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歌
黑亮亮的二八凤凰飕飕地转着车圈子。一前一后载着两个女儿,刘启华蹬圆了两条腿,一路往少年宫飞奔。
“妈,你慢点,没事的。”周丹在后座扯了扯她的腰杆。刘启华顾不上说话,心头骂着周伟,一脚脚地踩下去。她叮当当闯过了七仙桥,捏着刹车一划龙头一个左转弯,连车带人兔子一样沿着顺江路冲下去。
这车子风驰电掣地杀进了少年宫,引得满坝子的家长都抬头来看。刘启华却哪顾得上他们的眼神,她一捏刹车跳下来,扫落脚架再抱下两个女娃子,推着她们:“快!快去考试!”
周丹和周青就往一楼的教室跑过去,监考老师心慌慌地迎出来:“哎呀!周丹,周青!快!快点!”
眼见两个女儿被老师领进去了,刘启华一颗心终于落下来。她慢慢地把自行车推到停车场去,呼呼喘着气。
守自行车的老曹放下茶盅来招呼她,说:“刘大姐,累惨了啊?”
“咳!”刘启华一边锁车子,“还好赶到了,还好赶到了!”
她回头往院子里一看,看到几个家长都在伸起颈项朝她这边望。她就走过去跟他们打招呼:“孙哥。朱姐。小秦。”
“我们还在说,”家长们也招呼她,“今天周丹和周青总不会不来了吧!”
“咋会!”刘启华笑起来,“都怪我,出门耽误了,差点误了考试!”
“不会不会!”家长们又说,“误不到误不到,再说了,就算迟了老师也要让这两个进去考的,哪能少了她们!”
刘启华笑了一笑,从包里拿出茶杯来,扭开盖子,喝了一口水。
她的心跳得像伸冤的鼓一般,就看着教学楼走廊上贴的花瓷砖定神。她一片片地从底下看到了上头,就看到墙上扯着一张横幅,写着:“全国小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初选赛(永丰县赛区)”。
她就又喝了一口水,想:“等到了市上比赛的时候,才是要见真功夫了。”
自从周伟和刘启华培养出来一对双胞胎神童,走哪儿去都有人专程招呼他们。周伟是什么一个情况刘启华不知道,不过她是很愿意跟大家分享她的育儿经验的。毕竟周丹周青这两个女子十月怀胎生出来,一长长到了十一岁,就没有一分钟离开过她的眼睛。
本来,刘启华从少女时候就体子弱,于是这两个娃娃一生出来也带着命苦,相依依地从她肚皮钻出来,皱巴巴地长得跟猫一样,又还没有奶水吃。
刘启华着急得流眼泪,医生说不要急不要急急了更不来。她一连喝了八盅姜丝鲫鱼汤,啃了五个花生炖猪蹄,汤汤水水灌了一肚子,奶头上才零星渗出了五六滴黄水水——连润嘴皮子的都不够!
她爱人本来就是个大而化之的人,说:“那就奶粉兑着肥儿粉喂嘛 —— 我跟我姐都这样喂大的,也没啥!”
刘启华哪吞得下这口气,坐在产房病床上声不响气不出,把炖得稀烂的猪蹄子当仇人一样啃 —— 还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最后,打扫卫生的谢大姐实在看不下去了,偷偷给她说:有个住在凉水井的女人啊比她早一个星期生的,奶水多得不得了,每天接出来要一盅盅地往外倒!—— “不然,你去问她看看?”
刘启华就推着打着让周伟去凉水井找这个人,终于被他找到了,于是每天五角钱两盅盅地一趟趟买回来 —— “脚都走得起了茧!”—— 但是不管,她的娃娃们终于长得白粉粉的了。
—— 这还只是开头。
刘启华想得很清楚,要把娃娃养得不一般,养得比过这平乐镇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自然不能靠一个住在东门外凉水井的女人。她早早订了《育儿画报》,又从上面读到了北京妇幼院育儿专家胡穗青教授的文章。于是,她花了当时每月工资的四分之一,去邮局邮购了一套三册的《胡穗青科学育儿大全》,从早上六点半到晚上八点半,一分钟一秒钟都按照胡教授的指示办。
这钱还是花得很值得的。周丹周青从两个缩眉缩眼的干柴团团舒舒展展地长成了整个东街上人人都夸的漂亮娃娃。
这还不算。小学一年级,其他人还在学加法,她就教会了她们做一百之内的乘法;小学二年级,其他人还写不清楚一篇周记,她就教会了她们背苏东坡的“大江东去”……
当然了,这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绘画兴趣班,奥数班,以及英语启蒙班她一样也没落下过;全国少儿书画展到永安市来展览,她就专门坐着公交车一手一个地牵着去长见识;学校的老师也把这两个当宝,每天下午放学之后都要再给她们另外补课 —— 甚至周伟也三不五时地帮些倒忙。
到了小学五年级,她刘启华的这两个女儿简直是傲视平乐镇的其他小学生,区县奥数选拔赛,那肯定不在话下!等到了市区,才要用用心了,要是再要到了省上,那必然是加倍努力对待:万一,万一得了全国金奖,那就是正儿八经的神童了!
这一头,刘启华站在少年宫的院子里想了一路,终于把气想顺了;那一头,家长们就果不其然地跟蚊虫一般上来搭话了。
“刘姐,”小秦说,“麻烦你嘛,你真的给我支两招嘛,你看你这一对双儿教得这么好,我们屋头那个刘航咋就笨得拉牛屎!”
“这小秦,”孙哥笑起来,摸出一根烟来点上了,“你硬是说得凶!哪个笨的娃娃会跑到这来上奥数班啊?再说了,女娃娃男娃娃发展不一样,男娃娃后劲大。”
“说的就是!”朱姐也搭腔,“男娃娃耍心大,等到上了初中,学习压力一上来,稍微认真点,成绩还不就飕飕地往上涨!小秦啊你就是瞎操心。”
小秦挥了挥手,扫一扫绕住她脸面的烟子,依然不依不饶:“刘姐,你就说一下嘛,你上次给我说拿扑克牌训练算术那个,真的多有用的!你再给我分享一下经验嘛!”
孙哥把烟甩了,拿脚跟子碾熄了,说:“扑克牌练算术?这是啥办法?启华,你说出来我们听一下呢?”
这件事刘启华有生以来说了不下一百次,但她还是好心好意地提起精神,娓娓道来:“这个也是我在胡教授的书上学的,就是先找一副扑克牌……”
“哎,小秦,你们先不要说这些别的,我有个正事要跟你打听,”朱姐眼切切地,一副鬼撵上来的样子,“你们老刘他们天山的股票现在还买得到不啊?我听说都涨到六块五了,他们员工有没啥渠道嘛?我们这想买两手。”
“哦!”孙哥也转过脸去,面着小秦,“这倒是!小秦,你们天山的股票最近太走俏了!我找了个在政府办的哥们都说买不到,你给我们帮帮忙,指条路嘛!”
“这……”小秦为难地看了刘启华一眼,“这啥股票的事老刘从来都不给我说,我哪有办法……”
“你肯定有办法嘛,”朱姐说,“你们老刘一个堂堂副经理,还没员工股了?”
“哎呀,”小秦呻唤了一声,就像哪个人伸手掐了她的胸脯子,“我们老刘的事我是从来不过问的。我们家好像是有点他们公司的股票,但说是内部员工股,不许交易的……”
“这有啥不许!”朱姐马上说,“股票上又没写你的名字!卖出来哪个认得到哪个!这样,你卖两手给我们嘛,按市场价!”
“对的对的,我和朱姐,一家人买你两手!”孙哥也表态了,“启华,你呢,要不要也买一手,这个现在火得很哦!发财!”孙正军下海前和刘启华的丈夫周伟同在土产公司工作,还是要照顾她。
“我不要我不要!我弄不懂这些东西!”刘启华连连摇头。
“刘姐你太谦虚了,”小秦也是心红红地想着她,“这个啊简单得很!你要买的话,我低一点卖给你!”
“哎呀我不买我不买!”刘启华的心刚刚才定了,又被几个人踩得蹦起来,手心都出了汗,“你们慢慢聊,我早上还没吃饭,我出去吃个抄手。”
说起来也是人怕鬼想念。刚刚清早上,刘启华和周伟还为这事吵了架。两个月来,两口子为了这件事不知道闹了多少回。周伟说:“你这女人咋说不清道理!人家孙哥那边都给我谈好了,一千二百元一个月,给他们的杨总开车,开的还是日本的丰田佳美,有啥不好?我们单位一个个都出去下海了,你看看人家那些都赚了好多钱了!”
刘启华也是拿定了主意,神也说不动:“周伟你这人咋不知道感恩,当时你进土产公司来开车的时候,好多你的战友都羡慕你。这么好的工作,这么好的单位,又稳定,环境又好……你哪点不满足?这么好的工作说不要就不要了?”
周伟鼓包包地瞪着一双眼睛,抓心挠肺,想着我说的人话这婆娘怎么就听不懂,他还是又说了一遍:“我给你说了,不是不要工作了,是停薪留职,停薪留职!”
“我不懂什么停薪留职,”刘启华固执起来也是吓人,“我只知道一件事: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这一个开车的走了,车子总要再找个人来开,还能等到你回来?”
“唉呀!”周伟本来拿着勺子打稀饭,现在稀饭也不想打了,一把把勺子甩回锅里,溅起米汤一片片,“老子今天跟你说了,这海反正我是下定了!我管逑你咋想!”
周丹周青两姐妹本来抱着碗坐在桌子对面,端端正正地吃鸡蛋,这下稀饭飞了满桌子,还溅到周丹的妹妹头上,她只得把碗放下来,周青喵地哭起来。
“周伟!”刘启华气急了,她一把推到这个恶人身上,把他硬生生推下了板凳,周伟屁股落地,板凳也“乓”地砸到了他身上。
“你个狗日的死婆娘!”周伟也顾不上娃娃在看,抡起手膀子来红了眼睛,准备跟她大战三百回合。
刘启华耳朵嗡嗡地响,眉心钻痛。就是这样,天性使然,她还是听到了她的女儿在喊她:“妈,妈。”
她转过去,看到周丹已经把头发上的稀饭擦干净了,拉着妹妹,对她说:“妈,我们考试要迟到了。”
刘启华想着两个女儿在考场上奋笔疾书的样子,吸着鼻子吃红汤抄手,麻油和海椒油冲得她眼睛发酸。她自来不太会吃辣椒,但久来不吃又忍不住想。小吃店的宋二姐也是街上老熟人了,此时正站在炉子边上烧面汤,一柄铝瓢搅两转,就斜着身身跟她说两句:“启华,今天又带两个妹儿来上课啊?……唉你简直辛苦,平时上班,周末又要陪她们上课,人家好多家长送来就走了,你呢,每次都陪她们把课上完。……好快啊,这都才几年,这两个女娃娃都长过你肩膀了,简直是大姑娘了!”
刘启华端起碗,吹开面上的红油,尖着嘴皮去喝爽辣辣的抄手汤,一边跟宋二姐聊家常,她们一直聊到了少年宫打铃才算数。
果不其然,等刘启华走回少年宫的院坝,其他的家长和娃娃已经相相约约地走了,周丹周青正站在教室门边等她。
“妈!妈!”她们看见她了,小雀儿一样叫唤起来。
“丹丹!青青!”刘启华两步走了过去,看她的命肝心,“考得怎么样?发挥还可以吧?”
“好简单哦!”周青说,“我想提前交卷的,吴老师又不准。”
“这是初赛,当然比较简单了,你啊,千万不要骄傲自满。”刘启华说。
“我哪骄傲自满嘛,本来就好简单哦。”周青说,“姐,你说是不是嘛?”
“嗯。”周丹应了一声,看着刘启华,没有别的话。
她的一对眼睛树林子般长着密密的睫毛,刘启华被她一看,就像被人一把掐住了肝肠。
“刘姐!”吴老师听到了声音,噔噔地从隔壁办公室跑出来招呼她,一张脸上爽朗朗地笑,“我正在找你!还好你没走!”
“吴老师好,今天不好意思啊,迟到了!”刘启华很是客气的。
“我有个事想跟你说,你方便来我办公室一下吗?”吴老师问她。
刘启华太阳穴上跳了一下,看了两个女儿一眼,两个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就一步一颤地跟吴老师进了办公室,太阳穴跳得停不下来。
“吴老师,”她压着声音,不想让外面的两个女儿听见,“有啥事?是不是这两个女子调皮了?”
“没有没有!”吴老师举着开水瓶给她倒茶,“她们两个乖得很,你喝花茶嘛?来,坐!坐!”
“没事没事,”刘启华拉开藤椅坐下来,“我不喝茶,两个娃娃还等起在,我不用喝茶。”
“喝两口嘛,没事。”吴老师把茶盅子放在她面前,也坐下来。
刘启华连连道谢,举起手来握茶盅子,里面滚烫烫的一盅鲜开水,她就又把手缩了回去。
“刘姐,我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这奥赛的事。”吴老师热情地说。他是前年才从省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的高材生,被分配到这穷山恶水来,还好遇到了周丹周青,正是伯乐遇了千里马,一把抱住了都是爱。
他把两只手放在写字台上,压在刚刚收上来的考试卷子上,仔仔细细地跟刘启华分析着周丹周青这两姐妹的情况:过预赛肯定没问题,市上的比赛也不用很有压力,只要得了二等奖以上的,都可以去省上比赛——省上的决赛就不一般了,那卷子都是北大清华的数学老师命的,题量多,难度大,角度也刁,往年很多娃娃做一半就在考场上哭了——可见有多么凶险。所以说,这样一来,如何应对今年秋天的省决赛,才是现在周丹周青要面对的问题——“毕竟啊,”吴老师清了清嗓子,“刘姐,我也跟你说句大实话,这两个娃娃也就是我们镇上唯二可以拼一拼的人了,要是弄好了,在全国拿奖也不是不可能的……”
吴老师的话就像一方红印章,重重地盖在了刘启华的心上,她连连点着头,直直地看着吴老师的眼睛鼻子,说:“吴老师,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你说怎么办,我都听你的!”
于是吴老师提出了他的建议。他说他认识一位在永安四中的数学老师——永安四中,那简直了!——而且,就在这个数学老师手下,曾经出了两个全国奥数的金奖(银奖铜奖那些就不说了)。本来,平乐镇这地方上哪有机会结识这样的老师,但是现在遇巧了,刚好因为他现在每礼拜天都要来一回平乐,可以下午挤点时间来帮人补习。
“他人傲得很,不轻易帮人补课,只收极其尖子的学生,我跟他推荐了周丹周青,说尽了好话,他就同意下周见一下她们——我给你说啊,刘姐,如果这两姊妹能跟这个老师学几个月,那真是眼界大开,奥数的长进不是一点点的,你看怎么样,如果可以的话,下个星期天中午,我就带你们去见他。”吴老师殷切地说,一双手深深压在卷子上。
“那当然好!那当然好!你说好时间,我们一定来!”刘启华举起茶杯来,也顾不得吹一吹就往嘴里喝,茶水是滚滚烫的,浇在她的心上,“嗤”地燃起了一股升仙气。
有时候,刘启华有了空闲,她也要扳着手想一想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她这个人要志气有志气,要毅力有毅力,笨也不笨。想当年,高考一恢复,她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了套学习资料,坐在方桌前面从八点学到六点,不考个好学校誓不罢休——本来好好的,那一天,她坐在桌子前复习着古代汉语,背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忽然有个人突突地来敲门。她记得她还喊了一声“爸!有人敲门!”没人答应。她就站起来开门。
她走过去把门锁扭开,拉开了那扇木头门,外面站的是一个英飒飒的解放军——穿着一套笔挺的军装,至少有一米八高,方方的下巴,棱棱的鼻子,一看到她,就“啪”地抬起手来敬了个军礼。刘启华一下气都不会出了,木鸡一样看着这个俊朗朗的解放军。
“你好妹妹,请问刘馆长在家吗?”他问,声音低沉沉的,格外客气。
“在,在……”刘启华清楚地记得自己结巴了一下,脸刷地烫了,她赶紧转过脸去喊她爸。
——这就是她第一次见到周伟的情景,她跟他看了一场坝坝电影,吃了两顿饭,转了三次河边,就把其他事都忘到了天外面。一九八三年元月,她跟周伟结了婚,第二年夏天生了周丹和周青——“还好有这两个娃娃,也不算错,还好有这两个乖娃娃。”她经常这么安慰自己。
她坐在饭桌边上择油菜,一边择一边看着两姊妹并排坐在一起做作业,埋着脑壳捏着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写周记,姐妹俩都扎了一对羊角辫,纤细细地蜻蜓一般停在她们头上。
刘启华眼迷迷地看着这样的场景,叹了一口气,又择起了手上的油菜。
眼看周伟是不得回来吃夜饭了,母女三个人就自己开了饭。刘启华给周丹夹了元子,又给周青夹,然后说:“丹丹,青青,今天你们吴老师给我介绍了一个很厉害的数学老师,我们下个星期天去找他补课啊?”
“啊!”两姐妹都同时停下了筷子,抬起头来看着她,四只大眼睛委委屈屈的。
“又补课?我们本来就要上奥数班的嘛!”周青说。
“那是上午嘛,我们下午去找这个老师补课。”刘启华解释。
“啊!”两个人凄厉地叹了一声,“为啥又要补课嘛?”周青说,拿筷子戳碗里的饭。
“这是为了你们奥数比赛,”刘启华仔细地跟她们解释——胡教授书上说了,有任何问题都要和孩子耐心沟通,家长一定要具有平等意识,“吴老师和我商量了,你们在我们县上当然没有问题,不过要是去省上比赛,就必须要更努力。这个老师教了几个学生得全国金奖的,找他点拨一下,是多好的机会啊?”
听到“全国金奖”这几个字,两姐妹的注意力总算回来了。周丹问:“要怎么样才能得全国金奖啊?”
“要好好学习,多做题,找老师辅导——听妈妈的,没错,你们肯定可以!我和吴老师都觉得你们很有希望。再说了,我们就找他辅导几个月,等考完比赛,妈妈带你们去游乐园,好不好?”刘启华一字一句地说。
周青没说话,扁着嘴巴想了半天,终于从嘴里嘟出了一个“好”。周丹也想了老半天,然后问:“那找老师是不是又要花钱啊?你给爸爸商量了吗?爸爸同意了?”
刘启华的眼角一下热了,她赶紧压住了自己的情绪,说:“没关系的,妈妈这还有钱,爸爸不会有意见的。”
周丹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终于说:“那好嘛。”
第二个星期天出了大太阳,少年宫的课一完,刘启华和双胞胎就跟在吴老师后面,间谍一样出了门。
他们在东街上随便找了个面馆子吃了面(刘启华抢着给的钱),走到了魁星楼小区一栋五层居民楼,上了三楼左手边。吴老师敲了门,便有个微微发胖的中年人来开门,吴老师马上绽开了一脸的笑:“瞿老师,我们来了。”
瞿老师点了点头,看了刘启华她们一眼,转身走进去。刘启华不由地紧张起来,想着“人家名师的派头硬是不一样”!
房子很是简单,看起来像是个专门上课的地方:一开门就是阳台,旁边客厅会议室般摆了几张沙发,饭厅则收拾成教室的样子,有黑板,有课桌,桌上还摆了两张白卷子。“你们两个去做一下,”瞿老师对周丹周青说,“我看一下你们的情况。 ”
两姐妹吓了一跳,双双转头来看她们的妈,一副马上要被拖去杀头的样子。当妈的看了也是不忍心,但不舍生不成仁,她拍了拍周丹的肩膀,说:“你们去做嘛,不要紧张。”
两个人只得拖着书包过去了,扯出文具盒,各取了一枝铅笔,握在手里要跟它同归于尽的样子。“我们去客厅说嘛。”瞿老师说。
于是三个人去了客厅,由吴老师当中间人,把补奥数的情况说了:每个星期天下午来补,两点到四点,两个小时,一个月一个人两百元。
刘启华心里打了个突,这就是说一个月要在这交四百元。“这也太贵了!”她忍不住想。少年宫的奥数班一个月也才不过一个人三十元。
“我本来只教了一个娃娃——今年要升高中的,找我补数学;现在加上你两个女儿,也就是三个,她们做的题和补习的内容我都是要专门准备的。”瞿老师眼不眨气不出,淡淡地说。
“是是,老师幸苦了。”刘启华低声下气地说,盘算着自己那点私房钱,她想反正凑一个月的学费嘛,之后怎么办再看,总不能因为钱来委屈娃娃。
瞿老师点了点头,指了指墙边的小茶几:“那有茶,还有开水,你自己倒水喝嘛。”
“没事没事,”刘启华说,“我不渴,不用喝。”
他就又点了个头,转过去跟吴老师说事了,两个人看来很有些业务往来的样子。刘启华反正也不感兴趣,就干脆不听了,她看着墙上的钟,一点五十五分。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来敲门,瞿老师马上站了起来。“我那个学生来了。”他说。
他走去开门,刘启华看不见,但听见门口很是有点热闹。“汪姐,丹心,你们来啦?吃中饭没?”这是瞿老师的声音。
“我们吃了,都吃了。麻烦你了,每个星期这么跑一趟。”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软软的,“丹心,喊人啊!”
“瞿老师好。”有一个男声说,这声音自然是很年轻,但里面又有一股低沉。
“这娃娃!”瞿老师笑起来。
客厅里面的两个人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想去迎门口走进来的这一对母子,刘启华还没想好要从茶几哪一边走出去,就看见瞿老师带着一个很是白净的男学生走了进来,他们后面跟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乍看之下有几分面熟。
“这就是我教的学生,叫傅丹心。初三了,马上考高中。”瞿老师拍着男学生的肩膀介绍。
“啊,你就是傅丹心啊,我听数学组其他老师跟我说过你,你初三了,长得高啊!”吴老师上下打量他。
“丹心,喊人啊,喊叔叔,喊阿姨。”他妈扯了扯他的袖子。
“阿姨好,叔叔好。”傅丹心喊他们。
他这么一喊,刘启华觉得莫名的奇怪。等念头一转过来,她脸马上就红了:“哎!哎!不是!这是我女儿的老师,吴老师!”
吴老师也有点尴尬,大约是想怎么把我跟这中年妇女认成了两口子,他摆了摆手:“唉,我也耽搁够久了,下午还有事,我先走了。你们慢慢上课,啊,刘姐,瞿老师,还有两位,再见!”
他就走了,门“砰”地一下,傅丹心的妈——汪姐尴尬地捏着手:“哎呀!是我看错了,我这啥眼神!不好意思啊!”
“咳!不知不怪!不知不怪!“瞿老师说,“那你们两位自便,我先去跟他们上课了。”
剩下两个妈妈站在那里,互相把对方看一看。这一回,刘启华看得更仔细了,这汪姐应该实际有将近四十岁了,但脸上皮肤还是显白,一白就遮了百丑,她抿出一个笑来,歉疚疚地招呼刘启华:“你姓刘啊?我姓汪。”
“啊,你好。”刘启华应了声。
痴了心的父母都看不到其他人的娃娃,刘启华带着周丹周青从瞿老师那出来,一心只想问她们课上得怎么样,有没有学到什么东西——两个小女子却兴奋地跟她说起了别的事。
“妈!妈!”周青和周丹一前一后地喊,“傅哥哥原来就是那个神童!”
刘启华被这两个字刺了一刺。她手把龙头,怀里圈着周青,背后载了周丹,踩着自行车又要转拐,百忙之中还是问了一句:“怎么呢?”
“那个傅哥哥就是那个以前来我们学校考初中然后全部考了满分的那个人!”周青仰着头,激动地屁股转来转去。
“就是!他好厉害啊!我听说他还没上初中,就会说英语!”周丹也在后面扯着她的衣裳应和。
两个娃娃很久没这么激动了,车子差点被她们打翻,刘启华正是大海航行掌舵难——她好不容易稳住了龙头,转了右转,吓出了很是几滴冷汗:“哎呀!青青!丹丹!你们不要乱动!妈妈在骑车的嘛!——你说他是哪个神童呢?”
“就是那个不上小学的人!”周丹说。刘启华把车往菜市场骑过去,慢慢想起来:的确是有这么个娃娃。听说小学一天都没上过,都是在家头读的,后来要来参加统考考初中——还很是起了一点波澜:九年义务教育六年都没读,这事是咋搞的?——后来好像是有县政府的关系,才抹平了,让他考了试。老师们都气不过,就专门给他命了一套题,据说是达到了初二初三的难度:结果呢!这娃娃轻轻巧巧做出了,一道错的都没得!
当时,刘启华记得,整个二小都轰动了,说这的确是个神童啊!这还不算,听说这个娃娃是真正过目不忘的,背几百首古诗词,还会读英语!
——这么说起来,刘启华心欠欠地想,瞿老师的热辣辣,甚至汪姐的冷淡淡都有了解释:人家的娃娃是个神童!
“唉呀!”她忍不住懊悔,“早知道下午跟她聊一下,打听一点培养娃娃的经验嘛!下回,下回一定!”
她心里乱麻麻地说不出的滋味,走到了菜市场,随便买了两根菜就要回家,却在市场门口撞见了孙正军。他提了一手的卤味,鸡翅膀和鸭脚板,还有两个鹅脑壳,不知道要给哪个啃。
“启华!启华!”刘启华想走,孙正军却偏偏要喊她。没奈何,她只得停下来,笑一笑,招呼他:“孙哥,好久不见。”
“就是!好久没跟你说两句话了,你最近忙啥啊?丹丹,青青!好乖啊!”孙哥很是亲热。
“喊孙叔叔。”刘启华只想赶紧打发他。
“哎呀!太乖了!你们两个!”孙正军瞟眼过去给双胞胎点点头,然后赶紧转回来说正事:“启华啊,我本来就要找你,正好碰到了,我给你说个事嘛。”
不用想刘启华也知道他要说啥,果然,他一开口:“就是你们伟哥工作那个事情……”
“哎呀孙哥,这还有娃娃,不说这个嘛……”刘启华看了周丹周青一样,还好,两姐妹自得其乐的,趴在一起边说边笑。
“就是因为娃娃嘛,”孙正军说,“我懂你觉得现在图稳定,不求其他的。但你看看我两个侄女这么乖,这么懂事,以后出息更大了:读大学,要这样,要那样——万一要出国读书呢?——我们家长总要给娃娃创造更好的条件嘛!现在这世道,哪里来的条件?”他手指拇刷刷一搓,“票子里面出条件!你土产公司一辈子,也就是不饿死,现在有啥前途?你说我们公司,那是真资格香港注资……”
他越说越来劲,立刻就要在菜市门口支开一个道场,刘启华黑着一张脸,心里有打算。
她就把他打断了:“孙哥,孙哥,我真的来不及了,你说的我都听了,我回去再跟周伟商量,啊?”——她一手一个地把两个娃娃抱上了车,一蹬脚,一转车轮子,说走就走。
“哎!哎!启华!启华……”孙正军还在背后喊她,她就只装听不见。还是周丹更懂事,她坐在后座上摆摆手:“孙叔叔再见!”
整个镇上绞尽心力想要说服刘启华的当然不只孙正军一个人。下了班,周伟闷杵杵地走回家,满心的远大前程蚂蚁一样咬着他的脚板心。
“今天不要吵架,吵架没用,好生跟她讲道理。”他一边想,一边转脚去街边的卤味铺子买了两根猪尾巴,“刘启华喜欢吃这个,给她买点。”他盘算着。
他一路想一路回了家,两个娃娃正在饭厅做作业,一听到门开了,都赶紧把头抬起来。“爸爸!”周青脆生生地喊他。“爸爸回来了。”周丹说。
“哎!乖幺女,好生做作业!”周伟招呼了她们一句,一闪身去了厨房:厨房里,煤气炉上烟滚滚的,一边煮着白肉冬瓜汤,另一边,刘启华举着铲子滋滋煎着盐煎肉。她也转头来看了他一眼:“你回来啦?”
“啊!”周伟说,“我给你买了猪尾巴,你喜欢吃的。”
“你硬是,”刘启华转回去倒蒜苗,“又不是没晚饭,你又浪费钱!”
周伟想大局为重大局为重,他就把猪尾巴放在碗柜上,拿了一个出来自己吃。
一点荤腥下肚,他就多了些许勇气,张嘴说:“启华啊,今天我去单位问了,秦主任说了,他们现在也是支持下海的——单位本来效益不太好,多些人出去闯,减轻负担嘛!——他给我打了包票,停薪留职肯定是算数的,以后万一我想回去,一定有我的位置。”
刘启华背对着他炒盐煎肉,没声没气,炒一炒,转头说:“你帮我递一个盘子呢。”
周伟就打开碗柜拿了一个盘子递过去,顺手又偷了一块猪尾巴。
“我给丹丹青青找了个老师补习奥数。”刘启华一铲一铲往盘子里盛盐煎肉,“每个星期天下午两个小时,两点到四点,老师是永安四中的,培养了好几个全国奥赛金牌。”
周伟想你给我说这个干啥娃娃的事又不该我管。
“就是学费有点贵。”刘启华把盘子放在旁边的小方桌上,转身拿锅去洗,她把手放在水龙头上,蓄势待发的样子,侧过头来看着周伟,“一个月一个人两百,两个人就要四百,你看,这钱从你那一千二的工资里出,行不?”
周伟想补啥子课啊两百元一个月!抢人啊!他正想拒绝,却忽然灵光一点地明白过来了:“启华,你同意啦?”
“就这么办吗?”刘启华问他,然后手一扭开了水龙头,冷水哗地浇上滚烫的铁锅上,“噗”的一声巨响。
这声响就像是解放区人民的欢呼,听得周伟心都飞腾起了。“好!好!你说了算!”他忙不迭地答应。
文教局家属院里有这么几个女人,特别地爱打麻将,一年到头一张桌子架在树子下面,从早搓到晚。刘启华每次推了自行车从她们身边走过,看着她们鬼迷日眼的样子,就要难免地火从心头起,想着:“这些人咋一点都不管自己的娃娃!”——她这辈子最见不得就是打甩手的爸妈:“生了娃娃出来咋不对人家负责呢?”
因此,再次在瞿老师那儿见到汪姐的时候,她对她就多了几分崇敬。两个人一见到了,刘启华便发自内心地喊:“汪姐!”
一回生,二回熟,再到魁星楼,风物人情都显出了几分亲热。阳台上晾着刚刚洗出来的一件衬衣和一个汗衫,飘飘洒洒地递出白猫洗衣粉那熟悉的味道。周家两姐妹给瞿老师检查她们做的作业,居然得到了表扬:“做得不错,做得不错!继续努力!”刘启华喜滋滋地退到客厅里,汪姐又说:“小刘啊,你真是好幸福,这么乖一对双胞胎,好好啊!”
刘启华脸上笑眯眯,心里暖洋洋,但嘴上说:“我们那两个还没长醒,哪比得上你们傅丹心,我才想问你呢汪姐,你怎么培养出个这么优秀的娃娃啊,要多指点指点我啊。”
汪姐笑一笑,举起手来捶着膝盖:“我们家这个娃娃啊,我不管,管也说不上话,都是他爸在管。唉!男娃娃啊,不省心,我真羡慕你养女儿啊。”
“丹心这么懂事的娃娃,有啥不省心的?我才不相信。”刘启华笑起来。
“唉,不说了不说了,”汪姐摆摆手,从手提包里拿出毛线和打了一半的一件毛衣,“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刘启华被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吓了一跳,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但是,为了跟神童的亲妈交上朋友,她绝不轻言放弃,又搭话说:“汪姐,你这是给丹心打的毛衣啊?你这毛衣针打得好细啊。”
“没有,我帮人家打的,这家人想要个图案,都打了我半个月了!”汪姐把毛衣翻过来,刘启华才看见正面有一只灵巧巧的梅花鹿,显然是要给女孩穿的。
“汪姐你人太好了,还要帮人家打,这好麻烦啊!”刘启华感叹。
“哎呀,”汪姐笑了笑,手里面的棒针来回牵穿毫不停滞,“你说得!我哪有那么好!我也是在铺子上帮人打的,挣点零钱。”
“这样啊,”她直白白地说出来,刘启华反而有点尴尬了,“也对!也对!有点零钱挣也挺好啊,现在不比以前了,总要多挣点钱好,不瞒你说,”她顿了一顿,“我们家那位啊,刚刚才停薪留职下海去了!我怎么拦也拦不住!”
“噢?”这下汪姐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刘启华,手上的活路也放下了。
刘启华见她来了兴致,难免心花花地。她就把周伟下海的事情一五一十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不管嘛,最少他们现在这个公司还算是个大公司,香港注资的,听说有几百万的资产!我们周伟去虽然是给老板开车,还是能长见识,先多看看,多学学嘛。”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汪姐听得津津有味,连连点头,“像你们这样还年轻,就要多出去闯,多难得啊!”
刘启华也点着头,把他们两口子吵的那么多架一把甩到了窗外面:“就是啊,就是。”
汪姐抿一抿嘴,又问:“小刘啊,再问你个不该问的。我只是好奇啊,你爱人这样去公司上班一个月大概拿得到好多钱呢?我听人说,好像比公家的工资几倍几倍地翻,是不是啊?”
“哪有!”刘启华摆摆手,在心里打掂量,“哪有好几倍啊?不过也还不错了,差不多有一千元的样子——唉,但是我们家花销大啊,两个娃娃!”
“一千元!”汪姐惊呼起来,“你爱人太能干了!唉,老傅就没出息了,说起来还是在政府办上班,结果光好听,一个月才拿那么点钱,唉我都不好意思说——四百二十八块八角五!”
刘启华没来由地生出了一股优越感,也就更感到应该说两句宽慰的:“其实政府办上班好啊!现在这边活跃的那几个公司,天山啊,龙腾啊,他们的股票都是政府办在发,火得很,我听说有的前一个月一块钱买,下一个月五块钱卖——你们如果在政府办工作,拿点内部股票出来,那才不得了呢!”
“哎呀!”汪姐在大腿上啪啪连拍了两下,“你不要说这个,你说到这个我才生气!人家有人找到我们家来,拿着钱求着老傅帮他们买点股票——这本来正当买卖,又不犯法,他们政府办哪个没在搞?——结果他一连着几个人都一把赶了出去!你说,哪有人这么迂的!”
“真的啊?”刘启华听得张大了嘴巴。
“我哪能骗你嘛!”汪姐一肚子的冤屈没处诉说,穿起手指来,把她的爱人里里外外骂了一长串。
两个女人客客气气地坐进来,就这样亲亲热热地聊开去了。两个小时课上完,她们还有好多话没有说。
瞿老师送娃娃出来,站在阳台上点了一根烟,说:“小刘,汪姐,你们两个今天摆得高兴啊,我们在里面都听得热热闹闹的。”
刘启华赶紧跟他抱歉:“哎呀不好意思瞿老师,我们说话大声吵到你们上课了,下回一定注意。”
“无所谓,”瞿老师摆摆手,吐出烟来,“你们说这点话算啥,到时候考试还不知道有啥干扰呢——娃娃些平时就要多训练,要学会静心,要抗干扰。”
刘启华也拿不准他是不是在说笑,只有哈哈地领着两个娃娃往外走。傅家两娘母还在收拾,刘启华说:“汪姐,我们走了!下周见!”
汪姐说:“好的,启华,下周见!”
说来这人情相交,靠的还是一个缘分。刘启华和汪红燕聊起来,才发现双方原来早就是熟人了。汪红燕就是东街外面独柏树汪驼背的女儿,当时她的母亲死得早,是靠汪驼背做电工一点一滴拉扯大的,在东门上也算有名了。刘启华说:“我就说你第一眼看起来就面熟熟的!我小时候经常在街上看到你,你那个时候就好舒气啊!穿的的确良衬衣。”
汪红燕也说:“原来你是刘馆长的女儿,我认识你哥,他现在还好嘛?我听说他去教育局工作了?”
刘启华的哥哥还很好,汪红燕的爸爸却过世了,刘启华不忍地感叹:“汪姐啊,唉,你真是不容易。”汪红燕却摆摆手,说:“当父母啊就跟还账一样,我爸这一走也算轻松了。”
可不就是这样,刘启华载着两个小债主回家去,听她们前一句后一句地叽叽喳,讨论着一道今天瞿老师讲的题。周青在课上没有算出来,周丹就说:“你笨得很,这么简单都不会!”周青说:“你才笨!我哪不会了!”“你做出来没嘛?”周丹伸手绕过刘启华的腰杆去戳她,“你做出来没嘛?笨蛋!”
“丹丹!丹丹!”刘启华一边骑车一边喊。
“你才笨!你以为我没看到,你那道题还不是傅哥哥帮你做的!”周青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扭头过去要打周丹。
这下谁也稳不住这辆自行车,刘启华只有把车打倒在路边,两个女子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前一后地哭起来。
“你们两个!”她难得地发了脾气,“你们两个今天咋了?”
她把车推到城门边代师傅那里去修,一手一个拎着回了家。她气得一句话不想说,把两姐妹往客厅里一丢,跑到厨房里去做饭,一边择菜,一边再次觉得汪红燕说得有道理:自己含辛茹苦这么十几年,真是欠这两个小祖宗的!
气氛正是低沉,门口就有人叮叮当地拿着钥匙串开门——周伟今天倒还回来得早,他开了门,手上大包小包地提着,喊道:“来!来!我的乖幺女些,看爸爸给你们带了啥?”
两个娃娃脸上还挂着眼泪珠,就看见周伟手上提着满满两个塑料袋“砰”地落在了茶几上。她们惊呼了一声,上去打开来看,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亮晶晶的零食:有大大卷,有跳跳糖,有果丹皮,还有好多好多好多的金币巧克力,还有两大瓶芬达!
“爸爸万岁!爸爸万岁!”两姐妹激动地跳了起来,有天大的仇怨都忘了,小狗小猫一般趴在袋子边寻宝。周青说:“姐姐,你要不要吃这个夹心饼干,好好吃啊,你吃一个?”周丹说:“妹妹,这个巧克力酥糖也好好吃,来,我给你剥一个。”
刘启华从厨房闻声走出来,就看到这两个小女子亲亲热热地互相喂着吃零食。“丹丹,青青,不要吃多啦,等会还要吃饭!”她说。
“唉呀,娃娃嘛,难得一回,等她们吃。”周伟说。
周伟反正平时不管事,最会临时装好人,刘启华也见怪不怪了,只说:“你走哪买这么多零食给她们?又没营养,又浪费钱。”
“哎呀,我们单位今天搞活动,这都是吃不完的,杨总就喊我拿回来了。”周伟喜滋滋地说。
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刘启华一时有点转不过弯。“还有这个,”周伟又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我们杨总上周去深圳出差,回来给总经理办每个人都带了个这个搽脸的,我说我男的用不着,他说让我拿回来送给老婆,你看!”
刘启华接过来,雪白的盒子印着金字,有些英文,繁体中文写着“雅詩保濕霜”。
“这是香港的,好得很!”周伟说。
刘启华两只手才从厨房来,也不好用来拆包装。她就把盒子凑到鼻子边,深深吸了一口气,正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兰花香。
四月份过去了然后又是五月,天气一天天地热起来,该开的花都开过了一遍,树上的叶子也越来越是油绿。自从周丹周青到瞿老师那补课以来,刘启华的生活也发生了许多变化。
少年宫的奥数班依然万年不动地星期天早上八点准时上课,院子里面家长们的话题又有了几分变迁。天山的股票涨到了十块零二角,一副要涨到天荒地老的样子——但也说不定明天就跌了:朱姐说不然我现在赶紧走了,孙哥连连骂她妇人之见。小秦的爱人又被提拔了,说是马上就要把他调到广州总部去当主管房地产开发的总经理,小秦说起来倒是有点唉声叹气的,但就连刘启华都安慰她要忍得暂时的牺牲。“再说了,”孙哥说,“真正他们这些做生意的,坐飞机就跟我们坐公共汽车一样,广州算啥,咻一声就回来了!”
大家都笑起来,太阳晒在身上,格外地暖洋洋。
这一回刘启华也有了新的谈资,除了娃娃,有时候也要聊一聊自己的爱人。人家朱姐就很关心她:“启华啊,你们老周现在去新泰宇了,做得怎么样啊?”
“还挺不错的,他们公司有规模,也正规,他们杨总人又好,豪爽,大方,很照顾我们老周。”刘启华说。
孙正军刚刚当上开发部总经理,正是春风得意:“那当然!我早就给你说了,启华,这份工作太合适周伟了,你看你现在信了嘛。”
“说起来,”朱姐又一句话问到了关键问题,“你们新泰宇肯定也要发股票了啊?到时候原始股也给我们这些老朋友留几手嘛,啊?启华,还有孙哥,你们这都是有关系的啊。”
孙正军马上说:“唉!不要乱说!这还早得很的事,政府办那边手续多啊。希望嘛,到时候一定给你们留起!”
“哎呀你硬是生怕我们赚钱了!”朱姐一翻白眼,亲亲热热挽起了刘启华的手,“启华,我们都是姐妹家,你不能像孙正军这么虚伪啊,到时候发了股票,给朱姐我留两手。”
“对的,对的,就这样,”孙哥接话,“朱姐就启华负责嘛,我来负责小秦,啊?”
“哪个要你负责!”小秦甩了他一眼,“我也找启华姐!”
刘启华心慌慌地又甜蜜蜜,正是有一番别样的好滋味。
另一方面,双胞胎果然毫无意外地过了县初赛,又参加了市复赛,双双拿了一等奖,只在摩拳擦掌,等着到省上决赛一展实力。当然,刘启华也记得要感谢老师们的栽培:她从床头柜抽屉里飘飘抽出两三张青白白的一百元,给吴老师买了一条红牡丹,又给瞿老师买了两瓶泸州老窖;还教育周丹周青:要随时记得感恩,千万不能骄傲自满。
两个女儿的学习劲头居然十分高涨,每个星期都仰着脖子盼着去找瞿老师补数学。公平地说,这也成了刘启华每个星期最盼望的时刻:到瞿老师那去,坐在客厅里,跟汪红燕拉拉家常,跟着她学学织织毛衣,觉得格外亲热舒服。
一开始是汪红燕主动提出的,说要给两个乖侄女打一件毛衣,刘启华无功不受禄,说这哪里好意思,不然汪姐你教我打嘛,我也该学一下这些,笨手笨脚的简直不行——她们就一起去摊贩市场买了两斤毛线,又在《上海时尚》杂志上挑好了花色(姐姐选的白雪公主,妹妹选的蓝精灵),汪红燕便指导着刘启华一挑一回地打起来。
一边打毛线,一边也要聊些龙门阵。汪红燕说:“恭喜啊,我听瞿老师说两个妹妹都得了市上一等奖啊?”
“那算啥,都是瞿老师教得好!”刘启华随时很谦虚。
“那当然是,那当然是。”汪红燕说,“我们家傅丹心啊,哪个都不服,就服他!”
“说起来,”刘启华也是好奇,“你们丹心这么优秀了,为啥要来补课?”
汪红燕就叹了一口气:“都是他爸!弄的什么三年计划!想傅丹心到市上去读高中!”
“那很好啊。”刘启华说,“市上四中啊,实验中学,我听说这些学校每年上北大清华都是十几个!”
汪红燕说:“我才舍不得我的儿子那么小就一个人跑那么远,图个啥啊!”
“你啊,还真是妈妈心肠,丹心哪里还是小娃娃,都那么高了,简直是大小伙子了!”刘启华笑。
汪红燕连连摇头:“他看起那样子,其实不懂事得很!唉!老傅这个人啊,简直铁石心肠!——丹心从小就被他整起来,一年到头没一天不在上课补课,造孽啊。”
想到终究是看一眼少一眼了,刘启华也就对傅丹心多了些注意。上完课,瞿老师站在阳台上抽烟,三个学生收拾了书包你一句我一句地出来了。傅丹心正在跟周丹说话,他穿着平乐一中的校服,是一套深蓝色的中山装,星眸剑眉的样子。刘启华盯着他看,心里感叹:“难怪汪姐舍不得,我要有个这么漂亮的儿子,我也舍不得。”
傅丹心感觉到刘启华正在看他,也转过脸来瞄了她一眼,脸面上居然红了一红。
“咳,这娃娃!”刘启华暗暗笑起来。
她心里又生出了新的计划。周伟半夜到家,踮起脚脚推开防盗门,居然看见刘启华还坐在客厅里打毛线。
他吓了一跳,勉强稳住心神,招呼她:“启华,你咋还不睡?”
“你才回来得早呢,”刘启华放下毛线,悠悠然地站起来,“喝不喝点水?我才烧了水。”
“不喝 ,不喝。唉啊,你自己早睡了嘛,等我干啥。”周伟站在门口脱鞋子,脱了一只放到鞋柜里,又脱一只放进去,然后穿上拖鞋进了屋。
刘启华关关心心地说:“你还是要注意身体,这么迟都还在外面,长期下去吃不消啊。”
“我有啥法!杨总不下班,我总不能走嘛!”周伟摆摆手,心想我身上应该没沾到啥香水味道嘛。
刘启华没说话,站起来去给他倒洗脸水。周伟把夹克衫脱了,丢在沙发上,挽起衬衣袖子来,跟着她走进了卫生间,扯下洗脸帕来浸到脸盆里,扭一扭往脸上横着一抹。
刘启华说:“哎,你这哪叫洗脸?”——她把帕子从他手上夺过来,重新在洗脸盆里浸了一道,扭干了,拿着帕子去揩他的脸,揩了眉毛,揩了嘴角,揩了耳朵,又要揩颈项。
周伟就把她的手捏住了,夺下洗脸帕来往脸盆里一甩,两只手一抓把她的腰杆揽了过来,埋下脑壳去跟她亲热:他像啃兔脑壳一样把嘴贴刘启华的嘴上,里里外外地,又是咬又是吮又是舔;两只手从腰杆滑到屁股,又从屁股转回胸口,揉灰面般一松一顶,一捏一紧。
刘启华呻唤了一声,两只手抱住他身上,脚指拇蜷起来,全身都酥烂了。
她说你,你不洗脚啊,周伟忙得很才没空理她——两个人揉成一团裹回了寝室,啪地把门一关。
话都说到了这里,刘启华还是必须承认:同意周伟下海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也就是往烂柴堆子里面丢了一个火星子,没想到轰地烧起来了。周伟以前都是早早下班,一回来就懒在寝室看武侠小说,现在整个人都是咄咄的干劲,每天忙得滴溜溜转,说起话来都是公司,业务,这个总那个经理。一千二的工资是按月拿起了,各种外水也是源源不断——下海的第二个月,周伟就拍起胸脯子说:“以后工资都给你了,我反正还有其他钱!”
连周丹都在吃晚饭的时候问她:“妈妈,最近你跟爸爸是不是变好了?”
“我跟爸爸啥时候不好嘛!”刘启华笑起来。
她的日子现在真是一路地爬到了山巅巅上,但刘启华还要偏偏伸手捞月亮。在床上,眼看周伟脑壳一转就要打起了仆鼾,她赶紧扯扯他的手膀子,说:“我给你商量个事。”
“啊?”周伟迷迷糊糊地。
“我在想啊,既然现在我们经济条件也可以了,不然把两个娃娃送到市里面去上省重点初中,你看好不好?”
“你在说啥啊?”周伟像听到了天方夜谭。
“我越想越觉得这样更好,其实就跟这次奥赛一样,她们两个在我们镇上,我们县上,都没有什么竞争对手——优秀的娃娃都在市上那些好学校里!她们再过一年就小升初了,随随便便考平乐一中,但有啥意思呢?同学没竞争,老师也跟不上,还是应该送到市上那些好学校去!”眼看半夜都过了,刘启华的思路反而清晰得很。
“市上的学校?我们县上的娃娃,咋可能去市上读书嘛?你这简直有点异想天开。”周伟摆摆手,眯着眼睛去见周公了。
刘启华一个光胴胴躺在铺盖里,身边飘来了爱人的仆鼾声,她想着平乐镇上这些庸庸碌碌的家长,心口里的气泉水一样往外冒:“所以说你们目光短浅,注定了没出息!汪红燕他们傅丹心都能去,我的周丹周青当然能去,看她有啥门路嘛,难道我刘启华就找不到门路了!”
她把她的决心磨得像不锈钢一般闪闪发光,如一把锋利的匕首,只等投入敌人的心脏。
周三下午,刘启华约着汪红燕去摊贩市场买毛线,两个人在摊子面前挑挑拣拣,她就问:“汪姐,你上次说傅丹心要去市上读高中,我想问你咋才读得到呢?”
汪红燕手上掂着一卷海绿色的毛线,看她一眼:“咋呢?”
刘启华心里刷刷地跑过两个人这几个月的交情,细水长流,情深意绵。她就一咬牙齿:“汪姐,我也不瞒你,跟你说老实话:我这两个女娃娃也想看能不能送到市上去读书。”
汪红燕就把毛线放下了,说:“哎,你跟我们老傅简直是对知心朋友!”
刘启华被她说得脸上一辣。她还在找话出来应对,汪红燕说:“老傅以前大学同学有一个在七中当教导主任,就找的这个关系。”
正像在洞底下看见了一线光,刘启华赶紧说:“那你能不能帮我引见一下呢?”
汪红燕却捡起手边一卷橘红的羊毛线,问她:“你看这个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刘启华眼巴巴地。
汪红燕就把这卷毛线放到篓子里,一边继续看,一边说:“你有这心,我就帮你问一下老傅,找一找他同学,不过,就算有了这层关系,要读他们七中那个书也是难:首先娃娃要通过他们的入学考试,再次外地学生还要给择校费……”
刘启华听到了这一个关键,赶紧问:“择校费要好多呢?”
汪红燕就转过来,压着声音,举了三个手指头:“贵得很啊!三万!”
刘启华吓了一跳:“三万一年还是三万管读完?”
“一年一万。”汪说到了心痛处,“唉,这是砸锅卖铁啊。我们老傅那点工资,抠出来存了点钱,一下子就灰都没了!”
刘启华的心稍微落下去了有个三厘米,又突地弹了起来:她两个娃娃,这一来不就是六万!她咬着嘴皮。
“你想嘛,”汪红燕又选了一卷线,“还有学费,生活费……你说养娃娃是不是欠债!”
刘启华不说话了,手在毛线上摸来摸去,算着家里的那点存款——那差得不是一丁点!
她们把毛线买了(刘启华想帮她给钱又实在舍不得),都要各自回去煮饭,汪红燕说:“你想好嘛,老傅他们办公室最近忙,马上要发一批股票和债卷,每天都加班!——等他忙完了,我帮你们联系一起吃饭嘛!”
这一头,刘启华就千感恩万谢谢了,绞着手往回走,心里数着“一万,两万,三万……”;却不想那一头,周伟也绞着手儿往回走,满心的算盘同样要找刘启华打商量。
他把门一推开,就看到刘启华正坐在客厅里打毛线,一见了他,居然立刻把毛线丢了,跑过来招呼:“你回来啦?”
周伟想啥事啊这是,但他不作声色,只说:“啊,回来了。”
刘启华就两只手抓着他,说:“来!来!我有个事跟你商量。”
周伟想完了完了,这婆娘又兴妖作怪要干啥子了,但他依然不作声色,把鞋换了,跟她一同走到沙发边上坐下来。
刘启华手心抓着手心,眼睛对着眼睛,一五一十地把今天汪红燕说的话又给周伟转述了一遍,然后说:“……你说嘛,这多好一个机会!我们也找到了关系,通过考试这两个娃娃也肯定没问题,但就是没那个钱!我今天把屋头的存款前前后后算了,我们加起来也就只有四万元,这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还有两万我们去哪找啊……”
周伟想狗日的这婆娘!我还以为我这屋头就两万的存款,这下自己给我吐出来了!他心里一阵狂喜,正是拜对了天上的神仙佛,但表面上,他依然表达得很稳重,捏着刘启华的手心:“启华啊,你不着急,你看,我正想跟你说个好事!我们杨总今天说了,我们公司下个月马上要发股票了,员工内购,可以提前报名,我就正想跟你商量,你看我们还是买一点——毕竟是原始股,肯定不得亏,今天买明天卖,一转手就赚好几倍的钱!那到时候钱哪是问题呢?丹丹青青要去哪儿读书都没问题!”
刘启华的手一颤,下意识就想往回缩,但周伟哪里肯放手,牢牢地把它们握得紧梆紧。
“你想一下呢?启华,为了娃娃嘛。”他说。
刘启华她辛辛苦苦守了好多年,日复一日。周伟也等了好多年,水滴日穿。终于地,这一下,他爱人心里头的战兢兢“哐当”垮了台。
“好嘛,”她点了头,“我们就拿钱进去买一万股,涨了就卖出来,不能炒股,给娃娃存够择校费就收手!”
也是巧了,这头话才说完,那头两口子就听到姐妹俩在屋里面咯咯咯地笑起来,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好事情。这声音听在刘启华和周伟的耳朵里,正像是催他们战斗的小号角。
六月份的天气逐渐闷热起来,学生们正是煎熬的时候,期末考试升学考试凶神恶煞地排过来,压过去,转眼间就又要长一个年级。而大人们却抖擞精神,正当激动:新泰宇的股票千呼万唤之后,终于哪吒一般蹦出了肉球球——它这一出来,就把镇上的人都惊了一跳:原始股!两块钱一股!大家揣在屁股包包里面的钱顿时缩水了一半!
刘启华先是发了犹豫——她的计划一下就被打乱了!她想打退堂鼓,说:“那我们就买五千股嘛?”周伟说:“你这个女人就是不果断,两块钱就把你吓到了?这么好的机会!快快快,把存折都拿给我!”
他就把她的三张存折一把夺了,留下反应慢的在屋里发扭捏。
皇天不负有心人:第二天,新泰宇就成了二块六,第三天,是三块五,然后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过了一个星期来,新泰宇在平乐镇的公价是:五块七!——简直比坐火箭还快!
按理说家长们这一下应该发了财了,其实却不然——趁着星期天股市休息,他们站少年宫的院坝里发哀怨。
“唉呀!”朱姐气得心肝都黑了,“孙正军!就是你嘛!当时拦着不让我卖,你看这几天天山,跌得渣渣都没了!我手头那么多怎么办啊!”
“朱姐,你还有新泰宇嘛,你想我们家头有好多天山的股啊,唉……这才几天啊,一辆桑塔纳都没了!”小秦才是受害最深,幽幽地瞟了孙哥一眼。
还是孙哥经得风浪,最是乐观:“唉你们这些女的就是这样,见不得一点事!这几天嘛,新泰宇风头正劲,其他肯定要被压下去一点,正常现象。过一段又慢慢走回来了,肯定的!”
朱姐又叹一口气:“都听你说!我呀,要不是钱都压在天山里面的,我就多买几手新泰宇了,那现在好安逸!……孙正军,你娃发财了哇?”
“我?”孙哥摇摇头,“我老实给你说,我就买了两千股,比你还买得少,我能发啥财?——你们都看错了,刘启华这家才是大户!”
这下大家都吃了一惊,来看刘启华。小秦说:“刘姐,你啥时候也开窍了?”
“孙哥你乱说嘛!”刘启华心麻麻的,摆了摆手——她的全部家当都押在这两万股里了——“你注意到看啊,等涨到三块钱了,我们就去卖了!择校费就够了!”她叮嘱周伟。
“就你那点抱鸡婆胆子!”周伟笑得哈哈哈。
那都是三四天以前的事了。刘启华暗暗地想:今天,我就有十万多了!——这么多钱啥概念,她脑壳一下子糊了。
“择校费有了,生活费那些也不担心了,大学的学费都起了坎坎啊……”她想着,越是想越是觉得不像是真的。
一想到青花花的那么多钱,她的心突突突跳得像个灶头上的奶锅儿,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下午瞿老师那也是照常补课,汪红燕说我们丹心下个月三号就要考七中的入学考试了不然你跟我去找老师认识一下刘启华说感谢啊,周丹周青说奥数班老师说要交材料费一个人二十三她说好,过了一会又说下周我们想跟同学去看《狮子王》对不对啊她说对对对)。
她算了一整天,把账算清楚了:两个娃娃要读完大学,四年学费生活费,至少再要十万元!
“那就等涨到十块钱再卖!”她终于下了决心。
人生有了新目标,就显得更加的充实了。刘启华每天骑着她的凤凰自行车,上班下班,接娃娃买菜,无时无刻不在行军打仗——街上的人看见她一阵风似的过去了,都说:“这刘启华最近咋这么肝精火旺的?”
就有人接话:“日子过得滋润了嘛!人家爱人现在好能干哦!”
再接下去就说:“你说这下海下海,人人都觉得要发财。实际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哪天一个浪花儿打过来,人花儿都没了!”
又把话圆回来:“还好刘启华还端个铁饭碗,最后总不得挨饿。”
刘启华听不见这些渣渣瓦瓦的事,这一向她的眼睛里只看得到新泰宇的股价:第二周开了盘,涨势稍微缓了些:五块九,六块二,六块三——这样一点点地往上爬。她心里又开始不踏实了,躺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的,还跟周伟商量:要不要卖了,要不要卖了?
周伟被她问得烦:“说了十块钱卖!等到慢慢涨嘛!”
等等等的,等到周三那天晚上,就出了一桩事。
说起来只是一件幺儿女间的事,你道是啥:孙正军在小秦屋头被忽然回来的刘国强逮了个正着,两个男人就打了起来,也不知道咋搞的,刘国强撞到了茶几上,磕了一脑壳的血——人倒是没大事,但气就更咽不下了:刘报了警,孙就被派出所的人带走了。
其实只是一件民事纠纷,孙正军拘留了一晚上,也就放回了家——但传到街上却不得了。大家说:新泰宇出事了!开发部经理都被警察抓了!
也有少部分有良知的帮着辟谣,说:没有的事,孙只是跟人家的老婆通奸被逮了,不是公事——但这一点声音渣渣马上就被新泰宇要垮台的浪子盖了。
这一个星期天,少年宫的院坝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家长,孙哥和小秦自然没有来,就由朱姐负责主讲:“这事肯定是他们天山的人搞的鬼,刘国强这娃娃从小就阴险,新泰宇这下遭整了!”——她倒是笑眯眯了,保大流小嘛:新泰宇股票“啪”地跌了一截,天山又起来了。
刘启华勉强打起精神送两个娃娃来上学,但整个人明显蔫了:你说她眼皮跳,跳得真有道理!才两天的事,哗啦啦的,新泰宇就只有二块九了!
“还有本钱,还有本钱,”她颤巍巍地想,“周一赶紧去卖了!”
书上说一夜起高楼,转眼楼塌了——原来真有这样的事。也就是才过了七八天,她心上的那一柄欢喜喜的小奶锅就翻了锅,倒在灶头上一阵焦臭。她眼皮跳得停不下来,数着分分秒秒等着这一天过去(汪红燕说启华啊真不好意思你这么忙还带这几个娃娃去看了电影太麻烦你了她说没事没事,周丹周青一路上鬼鬼祟祟巴着耳朵笑她也没空去管她们)。
晚上,周伟回来了,脸色凝重。刘启华说:“我周一就拿去卖了,趁现在还有本!”
“随便你!”他回了一句,心里想的都是今天孙正军被杨总当众炒了鱿鱼的事。
星期一一大清早周伟就走了,刘启华一起来就在厨房里打烂了一个碗,“哗啦”一声。她吓了一大跳,脱口骂了句:“X你妈!”——好不容易忍着没流眼泪花儿,她把地扫了,给两个娃娃交代了一句自己去上学啊,提着包包出了门。
她走到七仙桥的股票交易市场,一打听,发现新泰宇已经降到了一块八。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问了几张桌子:“咋可能一块八,原始股卖出来都两块的嘛!”
人家说:“你卖不卖嘛?等会一块都卖不到了!你看这还有几家人在收新泰宇嘛?——大姐啊,我给你说,股市水深!你们这些搞不懂的不要随便耍!”
刘启华站在清溪河边上,心里茫茫然地看着七仙桥,觉得还不如一把跳河头算了。但她终于把心情收拾了,想着还有两个乖女儿,一下觉得恍惚几辈子都没见过她们了,心里面越发酸楚,觉得自己最近实在失职为母亲了。
她就找了一张桌子,把那些废纸卖了。除去交易费,得了三万五千四百七十元。她又赶紧走到桥头上的中国银行,一张折子把钱存了,慢慢走出来。
北街上满地都是灰尘。也就是几天之内,刘启华觉得自己活生生长出了白头发。她推着自行车,心一颠一颤,也不想往哪赶了,就沿着河边慢慢绕回家去。
她这一番出了魔障,重新抬起眼睛来,看到了世上的花花绿绿:清溪河的水正是清亮,哗哗地从上面流下来,河两边种着柳树,列着花台,还有长椅子。
刘启华她一路走来,从来是打不倒的,她慢慢地吸了几口气,把心平了,重新整理眼前的思路:“就这几天要期末考试了吧,我要赶紧检查一下丹丹青青最近的学习情况;下周要跟汪红燕去见七中的老师,买点礼品;周伟这头的工资要俭省下来用,一个月存一千,一年就能存一万二;不然,干脆,反正我在文教局也是坐办公室,不然我也停薪留职去下海算了,做一年,给娃娃把钱存够——不管怎么说,总不能耽搁她们的前程……”
她眼花花地走在河边上,想着东,想着西,想着她和周伟在这转河边的时候,这还是一片荒地,一晃眼,就十几年了。
现在的河边依然有青年男女在耍朋友,刘启华看到前面的桂花树下的椅子上依稀地坐了一对男女,两个人正搂抱在一起亲嘴。“现在这社会!”她心里还是有怨气,“我们以前就是散个步,手都不敢牵!”
她又看了他们一眼,这一看,就才真是见了鬼。刘启华“啊”的一声惨叫了出来,好像哪个一把刀插进了她的肚皮。
那两个人也被这一声吓到了,慌慌张张站起来,这一下刘启华就看得更明白了:男的穿了一件白色的校服衬衣,女的穿了一条天蓝色的连衣裙,胸口还绣了三个气球——这条裙子正是她去年在土产公司买的!而傅丹心和周丹的手居然还没有放开,摄了魂般看着她,两个人的书包也挨在一起,死了一样耷在桂花树边上。
刘启华发誓,那一瞬间她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它不是像打碎碗那样“哗啦”的一片——那声音就像有人从楼顶上一把跳下来摔到地上的那一下:“嘭!”
她眼睛白蒙蒙的,一下子啥都看不到了。
周伟饿得肚皮软塌塌的,蔫头耷耳地走回家去吃中午饭。他肚皮是没劲了,心里却熊熊的一股火。
“狗日的杨在前!”他一边走进文教局家属院一边暗暗地骂,“居然真的说翻脸就翻脸!”
“……说我啥私吞公款,老子拿的钱还不都是你给我的,居然倒打一耙!无非就是因为孙正军这事嘛——孙走人了,我又是孙介绍的,就把我一起炒了!”他越想越冒火。
也是真正倒霉到了顶,他脚下忽然地一绊,在自家楼门口一个踉跄,轰地整个人摔到了水泥地上。
周伟的肩膀“咔”地撞到了楼梯第一级的台阶上,钻骨头一阵痛,但是他毕竟是当兵训练的,咬着牙齿,一点声气都没有出来。
他躺在地上,脑壳里嗡嗡嗡地响,却恍恍惚地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刘启华的样子。那一天,他心头也是烧得熊熊的:在部队上出了祸,说是转业却要他自己找接收单位,他就捏着介绍信,苍蝇一样在永丰县各个单位之间乱绕,正是英雄末路,人家说,不然你去文化馆刘馆长那问一下,他们那最近要布馆,可能要人帮忙。
他就去了,走到老文教局家属院,站在刘馆长家门口,手心冒了好一阵汗,终于敲了门——来开门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娃子,一张脸红扑扑的,一双眼睛圆溜溜地看着他。
他紧张得脑子也不转了,居然“啪”地给她敬了一个军礼。然后才想起要说话,他问她:“刘馆长在不在?”
他认为自己很是出洋相了,又唐突突的,这女娃娃却笑了。她一笑耳朵也是红了,转了头去喊:“爸!爸!……有人找你!”
周伟从地上坐起来,想到这一段,眼睛里面一阵酸涩。“我这辈子还是多亏遇到了启华啊。”他一边想,一边爬起来,这才发现绊倒他的是一个书包。
那书包一边的背带扯断了,落在地上,看起来很有点眼熟。他把书包捡起来,又往楼门口瞟了一眼,看见刘启华的二八凤凰正倒在那里,挂在另外一辆车上,锁也没有锁。
“这个人!” 他想起来刘启华今天早上是去卖股票了,股票肯定亏了,她心里必然不舒服。他就过去把自行车扶起来,把灰尘拍了,又把锁锁了。
他慢慢上着楼,也是谢谢这书包绊了他一跤,心里居然不气了。两口子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总还要继续走下去。“唉,我要好生劝一下她,她这人本来就好胜,这一下损失了,肯定难受得很,”他想,“反正回头还有工作在,大家就踏踏实实过嘛,还有两个乖娃娃,很可以了……”
他走到家门口,站定了,莫名地手心冒汗。他想伸手敲门——门紧紧地关着,里面清风哑静的,半点声气也没有。
周伟的太阳穴上忽然跳了一下。他就把手缩回来了,从裤子兜里摸出了钥匙,伸进锁里扭开了门。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