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设计学源流辩

2016-04-08 19:36:54李立新南京艺术学院江苏南京210013
关键词:考工造物学科

李立新(南京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中国设计学源流辩

李立新(南京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摘 要]正确辨识中国设计学的源流关系,涉及到中国设计学学科定位和发展前景等重大问题。明确了中国设计学之“源”,也就具有了自己的学术传统,在吸取西方设计学的丰硕成果时,做到中西设计学“流”的会通,真正回应新时期设计发展的诸多重大挑战,中国设计学的崛起将指日可待。

[关键词]学科源流;辨识

一、质疑“设计是近代产生的”

一个时期以来,许多人不假思索地相信,设计是近代形成的,是工业革命的产物,中国设计是西方传入的,中国传统中没有,即使有也只能叫“工艺”或“工艺美术”。殊不知,工艺或工艺美术与设计之间只是词语的转换,实质上没有任何区别。人类的诞生与设计同步,人类的本质特征之一是创造工具,而制作的过程即是设计的过程。事实上,世界上“第一把石刀”的诞生就意味着设计的产生,石器工具的制造已具造型与功能两大“设计”特色。北京猿人石器制作的四个步骤:选材、筹划、打制、使用与现代的设计步骤完全相同,“是按着预见的‘形式’去制作的,这种自觉地采取某一种形式实际上就具有了‘设计’的意识”。[1]其中体现出的“目的性、预见性、自觉性和规则性”是人类创造活动的最本质的特征,也是理解最初“设计”意识产生的关键。

中国是最早使用“设计”一词的国家,东汉崔寔在其《政论》中说:“作使百工,及从民市、辄设计加以诱来之,器成之后,更不与直”。[2]这里的“设计”本意有设下计谋之意,虽不是专指造物制器,但词语概念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是会转换的。如Design一词,最初出自文艺复兴时期,用于画面结构安排,也非专指造物制器,现在已扩至一个极为宽泛的概念。古汉语中与造物制器直接相关的词是“工”与“乐”,《考工记》之“工”即含物的制造与规范,六艺的核心“乐”包括工艺装饰设计。古希腊语言中与造物制器直接相关的词是“艺”,亚里士多德也将“制鞋”等手工制作纳入艺的范围。这种古今词语概念转换,在大量外来词语进入现代汉语时没有引起学术界的足够重视,因此而有“设计是近代产生的”、 “是西方传入的”这样的错误认识与言论。

说设计产生于工业革命诞生后的欧洲,那是说西方的设计。对于西方设计来说,那也不是事实,因为西方社会生活中同样存在“工艺”或“工艺美术”,否则,工业革命前的西方人和西方社会的生活是如何运转的。如果说西方工业革命后的设计是“现代性的设计”是合理的,这种西方现代设计是在近代传入中国的,这是一个历史事实,但不能把西方现代设计的传入与中国设计的产生画等号。

二、“中国历史上没有设计学”的疑问

什么是设计学?设计学是关于设计这一人类创造行为的一门学科,是人类知识总体中的一种划分或一个分支。以前我们相信,在中国传统学术中没有,有的只是“设计思想”。但是,先秦时期的《考工记》对古器形构和造物制度及技术原理的解析,难道不是“学”?有关制车、礼器、钟磬、兵器、练染、建筑、水利等手工业技术的系统划分难道不是知识分支?不是学科“分化”?这种记述分类方式、立场和角度表明《考工记》的设计思想也可以称之为“学”,是“中国设计学”的“早熟”形态,因此,可以说,《考工记》开创了中国设计学。

说《考工记》开创了中国设计学,似乎令人难于置信。究其原因,我们对于“学”这一基于知识的概念的理解不够清晰,需要认真地辨识。

首先,什么是“学”的本质?

“学”包括科学与学科两个方面,康德给科学的定义是:“每一种学问,只要其任务是按照一定的原则建立一个完整的知识系统的话,皆可被称为科学”,[3]而学科是科学的一个分支,是知识学问的分类。两者的关系是:“科学是第一性的,决定方面的因素,学科是第二性的,被决定的因素”。[4]理论核心是一个学科的根本,而决定理论核心的则是这一知识系统的科学思想。因此,作为“学”,它的本质特征是不断探寻,本身不具有知识传递的功能,并不为教育机构所特有,它是人类社会共同探索的领域。

目前油茶整地造林主要包括造林地规划、整地、排灌设施。其中,林地规划中的道路规划存在一定的不足;整地方式主要以全垦整地、环山水平梯带整地和国土过度开发整地等。排灌方面主要是油茶苗地积水较为严重。

其次,“学”产生的条件。

“学”的产生条件有三:⑴大量的经验积累,当一个知识系统具有了丰富的实践积累,就有可能上升为学术实践,引发出一门学问。如中西哲学源于“轴心时期”,大量哲学思想与哲学家的诞生都在公元前800年—公元前200年之间,这在中国是春秋战国时期,具有大量丰富的思想交锋与社会实践积累,中国设计学的“早熟”形态也在此时形成。⑵特定的事、技和时代,现代某些新学科的诞生,源于一个特定事件、一种新技术,如人机工学、仿生学、感性工学、微电子学等,其中也有工业化时代、信息化时代的因素。⑶专业分化与综合化的开始,知识的不断专业化与综合化将会产生各种不同的科学与学科体系,先秦“六艺”即等同于六个专业分化,既是知识整体又是知识分类。先秦工艺设计知识的不断分化与综合导致了《考工记》这一巨大成果,一个地域性的齐国设计就能达到如此程度,可见工艺实践的积累和学术总结之情景在当时的世界上应属于无与伦比的。而诸子百家议论国之大事,也拿工艺设计的例子来阐释自己的政治主张,具有显明的政治设计学倾向,而事实上也产生了许多现代意义上的设计学概念命题。

第三,“学”的学术分类。

17世纪英国人弗兰西斯•培根将一切知识分为三大类:①历史学,②诗歌,③哲学与神学。19世纪以来,知识的分类越来越细,越来越多,并出现了界限的模糊,如边缘学科、横断学科、综合性学科、交叉学科等,一个繁复纵横、细密交织的学科网络系统已经成型。而实际上,古代知识系统在开始形成之时,就具有了知识的分类,古希腊哲学家将之前对自然与社会的整体知识分化为哲学、数学、法学、修辞学、逻辑学等,并有了分化的理论和定义。在中国,除了“六艺”、“七略”,设计中按行业、技术、材料的分类始于《考工记》,《考工记》七千余文,是分成攻木、攻金、攻皮、设色、刮摩和搏埴六大系统记述造物的。由于门类齐全,逻辑严谨,《考工记》的六大系统成为中国先秦影响最大的设计分类体系,一直影响到明清时期。

这种知识的分类,不是随意的安排,无序的排列,而是先民观察世界的一种方式,从中可以感受到人类文明的各种形态,考察《考工记》的六大系统也可以让人清晰地了解设计知识体系的演进过程。在分类标准上,中国的工艺分类是按自然、技术、工艺特性来区分的,针对具体的实际的工艺技术活动,再按照工艺造物对人的功用(伦理)的原则,与古希腊“以自然本身来说明自然”基本一致。

第四,“学”的结构与制度。

西方近代以来对知识的分类是结构性的,是按逻辑关系的排列,但早期的分类结构则是建立在知识经验的认知上,从经验认知到逻辑体系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演进。中国古代知识分类的结构也是经验性的,以经验为依据。但这种知识经验在形成时所获得的并确立的价值和法则,却被进一步确定和合法化为某种制度。如《考工记》在西汉时被依附或编配补入《周礼》,表明它已成为周朝历史典制是儒家推崇的经典。这一制度化过程,包括工事职业的制度化,形制尺度的制度化,工艺规范、检验标准的制度化,特别重要的是物的伦理的制度化。通过这些使工事即造物设计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范式,使一种知识传统与思想传统获得社会层面的建构。《考工记》的制度化是中国古代设计相对成熟的产物,称之为“学”是有据可依,完全站得住脚的。

以上所述,是对“学”的辨识,也兼有对“设计学”这个学科性质的理解。“设计学”是最近几年在学科目录中正式提出的,我们在现代设计学的研究上确实落后于西方,这是事实。近代以来,中国在介绍西方设计时产生了许多新词语,从美术、意匠、图案、美术工艺、工艺美术、工业美术、艺术设计、设计艺术等等,给人有称谓之争的印象,其实是对设计学科的各种不同的理解。在王国维那里,是从“美的艺术”的意义上理解“美术”的(包括音乐、文学、工艺),在陈之佛那里是从“制图方案”角度理解“意匠、图案”的,在蔡元培那里是从“工艺技术与审美”的角度理解“工艺美术”的,在张道一那里是从“艺术本体”的意义上理解“艺术设计和设计艺术”的。现在学科目录中的“设计学”似乎又回到了中国传统的“工”与“艺”上来理解了,横跨着工学和艺术学两大学科领域。

总之,说“中国历史上没有设计学”,那是指没有西方的设计学。换言之,西方建立了研究现代设计的设计学,它的主题是关于现代性的,是对应于西方19世纪后期产生的现代设计的,它的产生就是“现代性的设计”,这是一个公认的事实,是合理的,值得我们学习的。说西方设计学是近代以来传入中国的,这也是一个历史事实,但不能把西方设计学的传入与中国设计学的产生简单地画上等号。中国学术自先秦以来就有自己的传统,因为文明起源不同,就有不同的学术传统。可以这样说,中国设计史是工业革命前世界造物艺术史上最完整、也是最成功的典范,在此基础上建立的中国设计学具有悠久的历史传统;而西方设计史是世界设计史上在近现代转型最为成功、也是最杰出的范例,西方设计学是现代设计分化、重组后的制度创新。

三、关于“中国设计学”之“源”

我以为,中国设计学之“源”,是以《考工记》为代表的本土设计学传统资源,它是以制器的“材”、“工”概念为逻辑起点,以设计原理为核心,以“辩民器”为要旨,以儒家礼乐制度为框架,以“巧”、“美”的概念为功用,以“明道”、修齐治平为社会目标范畴,构成了中国设计学的早期(早熟)形态。

所以提出“中国设计学”之“源”的问题,意在争取中国设计学的真正崛起。蔡元培、陈之佛、刘既漂、庞薰琹、雷圭元等先辈学人最初引入西方工艺美术(设计)不是为了更换或替代中国的工艺设计,恰恰是为了改造、振兴中国艺术与设计,期望中国艺术的复兴,期望中国设计的崛起,实现中华民族的复兴。

以《考工记》为代表的本土设计学传统资源,作为中国设计学崛起之源头,有以下几点理由:

第一,寻找一门学科的源头,不是仅指学术学科的产生,最根本的源头是这门学科的社会实践、发展历史和文化传统。中国设计学的社会实践当然是中国设计的本土实践,是中国设计发展的历史过程,设计植根于中国社会生活的“土壤”之中。假如中国设计学的学术源头不从中国设计最基本的文化学术基因中寻找,而把西方设计学认祖归宗,那我们将失去中国设计学之根,中国设计学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树。

第二,造物设计的历史进程,是与一个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的发展过程相一致的,中国设计有许多迥异于西方的历史殊相,在造物制度、形式、装饰、思想、发展、走向等方面都有独特之处。如果不从民族、文化与心理结构去把握,就很难获得其中最为深沉的内涵。费正清一生研究中国问题,在经历了许多挫折后不得不承认:研究中国的历史必须“以中国看中国”。《考工记》所表达的中国设计的本土概念,就是从先秦工艺设计丰富实践中提炼出来的,它贴切地彰显了中国早期设计实践的设计文化个性。所以,中国设计学的崛起,即使从概念文化语言上讲,也应发掘以《考工记》为代表的中国工艺造物传统优势,无论《考工记》文本有多晦涩艰深,有多少疑义谜团,两千余年来对它的注释、考研工作从未中断,且从汉唐至明清,相关训诂、疏证、阐义等学术成果丰硕。更为重要的是它代表了中国设计学早期的传统、文化、学术和设计实践,是后世设计学研究取之不竭、受益无穷的源头。

第三,以《考工记》为代表的中国设计学传统资源,是中国设计学在当代崛起之源泉,这不仅是追本溯源、寻根问祖,也关系到面对当代设计所遇到的各种矛盾和问题,而具有独特的价值意义。当今时代,进入高科技社会的设计生产方式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以工业技术为基础的现代大工业生产正在消退,通信技术、新软件、电子商务、互联网络等新技术正在渗入设计领域,在这一新的历史转折时期,如何在设计与人文、义和利、个体和社会等方面重构设计价值体系,中国设计学传统资源将发挥独特的作用。

四、关于“中国设计学”之“流”

中国设计学与西方设计学有着各自的源头,这源头反映出中西设计不同的文化基因和不同的本质特征,这种本质基因不可改变,是由历史地理人文因素决定并传承至今的。而中西设计的历史发展过程是设计之“流”,“流”具有一系列的消长环节,在历史长河的波涛中,时而前行、时而转向、时而急流直下,时而回旋消退,影响着设计的存在与发展状态。但“流”不具有改变基因的作用, “源”与“流”的地位是无法颠倒的,也不可能更改源头,如同基因不可更改一样。

中西设计在源头上各有其独特的文化特质,但未有会通。如同“轴心时代”中西诞生了哲学和哲学家,但双方未有思想上的交流,之后,中西哲学在多个历史时期都会回到各自的源头去寻找可持续发展的因素,这是历史事实。不过,中西设计曾经在历史上有过多次交汇,产生过较大的影响。如魏晋六朝时期、唐宋时期,到19世纪末至今是最大的一次交汇。这些都是双方“流”与“流”的交汇,在西方设计文化之“流”的冲击下,中国原来的设计之“流”不通畅了,交汇之后,出现了西方设计主流。今日中国设计从教育到实践,基本上都是以西方现代设计为主流,中国传统设计为非主流。在中国人衣食住行的各个方面,其设计形式百分之九十九是西方的形式,我们自己原来的设计几乎消失殆尽,这也是事实。但这是主流与非主流的差别,西方设计之“流”影响到中国设计的存在与发展,这同样是事实。但是,西方现代设计100年的“流”,是无法取代2000年前形成的中国设计之“源”的,我们不必将西方设计之“流”当做自己的设计之“源”。

回顾中西设计历史上的交汇,自汉代以来,都是流与流的交汇,大量外来设计形式与文化的引进,不断孕育出中国设计思想与形式的新格局。庞薰琹先生在论述中国装饰艺术“变与不变”的关系时认为:中国传统艺术一直在变,但无论怎样变,却总是中国的特点,中国的特质不会改变。[5]我以为,这正点出了“流”与“流”交汇不足以颠倒“源”、“流”关系,不是以西方设计学取代中国设计学的理由。

魏晋六朝、唐宋元明以及近代以来的中西设计之“流”的相遇,都不是在做创造源头的工作,而是会通合流的工作,每一次相遇都成功地实现了中国设计的转型与发展。近代以来的中国设计学研究者陈之佛、庞薰琹、雷圭元、张道一等人所做的同样是会通中西设计之“流”的工作,他们拉开了中国设计现代转型的序幕,为中国设计未来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在这些直接接触西方现代设计和深入研究中国传统设计的研究者中,并没有将西方设计视为中国设计之“源”,也没有将西方设计学取代中国设计学的倾向,而是把研究放在中国设计历史发展的高度来认识和理解中国设计的。

中国设计学之“流”,是将中国本土设计学术传统之“流”与近代以来传入的西方现代设计学之“流”会通,立足于中国现代设计实践,进行概念转换和理论创新,寻找中国设计学崛起的路径。

明确了中国设计学之“源”,也就具有了自己的学术传统,在立足于吸收西方设计学已有的丰硕的学术成果中,做到中西设计之“流”的会通,并真正回应新时期设计发展的诸多重大问题,中国设计学的崛起才能真正指日可待。

参考文献:

[1]李立新.中国设计艺术史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38.

[2](汉)崔寔.政论[G]//群书治要:卷四五.

[3](德)汉斯·波塞尔.科学:什么是科学[M].李文潮,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11.

[4]蔡曙山.科学与学科的关系及我国的学科制度建设[J].中国社会科学.2002,(3):79.

[5]庞薰琹.中国历代装饰画研究(增订版)[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9:185.

(责任编辑:梁 田)

[中图分类号]J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9675(2016)02-0001-04

收稿日期:2016-01-20

作者简介:李立新(1957-),男,江苏常熟人,南京艺术学院设计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编辑部主任、《美术与设计》常务副主编。研究方向:设计历史及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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