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博物院 常保立
落墨法 出纸的神采
——“高等美术学院中国画教学研讨会”座议古画法传承
故宫博物院 常保立
2015年12月4日至5日,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举行了“中国画教学与发展及高等美术学院中国画教学研讨会”。故宫博物院常保立先生受邀参加即席发言,本文为作者的古落墨法论述摘要。
落墨法 点斡 族群文化 思维方式 传承有绪
我来自故宫博物院,故宫和央美很有渊源。前阵子大家都去看武英殿“石渠宝笈特展”,旁边原来有个古物陈列所,民国时期就成立了画法研究会,里面正因为有了金城、陈师曾、黄宾虹、于非闇、张大千,才培育出来刘凌沧、田世光、俞致贞、陈少梅、李苦禅、郭味蕖、黄均、王叔晖,刘凌沧又恰恰是央美的国画系主任。70年代末我刚考上故宫,刘凌沧先生经常带学生到故宫摹画室上大课,当时我正在摹《虢国夫人游春图》。大家知道古代的绘画是左图右史的担当状态,不是一个特定的学科。古代没有画家、书家、诗人,都是今人的概念归类,属于现代文明状态。在那个科举以试取士的年代里,风以动之,教以化之,无我担当,是士夫成就了中国美术史。现在中国美术史被单摘出来,还要探讨一下古人的作品究竟是真假,负责任的告诉大家:古人没有真假的概念。为什么没有?因为中华是一个族群意识文化的集约。中华民族从来都是内敛的、收敛的,甚至外人认为是胆小从众的。正因为如此,形成我们特有的文化:后台质的不断加密以彰显前台文的华彩。“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绘事者后素。我加上四个字“惟质成文”。没有质,前台难以成文,古人早期的著作都不署名,因为没有个人意识,当有了个人意识,后来作为独立画种已是文明的状态了。这不是文化,文化状态一定是族群的。加密的过程看起来是胆小的,累积起来有什么好处?早晚有一天发出来,不必急。祖先干了这么多事儿,我们怎么不行了呢?这是思维方式的问题。
唐 阎立本 《步辇图》局部 绢本
唐 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局部 绢本
宋 赵佶 《听琴图》局部 绢本
笔墨是中国画的基本语言,毫无疑问。“用笔千古不易”,赵孟頫这一句在画史上足足站了七百年,这是总结了从魏晋到他那个时代,前七百年,又后来七百年,彰显前后是一千四百年。“结体因时而异”,结体可以随意变化,小篆之祖是石鼓,到后来的秦隶、隶书、章草等等,这都是结体。今天形式变了,但根本的东西没变,因为书画同源、刻壁为记的年代就这么过来的,只不过后来分野了,但中国的象形文字到现在还用。一画千古不易,这个笔画是人的状态。苏东坡说:“学文大于学诗,学诗大于学书,学书大于学画。”“画者,文之极也。”这个“画”不是今天画的概念,是一个笔画的意思,积画成图。《历代名画记》说的不是历代有哪些名画,而是记录有哪些高手、画法和图。元代汤垕引宋代的陈无己诗:“老知书画真有益,却悔岁月无来多。”不是画画真好,老了才知道,可是我来日不多了的意思,其含义是以书取这一画,早知道这么做该多好。亘古的画法是没有变化的落墨法,没有变化中的变化是最大的变化,比后来真正宣纸产生以后摁气法,明显的结、起、蹲、抢高多了。早期落墨法的笔画能看到出纸、入纸的状态,这不是物理的,其中间是贯气,是一种气在这儿,气的背后定是人!黄宾虹先生说的好,笔墨往下走,其学生林散亦认为,当笔迟涩的时候往下走。浮华不叫笔,充其量叫轮廓,谈不上用笔。要说状物,现在叫造型,重不重要?重要。但是古人早就越过物理关了,文人加盟绘画那是后期的事,早期真不是,从整个中国画史看来,无论是文人画还是工匠画我以为只要有担当的即堪比士夫。当然有品级的士夫,比如王羲之,右军将军,是相当于宰相的文职,韩滉的《五牛图》,阎立本的《步辇图》,都是当朝宰相所绘,他们的技法从哪儿来的?王羲之说的好“夫书者,玄伎也,非通人志士莫能。”怎么讲伎?不是技法、技术,这个伎是能量转换的意思,变数之大可以想见,后台的定力之高。比如我们看到顾恺之的高古游丝,真的没有变化吗?取决于你,你高,它就高,高来高去!这是双向的,“真力弥漫,灵气往来”。聚精会神时,神已经出来了,在你跟经典之间形成了一个状态,这个状态现在可以叫做空间。在那个空间完成了你的真赏,这就是古人说的“有明神降之”。成教化,助人伦,我们画的作用这么大,绝不仅仅是技术。技术可以学,艺术人才难得,需要灵气,当然也可以骨法渐修。李白非常有名的一段公案“铁杵磨成针”说的是大天才也得老老实实下功夫,笔墨至关重要。常用的汉字是五六千个,稍微难一点七八千,最不常用顶多一万零几个,没有了,难道说古人用了我们就不用吗?我们用什么字?创新一种字?创新一种语言?没有必要!存在有存在的道理,老祖宗好东西说不尽用不完,比如《虢国夫人游春图》、《听琴图》、《步辇图》。绢本画法有“水沉法”,井格四壁,左侧、右侧、上下、多个方向,不同的石色方解形成了宝光效应,同样我们的“摁气法”在纸本上重彩的“浮毛挂水”,不是染,是无往不复的点斡落墨。涨墨初发,落墨成法,这落墨法是仰仗运度一切的水,任中锋笔斡在离披点化之间进行。毫软水积屋漏痕,凸极必凹,凹极必凸,藉真力以形成其力透纸背,落落珠玉的出落神釆,多深多高。
古人就一支笔,没有今天两支笔的工笔开染,两支笔是技术性的强化,便于传播,古人一支笔全都有了。我们读经典中关于软毫、硬毫的问题,柔毫硬纸,硬毫弱纸?硬的毫写出字弱化纸张,借了力,柔软的毫没有借力,成文的力量就看人了。难道紫毫就是硬毫吗?紫是中国古典文学虚词,高贵的意思。
高山坠石,落墨法之落怎生了得!董其昌大赞辄呼的董源披麻皴,米芾、米友仁父子米点落茄皴都是落墨法的终极体现。这才引出老董淡以南宗的三百年高论。倪赞、傅山、石涛应该是落墨法的最后大成者。斯风不在,青史漫漫,惟点承暗筑于落墨法者有之,至今日宫中古法摹拓尚在。
今人看画总要在真假上弄个究竟,这其实不重要。假在古语中是借用的意思,古人没有真假的概念,永远是真,真善美的真,只有真才能指引我们族群文化的文明衍进。赏分高下,鉴定真伪。古代没有鉴定,是甄别,定真伪的时候真的也不一定全是好的,但是真有好的叫真,不好的叫伪,伪的含义不是假的,就是不太好的,这是高下的问题,是挺科学的事情。古人留下众多经典是在鉴赏中来完成的,整个一部中国史就是在鉴赏状态中前进三步后退两步完成的,这一小步就是一大步,有回顾才有回味甄别的可能。如果人类的前进是大踏步,后果不堪设想,艺术尤其是这样。现在文明好像到了这一步,这是表面的,但背后是文化的状态。文化,尤其是中国文化从来都是不确定的,不确定当中有这么一个确定。老子说过“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取象文化是中国画的特点。
书法入画是天经地义的,古代没有真正的画家,那是一个士的状态。以士取仕,三才担当,“轻清为天,重浊为地,中处者人”。天生来效忠朝廷,不是忘我,根本就是无我。苏东坡都三贬贬到海南,皇帝一诏又回来了,死在半道了,图什么?没有自己!这才成就了伟大的苏东坡,当没有自己的时候就什么都有了。
古人的读书和看画从来都是出者进也。路过一棵树现代人就过去了,古人呢就不走了。上有树干、树枝、树冠,那下有什么呢?这是思维方式的问题。故此,汉代许慎先生《说文解字》提出“木者,冒也。”木从土里冒出,上面三杈,下面三杈,上面打一横是末梢,下面打一横是根本,多深多高是古人的思维方式,落下的是笔墨,飞扬的是神采,这和今天不一样。现在便捷了,手机、电脑、GPS定位仪等等到哪儿去一键通,可下回还是记不住,但要自己找这一回一辈子就拿下来了。那个年代就是这样,我们有幸最后一代用这最笨的方法,我以为灵长大写的人真是不容易,不定传来几百万年到我们现在眼前了。
话说回来,今天早上我开头讲了一些宫中还在进行的古落墨法,东晋的王羲之是书法的最巅峰,但他没有原迹。传到中间有一个赵孟頫,另外有几个巅峰状态,褚遂良、颜真卿、怀素、杨凝式、米芾、董其昌、傅山,之前有一个徐渭,皆长于风。风以动之,教以化之。长于骨的作者,像杜工部,后来的沈周,中间的黄庭坚,再后来的八大山人,骨法渐修也不是不可以,技近乎道也行,只是说每个人在自己最适合的状态下最大可能发展自己优势的一面。这是成才的唯一可能,因为我们不知道每个人将来会发生什么情况,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世界上没有两个一样的人,双胞胎都不一样。品类群生,托之丹青。现在人一定要什么法,怎么画,比如讲两笔兰草一定要破一下,用不着。有学生问我宋代兰草没有两笔三笔破一下,感觉也挺好。我说越早越没有后来的细则,人的状态最早是懵懵懂懂的,最初人不知道天黑怎么回事,后来知道天黑就是天亮,冬天过去是春天,摸到规律,就是道。做不做看你,你瞧着办,摆在你面前了。道下边是法的状态,法无定法,基本是宗教式的约束、戒律、修持自己以期达到一个自我认为的最佳状态,求一个果报,图一个效果。法下面就是则了,什么是则?八点必须来,不来就算你迟到,红灯不停就扣你本子。画一样,中锋天经地义,把笔拿起来,提搂着笔杆末端的纽带,看它是歪着还是垂直,天道一定是中锋垂直的。咱们就按照这个来,既然是垂直,这就引申出古落墨法。
宋 米芾《苕溪诗帖》局部 纸本
明 徐渭 《墨葡萄》纸本
落墨法和古之文明衍进有着必然的关系。冯骥才先生曾给我命一题说:“保立,你写一个宋人因为材质改进而造成的画风转变。”五年过去了,我写了不少,越弄越多,越弄越远,范围极大,最后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法无定法,永远说不清楚,我们只弄好中间一段就够了。比如大家关注出人才的问题,怎么继承传统问题。那么多的经典要是都看,学了半天还是知识储备,当然了,阅读越多越好。但还有更好的办法,人生苦短,引文就自然被提出来了,“出者,进也,”出来一定进去了,这是读书的状态,也是读古的方法。知道引文,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的,一百本不如一本,一本不如一句,一句不如一个字。唐代张怀瓘说的好“文则数言乃成其意,书则一字已见其心”。要我说“一画就可以”,一画就能见其心,因为这后面是人的状态。人的一画状态比什么都高,古代以士取仕,人达到那个高度,以孝为教,孝是榜样的力量,而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然后风以动之,教以化之,风是入心的,真通了以后一超直入。艺术人才难得,但是只学技术,即便达到顶尖级也只会让人佩服,不会感动于你。因为入心从来都是风化的力量,风神骨相四个字在刘勰南北朝是品评文学的,后来引入画中《六法》诠释,而《六法》最难讲的就是气韵生动,属于风神的状态。顾恺之在稍早时候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阿堵,脑门子,江浙方言,不是说物理的眼眶点睛,而是真力对接的这一刻,传神在于过程中的这个传字。故此,古人认为聚精才能会神,怎么会?聚精是两个状态凑在一起,我在这儿讲对面的先生在听,听上瘾了不知不觉就没有自己,我也没有自己了。
元 赵孟頫 《人骑图》局部 纸本
我在宫中长期进行摹拓,当年在“文革”时马先生带我去见张伯驹先生和潘素师母,从那一刻开始就是综合状态,不只是画画,也有鉴赏。
我们看《人骑图》中人物的红袍子,从宋人口传心授承下来的是点斡落墨。在点的时候一支长锋软毫,蘸上水再蘸上相应的淡彩朱磦和茜草,略微有点儿胭脂,沿着肩膀头一笔过来,第二笔到胳膊窝这儿,颜色不多时,惟毫软则奇怪生,笔中剩余的水分发生作用了,这两笔之间的关系叫斡染。斡就是斡旋的意思,古代有阐述,现在没有了。这是双钩线描后的水色,当然上面还有重彩朱砂的平染和层层罩色,色彩不是一蹴而就的。
古纸本上画重彩难就难在有一层浮毛,今天用的纸都是矾做过的熟纸,古代在没有宣纸的年代是麻纸,中间有一个过度是皮纸。紧涩的阻止你往前走的浮毛麻纸,一根线条走的时候一串水珠,一个浮毛挂一个水珠。迫使你行笔慢,只要一慢必然往深了走,无往不复才成笔画。黄河壶口瀑布上游600米宽,到了壶口就剩60米了,迟涩往下走。快速走的时候线条是平移的,就流过去了。说到书法一样,入画首先书法用笔,古人是以书这一画,积画成图的,积字成篇,《兰亭序》就是这么产生的。同样的道理,仅仅是练习书法还是表面上的一个状态,我们要看到背后是文,文在六艺中属书的范畴,文赋之学,绘事后素,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惟质成文。
点斡有重彩,薄中亦见厚,这才是纸本落墨法。苏轼、米芾就是承魏晋王羲之、顾恺之自己做纸加工漫纸令紧,行文点斡,积字成篇,完成落墨法的。古绢本是托底、不矾的。读经典的时候不要以为“煮搥”一定是开水煮,这个煮是开水浇的意思,不是真煮,宋徽宗摹的《捣练图》在臼里捣的时候使我们知道齐纨吴练也得练。捣练干嘛?脱胶上色,作画。
宋 赵佶摹《捣练图》局部 绢本
某日兴起,就笔成《蒙童》。中钩从头发开始,一根一根的用笔,从领边到胳膊肘,中间往两边画,这是李唐《采薇图》的笔法,叫中间推出,两边送远。真开笔后不知道自己干什么呢。后腰若即若离的游丝状态,有也没有,没有也有,欲下还上,钩钜之间的下笔,落墨时已有上提之意,往上提才可称之为落墨法。卫夫人传王羲之的“点若高山坠石”指的就是这个。如果笔没着上纸就跃过去,这就叫空中打势,飞度笔意,王珣的《伯远帖》多是此落墨法。蓄势已极下意识开了虽难的第一笔,可最难的还是第二笔,无论书法还是绘画,第二笔是承前启后,第二笔好了第三笔不用管,跟着感觉走。这是结合紧纸落墨和后来漫纸摁气两种方法画出《蒙童》。这是古落墨法在生宣纸上形成特有的光感,不是今天见到物理的光线,它是薄中见厚透着淡淡的青光,我们会在经典古画中见到,无论水墨还是丹青。
《蒙童》 常保立作于慈宁宫后 1997年 纸本
脸部用的是吴道子状物中的人像写生方法,“一眉既出,旁视四周”,一个眉毛扬上去感觉就有了,眼神已经是笔不到意到了,能不能画正面像?完全可以,最难的是背后传神,甚至一个脚步声、一声呼吸就可以传神。
史上魏晋已降,旋至南唐,徐熙的落墨法没有失传!
我讲什么不重要,你们想起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南宋 李唐 《采薇图》 局部 绢本
图1.王宾中丁·王往逐兕涂朱卜骨刻辞
【内容提要】2014年12月28日,由中国国家博物馆与中国书法家协会联合推出的“中国国家博物馆典藏——中国古代书法”专题展正式面向公众开放了。自2011年中国国家博物馆建成开放后,相继有中国古代青铜器、佛造像、玉器、钱币、瓷器等专题陈列开展,中国古代书法展在丰富国家博物馆专题展览展陈体系的同时,也为研究和鉴赏中国古代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