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神学思想述评

2016-04-12 15:00谈思嘉
山东女子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父权制圣经基督教

谈思嘉

(复旦大学,上海 200433)

女性神学思想述评

谈思嘉

(复旦大学,上海200433)

摘要:女性神学是在两次女性主义浪潮和解放神学兴起的双重助力的推动下,于20世纪60年代蓬勃兴起于西方社会的新兴神学理论思潮。它以批判基督教神学思想中的父权制传统为理论前提,重新释读基督教经典文本,并运用女性经验重构基督教神学。它的诞生和发展为女性的解放事业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对基督教神学理论的发展也具有推动作用,同时又促进了研究者对两性关系进行深层次思考。只有在神学理论和实践的探索中破除两性对立,承认两性差异,发挥两性各自的优势,促成两性之间的真诚对话,才能最终构建一个回归两性和谐本位的基督信仰。

关键词:女性神学;基督教;父权制;《圣经》;两性和谐

女性神学(Feminist Theology),全称为“基督教女性主义神学”,或称“妇女神学”,兴起于20世纪60年代的西方社会,以批判基督教神学思想中的父权制传统、责问教会中严重的性别歧视烙印为理论前提,以通过重新诠释基督教经典文本,重构基督教神学,力图维护女性在宗教生活中的地位和权利为理论旨趣的新兴神学理论思潮。

一、女性神学的起源及发展历程

从根源来说,女性主义和解放神学在理论和实践上的探索和积淀对女性神学的产生是功不可没的。一方面,女性主义在世俗领域取得的实际成果推动了教会中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女性主义的两次浪潮,促使占据了全部基督教信徒中大半人数的女性敏锐地发现,在宗教领域中,女性同样是受压迫的地位低下的一方,基督教神学思想和教会对女性的压抑和边缘化的现象也是积重难返。另一方面,解放神学以新视角对传统基督教神学进行阐释和理解在方法论上给予关注宗教神学领域的女性主义者以极大的启发。当她们在基督教会以及《圣经》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读不到自己的体验时,她们借鉴、继承了黑人神学、解放神学的诠释方法和批判精神,又把批判推进到她们所未批判过的神学内容上”[1]。正是由于女性主义和解放神学的推动,促使了一股来自基督教外部的女性反抗压迫、争取自由的浪潮能够在基督教内得到回应,并逐渐形成与传统基督教神学相抗衡的力量。

从历时态视野考察女性神学的发展历程,可以以20世纪60年代为界,划分为前后两个阶段。1895年,斯坦顿出版的《妇女圣经》(TheWoman’sBible)是女性主义的最早发声。在这一时期,女性神学虽已初露端倪,但仍处于萌芽状态,研究方法和理论建构尚未成熟,只是简单意识到基督教神学中也存在着厌女症因素,认为《圣经》是“一本渗透着男性意识形态的诠释而成的启示”[2]。而且,这一思潮的初现也并未被太多人接受,反而被视为异端和杂音。直到20世纪60年代,戈德斯坦发表《人的处境:一个女性的看法》(TheHumanSituation:AFeminineView)一文才标志着女性神学的真正肇始,才开始涌现出一批女性神学家和相关代表著作。

如同“女性主义不是一个能够清晰加以界定的实体,而是一个各种差别相互冲突而又携手并进的场所”[3],从共时态视野考察发现,女性神学亦是一个多姿多彩、流派纷呈的研究领域,不同的流派之间基于不同的理念相互激荡、彼此补充,并且在不断争鸣中达成若干共识。其中,按研究内容的侧重可分为政治层面的女性神学、宗教语言层面的女性神学以及宗教心理层面的女性神学三类。政治层面的女性神学是女性神学的主体和核心,笔者将在女性神学思想概观一节中详述。宗教语言层面的女性神学,即以宗教语言问题为中心,从神学的隐喻出发探讨女性神学的意义。而宗教心理层面的女性神学就是将心理学研究方法引入到神学研究之中,研究基督教神学信仰中人类心理活动的特点和规律。而按研究的态度和倾向进行划分,女性神学又可分为激进改革派和温和改良派,其差异具体表现在对待《圣经》的态度及阐释《圣经》的方式上。激进改革派的思想主张更为激进,批判风格和方式更为尖锐。对于基督教及《圣经》,她们认为要“更多地通过遗弃它而不是攻击它”[4],必须彻底抛弃和全面拒斥《圣经》以及整个基督教传统。而温和改良派则秉持维护《圣经》的立场,认为《圣经》中因袭的性别陈规以及传统的神学阐释受到了现实历史中父权制传统的蒙蔽,《圣经》本质上并不包含压迫歧视女性的成分。因此她们主张要更正歪曲,革新传统,解蔽《圣经》,通过恢复《圣经》及基督教信仰的本真,使受辖制的女性挣脱性别压迫的牢笼,从而重获平等和自由。

二、女性神学思想概观

女性神学流派纷呈,观点莫衷一是,论述方法也不尽相同,但仍有其家族相似性。概括而言,女性神学主要从三个环节展开,它以揭露和批判隐匿在基督教背后的父权制传统为理论前提,以重新阐释基督教经典为抓手,最终力图重建有利于改善女性处境的基督教神学。

(一)对基督教父权制传统的揭露

文明伊始,父权制便在世界上占据了统治地位,并逐渐成为不同地域不同民族共同接受的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基督教的产生自然不可避免地会受到父权制传统的影响。同时,父权制传统也在基督教的发展中得以延续和深化。

女性神学家们认为必须要“找到起源,发现歪曲,使人们意识到它们,使它们明显可见,成为可以扬弃的东西”[5]。她们便从研读《圣经》入手,她们发现《圣经》完全是以男性为中心进行创作、编纂和解释的,是以牺牲女性为代价的,渗透着男权意识,处处显露着父权制的特征。首先,在《圣经》的创作中,女性的形象和声音被边缘化了,女性只是男性角色的陪衬。其次,在《圣经》的编纂和传译过程中,神学家们对《圣经》文本进行“必要”的删除和省略,调整男女性别次序、篡改光辉人物的女性性别、污蔑诋毁女性事迹等斧凿痕迹屡见不鲜。此外,《圣经》的解释权也掌握在男性手中,相反,女性的解读往往被排斥在主流思想之外,被视作异端邪说。

对此,女性神学家大声疾呼,必须“对传统以男性为中心的、厌恶女性的偏见作批判性的回应”[6]。并强调应当把这些充溢着父权思想的抑制女性的语言和思想统统从《圣经》及基督教神学中清洗出去。

(二)对基督教经典文本的再诠释

女性神学家主要从两个方面对《圣经》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再诠释。一方面,针对《圣经》中女性形象的缺席现象,女性神学家竭力挖掘暗淡的女性光辉。据统计,《圣经》中记载了丰富多彩的人物形象,多达3400多个人物,但是女性的数量只占总人数的5%,其中大多还是陪衬人物。可见,女性形象在《圣经》中严重被忽略、被掩埋、被边缘化了。然而不可否认,女性在基督教的历史中确实发挥了重要作用,因此挖掘并重塑被湮没的女性形象刻不容缓。 女性神学家一般采用两条路径来挖掘暗淡的女性光辉。一是搜集《圣经》中关于女性的正面内容,塑造积极的女性形象,将她们的光辉事迹加以重述和赞扬,以此来肯定女性的尊严和价值。另一条路径是搜集《圣经》中女性的负面资料,回顾她们遭受贬抑、凌辱和摧残的经历,“对受虐待的妇女们提供同情的解释……以期这些恐怖事件不会再发生”[7]。

另一方面,女性神学家对神学的解释权历来掌握在男性手中的状况予以严厉抨击,并在上帝造人说、原罪说等各项神学议题上改变以往以男性为中心的歪曲理解,重新给予女性视角的阐释。例如,以往的神学家从人类起源说中,女性的被造晚于男性,女性是用男性的肋骨造成的,衍生出“男尊女卑”“男优女劣”“男强女弱”的观点。女性神学家却认为,既然人类作为最好的被造物是最后被造的,那么女性的被造次序晚于男性,就意味着女性优越于男性。玛丽琳·黑基在《圣经的女性们》中还考察了希伯来原文中上帝造人时的用词,她发现亚当被造的“造”在希伯来原文中是“yatsar”,意思是像陶匠那样捏塑或挤压成型。而在夏娃那里是用“banah”一词,这个词语的意思则是精巧的塑形。可见就上帝造人的用心程度而言,明显女性优于男性。而且夏娃出自亚当的一根肋骨也并不能证明“男优女劣”“男尊女卑”的观点。因为就创造的材料而言,肋骨也远比尘土坚固和优质[8]。同样,就原罪说,女性神学家也给出了独特的见解。依照女性神学家的观点,亚当、夏娃被赶出伊甸园,不能将罪责全都归于夏娃一人,至少两人罪责相当。虽然夏娃轻信了蛇的诡计,充当了蛇的工具引诱了亚当,但是亚当对其守伊甸园失职、缺乏理性而酿成大祸也负一定的责任。

(三)对基督教神学的女性主义重构

在完成了批判和质疑基督教父权制传统和重新诠释《圣经》后,女性神学家还在对基督教神学进行重构方面作了初步的尝试和努力。因为在她们看来,批判父权制传统和诠释《圣经》并不是最终目的,试图建构有助于提高女性地位的基督教神学才是真正具有价值和意义的。萝特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位,她在《性别主义与上帝言说》中对此作出了大胆构想,提出将“对女性那完全人性的提升”订立为重构神学的基本指导原则,这也成为了当下女性神学建构的经典方法论据。萝特认为,由于女性自身的切身体会对于神学的理解可能更接近上帝启示的本质,因此必须在基督教神学的理论和实践中融入女性经验,再者,女性经验作为人类经验整体中不可缺少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也理所应当地被考量。

依据这一重构方法,女性神学家还就上帝论、救赎论等方面创造性地提出了新的神学构思。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一些较为激进的女性神学家认为以往上帝的男性形象,与《圣经》中所描述的生育、关怀、慈爱的行为不符,更应以女性身份去形容和称呼。于是,萝特创造了一个“神/女神”(God/ess),这个词汇说明上帝的形象不仅包含男性角色和经验,同时也涵括了女性角色和经验,而且是平等的男性女性形象,其中的任何一方不低于另一方。也就是说,上帝具有男女平等互通的共同属性,是具有相等地位的男性女性形象。而且在萝特看来,“神/女神”是“超越的生灵之基型,是我们的存在以及将来继续成为新存在体的源头与支柱”[9],并且让女性“摆脱旧有神圣意象所强化的男性权力”[10],女性将不再被从前男性上帝形象和父神称谓牵引到一个受镇压和依附的境遇,而是将人类共同体引入一个和谐共融的世界。随着“神/女神”这一神学新范畴的创造,前文所述的女性视角诠释的人性论、原罪论、救赎论也都能融会贯通、彼此联系了。基于此,女性神学家们逐渐建构起了一个摒弃父权制传统、女性地位得以提升的基督教神学。

三、对女性神学思想的反思

女性神学家通过对经典的重新诠释和神学思想的建构,改变了基督教会中长期秉持的神学观念,将女性从父权制宗教的桎梏中解救出来。这一方面促进了女性在意识形态领域的解放,另一方面也拓展了神学理论的发展。然而,不难发现,女性神学自身亦存在理论局限和困境。

其一,女性神学对父权制神学发出诘难,是以批判和重释《圣经》为中心的,但从中表现出的对待《圣经》的态度却值得商榷。尤其早期的女性神学家们选择了一条不是最为理想的进路。她们势如破竹般地彻底批判《圣经》,用完全怀疑的眼光审视《圣经》,过分注重字面含义的理解,而忽视了其思想价值和意义。

其二,女性经验是被视为批判以男性经验为主导的传统神学的圭臬,是女性神学在诠释《圣经》和重建神学理论的出发点和基石。然而“女性经验”这个概念的内涵和外延都未被充分阐释。而且女性内部也存在着种族、阶级等诸多差异,以西方白人中产阶级妇女为中心建立起来的女性神学所宣扬的“女性经验”是否涵括了不同种族、不同阶级女性的女性经验,这也越来越受到质疑。

其三,女性神学在颠覆传统后,试图以女性经验、女性视角出发取代此前的神学理论和信仰。更有持激进主张的渴望建构一个以女性为中心、男性附属女性之下的神学。这种矫枉过正式的过分强调女性意识的结果,只是将男女两性的地位进行了调换,随即必然又引发两性对立的新局面。如此一来,女性神学的思维方式和理论实质与它所批判的传统神学如出一辙、并无二致。

综上,女性神学以独特的视角为基督教神学研究带来了新风气,在宗教领域内掀起了一场性别革命,但同时因为其自身存在着诸多理论局限和困境,历来对它的评价也是毁誉参半、褒贬不一,这说明女性神学在理论上还有完善和发展的空间。那么女性神学的前景如何?出路在哪儿?要回答这些问题,关键还在于如何看待男女两性间的关系。因为,女性神学对基督教的批判和重构并非是想推翻或者取缔基督教神学信仰的合法性,而是旨在消除隐匿在宗教信仰背后的性别压迫。正因如此,只有对男女两性关系有了正确而深刻的认识,才能对女性神学的发展和建构有所助益。然而,在两性关系问题上,人们往往存在着观念上的误区,而女性神学之所以存在着理论缺陷,很大程度上也与这些误区有密切关联。

首先是二元论的误区。二元论早在古希腊时期就已盛行,经柏拉图、笛卡尔等哲学家的强化,二元对立的世界观已经主宰了人们的观念,至今依旧发挥着它的魔力。传统的基督教神学无疑继承了二元论观念,在两性关系上就表现为将男女两性一分为二,一好一坏,一优一劣,相互对立。女性神学家则认为,二元论思维极大地怂恿了性别分化信念的确立。但是可惜的是,女性神学家在解构和重构基督教神学的时候仍然局限在此消彼长的二元论思维中。在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下建构起来的神学体系,其宗教的话语霸权从掌握在男性手中转而变为掌握在女性手中,从男性辖制女性演变为女性辖制男性。因此,这只是一次性别翻转,两性关系仍然呈现非此即彼的战争状态。然而,上帝在创造人类之初就已表示,男性和女性两者要互为助手,而非对手。因此,必须打破二元对立论的误区,明确两性关系并非是非此即彼的对立关系,而是统一于全人类的两个组成部分。

其次,女性神学所追求的终极目标是实现两性的平等关系,但对于平等的理解存在着严重曲解。其大多数人认为,性别压迫来源于两性之间的差异,因此消灭性别压迫就要抛弃两性差异。所以追求平等就是消除差异,就是要追求同男性相同的权利,甚至处处“模仿”男性,要求绝对的一致。但是,两性的性别差异是一个不可否认的自然事实,消除差异既无必要又不可能。再者,追求绝对的平等,要求男女处处都一样,这又是女性对男性所制定的主流价值观的趋近和认同,实际上所谓的平等亦不复成立,仍然是以男性为中心的思维模式。所以,两性的真正平等并非绝对的一致,而是在承认和尊重两性性别差异的前提下既“求同”又“存异”,也就是说,要实现“有差异的平等”。

神学作为关于神圣世界的普遍有效的解释系统,以及人类对于自身信仰的理论化表达,对它的理论建构和内涵阐释以及价值标准的制定理应超越性别主宰。因此,当观念误区得以纠偏,并且明确了两性生理和心理上存在的差别时,那么,一个回归两性和谐本位的神学理想也就不难实现了。一方面,因为男性和女性不再仅仅是对立的双方,而是相互依存、相辅相成的对立统一体,所以以往传统的基督教神学系统全然以男性为中心,辖制、忽视女性的态度自然就是不可取的了。同样,女性神学的矫枉过正,对女性经验的过分倚重和宣扬,同样也是不可取的。因此,我们既不能落入传统神学家的父权制俗套,也不能接受女性神学的全部理论。对于基督教神学信仰的理解应该建立在包含并融合男女两性在内的人类整体的普遍经验之上。另一方面,基督教本质上也是认可两性差异的存在的,因此在神学建构时既不可像传统神学家一样在性别差异中施行性别压迫,也不可像女性神学家那样一味地消除差异,而是要承认并尊重两性差异,在宗教领域内实现男女两性之间的真诚对话,继而在神学理论和实践中发挥两性所蕴含的各自优势,促使二者互补互助。这应该是女性神学未来努力的方向。也只有如此,一个消灭性别压迫、回归两性和谐本位的基督教信仰才能最终实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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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Phyllis Trible.TheTextsofTerror[M].Philadelphia:Fortress Press,1984.3.

[8]王屹.重读《圣经》:一种女性主义的诠释[J].基督教文化学刊,2001,(5):65.

[9]贺璋瑢.20世纪下半期美国女性主义神学研究初探[J].华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6):46-51.

[10][美]萝特.性别主义与言说上帝[M].杨克勤,梁淑贞,译.香港:道风书社,2004.xxviii.

(责任编辑赵莉萍)

An Overview of Feminist Theology

TAN Si-jia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Abstract:Boosted by the dual motives of two waves of feminist movement and the rising of theological liberation, feminist theology has become a budding theoretical thought booming in western society since 1960s. It takes criticizing patriarchal conventions in Christian theology as its theoretical premise, and reinterprets Christian classics in full-scale as well as reconstructing Christian theology in views of female experience. The birth and development of feminist theology has undoubtedly made an incredible contribution to women’s liberation, while serving as a strong impetus to the evolution of Christian theology. Meanwhile, the theoretical dilemma of feminist theology itself encourages deep thinking about gender relationship. It’s believed here only through going all out to break the gender opposition, acknowledging gender differences, giving full play to their respective advantages and fostering sincere dialogues between the two sexes, can the harmonious Christian faith be constructed ultimately in the exploration of theological theory and practice.

Key words:feminist theology; Christianity; patriarchy; Bible; gender harmony

收稿日期:2016-05-06

作者简介:谈思嘉(1992—),男,复旦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共党史、基督教文化与社会研究。

中图分类号:C913.6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6838(2016)04-0008-05

·性别平等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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