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慧颖
四
旅店老板李老头看起来十分开朗健谈,但是旅店客流量很大,很难找到时间跟他搭上话。两人决定先在这里住几天观察一下再说。
旅店的一楼是一个很大的餐厅,即使是白天光线也比较昏暗,但随处可见的优雅小装饰营造出一种古典浪漫气息。这里的服务方式也十分怀旧,甚至有在城市餐馆早已销声匿迹的真人服务生。
离吃午饭的时间还早,餐厅里的人非常少。趁吴镜点菜,向征又拿出“耳环”准备上网。
“先生,这里不允许使用电子产品,”在一旁的服务生制止道,“我们老板对现代科技产品非常抵触。”
“哦?是吗?那好吧。”向征只好收起来,心想这个李老头的脾气还挺怪。
“先生,冒昧地问一句,您贵姓啊?”点好了菜,服务生又端详了两人半天,小心翼翼地问道。
“怎么,还要记名字罚款吗?”
“不敢不敢,我只是觉得先生面熟。我从小在这里帮工,干了二十多年了,两位是不是曾经来过?”
两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第一次来啊!”
“也许是两位的亲属,”服务生想了想,又说道,“不然你们是不会忘记这里的规矩的。”
“我姓向,这位姓吴。你有印象吗?”向征感到很意外。
“啊,我想起来了。记得我刚来的时候是有一位姓向的警官来过,他还带着一位女士,那女士好像叫赵云。我当时特别喜欢看《三国演义》,所以记得很清楚。”服务生努力回忆道,“他们一行三人,好像是来调查一件什么事,但是后来另一位同行的男士在这不远处遇难了。他可能是穿过小树林,陷进了后面泥河岸边的暗滩里。那里很危险,20年来失踪了不少人。”
“哦,我们跟他们没关系。你去忙吧。”向征看到吴镜脸有些发白,掏出小费把服务生打发走了。
“赵云,赵云……是我妈妈。可这么大的事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吴镜眼神空洞,小声说道。
“我爸也没跟我说过,还说不让我趟浑水呢!他自己20年前早趟了。”向征倒是一脸不服气,“等晚上回客房,咱俩好好问问他们。不过,吃完饭我得先去午睡一会儿。”
不一会儿,向征就打着哈欠回房间去了,只剩下吴镜自己在旅店里闲逛。她惊奇地发现这座30年前设计的旅店结构十分精巧,各式房间回廊复杂多样,方向感不好的人还可能会迷路。走着走着,吴镜就发现自己远离了喧闹的人群,独自来到了一个不长的走廊上。
突然,走廊尽头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这里的旅客大多悠闲自在,很少有如此行色匆匆的人,再加之那人的身形一下子给吴镜带来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于是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跟了上去。
那人跑得很快,好像很熟悉这七拐八弯的走廊。吴镜小心翼翼地跟着,全神贯注盯着那人的背影,却没有注意到脚下的路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下坡,光线也越来越昏暗。
最后,那人还是不见了踪影。吴镜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黑暗的长走廊里。
吴镜走向尽头的房间前,发现门虚掩着,门把手边是一个看起来很高级的密码锁,而且显然刚刚被破解了。吴镜有点紧张,但是好奇心再一次战胜了理智。她推门而入。
纯白色的房间里堆满了正在运转的先进医学仪器,发出持续的嗡嗡声。在它们中间的平台上,一个赤裸的中年男子躺在那里,从他身上延伸出来的一根根塑料管连在各种仪器上。
当吴镜俯下身来,仔细端详那个男子安详的、仿佛还在沉睡的面容时,一个冰冷的金属物体抵在了她腰上。
“举起手来。”一个低沉而沙哑的男声从她耳后传来。她颤抖着照做了。
“不要再追查这件事了,除非你想找死!”话音未落,吴镜感到脑后遭到重重一击,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五
睁开眼,吴镜发现自己躺在舒适的床上,向征正关切地望着她。
“服务生发现你晕倒在餐厅门口,出什么事了?”
吴镜在确认房间里没有别人后,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向征。
“你觉得那个人的背影很熟悉?”
“对,不仅仅是身高,还有……”吴镜皱着眉头,想不起来了。
“嗯,这里也没有摄像头,不可能知道是谁了。这样,我先给你看看我挖到的好东西吧,我爸把当年的事都讲给我听了。”
20年前,向征的父亲向远、吴镜的母亲赵云和同事李跃波本因“五亿事件”而牵连在一起。李跃波是旅店老板李老头李谈的儿子。李谈原来是“比特天堂”记忆重建公司的元老,隐私危机发生后被裁员,从此以后厌恶一切高科技。30年前,他甚至与痴迷技术的儿子决裂。“五亿事件”后不久,李跃波就因为意外事故成了植物人,被送进了医院。但是入院的第二天,躺在病床上、一动不能动的李跃波居然消失了。更诡异的是,医院的监控录像显示,李跃波是自己半夜爬起来,关掉报警系统,然后走出医院的。
“有照片吗?”吴镜预感到什么,颤抖着问。
一张老旧的2D照片通过网络传送过来,照片上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正灿烂地微笑。
吴镜的心一颤,说道:“我想我在那个神秘房间看到的人,就是李跃波。”
向征听了嘴角一咧,感叹道:“有意思了。”
晚上,向征和吴镜分别收到了各自家长要求赶紧回家的电话,但两人还想再逗留几天。至于那个砸晕吴镜的人是否会再次出现,向征并太在意,他自信地说:“我也有枪,别离开我就是了。”
有向征在身边,吴镜感觉安心很多,但是这一晚她睡得很不踏实,梦里总有个人影晃来晃去,还发出各种响动。黎明时分,她刚醒就惊恐地发现屋外真的有响声,向征也没了踪影。
吴镜爬起来望向窗外,看到不远处的小树林深处闪着奇怪的光。她默默地数着,三短三长三短,“有人在求救!”她想报警,却发现电话没了信号,屋里也没有其他能跟外界联系的设备。她壮着胆子走出了房间,四周都静悄悄的。李老头的房间里也没人,吴镜不知道去哪里求援,心中十分记挂求救人的安危。她想大概是有人陷进暗滩里了,应该没什么别的危险,于是心一横,匆忙向那里跑去。
刚跑进小树林里,闪光就不见了,她只好凭着记忆往里走。突然,一只有力的手从后面拉住了她。吴镜吓了一跳,回过头看是向征,这才安下心来。
“你到哪儿去了?”
“就是在这里转转。别往里走了,咱们收拾收拾东西,马上就回家。”向征坚决地说。
“可是那里……”吴镜说着就要走,但是向征一下子凑了过来,脸上带着含情脉脉却又有些陌生的表情,左耳上那只可以上超网的“耳环”在微微晨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向征吻了她。
一瞬间,情感的冲击让吴镜忘记了一切,头脑一片空白。
但这真的只是一瞬间。向征嘴里的薄荷口香糖味一下子勾起了她的回忆——那个昨天中午把她打晕的人身上也带着一丝熟悉的薄荷味。
吴镜用力把他推开,后退一步,随即大声地质问道:“你是谁?”
“我,我是向征啊。”眼前的男子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好,那我问你,3年前我生日那天咱俩去了哪儿?”
“去……去看电影了吧?我忘了……”
吴镜冷笑一声,大声呵斥道:“我跟向征在这两天之前十几年都没见了,你到底是谁?你把向征怎么了?”
男子的表情扭曲了,掏出向征的配枪指向吴镜,命令道:“别管我是谁,现在赶紧跟我离开这片林子!”
吴镜刚要挪动脚步,一个苍老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信决,是你吗?”
回过头,吴镜看到李老头从林子深处走了出来。“向征”的表情一下子柔和了,问候道:“老李,好多年不见了。”
李谈有点尴尬地笑了笑。
“向征”看见了他试图藏在身后的强光手电筒,皱了皱眉头说道:“你还在帮他们做这种勾当。”
“如果我不引诱这些青年男女进来,他们还会拿我儿子开刀的。虽然你救了他一时,却不能救他一世啊。”李谈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你不该来的!他们这几年的实验都失败了。他们在加紧找你。咱们快走吧,纪元会的人快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吴镜一边搀着李谈尽最大的努力往前走,一边问举着枪四处机警观望的“向征”。
“对不起,借用了你男朋友的身体。”40年前死去的杨信决用向征的嘴说道。
2080年轰动一时的“五亿事件”,其实是以永生为目标的神秘组织纪元会策划的。他们利用杨信决的超级黑客技术盗得巨款,全部用于“意识永生”课题的研究,着重解决死者意识上传失去活性的问题。后来杨信决找到了一个简单的办法:寄居活体。因为意识与记忆不同,它很脆弱,要保持活性与创造力,就必须有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大脑作为载体。于是,杨信决利用纪元会提供的丰富资源研制出一款软件。这款软件可以帮助被精确扫描后的意识,通过网络入侵到正在使用“意识介入式上网”的活人脑内(如使用“耳环”的人),如此,则活人意识薄弱时(睡着时),就可以被控制。
这与“活”在比特世界里的模拟人有本质上的区别,只要能找到一具又一具的驱体,你就可以永生。
到了活体实验阶段,纪元会居然设计让杨信决老朋友李谈的儿子、前来查案的李跃波成了植物人。受到良心谴责的杨信决深感这个技术的可怕,销毁软件后自杀。但是他把自己的意识变成了第一个有活性的“数据人”,侵入到在纪元会控制下的医院接受治疗的李跃波身上,帮助他逃跑。
再后来,为了防止势力强大的纪元会牵连与自己有关的人,杨信决频繁侵入各种人的大脑,夜深人静的时候让他们打开自己祖先的比特世界,清除有关自己的片段——哪怕只是一面之缘。
吴镜突然觉得不寒而栗,难道奶奶记忆中的杨信决,是自己在被控制的状态下消除的?问道:“你为什么不报警?还有,这是一项划时代的技术,你应该将它公之于众!”
杨信决控制下的向征摇摇头:“纪元会的行为加上我七十年来在网络之间的游荡,让我对人性彻底绝望了,人性都是自私的!况且这项技术太过复杂,以后只能是富人的专利。再说了,我不想让死亡这个最公平的审判过早消失,人类还没准备好……”
吴镜听得入迷,没注意到一帮训练有素的武装分子正悄悄地将他们全部包围。
六
“纪元会啊,”杨信决苦笑了一下,把手枪放到地上举起手来,“这么快!”
一个被保镖紧紧护住的墨镜男子对杨信决说道:“我们又见面了。你很聪明,让我父亲的技术人员分别开发不同的部分,但总图纸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父亲当年不小心放过了你,结果现在成了比特世界里的木头人。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杨信决并没有表现得很惊慌,慢条斯理地说道:“程公子啊,抓住我也没用!我使用的意识上传技术容量有限,能组成一个精细庞大比特世界的记忆早被我丢了,因此那么复杂的软件怎么做我可不知道,还不如把我们都放了。”
墨镜男子身边一个技术员模样的人跟他耳语两句,看样子是证实了杨信决的话,该男子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那好吧!来一趟也不容易,只好把你们都抓去做人体实验了。”
听到这话,吴镜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要完了。身边的李谈突然悄悄对她耳语一句:“照顾好跃波。”吴镜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李谈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小手枪。刹那间几十个枪口都对准了他,而他只是默默地把枪口抵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我有图纸,”他颤抖着提高音量,“就在我的脑子里。40年前,信决刚完成总图就来旅店找我,希望拉我入伙。我拒绝了他,但是总图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只要我的脑子还完整,记忆重建技术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它找出来。”
吴镜看不清墨镜男子的表情,但他接下来的话听起来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似的:“你想怎么样?”
“放他们走。”
七
两人终于到了安全地带,接上植物人李跃波乘上了回家的飞车。
此时,小树林的方向传来一声枪响。
距离很远,声音很小,却带给吴镜和杨信决无尽的感慨。
杨信决流下了眼泪,但他接下来的声音虽显苍老,却依然镇定:“走吧。你俩走得越远越好,不要报警,再也不要管这件事了。”
“杨爷爷……”
“你是一个好女孩。对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跟你奶奶一样美。我亏欠这世间太多。叶芳、老李等着我……”
“杨……”吴镜还没来得及说完,向征的身体便一软倒在她身上,左耳上的便携式外链接入器冒出一溜青烟。
杨信决自毁了。
尾声
“喂,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就像做了一场模模糊糊的梦。梦醒来就什么都没了。”
“哦,好吧。”吴镜靠在向征肩上,得知他忘了当初那个吻,感觉又欣慰又遗憾。
两人回来以后都对这番经历守口如瓶,如今他俩已移居外星,希望远远逃离纪元会的势力范围。
在这颗星球上,三个巨大的月亮悬挂在空中,投下三对分不开的身影。
“你说,人类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
“永生吗?也许永远不会。人们应该学会活在当下,守护好身边的人。”
吴镜想起了相互爱慕却又彼此错过的叶芳和杨信决,永远无法和解的李谈和李跃波父子,叹了一口气,又往向征身边靠了靠,她只想融化在向征薄荷味的怀抱里。
她相信,这一刻就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