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明
上了点年纪的人肯定还都记得,上世纪下半叶的某个时期,中国社会最走红的人物是“高干子弟”。
他们穿着父母留下的将校呢军服,蹬一双三接头的“五五”式校官皮鞋,骑一辆进口的英国自行车,趾高气扬。那模样,相当于今天的“富二代”浑身名牌,开一辆法拉利或保时捷跑车招摇过市。
什么东西吃香,就免不了有人要以假乱真,所以当时假冒高干子弟的事例层出不穷,不说别的,我就遇上过两位身份颇为可疑者。
印象深刻的那位叫王雨七,是我们部队的一名普通士兵,到连队后好几年不见长进,连个芝麻绿豆的“班级干部”也没混上。
此人从大城市参军入伍,总爱夸夸其谈却很少干实事,他受不了严格的军纪约束,总是偷个懒耍个奸。虽然也迫切要求进步,不过追求的方式却标新立异——老炫耀自己与众不同的身世。
他曾经对连队干部个别吐露,说自已是货真价实的高干子弟,父亲是大连市委高官,母亲在一所大学任教授。
有意无意,他还将一个遮住一半的信封放在自己床头,那黄色牛皮纸的信封很大,上面有意识地露出三个红字触目惊心,是“国务院XXX”,把连里的领导们一时吓得不轻。
不过找他一起入伍的老乡一打听,说王雨七的父亲倒也确实是个干部,只不过级别太小,只是一个街道工厂的班组长,和高干的级别差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而那信封的全称后来也被人亮了出来,是公开营业的“国务院XX招待所”,只要去北京花钱住一宿,都能够免费得到。
底细被揭穿后王雨七就彻底臭了,不管如何努力,连里从上到下都没人再相信他。连队干部还经常对他冷嘲热讽、公开训斥,让他感觉抬不起头来。
更有些落井下石的老乡揭发,说王雨七纯粹是“狗改不了吃屎”,从当知青时就是这么副矫情模样,别人下地劳动破衣烂衫光着脚丫,他反倒服饰整齐,套着鞋袜,上衣兜里还要光灿灿地别上两支钢笔,手里再拎一个插着报纸杂志的手提包,比前来视察的那些公社干部派头更大。
不久王雨七生了病,独自进了当地一所海军医院,住着几个人一间的士兵大病房,吃着那些好像也不怎么样的病号伙食,再看看旁边那些条件明显要好得多的干部病房,闻着从那儿飘过来的种种不明香气,尤其是看着那一个个貌美如花,眼睛却长在头顶上的护士小姐,王雨七心里便有股压抑不住的冲动——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光他们能享受,我就不能再当一回高干子弟?
于是一次医生查房时,王雨七便煞有介事地告诉他,自己是个高干子弟,父亲让自己从北京到这锻炼一下,最近可能就要调动回京。
值班医生不敢怠慢,立刻把这消息报告院领导,院里头更大领导发现自己犯了官僚主义错误,就在眼皮底下,竟把一个从北京下来镀金的高干子弟遗弃在条件不太好的士兵大病房。于是王雨七立刻从士兵病房调出,转移到一间条件好得多的干部病房去了。
不过人们当时最关心的倒不是王雨七病情如何,而是这位高干子弟究竟多“高”,换句话说,就是他父亲官阶究竟有多大。
院领导向王雨七打听,他表现的十分谦虚,不肯轻易透露,问得急了才神秘地一笑,说自己父亲不是什么大官,只是人民勤务员,普通一兵。这神秘的回答让院领导更加坚信不疑,觉得他们面对的肯定是云山雾罩大首长的嫡亲后裔。
有一天机会终于来了,那天是国庆节,北京人民大会堂召开隆重的招待会,一位院领导想了个高招,拿来刊载着招待会消息的《人民日报》,指着上面一长串大领导名字,专拣那些姓王的一个个问王雨七:“这是你爸爸吗?”“这是你爸爸吗?”问了好几个王雨七都摇头否认。直到点到总参王姓大将副总长时,王雨七才既不摇头也不吭气,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
“王副总长的儿子在我们这住院。”这惊人的消息刹那间传遍了全院。正当院领导想抓住机会将功赎罪,好好伺候一下王雨七时,他却闪电般突然转院不见了。原来,当地军分区一位领导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坚持让王雨七转院到另一家陆军医院去继续治疗了。
从海军跳到陆军,换了个更加陌生的环境,王雨七故伎重演,上天入地吹得更加邪乎起来,他告诉院领导,别看他现在只穿着士兵的服装,其实是父亲让他下来锻炼一番,体会一下真正士兵的疾苦。不久他就要回京城,安排在总参重要部门工作,职务直接提到副团级。
王雨七口才很好,模样却又黑又胖,脸上还有许疙疙瘩瘩的东西,看上去活脱脱一副“高梁花子”模样,属于女性很不待见的那种男人。可那一阵却有好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军医、女护士同时看上了他。
出于朴素的阶级感情,她们不嫌弃王雨七的长相,不约而同爱上了他,或写情书,或甜言蜜语,或撒娇弄痴,或挑拨离间摔醋坛子,变尽法争着向王雨七展开如火如荼的爱情攻势。
小女子小里小气,王雨七却一副遇宠不惊的大丈夫情怀,对这几个痴情女孩来者不拒,一律敞开胸怀实行均爱政策。弄得那几个女孩更加如醉如痴,彼此间的争斗更加激烈。
精彩的一幕发生在某个冬夜,王雨七不知上哪儿喝醉了酒,估计又是被哪个急于上进的领导陪着喝多了,酩酊大醉一时间人事不醒,吐了满身满床。
这本是件不太大的事情,可医院却急如星火地组织抢救,给他又是输液又是洗胃,忙得不亦乐乎,那几个痴情女孩也闻讯赶来,自动守护在床边不愿离去。
昏沉沉的王雨七直到这时仍没有忘记军国大事,他断断续续地嘱咐抢救他的人,如果他凌晨3点还没醒的话,请务必打电话通知他父亲,让他立刻派直升飞机接他回去。还有千万别忘了通知他二姨,接着他一字一顿,艰难地说出了二姨的名字——江青。
正忙于抢救的人们不由心头一震,此时他们才明白,原来自己手下的病人还是文化革命伟大旗手的外甥,原本已经沉甸甸的责任感刹时间又加重了好几倍。幸好凌晨3点来临的时候,王雨七己经脱离险境沉入了甜蜜梦乡。医院领导才没将那个电话打出去,否则这娄子会捅得更大。
几天之后王雨七被戴上了锃亮的手铐,从自己臆想的空间跌回到残酷的现实。不久他以诈骗罪被判处了两年徒刑,送到劳改农场服刑去了。
我认识的另一个“高干子弟”年纪不大,父母都是市里某剧团演员,他从小继承了几分演技,别的不演,专门去外地扮演“高干子弟”角色,据说连骗了好几个县市,不仅骗财也顺便骗色,还和一个女孩有了孩子,也就是在这时露了馅儿。
不过最精彩的一幕也恰恰发生在这儿。
到派出所后他镇定自若,满面沉痛地告诉派出所的所长,父亲是老革命,上海某个部门的部长,身体很不好,自己犯了错误,请他们千万不要告诉父亲,否则老革命一定会气病的。
望着他沉痛的脸色,所长一时十分感动,不仅答应了他的要求,当听说这位“高干子弟”还没吃饭时,还有心巴结,主动给他煎了几个荷包蛋增加营养。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荷包蛋可绝对是好东西。就在荷包蛋香气弥漫全所的时候,核查的电话打了过来,原来此人所说的全是假的。所长如梦初醒,忙跳过去要夺回那份珍贵的荷包蛋,却发现碗里空空的,只剩下一点油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