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半边国（上）

夏商周/文　鸣天动漫/图



飞越半边国（上）

夏商周/文鸣天动漫/图

太阳快要落山了，阳一边在乡间小路上用一只脚跳着前行，用一只眼睛四处搜寻，一颗硕大的汗珠顺着他的半个额头滚下来，顺着半边鼻梁掉下去。他实在跳不动了，半个屁股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看着草叶上那颗汗珠圆溜溜荡漾的样子，禁不住羡慕地哭喊起来：“我还不如一滴汗珠！谁愿意和我组成一个完整的人啊？”

但是谁也听不懂他的嘶喊，他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因为他只有半个嘴巴，半条舌头。

这是山海经时代最不幸的国度，本来叫一臂国，但其他国家的人都叫它半边国。这里的人一生下来就只有半边身子——半边脑袋、半边躯干、一只手、一只脚，只有两个半边身子合在一起，才能拼接成一个完整的人，才能正常说话、正常生活。男孩拼接男孩，女孩拼接女孩，只有个头儿差不多高的同龄人拼接起来才会最完美，嘴巴舌头接得丝丝入扣，眼睛在同一条直线上，大脑的重组融合也最顺畅。如果找不到最佳组合，那就只好将就，不论高矮，以嘴巴对接为原点，马马虎虎地合体。合体后，双方会在漫长的斗争中渐渐妥协，矮的会拉长，高的会缩短，鼻孔会平行，手脚会对称，最终变成一个和谐的人。如果你在半边国看见有个人一瘸一拐地走路（有的甚至吊着一条腿，像寄生着半个肉身），额头起伏不平，两只眼睛一高一矮，嘴里嘟嘟囔囔地冒出两种腔调，仿佛在和自己争吵，请向他们致敬，因为他们正在进行重组生命的伟大斗争。

这个国家的所有动物也是这种命运。鸟儿孵出来只有半只，猪生下来只有半头，鸡牛羊，鱼蛙蛇，苍蝇甲虫……出生后的头一项重大任务就是寻找另一半重组生命，如果失败，根本就没有生存的意义。你在这个国家会经常看到这种现象：半只鸟扇着独翅飞不了几下就掉在地上哀鸣，半只蜘蛛吊着脆弱的丝线在空中冒险旅行，许多半条狗在大街小巷蹦跳着游荡，半张嘴发出含糊不清的求救声……请向它们致敬吧，因为它们在为完整自我进行着伟大的斗争。

那些成功拼接的鸟儿叫比翼鸟，成功拼接的鱼叫比目鱼，成功拼接的狗叫比肩狗，成功拼接的蛇叫比头蛇，成功拼接的猪叫比肚猪，成功拼接的牛叫比耳牛，成功拼接的鸡叫比叫鸡，成功拼接的鹅叫比呆鹅，成功拼接的猫叫比须猫，成功拼接的鼠叫比溜鼠，成功拼接的长颈鹿叫比高鹿，成功拼接的金钱豹叫比钱豹……这个国家的所有完整动物都姓“比”，所有半边动物都在为贴上这个标签而努力奋斗。

那些成功拼接在一起的人命名就复杂多了。他们会把两个姓组合起来，比如姓“欧”和姓“阳”的合体，就姓“欧阳”或者“阳欧”，哪个姓先哪个姓后由两人商量而定。相传后世中国的许多复姓，“欧阳”“慕容”“澹台”“东方”等，就是这么来的。名字可以重新取，也可以把原名连成一串，比如，“欧学习”和“阳小华”，拼接后就可以叫“欧阳学习小华”，也可以叫“欧阳小华学习”，还可以叫“阳欧学习小华”“阳欧小华学习”。为了名字组合的先后顺序，新诞生的合体人总是自己跟自己打得不可开交，但是不解决称呼问题，下一步的融合根本无法进行。

总的来说，动物比人过得好，或许是因为头脑简单，它们的拼接、融合更为顺利，即使起初拼得奇形怪状，惨不忍睹，过不了半个月就舞姿翩翩，歌声婉转，鹰击长空，万马奔腾了。

而人呢，除了看外表是否对称，还要看家世、地位、经济、性格、文化水平，所以，不少半边人到死也没组合成功，一辈子困在婴儿状态，连“妈妈”两个字也喊不出来。

11岁的阳一边就是一个苦命的婴儿，因为眼球又大又凸，像一个小铃铛，仿佛半边脸上装着的是一只牛眼。小朋友们都吓坏了，不敢和他拼接，家长们也嫌他丑，老早就把他排除在外。阳一边无奈，只好每天跳着离开镇上的家，到大街小巷、四野乡里寻找愿意和他拼接的半边人。最远的一次他跳到四十五里外。当父母找到他时，他像一片枯黄的树叶漂在水坑里昏迷着，已经三天三夜了。可不管他怎样努力，怎样流汗流泪流血，日日月月、年年岁岁送给他的还是失败。

“我真的不如身上掉下来的一滴汗珠。”此刻，他坐在夜色笼盖的乡间小路上，盯着那颗在草叶上闪亮的汗珠，悲哀地想，“你看这滴汗珠，多么圆，多么完美，无需别的液体来拼接，自成一个完整的生命。”

突然，传来一声嘶叫。他抬头一望，远处的土坡上，浓重的阴影中站着一个影子。一个半边人，看不清容貌。咿——影子又嘶叫一声，声音透着欢喜，似乎是发现了阳一边。“那人也在寻找合体！”阳一边撑着地激动地跳起来，挥着手也咿咿呀呀地冲他叫，那个半边人立刻朝他飞跳而来。阳一边也没命地跳着，迎了上去。每跳一步都逼近新生，每跳一步都把狂喜砸进大地。此刻，只有朦胧的天地才能翻译他那半张嘴吼出的叫嚷声：“我就要变成完整人了，我就要说话了！”

砰，因为步子太大，他一脚跳在边缘上，摔进了沟里，一时动弹不得，只好奋力扭过头，望着那个半边影子飞驰而来。那影子跳得真快，一连串兔起鹘落，袋鼠般越过层层菜畦田垄，当“他”凯旋般落在阳一边面前，咧着嘴露出獠牙，伸出仅有的一只毛茸茸的手臂时，阳一边的半颗心都碎了。

天啊，那不是半边人，而是一只半边猿！

“人不能和动物拼接！”阳一边一掌推开半边猿。

这句话他当然说不出，他只能发出咿咿呀呀声，但那只半边猿读出了他的身体语言，读懂了他的沮丧和怒火。它愣了愣，哇哇地叫起来，又是拍胸脯又是弯腰，仿佛在诉说什么，说着说着竟涌出泪来，一颗颗硕大的泪珠淌过龟壳般坚硬的半个脸颊，掉在阳一边的手背上。然后，它一爪把他拽起来，帮他拍拍身上的泥土，转身狂跳而去，袋鼠般越过层层田垄菜畦，眨眼消失在土坡背后，不见了。

它到底要干什么？这个国家还从未有半边动物和半边人交流过。阳一边望着半边猿消失的方向怔怔出神。突然，传来呼喊他的声音，亲人们举着火把找他来了，还有不少合体成功的同龄小孩儿。他们漫山遍野地拥上来，祝贺他即将揭开生命的新篇章。

原来，司法大臣11岁的儿子太立点名要和阳一边拼接。

怪不得全镇轰动！

来接阳一边的是司法大臣的秘书。秘书把一袋金币扔给阳一边的父亲，用寒冰一样的声音说：“永远不许到京城来看你儿子，因为你儿子不再是你儿子了。”

按照习俗，合体后的完整人都尊对方父母为亲生父母，两家像亲戚一样往来。阳一边的父母尽管不乐意，但是畏于司法大臣的权势，以及那一袋足够让他们成为上流人士的金币，两人都眉开眼笑地答应了。阳一边的妈妈还笑着说：“我儿子能被贵公子看中，我们全家人已经感激不尽了。”而阳爸爸则命令儿子忘记他们，忘记家，好好过新生活！在他们眼里，阳一边是去过富裕的、有权势的日子，在不在他们身边都无妨。

当晚，阳一边就乘坐马车，赶到了京城司法大臣的家。那是一座深宅大院，富丽堂皇，戒备森严。阳一边一见司法大臣11岁的儿子太立，就吓得手脚发颤。

太立那半边身子斜坐在金光闪闪的椅子上，穿着蓝白相间的骑士服，一只脚踏在柔软的丝绸虎形凳上，手里捏着一条黑乎乎的皮鞭。他那半张脸堪称俊美，白得像汉白玉，头上竖着根根刺猬般的黑发，眼神冷漠犀利。他向阳一边竖起食指，又啪啪甩了5下鞭子。

秘书立即翻译：“你是我的第15个合体。”

阳一边的铃铛眼都快瞪出来了，他张大半张嘴，想问那14个半边男孩到哪儿去了，结果只发出一声“啊”。太立伸出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问号。

秘书立即翻译：“知道为什么找你吗？因为你长了个铃铛眼，把你的大凸眼变变变，变小，一定好玩极了。”

屈辱像针一样刺来，阳一边只觉得半个心痛成了一团。

啪，太立突然腾身而起，朝左边狠狠甩了一鞭。秘书立即翻译：“拼接后，左边要听右边的话，不然会挨打。”

阳一边看了看自己的手脚，好像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左边人。毫无疑问，如果身躯占位不对，眼球再大，司法大臣一家也不会要他。

太立指指嘴巴，又拍拍肚皮。

秘书又立即翻译：“好想狂吃一顿啊，嘴巴不全太不方便。”

太立突然踢掉马靴，秘书立即高喊：“拼接开始！”

轰，家丁们一拥而上，一半为太立卸装，一半剥掉阳一边的衣裤，然后把赤裸裸的阳一边拖到太立左边。由于阳一边比太立矮半根指头，家丁们把他拎起来，让他的上颚、下颚、舌头、牙齿接上太立的半个嘴巴。阳一边立即感到有无数根线像蛇一样长出来，把他的嘴巴缝到别的东西上，又痒又痛，不觉惊叫起来。顷刻，他的头和太立的头长在一起了。他看到有只眼珠从右上方斜着打量自己，哈，眼睛没对齐，他扑哧一笑。啪，他挨了一下。十几只手把他的下巴、脖子、胸膛和腰腹用力地贴住太立的半个身躯，无数条“蛇”冒出来，死命地把他咬向另一边，痛得他抓着胸口尖叫起来。没想到重组生命如此痛苦！他想倒在地上打滚，但无数只手把他死死卡住。他感到骨骼在变软，血液在化烟，意识在消融，终于，他昏厥了。

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已经换上盛装，坐在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四周围满了祝贺的人。他感到浑身乏力，仿佛一根柱石变成了细柳条。闪亮翻腾的脑海里航行着无数条陌生的轮船，只有几缕时明时灭的星光掠过幽暗的海浪，他明白自己的大脑已经被占据了，只有那几缕星光还残留着他的个人意志。

蒙眬中，一个声音响起：“老爷，少爷这次重组真是顺利啊，一下就把左边抻直了，从头发到脚尖，都对齐了，就差那个铃铛眼，还没缩下去，玷污了少爷的帅气。”

“爸爸，妈妈！”阳一边突然听到自己的嘴巴在说话，顿时浑身哆嗦。

这是他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啊，他多想把这句亲热的呼唤送给亲生父母，他们一定会开心地把他抛到空中，但他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每天被他呼唤的人和他素不相识。

“咦，我怎么激动了？”阳一边发现自己夸张地叫嚷起来，是太立的声音，“放心吧，三天之内，我一定把他的最后一点儿意识驱逐出去，把这个铃铛眼变成一轮美丽的小月亮。”

大家为太立的豪迈气概和优美口才鼓掌欢呼。

“可别用他的名字。”司法大臣亲了亲儿子的脸蛋说，对左边阳一边的脸瞧也不瞧。他是一个戴着高帽、留着山羊胡须的干瘦老头，夫人却是一个体态臃肿的胖女人。她伸出尖指甲弹了一下右边儿子的脸，笑眯眯地说：“就是，他们只不过是工具，我儿要是不满意就再换。”

羞耻！羞耻产生力量！大海在咆哮，星光在聚合，光轮在飞旋，阳一边把残留的所有意志凝结在一起，撬开了自己的嘴巴，一字一板、清清楚楚地吐出了5个字：“我，叫，阳，一，边。”

阳一边会被司法大臣的儿子太立吞噬吗？他是否还能保留自己的意志？如阳一边会被司法大臣的儿子太立吞噬吗？他是否还能保留自己的意志？如果合体不成功，阳一边会死吗？请看下期《飞越半边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