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
(南京农业大学 江苏 南京 210031)
·文学研究·
北宋润州词中的都市风情
李辉
(南京农业大学 江苏 南京 210031)
词是以都市生活为背景的歌唱,因而词有都市风情。北宋润州交通便捷、漕运繁盛,是连通长江与运河的新兴商业都会。润州的市井繁华是词生成的绝佳环境,北宋润州词的都市风情主要表现为:一是润州作为交通要津,词常有异乡行人思乡情绪的阐发;二是润州作为市井繁华的商业都会,词常有歌妓才色的描写,并抒发她们聚散离别的忧愁;三是润州作为历史蕴涵丰富的地点,词常有古迹背景下现实生活的描绘,并赋予了这座都市新的文化内涵。
词 都市 润州 歌妓
北宋是中国都市发展的转型期。北宋都市发展跨越了唐代坊市分离的制度,形成了开放的街市结构,都市的商业活动更加自由。北宋中期整个社会呈现盛世景象,都市规模进一步扩大,都市人口也前所未有的快速增长,据朱瑞熙先生统计,北宋10万户以上的州、府,“宋神宗元丰年间为四十多个,宋徽宗崇宁年间为五十多个”[1](P14)。都市繁荣,市民阶层的扩大,让都市社会生活承载了许多新的内容,也形成了新的世俗风貌与文化生态,如《东京梦华录》、《梦粱录》所载京师开封之风俗人情,风尚所及,各地名藩巨镇莫不然。
北宋词写都市风貌蔚然成风。刘扬忠在《宋代都市文化与宋词中的文学风景》一文中曾指出:“词起源于都市,是都市的文学”,“曲子词是以都市生活为背景的歌唱”[2](P29),因而词常有“都市文学风景”,柳永、周邦彦等词家的名篇中常现宋代都市文学风景。诸葛忆兵在《唐宋都市风情词略论》一文中指出:“都市的歌楼妓院,是催生歌词的温床,换言之,词是都市繁荣的衍生物”[3](P193),曲子词在都市流行,因而词多有“都市风情”。词是都市文化现象,北宋词的兴起与传播与都市的繁荣息息相关。都市因文化、地理等差异呈现出自己的风情,抒写都市风情的词作,在以文学的情趣记录词人情感的同时,也在历史地反映着都市不同的风俗面貌与社会人情,所以,词写都市的价值不仅体现在文学的审美层面,也体现在都市文化的历史层面。
润州连通了长江与大运河,是大运河漕运体系的重要枢纽。唐代润州已是“东通吴会,南接江湖,西连都邑”[4](P887),“为三吴襟带之邦,百越舟车之会”[5]的交通咽喉。随着北宋经济重心的南移、江南运河的疏浚,国朝的仰给已主要依赖江南的粮食和生活物资的供应,尤其是润州所属的浙江东路,所谓“东南诸郡,饶实繁盛”[5](P9690),“两浙之地,富国所恃,岁漕都下米百五十万石,其它财富供馈,不可胜数”[6](P931)。润州因漕运的兴盛成为北宋最得地利之便的新兴商业都市,也成为词这一都市文学的重要发生地与传播地。润州山水清绝,人文厚重,北宋有不少重要的词人于此驻足流连、行吟低唱,他们的词从不同视角反映了润州的世俗面貌与社会人情,也丰富了我们对北宋润州繁荣的想象。
润州地处长江南岸与江南运河的交汇点,一直是船行东南的要津,北宋时润州仍临入海口,江海相接,风起潮涌,行人至此往往须作一次必然的停靠。词人张先、苏轼、秦观、贺铸、仲殊、毛滂所留润州词作,大多也是记行程中的一次停留。交通要津往往是送别之地、思乡之地,润州词亦常写宦游聚散的别情与行役难归的乡愁。
熙宁六年(1073)冬,苏轼于杭州通判任上曾因赈饥事宜赴润州,次年四月初返杭州,如其《少年游·润州作,代人寄远》所述:“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词作于杨花似雪的晚春,作者离家数月,“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恰似女亘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词写自己的遥想,由帘外明月牵引出妻子在远方的思念与等待。词以“润州作,代人寄远”为题,“代人寄远”不能简单地认为是作者含蓄的托词,词的传播有大众接受的广泛性,词的创作同样有大众情感的普遍性,以女亘娥比孤寂等待的妻子,是作者内心的歉疚,也是身在润州的异乡人共通的情感体验。
另一曲《蝶恋花·京口得乡书》,写“雨后春容清更丽,只有离人,幽恨终难洗”,离人幽恨是异乡游子共通的情感,“一纸乡书来万里,问我何年,真个成归计”,是词人自己的特殊经历,乡书当从四川眉山来,问何时回去?事实上,苏轼自熙宁二年(1069)三十四岁时守完父丧返京之后,一直宦海沉浮,再没回过家乡。或许是江水连通了眉山,词人思乡情绪难以平复,词末以“东风吹破千行泪”写出行役难归的悲伤。《醉落魄·离京口作》写“记得歌时,不记归时节”,词人离开润州时依然不舍,“觉来幽梦无人说”,润州渐行渐远,回乡的愿望再难实现,只能感慨“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长作东南别”。
思乡的确是异乡行人舟行润州最易感发的情绪,宋词中有一首无名氏的《浣溪沙》,写舟过润州,“梦魂”已然迫不及待地先回到了故乡:
北固江头浪拍空。归帆一夜趁秋风。月明初上荻花丛。渐入三吴烟景好,此身将过浙江东。梦魂先在鉴湖中。
行人思乡之外,润州词还有写聚散别离的特征。仍以苏轼词为例,神宗熙宁七年(1074)春,苏轼写有《昭君怨·金山送柳子玉》。神宗熙宁七年(1074)冬,苏轼从杭州通判调任密州知州,途经润州与州守孙巨源、王正仲聚会多景楼,即席写下《采桑子·润州多景楼与孙巨源相遇》。元丰七年(1084)三月,苏轼的谪居地由黄州迁至汝州,八月经润州,润守许仲涂设宴相迎,苏轼以《减字木兰花》赠许仲涂。临别之际,苏轼又以《南乡子·别润守许仲涂》相赠。
值得注意的是,《采桑子·润州多景楼与孙巨源相遇》词有序言:
润州甘露寺多景楼,天下之殊景也。甲寅仲冬,余同孙巨源、王正仲参会于此。有胡琴者,姿色尤好。三公皆一时英秀,景之秀,妓之妙,真为希遇。
樽酒相逢,多景楼有“天下之殊景”,又有“姿色尤好”的歌妓胡琴“细拈轻拢,醉脸春融”,润州的“景之秀,妓之妙”,正是词发生、流广的基本情境。
苏轼与许仲涂相聚,席间亦有郑容、高莹二妓相倍,“二妓间请于坡,欲为脱籍”[7](P69)。《减字木兰花》盖是藏头“郑容落籍,高莹从良”。《南乡子·别润守许仲涂》词上片起与许守道别,下片却收于“窈窕高明玉,风流郑季庄。一时分散水云乡。惟有落花芳草、断人肠”,动人处分明是与郑容、高莹二妓的惜别之情。词有应歌的性质,北宋士人筵间娱乐常以歌妓为中介,苏轼的润州词,文人高会所作却逢迎世俗,描摹胡琴、郑容、高莹的姿色与才艺,并流露出不忍离别的多情,这说明润州交通便捷,歌妓才色出众,是词写都市风情的绝佳地点。
交通便捷本是都市繁荣的一个先决条件,江南漕运的兴盛又让润州商业往来更加频繁。北宋漕运施行“转般法”,两浙路的物资财富须由江南运河经润州“转般”过江,润州由江南物流、漕运的枢纽,逐渐发展成商品贸易与人口流动频繁的商业都会。每年冬春时节,大帮漕船蜂拥而至,带动了润州经济的繁荣,特别是酒楼、妓院等行业,市井繁华处酒楼鳞次栉比,歌妓陪酒侍宴以小词助兴,处处可闻丝竹管弦之音,劝酒承欢之调。词是都市繁荣的衍生物,润州漕运兴盛带来的季节性繁荣,词也多写歌女欢聚苦短的忧怨及游子情迷其中的徘徊。
如《张子野词》有《南乡子》二首纪其润州的经历,其一:
何处可魂消。京口终朝两信潮。不管离心千叠恨,滔滔。催促行人动去桡。记得旧江皋。绿杨轻絮几条条。春水一篙残照阔,遥遥。有个多情立画桥。
其二:
潮上水清浑,棹影轻于水底云。去意徘徊无奈泪,衣巾,犹有当时粉黛痕。
海上古城昏,暮角寒沙雁队分。今夜相思应看月,无人,露冷依前独掩门。
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张先赴开封途经润州。词一写润州本是离别的“魂消”之处。记忆中与情人惜别,回望江皋畔、柳树旁,“有个多情立画桥”,残照中的剪影让人难以忘怀。词二转为秋天的凄楚,“去意徘徊无奈泪”写自己离别后旧情难忘,“今夜相思应看月”推测对方离别后的孤独与思念。赵令畤《侯鲭录》卷二记:“张子野云:‘往岁吴兴守滕子京席上,见小妓兜娘,子京赏其佳色。后十年,再见于京口,绝非顷时之容态。感之,作诗云……”[8](P71)。夏承焘先生以为,《南乡子》二首“皆别妓词,或即赠兜娘。”[9](P180)
贺铸游润州在元祐六年(1091)二月,自和州管界巡检任满后回京途中。一曲《问歌颦》,笔墨着力于描摹润州歌妓的风韵与多情:
清滑京江人物秀。富美发、丰肌素手,宝子余妍,阿娇余韵,独步秋娘后。奈倦客襟怀先怯酒。问何意、歌颦易皱。弱柳飞绵,繁花结子,做弄伤春瘦。
词开头便点出润州歌妓的秀美,“富美发、丰肌素手”,如“宝子”、“阿娇”,皆似杜秋娘才色出众。四方倦客常为此停舟逗留,却难解歌女的忧怨,转眼“弱柳飞绵,繁花结子”,原来表面的伤春情绪是女子不忍离别的隐忧。
北宋润州的市井繁华,是词中渌水桥边歌妓的才貌与多情。杜牧曾赋《杜秋娘诗》,纪于润州偶遇名动长安的歌妓杜秋娘。杜牧另有《润州二首》写“渌水桥边多酒楼”,可见晚唐以来,随着江南经济的稳定发展,运河的疏浚,润州已转型为运河上新兴的商业都会。至北宋,作为漕运枢纽的润州,江南河自东南向西北逶迤穿城而过,渌水桥边已是商肆、酒楼夹渠而列,商客迎来送往。都市的歌楼妓院,是催生都市文学的温床,歌妓常是反映都市商业繁华的诗词中最活跃的角色。杜牧笔下的杜秋娘是晚唐润州商业初兴时的文学反映,张先笔下的“兜娘”,贺铸笔下的“宝子”、“阿娇”,便是北宋中期润州愈加繁华的文学反映。
贺铸又一曲《鸳鸯语》,写曾为润州繁华、风流驻足,至离别时的无奈:
京江抵海边吴楚。铁瓮城,形胜无今古。北固陵高,西津横渡。几人携手分襟处。凄凉渌水桥南路。奈玉壶、难叩鸳鸯语。行雨行云,非花非雾。为谁来为谁还去。
词以历经岁月磨洗的铁瓮古城为背景,在一片冷寂的色调中转为北固山下西津渡头离别的场景。此时,本应热闹的渌水桥又重现“凄凉”,分手之时,时云时雨,杨花漫天,多少离人情迷其中,陷入“为谁来为谁还去”的迷惘。
离别是润州不变的风情,贺铸的润州词更强调情感的体验。在铁翁古城的映衬下、晚春的风景中,自己正是那西津渡头依依话别的游子,此时恍然明白,歌女“歌颦易皱”,是因为相遇的短暂,自己流连徘徊,是因为离别的不可避免。
宋徽宗即位,朝廷加大了对江南财富的漕运,且改漕运“转般法”为经江南运河直抵京师的“直达法”,润州漕船的通行量大增,也不再限于冬春时节的汇集,以至于江南河入江口须建有船闸来提高通行能力。政和三年(1113),徽宗升润州为镇江府,毛滂有一曲《感皇恩·镇江待闸》当作于这之后,词写道:
绿水小河亭,朱阑碧瓦。江月娟娟上高柳。画楼缥缈,尽挂窗纱帘绣。月明知我意,来相就。
银字吹笙,金貂取酒。小小微风弄襟袖。宝熏浓炷,人共博山烟瘦。露凉钗燕冷,更深后。
词上阕是江南都市枕河而居、朱阑碧瓦的如画风景,下阕是青楼歌女吹笙取酒,清丽婉约的风韵。也许只是一晚的相识,歌女的形象只是朦胧的“人共博山烟瘦”,歌女的情感只是“露凉钗燕冷”的孤寂,已无原先情人离别时的怅然。
仲殊,字师利,俗姓张,名挥,安州(湖北安陆)人,是元祐、元符年间活跃于江南的词僧。仲殊是词写都市风景的名家,如其《诉衷情》写杭州:“长桥春水拍堤沙,疏雨带残霞。几声脆管何处,桥下有人家”、《柳梢青》写苏州:“岸草平沙,吴王故苑,柳袅烟斜”、《望江南》写成都:“蚕市趁遨游。夜放笙歌喧紫陌,春邀灯火上红楼”、《诉衷情》写金陵:“钟山影里看楼台,江烟晚翠开”。仲殊有十三首润州词,因记录古迹今景详细而载于《嘉定镇江志》卷二十一。
仲殊词描摹都市风光如作画,常用丹青妙笔。《金蕉叶》写:“丛霄逸韵祥烟渺。摇金翠、玲珑三岛”;《定风波·独登多景楼》写:“花戟云幡拥上方,画帘风细度春香”,皆是登临俯瞰,渲染润州的全景,如另一曲《蝶恋花》所言,其描画润州风景是:“落日烟霞晴满眼,欲仗丹青,巧笔彤牙管”。此三首词有登临怀古的意味:“六朝遗恨连江表,都分付,倚楼吟啸”、“北固山前波浪远,铁翁城头,画角残声短”、“山色入江流不尽,古今一梦莫思量”。润州是历史蕴涵丰富的地点。六朝京口是护卫建康的军事重镇,驻有能改变江东局势的“北府兵”。北宋太祖灭南唐,改润州的镇海军为镇江军,润州的军事地位逐渐衰落。三首词以“铁翁残照”为背景,作“京口时代”的怀想,是将六朝的历史风情引入到现实如画的风景中。
仲殊的《南徐好》为一联十首的组词,实是《忆江南》的曲牌。《瓮城》、《渌水桥》、《多景楼》、《京口》、《金山寺》五首以古迹名胜为题,《南徐好·多景楼》写从多景楼眺望,向南是“京口万家寒食日”,向北是“淮南千里夕阳天”,春天已然来临,城内“莺啼处,人倚画阑干”,城外“花满过江船”,正是一年中最让人期待的时节。《南徐好·渌水桥》写“行乐过清明”,清明时分,渌水桥边“南北岸,花市管弦声”,花街柳巷处处洋溢着欢快明丽的春情。《南徐好·京口》写西津渡直下控淮,转眼已是杨花飞絮的晚春,“锦里不传溪上信,杨花犹见渡头春。愁杀渡头人”,略过情人欢聚的缠绵,直写离别的决绝。《南徐好·翁城》以气势雄浑的铁瓮城烘托悲凉的气氛,“春过后,佳气荡晴空。渌水画桥沽酒市,清江晚渡落花风”,迎来送往的喧闹过后,渌水桥又归于繁花凋零的冷清。这四首词在时间上贯穿整个春天,情节上相互承接,完整地再现了润州古城的繁华风貌与风俗人情。《金山寺》一曲却写“琢破琉璃闲世界,化城楼阁在虚空”,词人仿佛置身另一世界,“云外月轮波底见,倚阑人在一光中”,旁观着这水中月影般的繁华都市,正上演着一幕幕离情的故事。
仲殊的这五首《南徐好》是古迹上现实生活的歌唱。与贺铸身处市井繁华的情感体验不同,仲殊作为飘零世外的文人,词写润州兴致全在于发觉其中的文化因素。其展现润州的繁华,时空更加广阔,其描绘眼前的世俗风景,已然将欢聚离别看作是润州春天不变的风俗人情。
另五首《南徐好》,以公卿园林、达官故居为题,追忆寓居润州的文人名士,缅怀他们留下的闲雅风尚,如《南徐好·刁学士宅藏春坞》:
南徐好,春坞锁池亭。山送云来长入梦,水浮花去不知名。烟草上东城。歌榭外,杨柳晚青青。收拾年华藏不住,暗传消息漏新声。无计奈流莺。
刁学士指刁约(994—1077),字景纯,仁宗天圣二年(1024)进士,英宗治平中出知扬州、宣州,神宗熙宁初判太常寺。熙宁十年(1077),刁约八十四岁卒于润州,苏轼曾写有《哭刁景纯文》。据《京口耆旧传》记载:“刁氏家世簪缨,故所居颇有园池之胜,至景纯,益葺园曰藏春坞。”词写藏春坞远处山送云来,近处水入园庭,园中歌榭舞台,柳浪闻莺,让人感慨时光流逝的无情。
《南徐好·陈丞相宅西楼》所写陈丞相即北宋名臣陈升之(1011—1079),本福建建安人,英宗朝任枢密副使,神宗朝熙宁初为相,以集贤殿大学士拜中书门下平章事。因变法与王安石意见不合,后任镇江军节度使、知扬州。退仕后移居润州。词写秋天的萧瑟,“调鼎勋庸还世事,镇江旌节从仙游”,感慨陈升之退仕不久便与世长辞,只落得西楼下河水空流。沈括《梦溪笔谈》曾记:“丞相陈秀公治第于润,极为宏壮,池馆绵亘数百步。宅成,公已疾甚,唯肩舆一登西楼而已。”
《南徐好·沈内翰宅百花堆》所写沈内翰即沈括(1031—1095),本钱塘人。“文彩动,奎壁烂昭回。玉殿仪刑推旧德,金銮词赋少高才”,追忆沈括才学渊博,但一句“丹诏起风雷”,也暗示了沈括因一纸诏书,参与变法的“新旧党争”,引起政坛动荡的惋惜。
《南徐好·苏学士宅绿杨村》所写苏学士,即北宋名臣魏国公苏颂(1020—1101),祖籍泉州同安,苏颂从政五十多年,官至哲宗朝集贤殿学士、翰林学士、宰相,晚年“筑第京口,仅庇风雨”,词写“书万卷,今日富儿孙”,对其以藏书万卷传家,简俭归隐度日,多有称颂之意。
四位北宋名士,步入政坛虽有先后,政治观念或稳健或激进,却都与晚年选择润州安住,筑宅建园。究其原因,或是北宋润州山水灵秀,富裕安宁,人文气息浓厚,但润州有移民聚居的传统不容忽视。
自六朝以来,受战乱的影响,北人南迁至镇江聚居已是常见现象。永嘉南渡时,京口是北人南迁的主要聚集地,南朝宋为此设侨郡南徐州,汇聚侨寓人口超二十二万。晚唐至五代未,随着坊墙禁锢的解除,人口流动迁移至润州也时见记载。如考京口刁氏,原籍河南上蔡,五代时为避中原战乱迁居皖南宣城,至刁彦能投身军伍,在吴镇海军节度使王茂章帐下,南唐代吴后,积军功为昭武军节度使,赐田京口,遂定京口为家。其子刁衍随后主李煜降宋,受太祖、太宗信任,官至兵部郎中,子孙于真宗、仁宗朝相继登科,遂成京口望族。
北宋润州漕运兴盛,商业发达,外迁户移居更加开放。据《元丰九域志》记载,北宋中期润州有“主户三万三千三百一十八,客户二万一千四百八”[10],客居人口占五分之二。从都市文化的层面来看,润州作为连通长江与运河的交通要津,市井繁华,历史文化深厚,又有移民的传统,形成了包容的都市文化特性,这是达官名宦择此安家、比邻而居的重要原因。如陈升之,《南徐好·陈丞相宅西楼》有:“桃李在,花月更悠悠”,写其家族于润州繁衍生根。沈括也是晚年寓居润州梦溪园,与陈升之宅相邻。《南徐好·苏学士宅绿杨村》有“两谢风流称郡守,二苏家世作州民”,写苏氏已举家迁居润州。仁宗六年(1046)苏绅病故,苏颂扶柩归葬途中葬父于润州,此后遂移家京口。苏氏宅第在朱方门外化龙坊,与陈升之宅相近,北邻即刁景纯所建藏春坞。
仲殊词写雅士风情,间接地反映了北宋润州特有的都市文化特性。润州的都市文化具有包容性,这种包容的朴实民风还体现在润州市民生活的悠闲淡然上。《南徐好·花山李卫公园亭》写道:“南徐好,城里小花山,淡薄融香松滴露,萧疏笼翠竹生烟。风月共闲闲”,润州城内的小花山,已松竹成林,人们恐已忘记这园亭与晚唐名相李德裕(曾任浙西观察使兼润州刺史)有何干系,词人感慨“太尉昔年行乐地,都人今日散花天”,市民按照自己的信仰、方式去生活,没有政治、历史的包袱。词以“桃李但无言”收尾,李所修建的园亭仍在,无需强调其政治民生的功劳。
仲殊这五首《南徐好》是于繁华处寻幽探胜,以文学的情趣记录名士故园的山水隽秀,追溯时光的流逝,称颂他们的懿德流芳。仲殊饶有情致地描画这几处新筑的园林雅居,是将名士留居的闲雅风情融入润州包容的市民生活中,为润州的都市风情平添了新的文化内涵。
都市有自己独特的风情。纵观北宋的润州词作,抒情者或是游宦异乡的文士、沉沦下僚的文人、飘零世外的僧侣,作为匆匆过客,润州只是旅途中不得不作的一次停靠,但润州的繁华,让羁旅、雅聚、逗留时的一片多情,转为歌妓的轻吟低唱,抒发在一片文学风景中弥漫着的乡愁、离愁,及回望历史的惆怅,这或许就是润州才有的都市风情。
[1]朱瑞熙.宋代社会研究[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3.
[2]刘扬忠.宋代都市文化与宋词中的文学风景[J].词学,第二十九辑.
[3]诸葛忆兵.唐宋都市风情词略论[J].文学评论,2007(3).
[4]魏征.隋书第三册卷三十一,地理志下.[M]北京:中华书局,1982.
[5]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七[M].北京:中华书局,2003.
[6]脱脱.宋史卷三百零四,范正辞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0.
[7]苏轼.苏轼文集卷三十三[M].北京:中华书局.1986.
[8]陈善.扪虱新话卷九[M].唐圭璋:宋词纪事[G].北京:中华书局,2008.
[9]赵令畤.侯鲭录卷二[M].唐宋史料笔记丛刊[G].北京:中华书局,2002.
[10]夏承焘.张子野年谱[M].唐宋词人年谱[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1]王存.元丰九域志[G].光绪八年金陵书局刊本.南京图书馆馆藏.
I207.23
A
1007-9106(2016)11-0138-05
*本文为教育部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金资助项目“都市文化视域下的宋代润州词研究”(项目编号:SK2016003)部分研究成果。
李辉(1970—),男,南京农业大学基础课部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唐宋词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