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伟东/文
潘婧/图
小贩的火晶柿子
沈伟东/文
潘婧/图
我读小学的时候,冬日清晨,每天走过风雪交加的街道。街道边的平房屋檐下,经常见到瑟缩着卖柿子的小贩。
小贩是一个中年农民,他面前是一担火晶柿子。他双手缩在袖筒里,单薄的棉袄棉裤,黑灰色,破旧得翻出煤灰样的棉絮。在我的印象里,冬天卖柿子小贩穿的棉裤裤脚总是短几寸,没有穿袜子,脚踝裸露,干瘦如枯柴,干裂开来,流出来的血变成黑色血迹凝固在上面。小贩缩着脖子,嘴里喷着白色雾气,跺着脚,搓着手,抵御凝结成黑冰的煤灰地面生出的阵阵寒气。
两竹匾排列得齐齐整整的火晶柿子红艳鲜亮。柿子个头小,一个柿子5分硬币大小,形状像小灯笼。一个竹匾能装下几百个柿子。这种柿子的红像火焰一样,一下子让灰暗的冬日清晨亮了起来。经过柿子摊的学生拖着鼻涕,蹲下来看柿子,一个一个数,能数很久。红艳的柿子让人眩晕。我们知道,冻柿子的味道美妙极了:柿子皮薄,可以用手仔细揭去薄薄的表皮,一口含进嘴里,柿子已是一汪香甜的汁水,里面还有一点儿细冰碴儿。清凉的柿子汁还来不及让人细细品味,已经流进喉咙里。这味道现在想来还让人回味:回味柿子的甜美,也回味呼吸在西北寒冬空气里所能感受到的凛冽。
其实,我只吃过一个冰冻的火晶柿子。因为那时这小贩卖的小柿子太贵了,要两分钱一个。我父亲是四级工人,当时一天的工资是两元钱。买了一个吃以后,我感觉囫囵吞枣,还没有完全尝出这柿子的味道。再路过小贩的柿子摊时,我忍住口水,一路跑过去,不去看小贩破火车头帽子下干瘦的脸。我听说,这柿子是临潼那边产的。我想不明白的是,临潼离我们铜川矿区远得很,他怎么可能用担子把两竹匾柿子担到这里卖呢?从铜川到我们这个矿区,都有十多里的山路要走。那时,长途汽车很少。有火车,从矿区到铜川要两毛钱,从铜川到西安要两元多,从西安到临潼还有一段路。现在想来,这个小贩,应该是乘火车到矿区来卖柿子的——矿区工人收入要好一些,下井的工人舍得吃。比如这两分钱一个的“天价”柿子,我看到过刚上井下班的矿工一口气吃了50个,豪气地丢给小贩一元钱。
柿子蒂扔了一地,引得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学生围着看,口水流一地。
如果每次能挑来两千个柿子,就能卖40元钱,刨去车费和自己带的几个充饥的干馍,这家伙,能赚这么多钱!小学生缠着父母要钱买小灯笼柿子时,父母会算账,带点儿愤愤的口气说这小贩。
那是20世纪70年代末,长途贩卖是“投机倒把”行为,弄不好,就要被抓进去。严冬的山风像刀子,立在冰冻的街头的小贩总是龇着牙,对行人露出讨好的笑容。时间长了,笑容像凝固在小贩满脸皱纹里,一种像笑又像哭的表情。
好多年后,我到西安出差,经过临潼。深秋时节,临潼的乡村与其他北方乡村没有多少区别,褐色的黄土地,千篇一律的新房子。偶尔能看到窑洞和泥土院墙,穿老式黑袄的老汉蹲在院墙前的阳光里晒太阳,院墙里一棵柿子树挑着一树红柿子,叶子已经落尽。我突然想起30多年前那个贩火晶灯笼柿的小贩,如果他还活着,也是80岁上下的老人了。我向蹲在院墙前的一位老汉问起那种5分钱大小的冻柿子,老人茫然地抬起头,含含糊糊,流出一丝口水,说不清楚,只是用手指指柿子树。
那年冬天特别冷,街道上结了厚厚的冰,放学的孩子们追逐着溜冰。那天,我看到卖柿子的小贩前围着一些人,小贩装柿子的竹匾被人踢翻了,柿子滚了一地,被踩得乱七八糟。小贩躺倒在雪地上,额头裂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流出的血糊了一脸。我受了惊吓,远远地看着。围观的人散去,小贩摸着爬起来,去捡地上没有破的柿子。没有破的柿子没有几个。他又去捡摔破的但还能捡起来的柿子,招手让我过去,要给我吃。我摇摇头,背着书包离去。我扭头看见他大口大口吃着烂柿子,脸上的肌肉扭曲着。
我看见他的泪水冲掉了脸上的血迹。
后来才知道,有人吃了柿子嫌贵,不想给钱。拉扯之间,就打了起来。小贩是偷偷摸摸“投机倒把”,也不敢告官,只好在严寒的夜色里挑着空担子走了。满地烂柿子冻在灰黑的街道上,像一地血迹。我不知道那个寒冷的夜晚他在哪里蜷缩着过夜,是不是一直走在风雪交加的山路上?
柿子树挑着一树树火红的柿子,我一直以为这是北方乡村秋日独有的风景。我在桂林的乡村,也见到了树冠铺张、叶子光洁、浓荫如盖的柿子树。后来才知道,中国柿子的主要种植地是桂林的平乐和恭城。这两个县的柿子产量占全国市场的70%。荔浦、永福等县也有出产。
柿子树初冬发芽,小枝毛茸茸的,褐色。叶子在春天萌生,夏天长成深绿色,到秋天变红。树形舒展,既是乡村的经济树种,也是乡村的风景树。
西安的朋友快递来两箱临潼火晶柿子。柿子颜色如火,个头小,和我小时候吃的那个柿子一样:皮薄,没有核,汁水如蜜,清凉爽口。朋友还请我初冬去吃柿子饼:用火晶柿子与白糖、面粉调成面浆,裹上核桃仁、桂花、玫瑰、豆沙,用油锅煎,柿子汁晶莹的橙红变得更深,温暖柔和的口感——这是家乡的味道。
我一直在想,30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夜晚,那个受伤的小贩走到了哪里。是不是平安回到了种着柿子树的农家小院,脱了鞋上了烧得火红的热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