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红
摘要 1912年6月14日,法国著名杂志《画报》的签约画家兼记者萨巴德来到北京大学参观,访问当时在华任教的几位法籍教授,并在北京大学图书馆的庭院中留下珍贵合影。这张合影不仅可以推定明确的摄影日期,而且与中华民国成立、京师大学堂改名北京大学,皆在同年,因而十分难得。
关键词 萨巴德 《画报》 北大校史
分类号 K258.19
DOI 10.16603/j.issn1002—1027.2016.01.014
2015年10月,笔者应邀到法国里昂进行学术访问。在读书研究间隙,喜欢到索恩河(Saone)畔的旧书市场淘些旧书,时常会在一些法文旧报刊上发现百余年前关于中国的文字和图片报道。由于各种复杂因素,这些文字和图片不仅在国内十分罕见,而且历来很少被专业研究者关注。前不久,笔者在一份旧报中发现一张关于北京大学(以下简称“北大”)的历史老照片,觉其十分难得,欲藉此机会向国内学界同人——尤其是向关心北大校史的朋友进行引介。
1法国《画报》(L'Illustration)杂志简介
这是一张1913年2月1日刊于法国《画报》(L'Illustration)杂志中的老照片。《画报>>杂志是二战结束前法国著名的杂志之一,1843年3月4日,创刊于巴黎,每周发行一期。每期内容,兼有图画文字,而特别注重图画的选择与搭配,故以“画报”(法文Illustration)为名。该刊在二战期间曾与贝当政府密切合作,成为德国纳粹的宣传工具。二战后期,随着巴黎解放,被迫停刊。
该刊自1843年正式刊行,至1944年被迫终止,前后历时百余年,总计发行5293期,约有18万页。所收图画文字,涉及世界各地政治、经济、社会、人文,内容相当广泛。尤其在“图文并茂”的设计理念下,每期刊物的视觉性、可读性很强。今日观之,不论当时刊物的编者和作者持有何种立场,对于研究此一时期相关历史问题,皆不失其重要参考价值。
该刊前期所用插画,多以手工绘制,乃至上色,因而聘用了不少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后期随着照相技术发展,则更多采用原始照片,制作插图。本文所要介绍的这张照片,大致属于前后过渡时期。因为,我们从中看到,这一时期的插图,既有绘制的图画,也有拍摄的照片;甚至有的插图,明显是参照原始照片,绘制而成,或在不甚清晰的成像基础上,加以勾勒补绘。
2萨巴德与北京老照片
这张珍贵的北大老照片,刊载于1913年2月1日《画报>>杂志上一篇名为“北京一月”(Un Mois APekin)的文章中。该文作者署名为L.Sabattier。经查,此人全名应为Louis Remy Sabattier,中文名字叫“萨巴德”。
1863年5月23日,萨巴德出生于法国南部阿诺奈(Annonay)市,自幼受过良好教育,极具艺术天分。有评论认为,“他在绘画和设计方面,取得了无与伦比的成就”。1935年,萨巴德在尼斯去世。萨巴德遗孀将其生前一些重要作品捐赠给阿诺奈的博物馆,至今供人瞻仰。
1895年——萨巴德大约40岁的时候,开始与《画报》杂志合作,并最终取得辉煌成就。在与《画报》杂志合作期间,萨巴德不仅是职业画家,而且经常身兼记者、设计师等多种角色。他的足迹遍布欧洲、非洲、亚洲等地,并曾亲身冒险,做过战地采访。据说,他也对当时新兴的交通工具——汽车有浓厚兴趣。
1912年5—6月——也就是中华民国成立之年,萨巴德作为《画报》杂志的“合作者”(Collabora-teur),对中国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访问。待其回国后,他将这次访问见闻,以“北京一月”(Un Mois APekin)之名,用“日记配插图”的形式,在该杂志上分作6期刊载:从1913年1月18日,一直持续至同年3月15日。
1912年5月21日,49岁的萨巴德刚结束巴尔干的战地采访,便开启了访问中国的行程。当时路线大致如下:从新加坡出发,抵达香港,继而乘船到达上海;然后,从上海搭乘轮船,沿长江逆流而上,抵达南京、汉口;最后,从汉口乘坐火车,抵达北京。除去旅途中乘船、乘车所费时间,萨巴德此行大部分时间是在北京度过的,因为北京是他此行主要目的地。
在法国驻华大使等人的引荐下,萨巴德在北京接触了很多官员政要,甚至为一些政要绘制画像。据目前所知,当时接受萨巴德画像的中国政要至少有:袁世凯、唐绍仪、赵秉钧、熊希龄、汤化龙、汤芗铭、陆征祥、吴景濂、蔡廷干等9位。而我们之所以知道L.Sabattier的中文名字叫“萨巴德”,恰好就是看到唐绍仪在其个人画像的左下角,亲笔题写了“萨巴德先生绘”几个字。而从现存的9幅画像来看,有的画像很可能是萨巴德当场绘制而成(如袁世凯、唐绍仪),而有的画像也可能是根据当时媒体公开的政要照片先行绘制,再请当事者补签名字上去。
萨巴德所绘袁世凯画像(右侧汉字为袁世凯亲笔所书)
萨巴德在京期间,除与中国政要频繁接触,以了解政情外,还参观了紫禁城、地坛、参议院、颐和园,以及其他一些地方;并在法国驻华外交官的带领下,与当时在华的部分法国学者进行交流。据1913年2月1日《画报》杂志刊载的萨巴德日记(Ⅲ),1912年6月14日,他来到北京大学参观访问。其中一段日记是这样记载的:
北京大学现有数名年轻的法国教授,诸如Bau-dez、Barraud和Blaise。他们学识渊博,充满智慧,出色代表了我们当代的优秀文化,文明有礼的传统,以及富足快乐的品性。
经查1918年9月《国立北京大学职员履历表》,其中有一位来自法国的法预科教授,主讲经济学课程,名叫白来士,先后毕业于法国师范学校和巴黎实业学校,并曾接受北洋政府颁赠的五等嘉禾勋章。此人应当就是萨巴德日记中的Blaise。而据该教职员录记载,当年白来士年仅37岁,而在此前6年——即1912年,白来士不过31岁,可谓相当年轻。
另据北大历史系尚小明教授赐示,Baudez中文名字应为博德斯,宣统二年四月就职于京师大学堂,民国二年6月离职。目前,惟有Barraud教授的中文名字尚不得而知。但其中Barraud教授似乎与萨巴德关系最近,因为在萨巴德的当天日记中,专门有一段文字记录Baraud教授的家庭情况,并且谈到他有一个6岁的小男孩,会讲流利的汉语和法语。甚至在该期《画报》的报道中,萨巴德还特别手绘了一张Barraud家眷在自家庭院中活动的场景。
3一张珍贵的北大老照片
在1913年2月1日《画报》杂志刊布的这张照片下方,法文标题作Cour de la bibliotheque delUniversite de Pekin,直译过来就是“北京大学图书馆的庭院”。画面中间,两个身高大致相当的外国人,正在面对面交谈。因此,我们只能看到他们的侧面。彼此间的距离,大概将照片从左到右均匀分成三个部分。
左边一位,面部成像效果较暗,但下巴和嘴唇明显留着浓密的胡子。戴着一个半圆顶的浅色礼帽,前方帽檐的上面,系着一条装饰用的深色带子。身穿近灰颜色西服,腰部系着宽阔的深色腰带。右手叉着腰,而西服的左襟似乎被风吹了起来。右边一位,则戴着一个平顶深色礼帽,身着浅色西服。左手正伸进西服裤子的口袋里,以致将衣服的下襟撑了起来。脚穿一双深色皮鞋,油光可鉴。左脚大约退后半步,却只用脚尖点地,脚跟则悬在空中——似乎是在交谈过程中,此人的一个下意识动作。
照片中距离最近的层次,是一个中国传统样式的方形柱子。上侧只显示出一部分,似是斗梁,也可能是一个路灯底柱。下侧则带有双鱼木质附件,且被两个半米多高的石鼓方墩竖夹在一起。交谈中的两个人物,则属于第二个层次。左侧人物背后,有一棵高大的树,看不见树干,只见一部分茂密的枝叶,并在地上形成一片不小的阴影。不幸的是,左边的人物因为距离柱子太近,结果被双鱼和石墩遮挡住下半个身子,无法看清其脚步动作和鞋子。而在画面右侧的人物身后,是一排栽在小花盆中的绿植,一共有十来盆的样子。画面的第三个层次——也就是照片中最后一个层次,是两个紧邻而建的砖制建筑。左侧建筑较高大,照片中只显示出一部分。该建筑的左侧山墙边缘,基本与右侧人物平齐,而墙壁整体大致与其形成120度斜角。该建筑地基较宽,窗户也较大。窗棂四周,分布有一些方片形装饰,中间应该是玻璃。这样做,除了装饰效果外,或许是为了节省成本。与之相对,另一侧房屋较低,也就是普通四合院平房的模样。从外表来看,这栋较矮的建筑在建造之时,似乎借用了较高建筑的一面山墙。而在它的房檐底下,放着一口较大的水缸,一只木水桶,并斜靠着几根木棍一样的东西。
以往根据1920年12月17日《北京大学日刊》关于北大图书馆历史的记载,普遍认为京师大学堂藏书楼正式设立于1902年,为后来的北京大学图书馆奠定基础。然据近年姚伯岳、沈弘等人研究,京师大学堂于1898年成立后,作为教学研究之必备设施,藏书楼旋即成立,选址在原马神庙和嘉公主府的梳妆楼,并任命了提调等官。在沈弘先生的文章《戊戌年京师大学堂藏书楼考》中,还特别引用了一张据说1899年总教习丁韪良与大学堂职员在藏书楼前的合影为证。
综合各种材料,尽管前后对于京师大学堂藏书楼——即后来的北京大学图书馆创设年代认定存在一定分歧,但有一个事实不容否认:即经过庚子之役,1902年京师大学堂复建后,藏书楼的藏书规模大幅增加。其中西文藏书部分,得周慕西、版谷男爵、亚当斯教授等人捐助,增加尤为显著,“特别藏置,以作纪念”。此应即后来“京师大学堂西文藏书楼”之嚆矢。另据北大图书馆官方说法,西文藏书楼的建筑就在原来藏书楼的西侧。
当我们翻检1901年丁韪良出版的The Lore ofCathay:Or,the Intellect of China(或简译作《中国知识》)英文原书时,发现在该书第18页后面,的确有这张丁韪良与众人的合影插图(图4)。但其下标题,仅为“PRESIDENT W.A.P.MARTINAND FACULTY OF CHINESE IMPERIAL UNI-VERSITY”,翻译过来就是“总教习丁韪良与京师大学堂教职员”,并无明确的年月标识,更未指明背景中的堂皇建筑究为何处。翻阅全书,也没有见到对此合影的直接说明。
将这张合影与图1对比发现:图1中的背景建筑并没有廊柱,而且院子并不显得开阔,所谓“北京大学图书馆的庭院”应该不是丁韪良与教职员合影的这个院子。但如果我们接受沈弘先生的说法(不知所据为何),认为此张合影背后的高大建筑就是京师大学堂的藏书楼,似乎可以发现一些端倪。
按照中国建筑“坐北朝南”的惯例,1899年丁韪良与众人合影中的京师大学堂藏书楼,理应也是“坐北朝南”而建。而在这些人背后——也就是该“藏书楼”西侧,隐约可见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这个院落北侧,正好是一高一矮两栋建筑。由此推测:这个小院是否就是后来的“西文藏书楼”,也就是图1的拍照之地呢?似乎有这种可能。然自1898年设立京师大学堂,至1912年6月萨巴德来北大参观,前后十余年间,发生庚子之役、辛亥革命等重大变故,丁韪良等人合影中的建筑是否遭到破坏,乃至翻新改建,迄无详细记录。因此,在无其他材料佐证的情况下,这只能是一种美好的猜测。
另外,回到我们发现的这张1912年6月的老北大照片(图1),照片中的两个人物究竟是谁?我们根据《画报》杂志6篇报道中所附插图——尤其第一期刊头萨巴德手绘图画(图5),大致可以判定:照片中的左侧人物——即戴半圆顶礼帽者,应该就是系列文章“北京一月”的作者——萨巴德。而另外一侧人物,则可能是当时在北京大学任教的Barraud教授。因为萨巴德在他的日记中,虽然对Baudez、Bar-raud、Blaise三位教授的学识修养进行了几乎同样的赞美,但对Barraud教授个人及家庭情况的记述,明显比Baunez、Blaise两人详细得多。不过,因为照片整体效果并不特别理想,又缺乏其他照片比对,目前也只能是猜测。
最后,尽管这张照片的拍摄地点和个中人物尚待进一步考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张名为“北京大学图书馆庭院”的照片拍摄于1912年6月14日。单凭这一点,就已十分难得。原因在于,我们目前虽然掌握北大校史图片数量相当庞大,但清末民初之际的老照片少之又少。考诸史实,在这张照片拍摄之前,同年2月25日,临时大总统袁世凯命严复先生暂理京师大学堂总监督事务。5月3日,北京政府批准教育部的呈文,将京师大学堂改名为“北京大学校”。也就是说,萨巴德等人访问北京大学,拍摄这张照片时,距离北京大学正式更名不过41天。因此,它与“北京大学”的校名基本同龄,是一件重要的历史见证。同时,几乎可以肯定:这张照片应该是目前发现,北大图书馆乃至北大历史上最早一张可以明确考订日期的老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