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湄毳
那日被头儿急召到单位,给一位病逝的退休老人写悼词。坐定,我毫不掩饰地说:“我害怕面对死亡。”头儿说:“看着《文书大全》写写就行了,光写好的。”
我不认识这位七十多岁寿终的老人,所以心理上笼着一层冰凉的对死亡的害怕。懒懒地移着视线,淡淡地抽出她的档案,随便地翻着,目光散散地扫视那发黄的纸页,只想查出她的出生年月和曾经的工作地,好在综述生平的时候下笔点上一两句。
可当我看到她的“家庭出身”一栏里,一遍又一遍赫然地写着“地主”时,当我潦草地翻看她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写的一份又一份“交心笔记”,发现在每个开头,她都先“交代”自己家曾是有着四百顷土地的地主,随便扫视到“交心”语句,虽是只言片语,却字字锥痛我的心时,我的情绪开始预热启动,神经不再无精打采。我的眼里开始雾兮兮的,不觉间目光就湿了。
我了解到她是“地主”家的独女,从上海大学毕业,到北京,到郑州,到襄县,直到我们这里,平顶山;工作岗位从俄文翻译到技术员到保管员,直到英文教师;我看到她的档案照片从少女到少妇到大妈到老妪,注意地看她的眼神:憧憬的清亮的、疲累的感伤的、清明的超然的……于是,我开始想象这文字背后的辗转,想象这时间掩映着的迁徙,思忖她人生变幻的有声和无声,思忖她心灵记录的有字和无字,目光定定地看,想看到人世抛洒起的滚滚红尘中她趔趄与艰难的脚印、她摇曳与斑驳的身影——我想看透这档案纸后的有形与无形。
翻着看着,我超越了与她的不相识,忘却了对冰凉死亡的胆怯。我想象她的大家庭犹如一棵高高大大的树,她就是那树上的一片叶子,小小的,嫩嫩的,本只是端端地立在高处,被时代的风打落,随红尘的风、命运的雨,忽而“挂罥长林梢”,忽而又“飘转沉塘坳”,一路跋千山涉万水,踏着浪踩着波,坎坎坷坷终于走过一生,来到生命清澈的终点。
我有些庆幸能为这样的一位老人的终结尽绵薄的笔力,我认真地摁动电脑的键盘,想为老人服务得好一些,想让她在离开这波波折折的人世时,能走得光光畅畅。
环顾老人的档案,我不由想起苏轼的一句词:“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澹州。”老人的人生呢,“问汝平生功业”,当是“郑州襄县平顶山”吧。
这平凡老人的一生,让我感到:一个人活着,只要能够跨越生命中的艰辛和磨难,好好地来到终点,就是最大的人生功业。
【选自凤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