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高明
自2005年以来,身为中国科学院博士生导师的蒋光明,带领一批批研究生一直在自己的家乡山东省平邑县卞桥镇蒋家庄进行生态农业实践,承包了约40亩低产田,办了一个生态农场。他们目睹了中国农村的很多变化。其中印象最深的是,这10年的生态农业实践中,中国农村的污染问题不但没有改观,反而越来越严重。当前,农业已超过工业成为我国最大的面源污染产业。这使得传统意义上的“乡土中国”在逐步告别贫困之后,正面临另一种“青山不再”“绿水难觅”的乡愁。
地下水不能喝了
农村买水喝的农民越来越多了。在山东平邑县卞桥镇蒋家庄,最早发现农民买水喝是2013年春节前后,到了2015年,村民买水喝已成为普遍现象。沿沂蒙山金线河两岸的十几个村庄,从前都是到河边沙滩取水喝,或者每个村里都有井,喝的就是浅层地下水。如今,河里的水早就不能喝了,现在井水也不能喝了,连镇上供应的自来水也几乎不能喝了。有条件的家庭花钱打深水井,打井变成一个产业。
河水不能喝,是沿河工业尤其是屠宰业、工厂化养殖业造成的,河水已严重污染,成了劣五类水;浅层地下水不能喝,是农业污染惹的祸。农民为图省事,减少向土地上投入,使用大量的化肥、除草剂等农药,最终导致了赖以为生的地下水不能喝了。原本喝水不要钱的农民,今天尝到了花钱买水喝的苦头——那水是要天天买、顿顿买的啊。
水是从山上买的。村庄的上游就是蒙山,蒙山由于植被覆盖好,农田少,所产生的水干净还有一丝丝的甜味。但从几1年前开始,那里的水源也面临着污染隐患。由于游人增多,山上遍布农家乐餐馆,餐饮业的废水直接排放到了水源中。
农民种地使用了多少化肥农药?一般一亩地三四百斤化肥,两三斤农药,这些化学物质,能够被庄稼利用或保护庄稼的,只占10%~30%。也就是说,大量化学物质是用来污染环境的。
害虫越杀越多
农民每年都要向地里打多遍农药,加上播种期用农药拌种,使用农药四五次属于正常。如果种植果树,每年打药的次数高达20多次。农药越用越多,而害虫似乎也越战越勇。在过去的人虫大战中,胜利者似乎是害虫而不是人类,害虫繁殖速度依然成倍增长。据说有些害虫,泡在农药原液里也毒不死。
有些虫害,是农药商和农药贩子人为制造出来的恐慌,其目的是兜售其农药。他们不关心农民是否治住了害虫,他们关心的是农药的销售量。当农田出现害虫的时候,仅仅是每亩出现2—3头害虫时,就会有人建议农民喷洒农药,还推荐他们使用哪一种农药。如果农民不打农药,经常会听到这样的话:“你不打农药吗?不打庄稼都毁了。”一些基层政府官员也成了农药商的传话筒:“不打农药,产量会减少70%,甚至会绝产。”
河流变成臭水沟
山东省平邑县卞桥镇蒋家庄村的东面有一条小河,叫金线河,是沂河的上游。在没有自来水的年代,沿河十几个村庄的村民就是靠这条小河生活,水不需要进行处理就能喝。今天,这条小河已经严重变臭。水里的鱼虾没有了,沿河的芦苇荡没有了,不能游泳,更不能喝了。这条河,每天都要负重将各种污染物搬运到下游去,再经过沿线的城市,最终流向大海。
据村里人介绍,河水变质是从砍伐当地森林开始的,这个过程大约发生在1982年前后。首先是分了集体林,将森林分掉卖掉,然后种植上清一色的杨树。随后,人们发现了发财的机会——卖沙子。由于城市急剧发展,需要大量沙子,金线河的沙子被层层截挖。
后来,人们沿河疯狂建各种养殖场,养鸡养鸭,污水直排金线河。鸡鸭多了之后,各地陆续建起了屠宰场,屠宰废水基本没有经过处理就进入了金线河。还有其他大小工厂,以及农田里排放出来的化肥、农药及地膜的碎片,下雨的时候也随着地表水流进了金线河。
这条曾经美丽的金线河,早在20年前就已经变成了臭水沟。沉淀在河底泥沙中的重金属等物质,需要经过专门的处理才能恢复原生态。
垃圾包围农村
倒退三四十年,乡村没有塑料袋,也没有农田地膜,垃圾主要是动物的排泄物。勤快的农民都要将这些排泄物收集起来,放在猪圈里作为肥料。如今,动物的粪便明显比过去少见了,但大量增多的是各种垃圾。
一种是农田的地膜残留物。每年农民种植经济作物,如西瓜、花生、土豆等,都需要大量使用地膜。这些地膜非常薄,没有回收利用价值,一些残留的农膜留在地里。
第二是各种农药、化肥的包装物。它们几乎都是塑料类制品,有些是塑料袋,有些加工成塑料瓶。
第三是各种食品的包装物。如饮料瓶、矿泉水瓶、牛奶瓶,还有方便面袋、薯条袋等。
第四是各种塑料袋。城里的超市已对塑料袋实施限塑令,但那些不能降解、被限制的塑料袋,全部进入乡村。
第五是村民的各种生活垃圾。旧衣服烂鞋袜,废弃的塑料桶、墩布头,加上烂菜叶,这些垃圾大多被村民倾倒在沟渠内,等下大雨再冲到下游去。
得癌症的多了
蒋家庄的村民,第一次听说癌症这个词,是20世纪70年代。1976年1月,周恩来总理因患癌症医治无效去世,县有线广播里传来这个消息。村民们悲痛之余,私下互相打听,癌症是什么样的病,那么厉害,连国家都治不好。可见,40年前,癌症对于村民完全是很新的名词。
如今,村民们因病去世的,有不少都是在医院里查出患了癌症。先是村民感觉某个部位不舒服,疼痛难忍,去医院一检查,往往都是癌症晚期。后来这样的事情多了,谁家发现有人疼痛,就很自然地猜想是不是得了癌症。
“癌”这个字里有3个口字。病从口入,癌症也多是吃出来,喝出来的。更有空气中的致癌物,通过呼吸进入人体。村民们得肺癌、食道癌、肠道癌的多,就很可能与空气、水和食物污染有很大的关系。
村民们常年接触农药、化肥、地膜,这对人体的伤害很大。村民们说,打除草剂的时候,连窗户都不敢开,气味很难闻;打农药时,有时浑身红肿,洗澡都不管用。村民们在田间地头焚烧地膜时,点着火走了,但空气中的二恶英致癌物却进入了大气,对于这一点,村民是不知晓的。
勤劳未必能致富
勤劳致富,这个亘古不变的道理,放在今天市场经济大潮下的农村有些不灵了。
蒋家庄村民蒋坚强,是村里最早富裕起来的农民。他是当地有名的种地能手,同时也是一名非常熟练的拖拉机手,还会养猪、养牛。20世纪70年代末,农村联产承包刚开始的时候,蒋坚强曾辉煌一时。他1978年初中毕业就回村当了农民,由于会经营土地,1979年就买上了拖拉机。1980前后,他就有2万多元的存款,是当年村里最早的万元户。30年来,蒋坚强一直靠自己的勤劳伺候土地,非但没有像那些头脑灵活的农民那样过上好日子,还背了20万元的债务。
据了解,蒋坚强返贫的第一原因是坚持务农。当村里很多人外出进城务工,收入远比在家种地高的时候,蒋坚强一直坚定地守在农村生产第一线。他将父母的土地,还有村民不愿种的土地,接过来自己经营。同时,继续开拖拉机挣钱,还养猪养牛,建起了一个价值17万元的大院子。然而,不幸的是,他在农村的的辛苦努力,最终还是让他经常入不敷出。其主要原因是,几十年来,农产品的价格并没有像城里人的工资那样迅猛地增长。那些聪明的农民将土地撂荒,进城打工每年可得到2万元一3万元的净收入,相对于在家农民耕种10亩地的收入,前者要轻松得多。
在农村,生病也是农民致贫的一个原因。以蒋坚强为例,他曾因搭建牛棚摔断胳膊进了医院。为治好胳膊,他花了近5万元。祸不单行,他的儿子在外面打工做电焊工,火星进进了眼睛,治眼伤花了3万多元。
三是时下在农村给孩子定亲办婚事的费用越来越高。以见面礼为例,20世纪80年代末为1007元,其寓意为“千里挑妻”。到20世纪末就变成了10001元(“万里挑一”),涨了10倍;现在已上升到30003元了,又涨了3倍,美其名曰“三生有缘”。
四是养猪赔钱。蒋坚强去年养殖了50头猪,本来想发一笔,不料遭遇猪瘟,大部分猪死亡,净赔3万元。
五是为银行挣钱。由于医疗、孩子娶亲加上那场猪瘟,蒋坚强为了在经济上翻身,只好去贷款,年息高达12%,以不动产做抵押,同时还要有亲戚担保。他起早贪黑地干,收入的相当一部分要拿出来还银行利息。
以上原因,不但造成了当年万元户蒋坚强的返贫,也造成了许多坚持务农的农民沦落为今天的欠债户。
当今在一部分农村,靠土地勤劳致富已成过去式,许多农民无奈离开农村进城谋生。农村成为环境治理的洼地、生态保护的盲区,加上愈来愈突显的农村“空心化”问题,已经严重阻碍了“美丽乡村”的建设,亟待探讨根本的解决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