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海婴
父亲那么老了,我还这么小
●文/周海婴
因为是鲁迅的独子,人们为我做了各种各样的框子:有的人觉得我应该温文尔雅,有的人觉得我应该身体健壮,还有的人觉得我应该文笔超群,字写得很漂亮……我被迫在各种各样的框子里生活,非常吃力。
我在北大上学的时候,有一次我看同学打桥牌,他们在那儿争论,我就说了我所理解的桥牌规则,同学表示接受,然后,我就走了。但是,不几天就传出,鲁迅的儿子,不好好学习,在学校打桥牌。学校领导就找到我,说:“海婴,你是团员,你要做表率,你又是鲁迅先生的儿子,可不能够打桥牌。”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才7岁零一个月。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什么样子呢?
是父亲的老——父亲那么老了,我还这么小。
那时候父亲的眼睛已经有点花了,抽烟时怕烧了手,就用烟斗。我每天早上上幼儿园的时候,手里拎着鞋,从楼梯上慢慢下来,走到父亲床前,先观察一下父亲是醒着还是睡着,然后,就拿起他旁边放的烟,把他的烟斗装好。这是我每天的第一件大事。后来我才知道,每逢此时,父亲都是假装睡着的,好让我尽我的孝心。放学回来,父亲就半笑不笑地看着我,我看着他。他说:“我今天抽了你装的烟。”我一下子就高兴了。
父亲的遗嘱中有一条是写给我的。他说:“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在我小的时候,父母亲对我没有过高的要求。妈妈要求我不学坏就好了,不像现在的孩子,家长一会儿要求他学钢琴,一会儿又要求他学绘画。
邻居家有个留声机,我也想要一个。妈妈和父亲商量了,跟我约法三章,就是只能在晚饭后放。父亲就托内山书店的老板内山完造去买。第一次买回来一个手提式的,很小,我一看说不要。内山就“哈依哈依”,把那个拿回去了。下次又搬来一个,还是不如邻居的高大,但我觉得不能再提出过分的要求了——说不定他会说:“你不要,就拿回去吧。”那就麻烦了。我说好,就把留声机留下了。
记忆中,他打过我一次。因为什么事,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挨打的效果是记得的,因为他打我的时候,“嘭,嘭,嘭”,非常响,可是不疼。他问我“你还听话不听话”,我说“听话”。于是就和解了。然后我问他:“你拿什么东西打我的?”父亲马上递给我,说:“你看吧。”那是一张报纸卷起来的这么一个长条,当然了,打得很响,又不疼。
我已经70多岁了 (编者注:指写此文时)。70多年来,我生活中的每一天都是与父亲联系在一起的。但是,如果要我比较完整地记下自己一生的经历,尤其是涉及父亲的活动,我可没这个勇气。因为在大量前辈的回忆文字面前,我自知缺少这方面的资格。至于我自己,一生并无什么大的建树可供记载,只是脚踏实地地工作与生活,为社会尽一份绵薄之力而已。
(欲何依摘自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