向她学习。别的人并未因为黄生的表扬和号召对梅音产生敌意,郊县姑娘就不行了,她火速在心里生出了对梅音的嫉妒,并使它愈演愈烈。一天下午接近下班的时候,工人们陆续出了车间,郊县姑娘趁着人少使了个诈,致使梅音的手指头绞进了机器里。幸亏梅音闪得快,否则,五个手指头全被绞没了。也不是一个手指都未幸免,左手小拇指断了一截。
当晚,梅音被送进厂区附近一家私人诊所。黄生和一名副厂长陪着梅音的两名工友,送她过来的。医生这边在草草为梅音包扎,诊所外面的副厂长跟黄生下达开除梅音的决定,“笨手笨脚,厂里不能要这种工人。”
在黄生的努力下,梅音得以在小诊所里住了三天。这三天里,梅音突然特别想见丰梓凯。思念像一把刀,突如其来地切中了梅音并不脆弱的心,但她忍着。她要信守与丰梓凯的约定,没事不要见面——切掉一个小手指,如果被她当成事,多半会叫丰梓凯笑话吧。黄生这个时候才看出梅音与丰梓凯不平常的关系了。原先在开往广州的列车上,他并没有看出来,因为在外形上,梅音与丰梓凯实在太不配了,更何况,当时丰梓凯告诉他说,梅音是他的表妹。黄生便主动对梅音说,他可以替她去广州一趟,找一找丰梓凯。这么说过后,他又发现,根本没有可能在广州找到丰梓凯。
于是,他的这个话,纯粹就变成他对梅音有种特别情感的自我暴露了。
好在,梅音压根儿就没多想,没有发现黄生对她态度的非同寻常。
丰梓凯却来找梅音了。他当然能够找到梅音,分别之前,是他把梅音弄到三水这个模具厂来的呀。梅音甭提多高兴了,她把自己不多的工资交给丰梓凯,然后把伤手插在裤兜里,请丰梓凯吃西餐。吃的时候,她免不了要问丰梓凯在广州的情况。这个她爱慕的男人毫不犹豫地对她撒了谎。“就是白领啊,在一个新盖的写字楼里,收收文件,接接电话。”
实情是,他在广州根本不愿意好好去那些招工点投递资料、自我介绍,他一直在寻找一桩大事来干。可惜的是,广州的高楼大厦、行色匆匆的人流,都对他抱以一种轻慢的态度。在这个巨大的城市,他连长相都变得不出众了,毫无特长可言,这个城市,抱他以漠然,令他感到无所适从。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去干什么,就只好拿着在昭关梅音给她的那一沓钱挥霍,直到身无分文。他不想找梅音的。在找梅音前,他去找了季妙清,但被拒之门外——她倒真的在一家公司当了白领,还跟一个广东仔恋爱了。丰梓凯的到来,只能让她感到难堪。
“你一来广州,就找到那么好的工作。不像我,才来这里半个月,不但把手指头绞断了,还被工厂开掉了。”梅音神色黯然,“你说,我能行吗?”
“你当然行啊。”丰梓凯手插在裤兜里面,手指头捻着从梅音那里刚刚得到的一笔钱,一张一张地捻,想数清楚它们到底有多少,以便确认接下来这笔钱可以让他在广州撑多久。他漫不经心地附和梅音,“你真的行的。”居然,他开始说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了。
梅音展开笑颜,“还是你好,总能给我鼓励。不像我妈,只知道打击我。我这个人,就是需要鼓励。只要有鼓励在,我或许真的能行。”
“那你就好好干。我广州那边工作还忙,得走了!”丰梓凯快步离去。
梅音发现丰梓凯的背影很僵。他根本不打算回头。梅音怅然拉过丰梓凯的餐盘,把他没有吃完的半块牛排吃掉,然后她沉默了,吮着断指坐在那里。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该去干什么。
那只是一刹那的茫然而已。梅音从来都不是个热爱忧虑的人。结完账,她已经恢复笃然和镇定的神色。她沿着街路,一直向长途汽车站走去。她要去广州打工,那里有丰梓凯。当然,她依旧要遵守她与他之间的约定,无事不跟他见面。
到广州的最初一个月里,梅音的命运简直坠入了一个黑色洞穴,任她如何努力,都无法爬出来。梅音从电线杆子上撕下各种招工启事,按图索骥去应聘,却没有任何一家工厂或公司要她。我该怎么办呢?这一个月的末尾,梅音坐在大街上,干啃着一包方便面,望着人来人往的长街发愣。她想丰梓凯。这个时候,丰梓凯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多好啊。哪怕他过来找她,只是为了拿走她兜里少得可怜的钱。
丰梓凯怎么会想来找梅音?何况那阵子他运气倒是出奇地好,没有必要找梅音。他拿着去三水时从梅音那里取走的钱,去赌了一回,钱虽然是输了,但却因为他赌钱过程中表现出来的豪爽气质,赢得了一个香港老板的赏识。这个老板让丰梓凯做了他几天的马仔,丰梓凯本来不愿意的,但他敏锐地发现,做一个老板身份低微的马仔可以使他在短时间里认识很多老板,便欣然应允。果如丰梓凯所认为的那样,几天之内他就认识了好几个老板,他抓住机会,选择其中一位炒股的老板,私下里去拜访,转而成为这名老板的助理。丰梓凯通过几日跟老板们的接触,倾听他们的交谈,已经知道,想赚大钱,炒股不失为一个很好的途径。
而我们的梅音呢?她一个人在街边坐了一次又一次,想了丰梓凯一遍又一遍,最终还是忍住了对丰梓凯的思念,继续走上寻找工作的艰辛之路。接下来的这个月,如果不是黄生及时出现,对梅音来说,依然会是黑色的。黄生,这个对梅音念念不忘的山东男人,来广州找到了梅音。“我不想在工厂里给老板做垫脚石了,”黄生眼睛里面闪着睿智而精明的光芒,“来广东好几年了,我一直想自己创业。因为,我并不比那些老板差,完全可以做得跟他们一样好。只是以前我一直没想好该去干什么,干什么是去往成功的最快捷径。梅音,自从我遇见你,我知道我该干什么了!”
“我?”梅音讶异地望着黄生。她自认为十分普通,可竟然具有让一个精明男人发现自我的功能。“我不明白,你能跟我说清楚吗?”
“只要你愿意跟着我一起创业,你就能知道,我是怎么从你身上发现商机的。”
“我?商机?”梅音被黄生说得越来越糊涂了。
“对呀!”黄生说,“梅音,你极其独特的性格促使我发现了一个商机。”
“我?独特?”
“你身上有种天生的沉稳劲。也许,你自己并没有发现你的这个性格特质。我怎么都弄不明白,你这么一个单纯的姑娘,怎么练就了这么一副沉稳的性格。我只能认为,你天生就是这么一种风平浪静的性格。风平浪静,对多数人很难啊。所以梅音,你是天才。”
梅音惊愕地望着黄生。她怎么也没想到,天才这样的词汇,竟然可以安到她头上。
“你会红的。”
“红?”
“我要把你打造成我未来公司的头牌。”黄生说,“我现在就把我创业的创意告诉你。”
“嗯!你说!”
“我想开一个公司。不是常规意义上那种公司。它不生产产品,只接纳别人的负面情绪。顾客进来,发泄掉他们的各种负面情绪,然后一身轻松地离开。当前,不少先期富起来的人,因为富得太快,没有做好成为富人的心理准备。于是他们找小姐,包二奶,但新鲜劲儿过去后,他们不知道该怎么继续给自己找乐子了,就陷入精神空虚。他们困在空虚里,恐慌于这种空虚,担心被它杀死,越担心,就越恐慌。我在广东工作了这几年,接触到不少这样的有钱人。他们需要一个出口,及时地把那些慌乱和无措宣泄出去。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梅音?”
“有点懂,但又不太懂。”
“其实很简单。这个公司的业务,就是为有钱人提供尽情倾诉的场所和机会。而谁最有可能给他们提供这样的机会呢?就是梅音你这样一些性格特别独特的人。就拿你打比方吧,我认为,你跟普通人不一样的一点是,普通人听到别人讲这讲那时,很容易受到情绪波动,但你不会。所以,当一个有钱而困惑的人在你面前又是哭又是笑甚至呈现出疯癫状态时,你一定能够淡然而沉静地坐在他前面,用鼓励的目光,诱导他继续发泄情绪。梅音,你明白我说你会成为头牌的意思了吗?你愿意帮我吗?也是帮你自己,反正你也不知道该在广州干什么,就干这个吧。我们一起干,一起发财。你都不知道,有钱人的钱,是最好赚的。我们未来的工作室,即便业务量不大,哪怕只有固定几个客户,也一定有赚头。”
梅音钦佩地望着黄生,感觉这是一个走在时代前沿的奇人。她没有理由拒绝他。
黄生的行动力无需质疑,只几天后,他便在一家居民楼里租了一个三室一厅的房子。他把窗帘紧紧拉起来,毫不迟疑地让他的工作室开工了。他暂时只有梅音一个员工,其他的,还有待于他慢慢去街上、通过朋友介绍去发现。他为梅音购置了一套抗击打的笨重服装,一上岗,就让她穿上,毕竟,面对一个全力以赴发泄情绪的顾客,是一件危险的事。
“故乡”,这是工作室的名字。
“每个人都有一个精神的故乡,那里只有宁静,没有烦乱。我要让我的顾客,在我这里回归到精神的原初地,就像回到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
黄生这样解释工作室的命名。
现在,梅音端坐在屋子里了。屋里几乎没有亮光,只有梅音和来者的气息。来者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几年前,靠卖猪饲料发了财,但正如黄生所说的那样,成为暴发户的他在一段时间通过包二奶、胡吃海喝这样的方式狂欢过一阵之后,突然就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了。钱,只要他愿意赚,就有,但赚了钱,除了吃吃喝喝和搞女人,还能干些什么能让他快乐的事呢?最可怕的是,他开始逐渐花大量的时间去想死亡这个问题,这在他以前穷的时候,是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而这样的问题,只能给他带来无穷尽的恐慌、悲观、消极、难过,甚至于,有时候,他因为想到有一天自己终会死掉,在突如其来的不寒而栗后,他会失声痛哭起来。他的几个同样有钱的朋友在吸白粉,据他们说,每次吸了那种玩意儿之后,就飘飘欲仙,甭提多快乐了,他知道白粉这种东西,一旦碰上,就一辈子翻不了身。可他明明感受到白粉给他带来的诱惑。“来自毒品的诱惑,让我感到恐惧。我每天都会突然陷入这种恐惧里,心慌。我对自己的未来没了信心,我需要重建信心。从前,在我没有钱的时候,我是多么地有信心啊。我想回到那种信心满满的状态。”这个男人的声音如同暴风骤雨,他大声地说着,“我心里的这些痛苦,不方便向任何人说,我的妻子、情人,我都不能跟她们说,我怕会毁掉我在她们心目中的强者形象。谢谢你啊,我不认识你,不知道你是谁,你专门来听我唠叨这些。我说一说,就好了。下次,我恐惧得不得了的时候,我会再来找你的。”
梅音默默地听这个男人诉说着,有那么几个时候,她产生一种错觉,坐在她面前的是丰梓凯。为什么一个在常人眼里如此强大的男人,在一个陌生姑娘面前,愿意彻底扯下面具,亮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呢?丰梓凯,这个她心心念念一直想着的男人,为什么就从来不能像这个陌生男人一样,向她敞开心扉?哪怕只是敞开一个小缝,即便,只敞露那么一次。可是,别说他向她敞开心里的秘密,他连人影都不见了,不知道去哪里了。
一个又一个有钱而急需找到一个安全的方式排泄掉内心毒素的男人,坐到梅音面前来了。梅音听着他们耸人听闻的故事,却总是走神。她下意识地把每个来人跟丰梓凯对应。
这世上有很多与众不同的男人,他们的心思,也与一般的男人不同。他们一生都设法让自己人前闪亮,规避着别人去发现他们的瑕疵,却在暗中,忍受着瑕疵像一粒粒结石,给他们带来的痛。
丰梓凯一定也有痛苦和慌乱。梅音想起1993年的夏天,她在他的宿舍里看到的那一幕:他变得神经质,摔掉他不满意的木鸟。他是痛苦的,一种不平凡的痛苦。她有机会洞见他的痛苦吗?
工作之余,黄生亦会用一种窥探的语气问梅音,“梅音,我真是不解,你是怎么做到不被客人干扰的呢?我就不行。很多人都不行。我们都需要说话,把心里的话说出去。我们总有情绪,在生活中寻找各种机会排解情绪。”
黄生的问题和灵感总是太多,让梅音应接不暇。她不太确定,要不要告诉他,她只是反应慢罢了。她的反应实在是太慢了。譬如那些有钱而困惑的人在向她倾诉完,等到大半天后,甚至几天后,她一个人静静坐下来,会去细细揣摩他们说过的那些话,而那些时候,她会为他们的痛苦流泪,替他们恐惧。
朱老师曾经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对别人说过,她怀梅音怀了十一个月,在母体里待的时间过长的梅音,在漫长的发育过程中,把脑子里那些负责恐惧啊犹豫啊不安啊之类不良情绪的细胞全都杀掉了,于是一出生就是一块坚硬的石头。这是朱老师对梅音性格的一个解释,梅音自己并不赞同。
黄生建议梅音把家人接到广州来一趟,他负责他们的食宿、差旅费。梅音不知道,他其实是想用这种方式取悦她而已。不管怎样,梅音欣然同意了黄生的建议。突然出现在广州的朱老师,还是像从前一样,对梅音骂来喝去。她总是能找到贬损梅音的话题。
“你怎么就那么笨呢?你到底要我怎样做,才能帮助你变得聪明那么一点点?”她当着黄生的面,用类似这样的话,训斥梅音。
朱老师和梅音的奶奶、弟弟在广州待了半个月就走了。他们走后,黄生以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对梅音说,“我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沉着、冷静了。是你妈从小在这方面给你强化训练的啊,你从生下来的第一天,就在承受她对你的打击吧?你的感觉神经,因为这种承受性训练,粗壮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你在你妈的训练下,早就变得麻木了。”
黄生有些难过地望着梅音,他是想暗示梅音,她太麻木、迟钝,始终没有发现,他那么地喜欢她。但他终究又想到,暗示对梅音是不起作用的。
梅音仍然在思念丰梓凯。她那些舒缓的思绪这时候已经完全停在了这种思念里,逃脱不出去,缓慢是她的一种特质。一种东西,想进入她内部,会慢。想出去,也同样会慢。现在,那种思念,仿佛在她心里生根了,永远出不去了,要与她同生共死了。多少天了啊?她该有大半年没有丰梓凯的音讯了吧?
丰梓凯到底还是在梅音面前出现了。这一次,是季妙清,促使他与梅音相会了一次。
季妙清跟一个矮小的广东小伙子结婚了。当然小伙子家里很有钱,不然季妙清怎么可能愿意嫁给他呢?季妙清当然要嫁给有钱人,非但如此,还要让她的亲朋好友知道她嫁给了有钱人。季妙清勒令丰梓凯必须参加她的婚礼,丰梓凯知道季妙清肯定也邀请了梅音,有心不去,但忽然又想到在那样的婚礼上,能多认识几个有钱人,丰富他的人脉圈,便去了。
就这样,梅音在来广州大半年之后,与丰梓凯重逢了。梅音眼前的丰梓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但他只是用不诚实的态度夸了梅音两句,此后便对梅音视而不见了。他股票炒得不错,赚了一些钱,此前不久,他刚与一个新结识的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外贸公司,做进出口生意。由于这位朋友有官方背景,他们在关税上可以做些文章,所以,这个外贸公司虽然才成立,但已经显现出能赚大钱的迹象。丰梓凯很快就要成为一个大老板了。
梅音躲在角落里,偷偷眺望活跃在宾客间的丰梓凯。他的身边环绕着一个模特般的、比季妙清还漂亮的姑娘。梅音的自卑感蜂拥而出。她有心走过去问问,“不是说好了我们没事不见面是为了事业的吗?怎么你找了新女朋友了?”却到底没有这样去做。她就静静地待在角落里,脑海里浮现出那些去她的黑屋子里寻找精神故乡的男人们,耳边回荡着他们倾诉的声音。她把这些声音置换成丰梓凯的声音,默默地享受着那并不真实存在的丰梓凯对她的倾诉,然后,她感到有眼泪淌到了她的嘴角。
丰梓凯正在变成一个愈来愈强大的人,他愈强大,她便愈渺小,她便愈加没有机会去进入他的内心。这样的论定,让梅音悲痛。黄生错了,梅音不是没有情绪,不是不具备细致体验人情冷暖、喜怒哀乐的能力,她只是习惯把情绪压抑得很深,封冻在内心最深处,一旦它们破冰,便势不可挡。
从这个角度说,黄生虽然思维敏捷,善于捕捉人心,但并不真的了解梅音。
参加完季妙清的婚礼过后,梅音暗暗地难过了一个来月,然后,她去了成教中心。她要像如今社会上很多人一样,去参加成人自考。她心里有种担忧,随着丰梓凯越来越强大,她越来越没有可能了解他,越来越没有机会与他见面,她要尽可能在这一天没有到来时,缩短她与她之间的距离。她想不到别的方法,成人自考是她暂时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你这是干什么呢?你学这个,有什么意义啊?”梅音才报完名,刚把教材领回来,黄生就阻止梅音,“梅音,你活得没有创意。社会上很多人都参加成人自考,你就去参加,这算什么呢?绝不是赶潮流。潮流是什么?是大多数人还没发现它存在、还不知道它特别重要的时候,你发现它,重视它。现在,成人自考像一支大军,拥堵在社会的角角落落,这预示着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们走在大街上,每个人的口袋里都可能揣着这样那样的自考文凭,到那时候,这种文凭毫无意义。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必须要有创意,思路必须比别人提前那么一点点。梅音,上天其实已经在你身上种下了一个最好的创意,你只需顺应天意,服从这个创意就可以了。梅音,你风平浪静的个性,就是你今生最大的能量。你只需好好开发、利用这个特质,就能成为一个极成功的人。别去加入什么成人教育了,跟着我,按部就班地前进,就可以了。”
梅音抬起目光,微有些不悦地打量黄生。毋庸置疑,这个男人如同先哲,想事情总比别人快一步,很有能力走在当下的潮流之前,但他热爱及时指出一切的习惯,常让梅音感到无力应付、累。她从未想过要去做一个惊世骇俗的人。她只要做一个普通人。普通人没有必要活得那么有创意。他说这些,除了徒增她的不快,还有什么别的意义?还是丰梓凯好,他说出来的话,从来都让她开心、自在。
不过,梅音还是听从了黄生的建议,因为,黄生虽然不赞同她去赶成人自考这趟拥挤的列车,但还是喜欢她、支持她热爱学习的好习惯的。黄生想办法带梅音去见了一个心理学的教授。他让梅音拜他为师,并且他出钱,以私教的方式,让梅音学习心理学。梅音天生冷静的性格,如果配上相关的心理学知识,可以使她未来成为一名优秀的心理咨询师,这是黄生对梅音的理解。
黄生还让梅音从工作室的业务中全身脱离了出来,专门去学习。他另找了几个姑娘和小伙子,来充当倾听者。虽然那些年轻人不如梅音笃定,但黄生有办法。他让他们在每次上岗前服用镇定精神的药,以确保对倾诉者无动于衷。创意才是最重要的,执行创意从来就未必只有一种办法。以黄生的脑子,他有大把的主意让他的创意付诸实践。所以,其实用不用梅音来执行他的创意,这并不重要。说到底,他让梅音干这个,只是为了使他们之间有更多的连接点而已。现在,梅音和他之间有了新的连接点,她在按他对她的规划去学某种专业。这个新的连接点,将使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加意义深远。他大可不必让梅音还像以前那样,坐到一个又一个的陌生人面前,充当他们的情绪垃圾桶了。更何况,这个叫作故乡的奇特工作室,毕竟只能赚点小钱,它很快被黄生当成了副业。他把自己对于社会、人心的敏锐判断能力再次发扬光大,专门给想发财的人们去提供创意。他做了一个创意公司,专门生产创意。
几个月后,创意公司的业务走上正轨,黄生向梅音正式表白过一次。不暗示,也不曲里拐弯,就直截了当地,他对梅音说,“梅音,我挺喜欢你的,而且,我觉得,我们在一起也很和谐,不如,我们谈朋友吧?”
梅音看着黄生,省俭地笑了一下,慢慢地摇摇头,又把头低下去。
“你不同意吗?”
“不是的。”梅音说,“黄生,我只是觉得,我不爱你。我不能跟一个我不爱的人谈恋爱。”
“我们还没谈恋爱,你怎么就断定你不会爱我呢?至少,你要给自己爱的机会。”
“我们认识都有一年了吧。一年的时间不算短,能够让我知道我不可能会爱你。”
“梅音,你这么说,好象你多么懂爱似的。我比你爱过的次数多,我都不敢说我懂爱。只要你愿意接受我们的新关系,以我的人生经验,我断定,你会爱上我的。”
“爱这种东西,跟爱过次数的多少,是没有关系的,只要爱过一次,就知道是什么感觉了。黄生,我爱丰梓凯,这个你是知道的呀。”
“可是丰梓凯不爱你。”
“我愿意等的,等他爱上我。”梅音说,“黄生,谢谢你!你给我一个有意思的工作,通过这个工作,我才知道,每个看起来挺风光的男人,心里都有脆弱的一面哪。我相信,丰梓凯也是这样的。你知道梵高吧?一个天才的画家,被内心的疯狂折磨得受不了,割掉了自己的耳朵。丰梓凯也是个有才华的人,他刻的那些鸟,多好看呀。只有内心足够疯狂的人才会像他这样执迷于刻鸟这件事。人为什么会疯狂呢?还不是因为心里有自己把控不住的情绪。丰梓凯一定也有脆弱的一面,只是呢,以前,他不愿意让我知道这个。但只要我愿意等,终归有一天,我就有机会看到他脆弱的那一面。到那时候,他对我的态度,就会变的。”
“梅音,你这些话,不太好理解啊。你就说说,为什么你坚信,只要你能看到他脆弱的一面,他对你的态度就会变呢?”黄生这么聪明的人,都有点被梅音弄糊涂了。
“这是我的一个直觉,女人的直觉。”梅音说,“在黑屋子里,每次一个男人宣泄完心里的坏情绪之后,他们都变得非常相似。”
“相似?”
“就是松散、柔弱,毫无战斗力的样子。任何一个肩膀这个时候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都会靠过去。”
这大概是工作经验带给梅音的独特感悟了。黄生这么历经世事的人,都难免因梅音的这个感悟而感到新奇。但他仔细想想,觉得梅音说的是有一定道理的。
梅音忽然拿出那只木鸟,爱惜地望着它,说,“有些男人,他们生来就与众不同,他们对自己的人生寄予厚望,就像个木匠似的,拼命雕刻他们的人生。他们都是有力量的男人。黄生,你就是这样的男人。你是最好的雕匠。你雕好了人生的同时,还不会伤到自己的手。丰梓凯不一样,他雕啊雕,却总把自己的手伤了。他需要一个人,总在他身边,在他突然受伤的时候,替他包扎伤口。”
黄生诧异地望着梅音。这样的目光,据说一直陪伴了梅音好几年。
有将近十年的时间,梅音和丰梓凯逐渐从我们这些热爱谈论他人的镇民嘴里消失了,这正是梅音和丰梓凯这类离开家乡去外地打拼的人的宿命。不是吗?镇上的孩子一茬一茬地长大,新的话题人物不断涌现,取代着过去被我们珍视的那些谈论对象。没有一棵树是可以长青的,没有一个人可以成为永不被人厌倦的话题。在新人辈出的我们的镇子里,关于梅音和丰梓凯的话题,必然会被层出不穷的新鲜话题淘汰。
由于梅音和丰梓凯这近十年来几乎不回家的缘故,我们都快淡忘这两个人了。如果不是季妙清频繁地回来,在回来后偶或兴之所至地谈及梅音和丰梓凯,我们真的可以彻底地将梅音和丰梓凯忘得一干二净。
这些年里,季妙清喜欢不辞辛劳地奔波于广州和家乡小镇之间,那当然是因为,这样的奔波可以给她带来金钱和物质的享乐所不能带给她的精神乐趣。她多么需要这种精神乐趣啊,这几乎成了她后来生活的最大目的。难道不是吗?她每次耀武扬威地回到小镇,一边向镇民们分发从广州带来的并不昂贵的各种小吃,同时接受别人的夸赞,这是一件多么能给她带来快乐的事情啊。
大家夸赞季妙清,当然是因为她有钱的老公,以及远远超越了丰衣足食标准的富足生活。她现在的生活,几乎是镇上层出不穷的所有年轻人的梦想。那些年里,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像他们的前辈丰梓凯、季妙清一样离开小镇,去珠三角、长三角及其他的富庶之地淘金、打工,最根本的目的,不就是希望得到季妙清这样的生活吗?
季妙清一年回来三四趟,我们眼见着她胖了起来。这当然是她故意的。镇上的人,仍然抱持着一种朴素的看法,他们认为,胖,说明人吃得好,不用干活,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所以,季妙清当然要胖给大家看。
这个越来越胖的女人,穿着打扮越来越俗气,但她自己浑然不觉,感觉良好地从遥远的广州回到镇上,借助人们的想象,炫耀着自己。光炫耀她并不满足,还要拿梅音与她作对比。她嘲讽梅音的生活,以进一步标榜自己的成功。
透过季妙清那张贱嘴,我们逐渐知道了近十年来发生在梅音身上的事。这些个别事件,跟丰梓凯是有联系的。
据季妙清说,梅音傍上了一个在山东有老婆的男人——她说的当然是黄生了——这个男人品味奇特,持之以恒地喜欢着梅音,还供梅音读书,非但如此,他还不干涉梅音的私生活,允许梅音爱丰梓凯。“这是一个多么好的男人啊。简直是梅音的贵人。”季妙清说。而梅音,这个傻女人,这个傻透了的女人,竟然不领这男人的情。有一天,她主动向他提出,不许他再接济她读书的学费,她要自食其力地完成自己的学业。无论那个男人怎么做梅音的工作,梅音都固执己见。没办法,他只好答应了梅音。
最可笑的一点是,梅音竟然开始躲避这个男人。“我不爱你,所以,我不想在你身边待下去了。我多待一天,对你的生活就是多一天的干扰。你是个优秀的男人,不应该为我这样一个普通女人浪费心力。”那个男人啊,可真是天下第一号的痴情汉,梅音偷偷从他那里离开后,他想尽一切办法寻找她,竟还让他找到了。最终,他跟梅音约法三章:他与她之间,就是老板和雇员的关系,除此之外,不能有别的关系,连朋友都无需是。是的,故乡工作室还存在着,梅音还兼职去那里当倾听者,以挣得她的学费。
有一天,工作室迎来了一个失魂落魄的男顾客。这个人看起来很高,比他这个身高的男人,看着要高许多,究其原因,是因为他太瘦了。当时是工作室的另一个女员工接待的他。这名女员工刚与他在黑屋子里待了一会儿,就尖叫着冲了出来。“这个人是个疯子,他太吓人了。梅姐,还是你去接待他吧。”女员工一脸地恐惧,请求梅音。
梅音便穿上特制的工作服,把头脸包得严严实实,走进屋里,去迎接这名可怕的顾客了。
屋内光线昏暗,但梅音一进去有了一种不凡的感受,仿佛坐在那里的那个男人,与她之间有种莫名的联系似的。她悄悄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条小缝。从窗帘的缝隙里射进来的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这男人的脸上,梅音看见了,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丰梓凯啊。“故乡”如今在珠三角一带太有名了,终于把丰梓凯钓过来了。哦!这就是梅音朝思暮想的丰梓凯,他怎么变成这样了?什么样的悲惨经历,使他变得这么瘦?
梅音耐住性子,在丰梓凯面前坐好,任凭丰梓凯抓起能抓到的一切可移动的东西,摔到墙上、地上。他还跳过他与梅音之间宽阔的桌子,来打梅音。他以为梅音要躲的,但令他意外的是,梅音没有躲,于是,他在对梅音拳打脚踢了几分钟之后,自己也觉得无趣了,到梅音先前坐着的椅子上坐好。梅音从桌边绕开去,换坐到了刚才丰梓凯坐着的那张椅子上。
“说吧!有什么不开心的,就全说出来吧。”梅音轻声诱导丰梓凯。
丰梓凯一头趴到桌上,趴了许久。终于,他还是开始说了。多年以后,他的普通话变得特别标准,不再有任何乡音的痕迹。以下便是丰梓凯对梅音说的他那几年来的经历:
起先,他炒股,同时主要经营着那个外贸公司,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事业风生水起。忽然有一天,两名警察来到了他的屋子里,把他铐走了。原来,他的合伙人长年用非法手段进口物资,换句话说,疑似有走私行为。丰梓凯矢口否认自己知道合伙人走私的事,加上他愿意上交他的全部财产,于是他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审判中,得以轻判。他判了两年,由于表现好,提前半年出来了。出来后,丰梓凯锐气还在,通过入狱前积累的人脉,很快开了一个娱乐城。这一次,丰梓凯决心做一个守法公民。他本本分分地经营着娱乐城。由于有人帮助,娱乐城做得不错。在一年半之内,他的个人资产达到了百万。他再次迎来人生的低潮,是因为喜欢上了娱乐城的一个陪唱小姐。谁知道这个女的,竟然是一个在道上很有头脸的男人的姘头。结果可想而知,丰梓凯被那男人盯上了,再次以失去所有家业的代价,换得了平安。祸不单行的是,重新变得身无分文之后,丰梓凯的身体出现了异常。去医院一查,他得了病。梅毒二期。多亏他还认得几个朋友,借得一笔钱,花了一段时间,看好了这病。但此后,他暴瘦,人也失去了锐气。再去干什么,都不顺。他放下架子,去打工,却因为身体元气大伤,无法做一个合格的普通工人。只好不再打工。后来,他跟几个刚来广州的打工仔合租在一套房子里。房子六十平米,原来是一个大开间,却被隔成十几个小间。他住在其中一个小间里,生活了一两个月,最终被一种难以排遣的抑郁情绪控制了。是啊,他每天早上从床上睁开眼,第一个念头,就是觉得他如今的人生太失意了,心里非常地消沉。这样的消沉情绪会在接下来的一天里持续,直到傍晚入睡前,才会好那么一点。但等到睡过去,再醒来,又是同样的消沉。他怕长此以往下去,变成一个废人。
“我为什么落到了今天这步田地?”丰梓凯痛哭地说,“我以前多风光啊,很多姑娘喜欢我。我干什么,都有人帮衬。想干什么,无需多长时间、不需要费太多力气,就能成功。为什么我现在变成了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
我们的梅音,就这样静静地听着她心爱的人的心声,然后,她感觉到眼泪在面罩之下轻缓地淌了下来,直淌到她的嘴角。她用舌头舔食自己的泪水,感觉着它的苦涩。这种苦涩的感觉蜇痛了心神。
“丰梓凯!”梅音轻唤着眼前这个失意的男人,“真没想到,你受了那么多的苦。”
丰梓凯一怔,抬起头来,望着昏暗中与他隔桌相坐的这个全副武装的姑娘。
梅音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摁下灯的开关。屋子被炽亮的灯光填满了。
“丰梓凯!我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你向我吐露心声了。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有一个信念,只要我愿意等,一直等下去,总有一天,上天会安排我走进你的内心的。能够走进你内心的感觉真好。丰梓凯,你现在的样子好柔弱,让我心疼。”
梅音向丰梓凯走过去,途中,她慢慢地取下了面罩,又慢慢地卸下如同盔甲的身上的其它束缚。丰梓凯瞪大眼睛,惊愕地看到,一个颀长的姑娘,在向他走近。这个姑娘,长着一张他既陌生又熟悉的脸。想起来了,多年前,在家乡的小镇上,他勾引了她,然后,她爱上了他、要追随他去往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但这么些年,他无情地躲避着她。在最近的一两年里,他近乎都把她忘掉了。
“你是梅音?”丰梓凯望着面前这个瘦姑娘。
梅音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在这一两年之间,她怎么就变瘦了,脸上的粉刺也没有了。大概由于她皮肤的修复功能比较好,那些从前的粉刺,并未在她脸下留下多么明显的疤痕。
“梅音!真的是你?”丰梓凯的脸上忽然现出了激动的神情,他动情地抱住了梅音,“又见到你了,我太高兴了。”
梅音静静地任凭丰梓凯抱着她。这一刻,在她梦里出现过很多很多次。现在,它成真了。她忽然从兜里掏出一只木鸟,“我一直带着它,感觉它随时会帮我把你找回来的样子,我果然没白疼它,它让我梦想成真了。”
丰梓凯竟然也掏出一只木鸟,在梅音眼前晃了晃,“在监狱里,我终于刻出了一只我满意的鸟。我也随身带着,以便随时把它交给我一见倾心的女人。”他将这鸟交给梅音,取过梅音手里的那只,远远扔开,又望着远处躺在地上的它说,“它不好,不值得你珍藏它。你要珍藏,就珍藏我现在给你的这只吧。”
在季妙清的理解里,重新遇到梅音的丰梓凯对梅音一反常态地表现出一种莫名的喜爱,没有别的原因,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梅音变好看了。这个男人,永远都改不了戴着有色眼镜看女人的习惯。一个丑女,无论对他多好,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远离她,而一个漂亮姑娘,哪怕不说一句话地站在他面前,他也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去讨取她的欢心,得到她,睡她。
季妙清关于丰梓凯重见梅音后对她产生好感的原因,给出的是一个这样的论断。我们无法驳斥她,只能寄希望于有一天梅音和丰梓凯回到镇上时,我们有机会通过他们之间难以避免会出现的某些微妙的小举动,来判断季妙清的论断是否偏狭。
机会到底还是出现了。在梅音、丰梓凯、季妙清他们从镇上离开的十二年后,我们迎来了梅音和丰梓凯彻底的归来。这一天午后,梅音和丰梓凯一前一后各自手上提着并不沉重的两个包,衣着朴素地出现在了镇子的主干道上。现在,这里严格说来已经不叫镇了,前两年,市政规划部门将这一带划为市高新开发区的一个部分。
朱老师和梅音的弟弟此前就在电话里知道了梅音要回来的消息,已经站在那巷子与主干道之间的路口,等着梅音呢。梅音的奶奶,上一年得了老年痴呆失足落水去世。
出现在朱老师眼前的,是一个窈窕的、略有些知性气质的女人。怀着一丝惊喜和难以置信,朱老师望着越来越近的梅音,仿佛望着她从小对梅音的深刻期许。丰梓凯自然是走在梅音前面的。朱老师眼前的丰梓凯,并不像季妙清所说的,是一个暴瘦的男人。十几年过去了,这个男人也快四十了吧,居然还像从前在这儿时那么年轻和富有活力。朱老师在心里骂季妙清,“这个骚货,故意诋毁我们家女婿。”
确切地说,这是2005年春天的一个午后,接到梅音和丰梓凯的朱老师,欢天喜地地把梅音和丰梓凯往家里领去。朱老师一边在前面领着路,一边大声跟过往的人介绍丰梓凯,“我女婿!我女婿呀!多帅啊,看到没?”
朱老师的语气里洋溢着一种快感。季妙清这个臭女人,最近的这几年来,一次又一次地在人们中间散布梅音和丰梓凯的坏消息,这让朱老师一天比一天抬不起头来。她,朱玉芳,打生下来的第一天起,就是个要强的女人,自尊、好面子,凡事都不愿落在人后,又是这里最著名的老师,让她这样的人,如此这般地忍受着季妙清,简直是一种非人的折磨。现在她终于得以扬眉吐气了。
“我和梅音这次回来,不打算再走了!”梅音和丰梓凯之间,看起来依然是丰梓凯是主导,而梅音还像从前一样,习惯沉默。才进了屋门,丰梓凯就对朱老师这样说。
朱老师含着泪,用力地点头,“不走。不许走。哪儿都不如家乡好。”
丰梓凯和梅音是带了一笔钱回来的。这些钱,是他们两个最近的这几年里,一起在广州赚的。这笔钱不多,但也不算少,有两百来万吧,足以让他们在家乡做点他们想做的事。经与朱老师商量,丰梓凯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在这个如今被叫做高新区的地方开了一家工厂,专门生产一种手机配件。梅音在回来之前,已经考到了心理咨询师从业资格证书,正好原先的镇卫生院现在的第十人民医院第二门诊部缺心理医师从业者,加上门诊部的主任是朱老师的学生,梅音未费任何周折,就成了门诊部的一名医生。由于高新区的人,大多还是些不太有文化的农民和原先各镇的居民,大家对心理疾病这样的事不太当回事,所以甚少有人来找梅音求诊,梅音落得个清闲,大部分的时间里,就在办公室里看她喜欢的书。
有些事,朱老师必须弄清楚。一个上午,梅音去门诊部上班之后,朱老师拦住要出门的丰梓凯,“我们好好谈一下吧。”
“我知道你一直想跟我谈谈。”丰梓凯笑了。
“就开门见山。”朱老师说,“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结婚的时候,不通知我一声?为什么结婚三年后你们才回来?”
朱老师的问题勾起了丰梓凯的诸多记忆,它们大多是不快的。“我不想灰溜溜地回来。我希望回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点人样。”
“这么说,季妙清说的是真的?”
“她说什么了?”
“她说,你曾经很失败。瘦得跟个鬼一样的,找到了梅音。梅音不计前嫌,收留了你。”
“不能这么说。是我和梅音最终都发现对方跟自己特别登对。不存在谁收留谁的问题。”
“那你后来怎么就觉得梅音跟你登对了呢?最早那些时候,你是不要梅音的。你后来怎么就良心发现了?这是我的第二个问题。”
丰梓凯目光变得滞重,望着朱老师。这个失意了一辈子的女人,直到现在,还把梅音当成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不想把梅音稀里糊涂地交给一个男人。她需要弄清楚,这个男人是真的爱梅音的,她才能放心地把梅音交给他。丰梓凯看出来了,他必须赢得朱老师的信赖。
“男人比你们女人想象得要脆弱。”丰梓凯说,“如果没有梅音,我不会东山再起。”
“你感激梅音,娶了她?”
“感激?”丰梓凯生气了,“朱老师,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俗话说,三岁看到老,我丰梓凯是一个可以被一点感激的意识收买的人?”
“你当然不是。”朱老师冷笑,“你从来不会因为感激,而强迫自己去接纳这个人。可我真的不明白,就你这么个男人,眼见着要四十了吧,还动不动跳脚,梅音怎么就死心塌地爱上你了?”
“梅音只需去爱,不会想太多。”丰梓凯说,“还有,我也爱梅音。这种爱,是一种依附。我必须依附梅音,才能成为一个一直强大下去的男人。”
“我是老师,你放心,我能听得懂你说的一切。”
丰梓凯停了一下,叹了口气,“朱老师,你听说过鳄鱼与牙签鸟的典故吗?牙签鸟,一种很小的鸟,人们喜爱这种鸟,后来把它叫成了燕千鸟。我想把我比作一条鳄鱼,你不会见笑吧?如果我是鳄鱼,那梅音就是一只燕千鸟。鳄鱼很强大,水陆两栖,生物界的王者。但你知不知道,再强大的动物,身上也有致命的缺憾。鳄鱼嘴里有一种细菌,如果不及时清理掉,它的牙齿会坏。一个靠尖牙利齿在世上立足的动物,没一副好牙齿,怎么成其为王者?它不能让牙齿坏掉。怎么办?它自己又掏弄不了牙缝,只有借助别的动物,来帮它掏弄了。燕千鸟,就是这个帮鳄鱼及时清理牙缝中致命细菌的动物。它来到鳄鱼的口腔,兢兢业业做它的清洁工。也只有它,愿意替鳄鱼这么干。孔雀愿这么干吗?不愿。它只愿意在人前展示自己的羽毛。麻雀都不愿这么干,哪儿有食,它就飞哪儿去。只有燕千鸟,它爱鳄鱼嘴里那种细菌,只从鳄鱼嘴里觅食。它和鳄鱼达到了一种完美的共生关系。”
朱老师颇有些震动地望着丰梓凯。她大概没有想到,梅音在丰梓凯的生命里,竟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
“梅音不像你想得那么普通。我现在一直记得,在我最失意的时候,当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一败涂地,再也起不来的时候,梅音是怎么帮我的。就说我重新遇到梅音的这最近三四年吧。我在广州,重新创业,通过朋友的担保,跟银行贷到一笔款,做了个小公司。我坐过牢,再创业很难。我苦闷,时常想着要放弃。很多时候,在外面遭了白眼,受了气,回到家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痛斥这个世界,迁怒于梅音,还摔东西,而那些时候,梅音就只是用焦急地、担忧的目光,望着我。我迁怒于她,她也不辩解。我摔东西,她默默把碎片捡起来。我把从外面带回来的烦躁、焦虑、不满、痛苦,那些精神的碴儿,倾泄完了,这才想到,刚才那会儿,梅音一直在忍受着我。我羞愧了。梅音呢,见我平静下来了,开始和我分析我在工作上之所以有那些得失,原因到底在哪儿。我们开始平心静气地探讨解决问题之道。最终,找到了办法,对症下药,下一步的工作中,我避免这些问题。就是这样,梅音用她的忍耐、分寸、坚定,一而再、再而三地帮我疏理人生,使我及时挣脱精神的枷锁,变成一个真男人。最近这几年我但凡还有点成功,那都跟梅音不无关系。”
朱老师到底还是因丰梓凯的这番话,对他放了心。季妙清是肤浅的,绝对肤浅,丰梓凯怎么可能是因为梅音后来变得好看而爱上了梅音呢?梅音和丰梓凯之间,是一种再稳固不过的精神关系。这种关系,能使他们的婚姻永远安全。
丰梓凯从兜里掏出一只一块钱硬币那么大的一只木鸟,端详它。这是一只美丽的木质燕千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雕出它的。看了一会儿,他珍惜地将它放回兜里。朱老师望着他的动作,不明所以。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关系,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复杂得很。”朱老师在退休前的最后一堂课上,对她的学生们大加感慨。学生们不明白这个从前的镇花,现在满头白花、风华不再的女人为什么跟他们说这些。
诚如朱老师所期指的那样,梅音和丰梓凯的婚姻关系是稳固的。回到家乡的第二年,他们之间有了一个孩子,男孩,长得像丰梓凯一样漂亮,又过了三年,他们又有了一个孩子,这一次,是一个女孩,还是像丰梓凯一样漂亮;丰梓凯的手机配件厂办得风生水起,这几年里,业务量不断攀升,营业额跨越式地逐年递增,他一跃成为我们高新区里几十个富豪中的一个。而梅音,自始至终,都甘愿做门诊部的一名普通医生。
原先镇子的主干道的两边,修了一条宽有十来米的绿化带。许多个周末,我们看到梅音和丰梓凯带着他们的孩子在绿化带上散步。两个孩子总是在他们的前面跑来跑去,而梅音和丰梓凯挨得很近地并肩向前走。丰梓凯总有说不完的话,而梅音甚少说话,只是见缝插针地说上那么一两句。我们知道,梅音那一两句话,必然是很有力度的话。
也有些时候,丰梓凯会当街对梅音大声而激烈地喊叫。梅音总是对丰梓凯视而不见,只全心全意地向过往的行人抱歉地微笑。“他只是一时气急,发个脾气而已。”梅音的微笑里面,一目了然是这样的话语。我们都还像很多年前的那些镇民一样,用担忧的目光望着梅音,生怕她无法承受丰梓凯突如其来的恶语。我们通常是多虑的,丰梓凯最终还是和梅音并肩前行了,又恢复了温和但急促的语气。
“你不能总是这样受着他。”私下里,朱老师也会把梅音叫到一边,挑唆地说。
无论如何,朱老师这样在女儿和女婿之间挑唆,是不该的。这只能证明,她活到现在,依然是个控制不住要乱说话的女人。所以,对于朱老师这样的挑唆,梅音通常报以沉默。她就只是低下头去,静静地做她手中的事,当朱老师的话是空气。
“你看季妙清现在多惨,四十岁了,突然就离婚回来了。我可不想你像她一样,弄到最后,被他抛弃。男人有钱就会变坏,何况,丰梓凯现在是越来越有钱了。”
季妙清那个矮富丑的老公上一年向她提出离婚,任凭她如何妥协,答应他各种无理条件比如偷偷找一个二房,都不能改变他要跟她离婚的决意。季妙清的聪明劲还是有的,她就想了个法子,试图来拴住老公,她去怀孕——原先,因为她在结婚前多次流过产,被医院判定为怀孕有风险,不敢怀孕的——果然如医院预料的那样,生产的时候,她差点在产床上死过去。令她沮丧的是,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女孩,这导致了她那个有钱而思想陈旧的老公更加想跟她离婚了。非但要离婚,还要她把女儿带走。就这样,季妙清在四十岁这年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儿回到了家乡。因为那次难产而导致的长期抑郁,她人瘦了四十几斤,变成了皮包骨头。由于她是胖过的,突然这样瘦下来,脸上就堆积了很多的皱褶。即便她如何精通化妆术,也无法改变看上去已成老态的状况。
她变成了一个神经兮兮的女人,动不动就坐在街边的茶馆里,跟熟悉、不太熟悉的人回顾她过去曾经有过的辉煌,试图让别人知道,她吃过的山珍海味是她眼前的人几辈子都吃不到的,她住过的那些酒店,没有一定的身份,是不可能入住的。她这种肤浅的炫耀,自然是讨嫌的,于是,再有涵养的人,听她说了一阵,也忍不住会拿话揶揄她。季妙清现在极其地敏感,别人一揶揄,她马上就听出来了,就跟人家吵。有一次,我们竟然看到她跟一个强壮的男人要当街干仗。
“你个胸小无脑的蠢女人,看我不揍死你!”男人用恶毒的语言大声叱骂季妙清。
季妙清当然是不让的,蹦蹦跳跳地去从地上捡起一个空的易拉罐,向男人掷去。男人眼疾手快,接住了空罐子,在季妙清还没反应过来的当儿,向她的脑门掷去。季妙清来不及避让,任由那罐子砸在脑门上。然后,她气急败坏地拿起手机打110。那男人的表情却不因为警察即将过来而松懈一点,他指着季妙清继续骂,“我看你脑子坏掉了吧?你回去照照镜子,看看你什么鬼样子,还作,作,你有作的资本吗?”
有一次,季妙清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欺负,去找梅音倾诉了。梅音气息均匀地坐在她面前,听她说完,然后就轻言细语地安抚她。季妙清却只是为了控诉出心中的不平而已,没有心情听梅音的安抚。梅音马上看出来了,就不再说话了,只静静地坐在季妙清面前。
“梅音,你知道我忽然想到什么了吗?”
“什么呀?”梅音问。
“我想到了一个心理测试题。你学这个的,应该知道这个题。”
“哦!说说看呀!”
“说是有五种动物,老虎、猴子、孔雀、大象,还有狗,它们随一个人在森林里。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了一种危险,迫使这个人要逐一扔掉这五种动物。扔掉动物的次序,能揭示出父母、儿女、朋友、金钱、情人这五种事情在这个人心里的排序。”
“我知道的,我知道这个测试题。”梅音笑了笑。
“你也应该知道,几乎所有的人,最先扔的,都是孔雀吧?”季妙清悲愤地哭了,“孔雀代表爱情,代表情人,我就是那只孔雀啊,我就是那只孔雀啊,只能被男人抛弃的一只老孔雀。”
如果季妙清真的是一只孔雀的话,那现在已然是一只干瘪的老孔雀了。梅音同情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要多大的失败感,才能让季妙清在她面前示弱啊?梅音不知道该怎么去帮助季妙清去跟她心里的失败感战斗,她真的不知道。她并不像别人所以为的那么具有智慧,她最多只是心里比别人笃定、缺乏杂念罢了。
“你怎么就爱上了丰梓凯,而且一直爱到现在呢?”季妙清探究地问,“他早先是个浑蛋啊。我就从来没有爱过他,那时候,我只是跟他做戏罢了。”
梅音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诸如此类的问题,她都不想回答。她和丰梓凯现在是一体的,季妙清这样一个外人,想知道她与丰梓凯之间的事,那是多余了。
“你为什么就那么爱丰梓凯啊?你知道吗?你爱到把自己都丢掉了。”季妙清不依不饶。
梅音忽然放声笑了。她就那么大声地笑着,直笑得季妙清吓得站起来,逃也似的跑出梅音的办公室。梅音拿起杯子,去饮水机那儿接了一杯水,而后,她双手捂住杯子,来到窗口。窗外,季妙清干瘦的身影越来越远了。梅音将水杯抬起,慢慢地喝水。
梅音怎么可能会爱到失去自己呢?这些年来,她逐渐知道,丰梓凯如果失去了她,一定会在某个突如其来的时候,一个人躲在屋里哭。她所做的一切,主要是不想他哭。有这样的认识作支撑,梅音从来都是在做自己。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