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机关考评,项目之繁琐细碎令人咋舌。县文联主席蒙可以一个人要接受来自教育办、司法局、基层办、美丽办等无数“婆婆部门”五花八门的考评,他是如何挪转乾坤完成这些考评的呢?这部机关考评大全演绎的“下有对策”令人捧腹。
老蒙在他办公室的墙上挂了三幅彩色画像,画像下面依次注明:李云海,省文联主席,括号,正厅级;黄春龙,市文联主席,括号,正处级;蒙可以,龙水县文联主席,括号,正科级。蒙可以,就是他老蒙。画像上的老蒙梳着大背头,和蔼地端详每一个人,当然很多时候是自己端详自己。老蒙说画像是根据县里要求每个单位都必须有工作人员监督岗而悬挂的,这画像嘛,实际上就是监督岗。考虑到县文联人少,就把两位上级领导的画像也挂上去了,绝对没有狐假虎威或者以势压人的意图。龙水县文联就老蒙一个人,编制也就他一个人。县人社局年年要求填报人数,老蒙都这样填报:单位领导一人、工作人员一人、秘书司机一人,合计一人。管报表的人问老蒙,你不懂算术呀?老蒙说你们的表格要求我逐项填报,我单位就我一个人,你叫陈景润来统计,他也这个数据。那年组织部刘部长送老蒙到文联报到,办公室里有两位同志热情地迎候他,刘部长宣布任命文件后,老蒙对他们作了一番就职表态。老蒙表态完那两位同志也跟刘部长走了,原来他们是组织部的人,临时来给老蒙撑个场面。门一关,办公室里就他一个人了。巧合的是,老蒙家里也只有他一个人。年过半百的老蒙,独居,目前未婚。
冬至后,到老蒙办公室来的人就像他身上的衣服一样多了起来,冷清的文联一下子热闹非凡。平时老蒙的办公室是很少有人光顾的,尤其是拎皮包的人。见到拎皮包的人陆续登门,老蒙知道一年一度的年度考评开始了。老蒙今年也是蛮拼的,他几乎360天都在忙碌,没有时间相亲或者恋爱,几次最有把握的约会都让他拒绝或者忽略了。他忙什么呢?他忙着下乡创建文艺户,组建文艺村,开展文艺培训,全县所有乡镇全部建立了文艺演出队伍,组织文艺志愿者巡回演出100多场次。最值得老蒙自豪和骄傲的是,他亲自辅导的一位青年书法家,年内有六幅作品进入国家级展,并获得书法最高奖兰亭奖二等奖,实现了全省书法获最高奖零的突破。老蒙同志功不可没!这不是老蒙自吹自擂,这话是李云海主席在全省文艺工作会议上讲的。李云海主席还讲,要不是行业部门取消了评奖,省文联非给老蒙颁一个大奖不可。
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一位面色黝黑的青年人进到办公室来。老蒙急忙起身迎接,说:领导您来了,欢迎!欢迎!除了熟悉的作者、文友之外,老蒙对进到办公室来的人一律称为领导,不管男女,也无论年龄大小。面色黝黑的青年人刚伸过手来就歪斜着嘴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老蒙像倒冰桶一样被喷了一个哆嗦,您是?“喷嚏哥”说,我是“教育办”的。老蒙急忙说,领导您辛苦了!“喷嚏哥”指着墙上“厚德载物”那四个字问,你写的?老蒙搓着手,连说献丑,献丑。“喷嚏哥”说,写得真好!坐下来后,“喷嚏哥”又阿嚏、阿嚏地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老蒙急忙递上纸巾,“喷嚏哥”却从裤袋扯出一张毛巾一般的手帕来,擦了擦他的鼻子和脸孔。受他感染,老蒙也用纸巾擦了擦自己的鼻孔,他居然打了一个低声下气的喷嚏。“喷嚏哥”扭曲着脸竭力化解一个已经滑到喉头的喷嚏之后说,今天我考评了4个单位,你是第5个,希望你单位也和他们一样顺利通过,预祝你成功。老蒙说,请您多关照,多多关照!
“喷嚏哥”说,我们开始吧。
老蒙说,听您的。
“喷嚏哥”说,请把今年开会学习的档案给我看看。
老蒙没听清楚似的问道,什么档案?
“喷嚏哥”说,各种会议记录呀!
毫无准备的老蒙有点蒙了,他说,我哪有什么记录!“喷嚏哥”说,怎么可能没有记录呢?难道你从来都不开会吗?
老蒙哦了一声,反应过来了,我怎么不开会呢?县里的会议凡是通知到我本人的,我一次也没缺席,不信您可以咨询督察室。老蒙一把拉开抽屉,拿出一本红色封面的笔记本。扉页上面是几行端庄的楷体字:对上以敬,对下以慈,对人以和,对事以真。他随意翻开几页递过去,您看看,上面记录的都是各种会议的重要精神。老蒙特别指着其中的一页说,您看!这是县委韩英书记关于廉洁从政的重要讲话精神,我都记录得一字不漏。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天韩英书记反复强调作风建设永远在路上,哪想到她去省城的路上就被抓走了。
“喷嚏哥”接过笔记本,翻看了几页,就被老蒙漂亮的字体迷住了,它简直就是一本字帖。爱不释手的“喷嚏哥”还是摆了摆手,这不是我要的记录,我要的是你单位的记录,而不是你个人的记录。
老蒙瞪大眼睛,我单位?我单位没有记录。
“喷嚏哥”说,怎么可能呢,难道你单位一次会议都没开过吗?
老蒙说,我单位就我一个人,我怎么开会?我跟谁开会?
“喷嚏哥”说,那怎么办?
老蒙说,您讲怎么办?
“喷嚏哥”说,那我只能扣你这项5分了。
“喷嚏哥”说着就拿起笔来,老蒙急忙捉住“喷嚏哥”的手,您先别扣行不行?我们再商量商量嘛。“喷嚏哥”说,你都没有会议记录,我们怎么商量?老蒙不停地挠着脑袋,一头齐整的头发一下子就被他挠乱了,几绺发丝像枯萎的藤蔓一样垂吊下来。老蒙单位不但今年没有开会,而且从来没有开会,因为他单位不具备开会的条件。开会最起码得有两个人以上,一个人讲一个人听,或者轮流讲轮流听。现在“开会”这个东西,像一块磁铁一样把老蒙粘上了。别看这块“磁铁”只有5分,粘在老蒙的身上却是沉甸甸的。去年考评,文联因为比县侨联少了3分而垫底,背了个全县倒数第一。为这个倒数第一,市文联黄春龙主席约谈过他,县委宣传部杨部长约谈过他。所谓约谈,实际上就是打板子。板子打得老蒙春节都没过好,整个小区就他一户人家没燃放鞭炮。今年若再扣分,老蒙就有重新垫底的可能。老蒙今年的目标是争取倒数第二,甩掉“倒数第一”的帽子。老蒙在他狭窄的办公室里徘徊、蹀躞,思忖如何保住这5分。忽然他说,我跟那些协会开的会算不算?
“喷嚏哥”问,什么协会?
老蒙说,就是文联下属的那些协会。
“喷嚏哥”说,应该算吧。
老蒙兴奋不已,我马上开,马上补开。
“喷嚏哥”说,按照考评规定,你没开过的会就没开过,你补充开的会是不算数的,但考虑到你单位情况特殊,可以允许你这样做,不过下不为例,明年不能这样做了。老蒙连连抱拳作揖,感谢领导!感谢领导!
“喷嚏哥”说,那我就等你完善材料了再来考评,今天就不考评了。临走时“喷嚏哥”提醒老蒙说,看来你对这个年度考评不是很了解,你以为只考评你的业务啊?“喷嚏哥”把几张表格放到茶几上,这些都是我们“教育办”要考评的内容,你自己逐项逐条落实好,落实好了我再过来复核。
老蒙像秘书一样拎着“喷嚏哥”的皮包,一直送他到大门外。老蒙说,改天我给您写一幅字。
老蒙返回办公室,马上给县文联秘书长打电话。这个秘书长姓梁,兼职的,爱好广泛,创作领域涉及文学、戏剧、书法、美术、摄影等门类,被文友们称为“杂家”。老蒙和他私下交情不错,像亲兄弟一样。梁秘书长这个职位不但是虚的,而且是老蒙自己任命的,没有红头文件。梁秘书长有红头文件的职务是县文化馆的馆长。老蒙隔不久给他打一个电话,落实一两件事,凭的是两人的情谊而不是权力。梁秘书长说,现在年底了,会议一个接一个的,你凑什么热闹!老蒙说,文联现在遇到了麻烦,你带几个兄弟过来帮忙一下。就把考评开会的事跟梁秘书长说了,两人敲定会议明天上午9点在老蒙办公室进行。梁秘书长叮嘱老蒙,你也别真的开个什么会,我带相机过去拍它几张照片做个佐证资料,过后你自己编制会议记录应付他们就可以了,别那么较真,明白吗?
老蒙下面有文学、戏剧、书法、美术、摄影、音乐、舞蹈等几个协会,名义上是龙水县文联的下属单位,文联章程里叫“团体会员”,其实都是民间团体,连半官方都不是。他们不驻会,没有门牌,没有人员编制,没有办公场地,没有业务经费,平常各人在各自的单位上班,根本就不属于老蒙所管、能管的对象。老蒙平常维系与这些协会之间的关系,凭的是大家共同的爱好和执着的艺术追求,还有就是时不时聚在一起喝它几杯小酒。
司法局一男一女两位同志来到老蒙办公室。两人自报家门,男的说他叫崔旺坤,女的说她叫栾桂宁。实际上两人没有必要自我介绍,因为他们镶着相片写有名字的胸牌就吊在各自的脖子上,很醒目。老蒙热情地握过手后,委婉地告诉他们,我正要开会呢,两位领导是不是下午或者明早再来?崔旺坤同志说我们的考评很简单,你只要在这份表格上给我们打钩就行了。老蒙听罢一阵暗喜,毕竟是法律部门的人,注重的是结果。老蒙接过表格一看,拿笔的手僵住了,表格上的考评内容让老蒙无法打钩。
考评表上的内容是这样的:组织开展“法律五进”,即进机关、进乡村、进企业、进学校、进单位主题宣传教育活动,进了给5分,没进扣5分。老蒙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又把这几行字看了一遍,然后放下笔来,问身旁正等着他打钩的崔旺坤同志,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崔旺坤同志说,没错。
老蒙说,我这人文化水平低,理解能力差,这“法律五进”应该是你们司法局的业务吧,怎么让我们文联来做了?站在一旁的栾桂宁同志说,学法、普法人人有责,文联当然也不例外,明白吗?
老蒙说,我不明白。他用手不停地拍着自己的脑门,乱了,乱了!这明明是你们司法局的职责,怎么来考评我文联了?
我们不只考评你文联一个单位,所有单位都要接受这项考评的。
崔旺坤同志耐心地解释。
老蒙提高了嗓门,既然这样,那我问你,我们每个单位都去搞“法律五进”了,还要你们司法局的人干什么呢?白养你们啊!老蒙不是无缘无故地发火,他发火是有缘由的,去年的考评就有两项内容让他感到无奈,一项是县科协来考评老蒙下乡开展科技知识的普及情况,有资料给4分,没有资料扣4分。老蒙不得不搞了一块黑板报到龙骨村村头去摆放,内容是普及航空航天知识,黑板报上有火箭发射架,有神舟飞船,有杨利伟安全着陆后的照片。一项是水果办来考评老蒙给农民培训火龙果种植技术,老蒙连火龙果都没见过,谈何培训?但为了这6分他不得不请水果办的一位朋友跟他下到城郊的一个屯去,给农户培训了一个上午,发给每个农民兄弟100块钱误工费,照了几张照片回来总算交了差。培训了,钱花了,老蒙觉得总该有点效果吧,哪知道那个屯的土地早已被征收完了,别说种火龙果,连人栖身之地都没有了。
各协会的负责人陆续进来,崔旺坤同志见状就说,你不是要开会吗?你就说一句,你进了还是没进?
老蒙说,没进!又补充一句,从来没进,也不该我进。
老蒙你敢说你没进过!梁秘书长背着照相机正好出现在门口,他立即接过话去,上个星期我刚陪你进了龙骨村,专门给留守妇女普了法,你忘了?他把手搭在崔旺坤同志的肩上,老崔啊!老蒙是老糊涂了,回头我替他整理资料给你送去,你不能扣他的分,你扣他的分就是扣我的分了,知道吗老崔?
送走崔旺坤他们,梁秘书长说,老蒙你吃豹子胆了,老崔你都敢顶撞,我们单位覃剑局长都让他三分呢,你别看他讲话软绵绵的,他可是联系劳改场的副局长。还有那个女的,你知道她老公是谁吗?绿岑山下看守所所长。老蒙不屑一顾道,他们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劳改场和看守所我又不是没去过,我怕什么?老蒙说得没错,他每年都应邀去这两个地方给干警和犯人们辅导书法创作。梁秘书长知道老蒙心里还是不服气,就说,你不服气也得服气,要是你说不要这5分了,我现在就给老崔打电话。
老蒙一听,脑袋耷拉下来。
开会吧!
本来说好只拍照片不开会的梁秘书长亲自招呼大伙坐下来。
你主持还是我主持?
梁秘书长征求老蒙的意见。
老蒙说,你都发话了还问我。
梁秘书长打着强调的手势说,我看还真得开个会。俗话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今天这个会如果不开,恐怕你老蒙今年又过不好年;你老蒙过不好年,我们这帮文友自然也跟着你过不好年。去年你心情不好,一副春联也没写,害得我们这些人家都没贴上春联。没有春联兄弟朋友就以为我们家有丧事或者离婚分居了,连门都不登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我看今天这个会议,就叫作帮助老蒙提高思想觉悟的会议,当然,也可以叫别的会议,主要对老蒙的考评有利。
梁秘书长以老蒙对待司法局两位同志的强硬态度为例子,严肃地指出这是老蒙对待考评工作态度不端正、旗帜不鲜明的具体体现。从一个领导干部的素质去讲,这是老蒙不讲政治、不懂规矩、不顾大局、不守纪律的现实表现。老蒙你怎么能这样强硬地对待人家呢?你就是心中有怨气也要冷静对待,小不忍则乱大谋啊!梁秘书长说,老蒙你这样的态度是很危险的,发展下去就会断送前途的,你这是典型的“五十九”现象、晚节不保的现象、老年痴呆的现象。俗话说,老鸭识水,老猴识弩。你老蒙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你参加革命工作也已经三十多年了,你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还长,你吃的鸡精比我们吃的盐巴还多,你怎么就这样固执不开窍呢?指出问题之后,梁秘书长帮助老蒙分析存在上述问题的根源,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老蒙是“方脑筋”“一根筋”,只会一条路走到黑,九头牛都拉不回,就像他写了一辈子的字只懂得写魏碑,而且写得太像了,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
坐在画像下面的老蒙听得面红耳赤、大汗淋漓,真正地达到了“红红脸、出出汗”的效果。
梁秘书长进一步指出,我们已经帮助老蒙找出了问题,分析了原因,找出了症结的根源,但还不够,还要帮助老蒙整改提高,这样才能达到会议的目的和效果。据我所知,老蒙你今年一年没少进机关、进乡村、进企业、进学校、进单位,谁知道你进去是干什么的?你可以说是文艺培训,也可以说是扶贫济困,还可以说是普法宣传……有谁会核实你吗?有谁会过问你吗?没有的!所以什么行业的人问你,你都可以说出什么行业的话嘛,是不是?你有照片有资料佐证就行了嘛,文字说明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笔杆子掌握在你的手里嘛。比如那几次我陪你去龙骨村,对“留守母亲艺术团”进行戏剧辅导,你就可以说是普法培训嘛,你是通过艺术的形式和艺术的样式进行培训的嘛,你这种培训方式更新颖更独特更行之有效更值得推广。如果你能总结出来,你绝对就是典型,你知道不知道?再比如说我们今天的会议,就是法律进机关、进单位的一次主题宣传教育活动嘛,主讲人就是我嘛。老蒙啊老蒙!我看你今年不止“五进”,你认真总结起来,我看你“十进”都有,你不但不挨扣分,而且加分都有可能。看老蒙听得一头雾水,梁秘书长又说,这就是“作”嘛,现在是什么年代?就是“作”的年代嘛,你不会“作”,怎么过好日子?你不会“作”,你就会被这个时代淘汰。
梁秘书长最后提醒老蒙,你不要一天埋头读帖、临帖,你要像我一样读一些文学经典,加强这方面的素养,我看你严重缺乏想象力。另外,你还要像我这样研究一点舞台艺术,要善于表演,戏如人生嘛。听这口吻,仿佛当文联主席的不是老蒙而是梁秘书长,老蒙反而是他的秘书长了。
众人正要散去,梁秘书长招呼大家再坐一下,继续摆好开会姿势,该记录的记录,该思考的思考。梁秘书长说,刚才光顾开会,光顾讲话,忘了照相,没有照片怎么证明文联开会了?没有照片这个会就白开了,会后老蒙怎么跟“教育办”交差?怎么证明老蒙“法律五进”了?梁秘书长很专业地弯着腰,咔嚓、咔嚓地连拍一通。众人终于可以走了,梁秘书长又招呼大伙继续坐好,他把相机递给另一个人,还没有我的镜头呢,没有我的镜头老崔他怎么相信?
“基层办”通知老蒙,叫他到龙骨村去接受考评。龙骨村以前是市文联的联系点,有个叫文丕的同志在村里驻过一年,塑造了一个扶贫英雄典型,修了一条龙水县最早的村级柏油路。柏油路当然不是文丕同志修出来的,是文丕同志写了报道后修出来的。年初“基层办”要求每个单位都要联系一个村,老蒙说文联就我一个人,我驻村了单位就得关门,不可能把文联业务撂下不做吧。“基层办”宋主任安慰他说,你先挂个名,到时能驻村多少天算多少天,反正你的情况组织上都清楚。宋主任问老蒙去哪个村,老蒙随口说去龙骨村吧。这正是宋主任安排的点,征求老蒙意见前已经确定了,只是按规定走一下程序。老蒙今年没少往村里跑,但专门往龙骨村跑确实没跑几趟,因为老蒙不可能只驻一个村,那样业务开展就不平衡,其他乡村也会有意见。老蒙掰着手指算了一下,今年他真正到龙骨村驻村时间有3个月。这3个月里面,老蒙在村里只办了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把村里二十多个留守妇女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叫“留守母亲艺术团”的演出队伍。团长是村妇女主任乜达兰,她的丈夫远在安哥拉建电站。老蒙给她们添置了一批演出服装、道具和乐器,组织文艺志愿者到村里来,教她们排练了戏剧、小品节目。去年十月份,在全省农村群众文艺会演中,“留守母亲艺术团”表演一个叫《思念》的小品,获得戏剧类一等奖。演出结束时,团员们像朝鲜妇女簇拥领袖一样簇拥着老蒙,喜极而泣。她们没想到这辈子能够登上省城大舞台,更没想到能获得一等奖。
老蒙开他那辆“长城哈弗”来到县文化馆,他不是要梁秘书长陪他下去,他只借梁秘书长的照相机。老蒙充分地意识到照片在考评中的重要作用,没有照片作证据,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白做。现在不光办案要证据,考评也要证据。梁秘书长拿一只小相机给他,说你用这个就可以了。从文化馆出来,老蒙开车来到市场,进去买了几斤牛肉、羊肉和几把青菜就上路了。
走了一段路,老蒙又把“长城哈弗”开回来,他忘记买啤酒了。老蒙驻村后发现一切工作首先从酒杯里开始,如果一上桌你就端起饭碗,那么一切免谈。四个村干部都是海量,尤其村主任满哥,更是“重量级人物”。老蒙驻村的第一天就让满哥放倒了,不过这一倒就与满哥结下了情谊,留下了好印象。老蒙的酒量也还可以,但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喝酒,要喝只能喝些啤酒,医生交代的。老蒙买好啤酒重新上路后拨打“基层办”宋主任手机,虽然他知道“基层办”通知他下来肯定与考评有关,但他还是想了解一下具体的考评内容。宋主任关心地问他,你开车是吗?那你听我说就行了,主要是考评驻村工作队员驻村情况,比如一个月驻村到不到15天,具体内容考评组掌握,他们在村里等你。老蒙说,当初你不是讲能驻多少天算多少天吗,现在怎么规定要驻15天以上?宋主任支支吾吾道,先考评嘛,考评完了再说。挂了电话,老蒙后悔不迭,今后做不到的事情绝对不能应承下来,更不能把领导的话当红头文件。
在进村路口与一辆比亚迪会车时,老蒙认出是县侨联乔主席的车,他连忙摁了几声喇叭。比亚迪在不远处停住,乔主席叼着一根烟迎上来。老蒙问他,老乔你是驻村回来的吧?
县侨联人数比文联多一个,他们有两个人,就是两个领导,一正一副。去年是那个副主席驻的村,今年应该轮到乔主席了。老蒙想从乔主席那里获取一些考评经验,就是想知道乔主席怎么应付驻村考评。
乔主席递过一根烟,老蒙说戒了。乔主席说,我去看一个返乡的老华侨,这老家伙准备捐建一所希望小学宿舍楼。老蒙说你今年不驻村啊?乔主席说我驻什么村,我从来不驻村的。老蒙看他穿一身格子衣服,像个归国华侨一样。归国华侨是不可能驻村的,他们只有衣锦还乡。去年底,乔主席杀了一只羊送到省城,请他的上司吃了一餐饭,上司在他一份汇报材料上批示了几个字。乔主席回来拿上司的批示到绩效办去,绩效办给他追加了3分。凭这3分,本来分数一样的侨联一下子反超文联,老蒙就这样垫了底。过后老蒙有些不服气地调侃乔主席,一只价值3000块钱的羊,只换来了3分,不值!乔主席反过来教训他,羊肉你都想自己独吃,谁给你加分?白痴!
快到村里时,老蒙打满哥电话,把“基层办”宋主任的话转达给他。满哥说,蒙主席你放心,表格我已经给你填好了,公章也盖了,你平均一个月驻我这里28天。老蒙说太多了吧,连双休日都算了也不会有这么多天的,你这个数据水分太多了,“基层办”的人不相信的。“满哥”说,蒙主席你真傻,“基层办”认定的不是表格上的具体天数,而是我的公章。
老蒙在村头凉亭那里停了车,一个矮胖的中年人率领三个青年人迎候他。矮胖的中年人戴着一副几乎占据了他整个脸面的眼镜,两粒黄豆大小的眼睛藏在厚厚的镜片后面。他瞅了瞅老蒙,又瞅了瞅老蒙泥迹斑斑的“长城哈弗”,终于伸过手来,你就是县文联蒙主席吧?老蒙连忙握住“眼镜”的手,领导好!我是蒙可以。“眼镜”介绍他那一干人说,我们是“美丽办”的。老蒙说你们不是“基层办”的吗?“眼镜”说,不是,我们今天来考评你在村里开展清洁卫生情况。听“眼镜”这么一说,老蒙这才想起他的身份来,他目前既是驻村扶贫队员,又是乡村清洁队员;他既要接受“基层办”的考核,又要接受“美丽办”的考评。
老蒙问道,怎么个考法?
“眼镜”说,就是看农户房前屋后、田间地头、排水沟有没有垃圾。“眼镜”争分夺秒地说,蒙主席,我们现在就从实地开始吧,先看看农户房前屋后。
老蒙不知所措地领着“眼镜”他们往村里走,感觉自己不是来接受考评,倒像是一个犯罪嫌疑人前来指认现场。老蒙每走一步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怕见到一张废纸、一个烟头,他摸不准一张废纸、一个烟头到底要扣多少分。连续走了几家农户,房前屋后一张废纸一片树叶也没有。接着又看了三条水沟和一块已经收获了的玉米地,也没有发现垃圾乱倒乱丢乱扔现象。“眼镜”很满意,他表扬老蒙说,不错呀,看来你组织开展的“随手捡”活动,效果很显著啊!老蒙嗯啊地应着,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叫作“随手捡”活动,也没有在村里组织开展过这样的活动,更不知道为了迎接“眼镜”他们的到来,满哥组织“留守母亲艺术团”的成员们,里里外外清扫清理了三天三夜。
回到满哥的家,老蒙见到宽敞的客厅已摆了满满的一桌菜。
满哥问“眼镜”,考评完了吧?
“眼镜”说,外业基本做完了,还有内业。
满哥说,内业我知道,就是在家里做嘛,我们桌上继续,边吃边考评。上桌后,“眼镜”从皮包里拿出几张表格,逐项询问老蒙,你总共给村里买了多少个垃圾桶?
一户一个,总共56个。
满哥替老蒙回答。
“眼镜”说,不行!你让蒙主席自己汇报。
满哥端起酒杯说,按老规矩办事,上桌先喝三杯,喝了三杯,随便你问他什么问题我保证一个数据都不帮他回答。
“眼镜”说,要喝大家一起喝。
老蒙急忙往自己杯子里倒上啤酒,“眼镜”一把将杯子夺过来,不行!你不能搞特殊,要喝啤酒大伙一起喝。老蒙向满哥投去求援的眼色,满哥却不理会,把那箱啤酒一脚踹到墙角去,听“美丽办”的,今天统一喝“土茅台”。老蒙眼巴巴地看着满哥往他的杯子里斟满了“土茅台”,透明的液体就像泉水一样咕嘟咕嘟往外冒。老蒙心里哀号一声,今天死定了。
连续喝了三大杯酒之后,“眼镜”说,满哥,再喝下去,我今天考评不了啦,我还是先跟蒙主席了解一些情况,免得回去交不了差。
三杯“土茅台”下肚后,老蒙眼前的人影就晃悠起来,人数也多了起来,坐在对面的“眼镜”也变成了两个。老蒙的胆子好像也增加了一个,变成双胆了。他主动问“眼镜”,你还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
你总共在村里建了几个垃圾焚烧炉?
什么炉?
垃圾焚烧炉。
一个也没有。
那就扣6分。
随便你扣。
满哥站起来证明,怎么没建呢?村东头山脚下那个炉子就是蒙主席来了以后建的嘛。
那是你们自己建的。老蒙否定道。
老蒙转向“眼镜”,我能建什么炉子?一个炉子至少一万块钱,我单位一年只有3000块钱办公经费,你们“美丽办”拨款给我建炉子啊!
满哥急忙过来按住老蒙,有话好好说,这事不是可以商量商量嘛。他问“眼镜”,蒙主席的指标是几个?
“眼镜”说,六个,建一个炉子给一分。
满哥说,你这个指标太多了吧?
“眼镜”说,这是上级定的指标,我也没有办法。
满哥拍了拍“眼镜”的肩膀,喝酒!喝酒!别为这几个炉子伤了和气。又安慰老蒙说,不就是5分嘛,这5分死得了你吗?
“眼镜”说,是6分,你们自己建的那个不能给分。满哥说6分就6分,老蒙你喝酒。老蒙说,我不喝,凭什么要我建六个炉子!他抓着“眼镜”的手,你现在就给我解释清楚。“眼镜”一手将表格递过来,你自己看看,上面写得一清二楚。老蒙说我不看,我只听你解释。
满哥对“眼镜”说,我们村里就几十个老人和妇女在家,哪里有那么多垃圾要焚烧呢?刚才你们在村子里也都看了,垃圾是不是很多呢?没有那么多吧,山脚下的那个炉子都烧不完,哪有必要建六个炉子呢?你们这不是劳民伤财吗?你们的工作也要从实际出发嘛。我到乡里开会领任务时,乡政府给我的任务就一个炉子,怎么到你这里就变成了六个,你不是耍魔术的吧?再说,我这里不仅是老蒙的联系点,还是市文明办黄主任的联系点,蒙主席过不了关,黄主任也就过不了关,你自己看着办吧。
“眼镜”不作声了,满哥说喝酒。“眼镜”坐了下来,跟满哥连喝了两杯。见老蒙还固执地站在那里,“眼镜”主动端一杯酒站起来,我敬蒙主席一杯。老蒙态度依然强硬,我不喝!
“眼镜”说,你喝还是不喝?
老蒙说,我就是不喝!
“眼镜”说,你到底喝不喝?
老蒙说,我就是不喝!
“眼镜”说,你喝一杯,我钩你一个炉子。
你说什么?
你喝一杯酒,我给你一个炉子。
别耍我!
不耍你!
老蒙说,你钩了我再喝,你钩一个我保证喝一杯。他觉得“眼镜”那双藏在啤酒瓶般的镜片后面的眼睛有些狡黠。
“眼镜”说,你现在喝酒就是建炉子,不见你炉子,我怎么给你打钩?
老蒙自己倒满一杯酒,闭着眼睛一口喝了下去。
“眼镜”验收了老蒙的杯子后说,一个炉子。
老蒙倒满酒,又喝了一杯。
“眼镜”说,两个炉子。
老蒙继续倒满酒,再喝一杯。
“眼镜”说,三个炉子。
……
老蒙喝完第六杯酒后,浑身燥热,然后是灼热,是焚烧的感觉,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座焚烧炉,炉内的垃圾在熊熊地燃烧。后来他像一根定点爆破的烟囱一样,歪斜着倒了下去。
半夜里,老蒙苏醒过来,像是从火葬场锅炉房走了出来,一步一步地走回到这个世界。他顾不上礼节,摇摇晃晃去敲满哥卧室的门,问“眼镜”给他的炉子打钩了没有?满哥却说,你醉倒的时候手机一直响个不停,你看看是不是单位有什么急事。老蒙还是问他,“眼镜”到底钩了没有?满哥说钩了,大伙都看见了。老蒙嘟嘟囔囔道,“美丽办”应该给我七个炉子才对,六杯酒下去把我自己烧成一个炉子了。这才返回房间找到手机,一看有七个未接电话,都是市文联黄春龙主席打来的。老蒙不知道他在村里接受“眼镜”他们考评的时候,黄春龙主席正陪着李云海主席到龙水调研,到县文联找不见他,也不知道他的去向,打他电话也不接。李云海主席这次来,除了例行的工作调研外,还要老蒙配合做一件事,就是省文联准备在春节前组织文艺家到龙骨村开展“到人民中去”慰问演出,需要老蒙配合做好相关工作。老蒙当即拨打黄春龙主席电话,手机里说该用户已启用联通秘书服务——黄春龙主席关机了。
天蒙蒙亮,老蒙终于打通黄春龙主席的电话。黄春龙主席在电话里劈头盖脸地“叼你公龟、操你公龟”地把老蒙“双龟(规)”了十几分钟。老蒙解释说我下村了。黄春龙主席说,下村了你就可以不接电话呀?你以为你是县委常委啊!老蒙承认说我喝醉了。黄春龙主席一听就更加恼火了,你一天不干正事,就知道下村去找酒喝,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形势,你居然还敢喝酒!你这个样子像一个国家公职人员吗?像一个文联主席吗?像一个文艺工作者吗?批评到最后,黄春龙主席的火气也消了一半,他说,慰问演出肯定还是在龙骨村举行的,李主席还是很关心你的,还是很爱护你的,但你要主动跟李主席检讨,这个规矩你要懂。老蒙连忙表态,马上检讨,马上检讨。从满哥家出来,老蒙到“留守母亲艺术团”团长乜达兰的家去,告诉她省文联春节前组织文艺家到村里来演出,要她们好好排练,到时与那些明星大腕们同台演出。正在喂猪的乜达兰顾不得两手沾满潲水,激动地一把将老蒙紧紧搂住,在他脸上狠狠地啃了一口,又啃了一口。
老蒙从村里回来,就给李云海主席写检讨,坦承自己政治素质低,思想觉悟不高,不懂规矩不守纪律,下村开展文艺辅导不请假不汇报,电话也不接,表示一定深刻反省、痛改前非、吸取教训、刮骨疗毒。老蒙先在信笺上打好草稿,再用毛笔在宣纸上工工整整地抄写。写完检讨,老蒙书兴大发,又写了几幅字。老蒙除了县文联主席这个实职外,还有一个书友们都梦想得到的虚职——省书协副主席。老蒙忽然想起他答应给“喷嚏哥”写一幅字,于是潇洒地写了一幅:上善若水。篆体。
保密办、妇联和监察局等部门的考评,以电话问卷的方式进行。保密办苏主任问老蒙,你单位今年发生泄密事件没有?老蒙说没有。苏主任又问,你单位今年有没有丢失过机密文件?老蒙说没有。苏主任说给你满分。苏主任原在县委办当秘书,写得一手好字,还没有电脑打字之前,县政府大门前热烈欢迎上级领导莅临检查指导之类的标语和各种横幅会标一概由他手书,自以为功底深厚,尝试参加几次省展后均在遴选时就被淘汰了,不得不拜老蒙为师。当然这并不是说苏主任是老蒙的徒弟,考评就可以网开一面。事实上保密工作这一项老蒙肯定会得满分,因为文联只有老蒙一个人,单位没有配备保密员。根据保密工作规定,没有保密员就不能接收机密文件。没有机密文件,自然老蒙就无密可知,既然无密可知也就无密可泄了。另外,老蒙不会电脑,不会上网,更不懂微博微信,他使用的手机是老人机而不是智能机。他很晚才会使用手机,给省文联李云海主席打电话,手机里说对不起该用户已关机,他就很着急地说,拜托你叫他开机一下,我给他捎来了几刀宣纸,好不好?这样一个诚实厚道的人,你说他会泄密吗?不会的。去年老蒙这项考评也是满分,10分。
妇女工作涉及文联的主要考评内容是开展“访妇情”“送温暖”“办实事”等情况,包括了解掌握住村留守妇女同胞的所思所想所盼和她们在生产生活中遇到的困难以及热点、焦点问题。妇联主席魏菊花同志亲自考评,她首先询问老蒙自身与妇女同胞的关系问题即婚姻问题是否解决了,是否有目标了,很亲切也很体贴,充满了柔情。魏菊花同志提醒老蒙,你年龄不小了,要有头发不断灰白的危机感和半夜尿急的紧迫感,要快马加鞭只争朝夕。老蒙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感谢魏菊花主席的亲切关怀,表示一定抓住机遇、稳步推进,早日成家立业。然后老蒙如实报告魏菊花主席,他所驻的龙骨村有二十多个留守妇女,成立了一个艺术团,她们白天生产劳动,晚上排演节目自娱自乐,既丰富群众的业余生活,又繁荣农村的文化艺术。老蒙说,她们最大的愿望是能够到首都北京去演出,她们想上春晚想上星光大道,她们希望在外干活的丈夫能领到工钱,平安归来。魏菊花同志充分肯定了老蒙的工作成绩,给他打了满分,也是10分。
监察局一位女同志电话质询的两项内容,听起来虽然有些怪异,老蒙在“答题”时心情却是愉悦的。这位声音酷似周迅嗓音的女孩首先问他,县文联有没有领导干部搞书法搞摄影的?老蒙说,我就是搞书法的呀!我在文联不搞书法不搞摄影,难道你让我去征地拆迁吗?女孩连忙说,对对对!这个问题你不需要回答。老蒙不知道女孩这是奉命在调查摸底,因为时下有不少官员在抢艺术家的饭碗。女孩又问他一个问题,今年文联有没有领导干部非正常死亡的?比如跳楼自缢之类的。老蒙说文联就我一个人,我目前还健康地活着,眼下正在接受一位女领导干部的考评。老蒙说,那些自杀的干部是因为想不开,我目前不具备跳楼自缢之类的资格和条件,也没有什么想不开,我只是对某些年度考评内容不明白,不理解,但我绝对不会因为年度考评而自杀,再说,我还没恋爱结婚呢。电话里的女孩扑哧一声笑了,老蒙也笑出声来。
老蒙愉悦的心情如同窗台前的冬阳一样短暂,接下来的两个电话让老蒙措手不及,他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
首先让老蒙措手不及的电话,是财政局的电话。坦率地说,老蒙跟财政局的关系不是很好,或者说不是很和谐。老蒙觉得他跟县财政局的关系,有点像古巴跟美国的关系。古巴跟美国的关系正在向好,而他跟县财政局的关系似乎没有解冻的迹象。众所周知,财政局是管钱的,他们打来电话不是马上给你钱,就是准备给你钱。可是今天财政局的这个电话,问的是老蒙找到钱了没有。电话里的这个人,老蒙熟悉,是财政局预算股的一个副股长,姓邓。考评表上“争取上级资金”这一项考评组的组长,写着他的名字,也就是说,全县“争取上级资金”这个考评事项,由他负责牵头进行。这家伙官不大,架子却很大,好像全县的经费预算全由他一个人说了算。老蒙为了文艺培训经费跟他有过几次接触,最近一次接触是十月份。老蒙送一份经费请示到他那里,那笔费用是“留守母亲艺术团”到省城演出的差旅补贴,数额不大,两万块钱,也不是由他来批,只是走个程序让他提个意见,章县长交代了的。这家伙连请示内容看都没看一眼就说,不给!年初没有预算。老蒙说不给你也要签上不给的意见,这家伙说我不签。老蒙拿着请示文件出来时,这家伙跟上来贴着老蒙的耳朵说了一句,你能不能给我写一幅字?老蒙说,不写!喜欢你就去画店那里买。后来老蒙绕过这家伙,直接找到章县长签了这笔经费。
本来“争取上级资金”这一项考评,老蒙是不打算要分数的,也不可能得到分数的,因为上级文联从来没有专项经费拨给下级文联,市文联没有,省文联也没有。去年这一项考评,老蒙在表格上连个“零”都没填,主动放弃了。但是今年老蒙有了想法,他认为“争取上级资金”这一项文联今年应该得到20分(总分值100分),为什么?因为上半年省文联李云海主席给他拨了二十万元,作为文艺村文艺户的建设经费,这是龙水县文联成立50年来得到的第一笔上级拨款。尽管这笔经费是省文联主动拨付,不是老蒙积极争取所得,但这二十万元确确实实经过财政户头,符合考评给分条件。
邓副股长问老蒙,你今年总共争取上级拨给多少资金?
老蒙说,二十万。
邓副股长的话酸溜溜的,才二十万吗?
老蒙说,那你认为我应该得多少,你以为省文联是财政厅民政厅发改委啊!省文联的经费还不是财政厅拨给的……老蒙打住不说了,担心再说下去,这二十万元就变成财政局的钱了。
邓副股长说,可是这二十万我不能给你分。
老蒙问,为什么?
邓副股长说,我们考评的标准是争取到一百万元以上才能得分,也就是说一百万元是基数,不是说你争取到多少钱我就给你多少分,比如你争取到两万我就给你两分,不是这个意思。
老蒙说,你们财政局怎能这样考评呢?应该从实际情况出发嘛。
邓副股长说,实际情况就在考评表上“考评标准和考评条件”那一栏,你先认真地看一看文件,领会一下精神实质,我不急。
老蒙就把那个考评标准和条件看了,果真如这家伙说的一样。老蒙说,去年可不是这样考评的。
邓副股长说,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你要适应新常态,明白吗?
老蒙说,我不明白,我觉得你这个考评标准好像是故意针对我们这些弱势单位的。邓副股长咦了一声,老蒙你怎么能这样讲话呢?这跟你的人品文品、跟你写的那些“厚德载物”“淡泊名利”很不相称哦,脱离实际了哦。邓副股长还提醒老蒙一句,这种考评你叫章县长来找我也没有用的。显然他还记着老蒙让他提意见的那份经费请示,知道老蒙直接去找了章县长。
老蒙说,我不会让章县长去找你的,但王书记的人可能会去找你。
邓副股长紧张地问道,哪个王书记?
老蒙说,既打老虎又拍苍蝇的王书记。
邓副股长气急败坏道,你……
老蒙嘿了一声,你紧张什么嘛。
挂了邓副股长的电话,老蒙去泡一杯茶,为争取这20分老蒙口干舌燥、嘴唇干裂。茶水还没起色,残联的电话就打进来了。这位领导一开口就责怪文联的电话怎么这么久才打得进来,问老蒙是不是在煲电话粥,上班时间与人聊天,现在正在整顿机关作风你知道不知道?要是“纠风办”这个时候打来电话,你们文联绝对要通报批评了……听筒里传来咕咚咕咚的声音,看来这位领导是一面喝茶一面训斥他。老蒙没有争辩,按了免提键之后也去喝他的茶。
老蒙喝完一杯茶,领导也结束了训斥,进入正题考评老蒙,文联今年安排残疾人就业情况怎么样?
老蒙说,领导你想怎么样?
领导干咳了一声,你这是什么态度?
老蒙说,我的态度就是请你把话说得明白一点。
领导于是问道,今年文联安排了几个残疾人就业?
老蒙说,你给我几个就业指标?
领导说,两个,考评表上有的,你不看表格吗?
老蒙说,文联安排我一个人都很困难了,你叫我还怎么安排其他人?再说我文联只有一个人的编制。再说,文联不是企业不是公司,不能随便安排人员。
领导说,这个我不管,你没安排残疾人就业我只能扣你的分了,一个指标扣5分,两个指标扣10分。
老蒙说,你别忙扣分,我先跟你们毕主席讲两句话。
老蒙跟残联毕银英主席关系很铁,彼此之间以兄妹相称。去年毕银英主席的爱人因公殉职后,不少热心人积极主动为他们牵线搭桥。毕银英主席没有明确表态,老蒙却说不行,兄妹成亲岂不是乱伦吗?不行!绝对不行!
毕银英主席好像就守在旁边,她很快接了电话。
银英呀,别人考我,怎么你也考我啊!
哥呀,我不只考你一个单位,所有单位都这样考啊!
银英呀,你免了老哥的考评行不行?
哥呀,这怎么能行呢?我个人说了不算的,我们残联只是负责牵头考评。
银英呀,你哥命苦啊!
哥呀,你好运来了啊!座谈会不是开了吗?明年你也设立几项内容去考评所有单位,比如规定年内各单位要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几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入展几幅书法美术摄影作品、拍了几部电影电视剧,领导人都发话了,看哪个单位敢不完成任务!
老蒙心里说道,这有可能吗?如有可能,我第一个扣了你残联的分。
老蒙摊牌了,银英你讲清楚一点,你到底想怎么样?
毕银英主席毫不含糊地说,既然你无法安排两个残疾人就业,那就上缴残疾人就业保障金吧,一个五千元,两个一万元。
老蒙说,去年你不是免我不交吗?
毕银英主席说,今年不能免了,今年形势不同了,各个单位都要上缴的。
老蒙说,你不就是要钱嘛,下午我就划账过去,你可不要扣了我的分。
毕银英主席说,哥,知道了!
老蒙纠正道,叫我蒙可以!
毕银英主席说,知道了!可以。
下午老蒙填好支票到银行去转账,这一万元是从省文联那笔专款中划转过去的。按照专款专用的规定,老蒙这是严重违反财经纪律的行为,如果省文联追究下来,老蒙肯定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可是不从这笔专款中划账,老蒙还能去哪里要钱,就是章县长同意拨款解决,经费请示也来不及打印了。
“喷嚏哥”再次登门的时候,老蒙已照他留下表格的内容逐项完善妥当。那些内容还是挺多的,除了会议记录,还有学习笔记、心得体会、调研报告、征求意见、整改方案、建章立制等一大堆,并不像梁秘书长说的拍它几张照片来佐证那么简单。老蒙连续加班几个晚上后,终于完善了绝大部分的考评材料,唯有一项材料他无法完善,这项材料就是谈心材料。
考评表格上的要求是这样的:班子成员之间广泛开展谈心活动的记30分,没有开展谈心的记0分。老蒙现在是老同志遇到了新问题。龙水县文联就老蒙一个人,编制就一个人,领导也是他一个,班子成员也是他一个,他跟谁谈心呢?谁跟他谈心呢?这个谈心,跟谈恋爱一样,得有目标或对象,目标或对象不需要很多,起码得有一个。老蒙目前光棍一条,谈不成恋爱,就是因为没有对象。上次“喷嚏哥”说老蒙不开会,他可以召集各协会的人来开一个应付了事。谈心就不行了,因为各协会的人不是文联班子成员,谈不了。老蒙决定在“喷嚏哥”再次登门时,跟他商榷这个问题。
老蒙把装满考评材料的档案盒递给“喷嚏哥”的同时,把那幅“上善若水”也叠得整整齐齐地递给了他。“喷嚏哥”把档案盒推过一边去,先摊开老蒙那幅字。在摊开字画的刹那间,“喷嚏哥”一个滑到嘴边的喷嚏戛然而止。老蒙想,看来墨香对“喷嚏哥”的顽疾有抑制作用,如果这兄弟玩起书法,天天闻这墨香,说不定他的顽疾就会不治而愈。老蒙打算在圆满完成这项考评之后,慎重地对他提出这个意见或者建议。“喷嚏哥”重新叠起字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皮包。从他舒展的眉头来看,他对老蒙的这幅字是相当满意的。
“喷嚏哥”打开档案盒,按照考评表上的内容逐一对照评分打钩。一切进行得很顺利,表格上只剩下最后一个栏目的内容了。“喷嚏哥”对老蒙说,很好!你现在只欠缺一份材料,谈心材料。
老蒙说,这正是我要跟您商榷的问题,您知道的,文联就我一个人,几天来我一直在想,我应该怎样开展这项重要的谈心活动,我应该跟谁谈,谁应该来跟我谈?领导您今天来正合适,您给我指点指点。“喷嚏哥”想了一下问他,你不是还有兼职副主席吗?老蒙说,没有,找了几个他们都不愿意干,他们只愿意干书法协会主席和摄影协会主席。
“喷嚏哥”说,我明白了。
老蒙说,我有一个兼职秘书长,可不可以算个谈心对象?
“喷嚏哥”说,应该可以,不过这个兼职秘书长是班子成员吗?
老蒙如实回答,不是!又补充道,这个兼职秘书长是我自己任命的。
“喷嚏哥”说,那谈不了。又提醒老蒙道,今后不要随便任命干部,你没有这个权力。老蒙心想,我只不过找个人帮我干活,而且是白白地干,没有报酬。
老蒙说,怎么办?是不是这项考评就免了吧?他盯着“喷嚏哥”的皮包看,里面除了文件还有他的一幅字。
“喷嚏哥”说,免肯定是免不了,少了这一项我无法给你满分,你还是要想办法把它完善才行。
“喷嚏哥”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投到墙上的画像,说心里话他也不想为难老蒙,他也在替老蒙想办法。老蒙的目光跟随着他移到墙上,画像上面两个领导连同他自己都在盯着他看。显然上面两位领导中的任何一位随时随地都可以找老蒙谈心,但按照考评规定,谈心是在班子成员之间进行,他们是上级领导,他们找老蒙谈话可以,谈心不行。谈话和谈心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前者是上下关系,后者是平行关系。
墙上的老蒙,注视着墙下的老蒙,一缕忧郁隐藏在眉头,目光里充满了同情或怜悯,似乎又在宽慰他,兄弟啊,开心一点,快乐一点,俗话说得好,哪年黄瓜不黄,哪年溪水不流,顺其自然吧。
老蒙问“喷嚏哥”,领导,没办法免了是吗?
“喷嚏哥”稍微思考了一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不能免的,我只能照章办事。
老蒙说,既然如此,那我只能自己跟自己谈了。
“喷嚏哥”惊诧道,你自己跟自己谈?
老蒙指着墙上自己的画像,对!我自己跟他谈。
老蒙用屁股拱开转椅,面向墙壁,盯着画像上的自己,打开了话匣子——
蒙可以同志,今天,我根据组织的安排和你谈心。谈心不是指责你,更不是谩骂你。当然,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应该具备听得进骂、受得起骂,然后避免被骂的素质。我们这次谈心是认真而负责的,诚恳而热忱的。首先你要端正态度,摆正位置,认真查摆自身的问题,不要以为文联无职无权你就是干干净净的,不要以为身处文联这样一个部门你就是一个局外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你要明白,不认真查摆问题,本身就是个问题,找不出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当然,我们的谈心要从批评团结的目的出发,讲真话、吐真言,做到言之有据、言之有理、言之有度、言之有物,热烈而不对立,真诚而不敷衍,尖锐而不极端。我们要通过谈心达到净化灵魂、卸下包袱、轻装上阵的目的。你从党史办调到文联以来,一直在文联工作,没有调换过岗位,没有向组织提出过任何要求,像一头老黄牛一样埋头苦干、默默耕耘,担任龙水县文联主席十多年来,深入基层、扎根人民、服务群众,取得了不俗的成绩,这方面都是有目共睹的,我今天就不多谈了。今天我要跟你谈的是你的自身问题,结合你自身实际,着重谈一谈你的生活作风问题,也就是你的道德品质问题。考核一个干部、任用一个干部、看待一个干部,“德”是放在第一位的。你是搞书法的,算是个文艺人才,“艺”重要,“德”亦重要,要做到德艺双馨,文品与人品相互辉映。可是你知道吗?你和县美术协会小美的关系,在龙水文艺界一直闹得沸沸扬扬,可能就你一个人蒙在鼓里。你知道别人是怎么议论你的吗?有些话我实在是说不出口,我都为你感到脸红。他们说什么呢?他们说你经常以辅导小美书法创作为由到她宿舍去,夜不归宿。小美因为你的介入至今未嫁,独身一人,她的父母为她的婚事愁白了头。蒙可以同志,你也知道人家小美已是三四十岁的老姑娘了,你这不是在耗费人家的青春、耽搁人家的前程吗?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这样的损失你赔偿得起吗?蒙可以同志啊,你这样做是不可以的,也是不允许的……老蒙说到这里,瞥了“喷嚏哥”一眼,见他正飞快地记录。老蒙感激不尽,过后他不用整理材料了,“喷嚏哥”现场替他做好了记录。
老蒙对自己今天的这番谈心话题,尤其是后半部分内容的感觉还是蛮好的。如果用一个形容词来形容,就是酣畅淋漓;再用一个形容词来形容,就是触及灵魂。如果再具体再形象或者再生动一些,那就是老蒙终于把卡在喉头的一根鱼刺给吐出来了。这些年来,这根鱼刺让他食不甘味、夜不能眠,惶惶不可终日。这次谈心,老蒙一吐为快,感到浑身轻松。老蒙以往常常听到“卸下包袱、轻装上阵”之类的话,可就是始终弄不明白所谓的“包袱”到底是什么。现在他终于弄懂弄通了,原来包袱就像卡在喉头的一根鱼刺。老蒙觉得这样的谈心活动很好,既是对他(墙上的老蒙)负责,也是对自己(墙下的老蒙)负责;既教育别人,也帮助自己。老蒙想,如果明年考评还有这项谈心内容,他仍然谈这个话题,并且作为巩固成效来谈,做到常谈常新,永葆青春活力。
“喷嚏哥”临走时,老蒙问他,我这项考评应该满分吧?
“喷嚏哥”吞吞吐吐道,我、我回去后还要综合评定才能给你打分,今天不能答复你。
办公室难得清静了几天,老蒙抓住这一机会,对照考评指标评分细则进行自评和完善,内容涉及部门安全生产管理、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人口和计划生育、信息报送、督察调研、反腐倡廉、网络问政、政务公开、精神文明建设、公共资源交易监管体制改革、公共机构节能、“三公”经费支出、财政支出进度、公务员网络培训、党外代表人士队伍建设、门前三包、依法行政、临时重大工作、机关绩效管理……安全生产方面,老蒙建立有防范制度,并打印装框上墙,门口装有摄像头,购买了一只灭火器,放在墙角那里。今年文联没有发生火灾、盗窃之类事故,这方面应该满分。社会治安管理方面,文联没有发生影响社会稳定的上访事件、刑事案件和重大治安灾害事故之类的“四类事件”。老蒙本人没练什么功,也不会打太极拳,社会治安管理应该满分。计划生育方面,老蒙至今未婚,也没有未婚生育,应该满分。财政支出进度方面,老蒙在上半年就已经把3000元的办公经费用完了,不像那些单位年底了还有很多钱花不完,不能吃喝,也不能私分,只能拼命地填报差旅费。同样是正科级,老蒙一年只有3000元办公经费,那些局长主任一年则是几万、十几万元。按照同比价格,同样是正科级,老蒙的身价最多抵得一只阉割了的山羊,那些局长主任则是一辆车的身价。身价不同,“配件”也不一样,人家一条腿抵得上一只轮胎,他一只脚仅相当于一条羊腿。不说了,说也是白说,自寻烦恼,自己上火。其他方面老蒙也都按照要求,建章立制,该做的都做了,光是资料档案,就装了11袋。值得一提的是,今年老蒙下乡下村开展文艺辅导活动比较多,待在单位时间少,所以单位的用电指标和用水指标分别同比下降了6.5%和7.8%。此外,老蒙今年订阅党报党刊比较多,除了订阅《中国书画报》外,他还订阅诸如《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求是》《中国艺术报》《文艺报》等十多种报刊,是县直部门中订阅报刊最多的单位。遗憾的是,订报这项考评没有加分。
不过老蒙还是遇到了难题。
什么难题呢?就是由统战部门牵头考评的“党外代表人士队伍建设”这项让老蒙头疼。这项考评规定:加强对党外干部的培养、选拔、推荐、使用工作,积极推荐优秀党外干部,有这方面材料的给6分,没有的扣6分。前面的几个难题,比如开会难题,老蒙克服了,召集各协会的人来把会开了;谈心活动,老蒙自己跟自己谈了,而且谈得不错,触及灵魂,红脸出汗。现在遇到了培养、选拔、推荐、使用党外干部这个难题,这个难题比前面的开会、谈心的难度还大。别说文联没有党外干部,就是多一个干部也没有。老蒙不可能像自己跟自己谈心那样,自己培养自己,何况老蒙不是党外人士。老蒙挠了半天脑袋,头发掉了不少,还是理不出一点头绪来。
晚上,梁秘书长邀老蒙上他家去喝酒。说是喝酒,其实是向老蒙倾诉他的烦心事,老蒙是他很好的倾听者,又仿佛一只塑料袋,装着梁秘书长的心理垃圾。梁秘书长刚结婚不久就跟老婆闹别扭,他请老蒙去把脉。老蒙说,我没结过婚,哪有什么经验。梁秘书长说,不能这样讲,你看有些人书法没练过,随便写几幅字就成了名家;有些人乡镇书记乡镇长没当过,不照样当省委书记。上了桌后,梁秘书长说,司法局那“法律五进”的考评没有大问题,但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老蒙忙问又有什么问题了。梁秘书长说,就是你那个普法考试问题,老崔他们强调纸质试卷不算数,你得购买他们提供的一个软件,在网上答题才有效。老蒙问那个软件多少钱。梁秘书长说不贵,6000元。老蒙说不就是要钱嘛,我明天就去跟他们买考试软件。
喝了几杯酒,梁秘书长开始倾诉烦心事,说他平时跟局长覃剑同志跟得也蛮紧的,可这次推荐副局长后备干部却没有他的份。老蒙问他估计是什么原因。梁秘书长说,覃剑局长的理由是我还没入党,我看这个不是主要原因,上一届不是也有个非党副局长吗?我看覃剑局长的意思是我没有对他表示意思。
老蒙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原来你是无党派人士啊!太好了!老蒙欣喜若狂,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梁秘书长不正是他要培养、选拔和推荐的党外人士对象吗?老蒙原来以为“争取上级资金”这项能够得到20分,没想到还是丢掉了。那么“党外代表人士队伍建设”这项6分一定要争取到手,不能再丢了,而且后面的各项考评要尽量减少失分,甚至不再失分。别说6分,就是1分,都直接关系到最终决定考评的排名。老蒙深知自己的实力或者能耐,也明白自己要追赶的目标或者对象。在所有的单位中,文联和侨联实力最弱或者实力相当,侨联是文联唯一可以竞争的对手。老蒙对自己单位的期盼,就像国人对男足的期盼一样现实或实在。
梁秘书长说,我落败了,你还高兴?
老蒙说,覃局长不推荐你,我推荐你,我把你培养成为文联的非党干部。
梁秘书长说,你想让我和你狗胆相照、羊肉与共啊?
老蒙纠正道,是肝胆相照、荣辱与共。
梁秘书长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呢?
老蒙对他说,我把你作为文联的后备干部来培养,我不要你表示任何意思,一包烟、一瓶酒、一盒茶叶你都不用表示,你只要点个头就可以了,小梁啊!你这匹千里马,总算遇上真正的伯乐了,阅人无数,不如高人指路啊!
梁秘书长警惕地问道,你要把我弄到文联去?
老蒙连忙解释,目前还不行,先培养,培养。
别别别!梁秘书长连连摆手,你千万别培养我,更不要推荐我,你把我弄到文联去,岂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我可不想到文联去,我宁可在这里当这个小小的馆长也不愿到你那里去当个副主席,哪怕今后接你当主席,我也不愿意。梁秘书长说,你叫我去跟你乞讨啊!你那里连个相机都没有。
老蒙没想到梁秘书长会是这样一种态度,他跟自己“搭档”这么多年了,怎么对文联一点好感都没有呢?再说了,文联是广大文艺工作者的家呀!这个家虽然有点清贫,有点寒酸,但这个家充满了乐趣,充满了诗意,充满了温情,梁秘书长怎么就感觉不到呢?我老蒙在文联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因为清贫和寂寞而后悔过,甚至自卑过。我老蒙在村里组织开展文艺培训时,群众对我说,我们现在最欢迎两个部门,一个是民政局,他们给我们送来救济物资;另一个是文联,你们给我们送来文艺大餐。我老蒙想都没想到,基层群众对我或者对文联的评价竟然这样高,跟半夜三更都可以取钱的民政局一样高了。其实,老蒙并不了解他的“搭档”,梁秘书长爱好文艺,也仅仅是爱好而已,用行内的话说,他只是“玩”文艺,而不是“搞”文艺。玩文艺和搞文艺是两码事,前者是附庸风雅或者沽名钓誉,后者是心入神入身入,是“深扎”。好在老蒙也明白自己并没有真正培养梁秘书长的意图,要是真正培养也轮不到他来培养,他自己培养也没有用。前任主席培养的接班人就不是他,是另外一个人,最后还不是组织把他从党史办调过来了。那人至今还耿耿于怀,十多年了见面都没打过招呼。谁说文联没有地位?没有地位为何那人还耿耿于怀?
老蒙只好把他的真正意图讲了出来,梁秘书长听罢如释重负,说如果只是为了应付考评,他愿意配合老蒙,用形式主义去对付一下形式主义。不过他提醒老蒙,你可别玩真的耍了我,到时组织真的找我谈话调我去文联,我可跟你没完。
从司法局购买普法考试软件回到单位,老蒙看见纪委信访室的老罗正在他的办公室门口抽烟。老蒙掏出钥匙说,你把我文联当作垃圾焚烧站了?老罗掐灭烟头,别废话,快点开门,有事要跟你说。老蒙渴望从老罗的脸上看到一缕阳光,每年的这个时候,老蒙看到的脸都阴沉得像这个季节的天空,他渴望一缕阳光改善一下他的心情。老罗曾经做过老蒙的媒人,他竭力助推老蒙和毕银英主席的婚事。他说从单位来讲,你们都有一个“联”字,组合起来那是强强联合,他告诫老蒙要善于审时度势,善于整合资源、利用资源、变废为宝。毕银英主席有一栋5层私人楼房,有一辆八成新的奥迪,有一个即将步入社会的大学生,你一旦和她重组家庭,房子不用买了,“长城哈弗”不用开了,孩子不用养了,你是多么的幸福啊!你简直是从奴隶社会阴森森的地狱,大步流星地迈进共产主义灯火辉煌的殿堂。老蒙否定了老罗的思想,他说,我现在已经步入社会主义了,而且我愿意永远处于初级阶段。进了办公室,老罗绷着脸将门关上。坐下来后老罗直奔主题,实话告诉我,你跟群艺馆的小美到底什么关系?
哪个小美?
老罗眼盯别处,你别跟我装傻。
老蒙说,师徒关系。
仅仅是师徒关系?
那当然,不信你可以去问她嘛。
老蒙问,老罗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罗说,你以为我又来给你做媒了,我是给你擦屁股来了。
擦屁股?
你的屁股你自己清楚,我问你,你确定小美有没有男朋友?
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她。
你经常跟她在一起,你能不知道?
老蒙重复一遍,你最好还是去问她。
老罗说,小美至今未嫁,是不是因为你?
老蒙着急地指着天花板说,我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伤害过小美,我连一个指头都没碰过她。
老罗紧盯着他,你在谈心的时候自己都承认了,你还说没有!老蒙一下子醒悟过来——那个“喷嚏哥”把他的谈心内容如实转交给老罗他们了,提交给纪检监察部门了,老罗今天绝对是为这个事而来的。
老蒙急忙坦白道,那都是我胡乱说的。
胡乱说的?你这种行为如果在法庭上那是翻供,要罪加一等的。
老蒙无奈地说,我不那样说,我的谈心能通过吗?“教育办”能给我分吗?
你呀你!你以为你这样说了,你就过关啦?你就能够得分啦?我告诉你,你那样说了不但不得分,而且还要扣掉你的分,如果小美未婚先育或者未婚先孕那是违反计生政策,那就一票否决,你的所有考评分数全部归零。
老蒙差点当场晕厥过去,人家是有事打死都不讲出来,他自己竟然没事找事甚至编造出事来,自己装套子让自己钻进去了。
老罗说,来你这里之前,我先去了一趟民政局。
老蒙说,你去民政局跟我有什么关系。
老罗说,关系大了,我去核实你的身份。
老蒙说,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
老罗说,你的情况我当然清楚,你目前未婚嘛。你虽然是单身,但我也不敢保证你突然什么时候结婚了。现在干部假离婚假单身的情况多得很,有的为了转移财产赃款办理了假离婚,有的为了达到长期玩弄女性的目的,一直维持单身身份,实际上他们拥有多个女人。
老蒙说,你还应该去省外事办查查我有没有外国护照,认定我是不是裸官。
老罗说,你还别嚷嚷,公安局就发函去了解过。
老蒙说,那我的情况你们都核实清楚了吗?
老罗说,基本清楚,不过仅限于目前,你目前未婚,单身一个,你跟谁谈恋爱,哪怕跟小美同居,谁人也无权干涉,不但无权干涉,还要祝福你幸福,只是你自己把问题说得那么严重,我们就不能不过问了。
老蒙说,感谢你的细致和负责,我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谈心活动,心里有点虚,心一虚就浑身发毛了,自己说了什么都不清楚了。
老罗说,瞧你这副熊样,如果真的犯事,恐怕还没进去就竹筒倒豆子,撒得满地都是了。当然,如果每个犯事的领导干部都像你这样爽快,我们也就省了好多环节。
老罗小声问他,你跟我说实话,你对小美有没有想法?他似乎又回到了媒人这个角色上。老蒙仰靠到转椅背上,半天才徐徐吐出一口气。岁月像胶片一样一格一格地呈现,他和小美相识已有很多年头了,不是几年,也不是十余年,而是二十多年了,当时老蒙三十来岁,小美差不多二十岁。小美是画画的,而她就是从画上走下来的美人儿。老蒙第一次在一个朋友的画室见到小美时,脚底就长根了,挪不动了。小美身上有一种中药一样奇异的香气,这种香气老蒙似曾相识。然而,老蒙始终没开口说出那句话来,至今也没有说出来。他有他的苦衷,他有他的难处。不是他没有能力得到小美,也不是他配不上小美或者小美看不上他,都不是!到底是什么?只有老蒙自己心里明白。这些年来老蒙指导小美练书法,把小美从市级会员练成中国书协会员,练成中国美协会员,就是没有把小美练成干部履历表上的配偶或者家庭成员。老蒙当然没有发现小美有恋爱的行为或者迹象,不过,狂热地追求小美的人从未间断。公安局刑侦大队那位姓廖的英武帅气的小伙子,还当普通干警时就追求小美,现在当了大队长仍未放弃。他所佩戴的枪械已由军用“六四式”换成警用美式转轮,但他的目标或者猎物依然是小美。可是小美始终无动于衷,冷若冰霜。龙水县城的人都叫她冷美人。其实,老蒙是洞悉小美的内心世界的——小美对他有感觉,而且只对他一个人有感觉。
老罗再一次问他,你告诉我,你对小美到底有没有想法?
老蒙反问道,这个问题属于组织复核的内容吗?
老罗说,是,也不是。
老蒙说,如果是,我回答;如果不是,我保持缄默。
老罗说,你可以回答,也可以缄默,都是你的权利,但是,你的神色已经告诉我,你对小美有想法,而且这个想法由来已久,再狡猾再顽固的人在我面前都蒙混不过去,何况你一个舞文弄墨的。
老蒙两眼呆滞,脸色一阵灰暗,我、我有乙肝,我不想耽误了小美。
老罗站起来,背对老蒙望着墙上,仿佛是对画像上的老蒙说,你知道吗?小美当年就是因为这个小病被某所艺术院校拒之门外的。
老蒙转过身来,扳过老罗的身子,你……怎么知道?
老罗盯着他,一字一顿道,我,是,她,大舅!
老罗前脚刚走,老蒙的手机就响了起来。电话里小美哭得很伤心,蒙可以,你吃错药了是吗?你脑子进地沟油了是吗?你发羊痫风了是吗?呜呜呜……
小美,别哭,别哭啊!有什么事你跟我说。
老蒙安慰了好久,小美才止住哭声。他连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小美抽抽噎噎地说,今天有纪委的、妇联的、计生局的一帮人来找我了解情况,了解我结婚了没有,了解我跟你是什么关系,他们说你什么都讲出来了,就看我的态度了。计生局的人刚才还带我去做孕检,看我是不是未婚先孕了,呜呜呜……蒙可以,我告诉你,我不但没有怀孕,我还是黄花闺女。
老蒙急不成句,怎、怎么会这样呢?
小美说,我正要问你呢,我跟你什么关系?啊!你讲!我什么时候跟你上过床了?我什么时候跟你同居了?
老蒙说,小美,你别听人家胡说。
小美说,是别人胡说还是你胡说?啊!他们讲你都主动坦白交代了,坦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了,呜呜呜……你这辈子可能终身不娶,可我还要嫁人,你这样胡说出去了,我今后还怎么嫁人?
老蒙羞愧难当,不停地捶胸顿足,他没想到自己跟自己的一番谈心,竟谈出这样的事情来。谈出丑闻来了,谈出绯闻来了,谈出花边新闻来了,现在恐怕全城的人都知道了。自己这张老脸无所谓,只是担心柔弱的小美扛不扛得住这个意外的打击。
老蒙顾不得那么多,连忙安慰小美,别伤感了好不好?如果你嫁不出去了,就嫁给我嘛。
小美娇嗔道,你坏!你要谈恋爱就谈恋爱嘛,你谈什么心?
安抚好小美,老蒙就打电话到“教育办”,想教育一下“喷嚏哥”。“喷嚏哥”接了电话,老蒙说,领导,我那幅字没有盖印,你给我送回来吧。盖不盖印老蒙记不得了,老蒙确实经常给人写了字不盖印,很多人都是拿了字回去后又回来找他补盖,但现在老蒙跟“喷嚏哥”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他觉得“喷嚏哥”这个人有些狡猾或者滑头,你既然想立得端端正正的,那么你就得把身子挺得笔直,身正不怕影子歪嘛。“喷嚏哥”说,蒙主席,我已经给你打满分了。老蒙听罢不再作声,不就是一幅字嘛,算了!何况人家已给了满分。
所有的考评材料都报送绩效办后,老蒙的办公室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老蒙心里却吊着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年终对他来说是个提心吊胆的季节。小美主动打来几个电话,问他春节期间的活动安排,他回答都很潦草,整个人魂不附体似的。他想起吃不饱饭的少年时代,父母养他们四个兄弟姐妹,年终结算工分,他们家总是超支,好不容易养大一头过年猪,只能送到生产队去抵了工分。现在父母不在了,他一个人过日子,一双手养一张嘴巴,一个人管一个家,照理说日子应该过得心花怒放,可老蒙一直在阴影下过活,过得心事重重的。
这天下午,老蒙收到李云海主席寄来的一封挂号信。撕开一看,竟是他写给李云海主席的检讨书——李云海主席把他的检讨书退回来了,不是一般地退回来,是批示了退回来,实际上也是李云海主席给他的复信。当然,信件不是原件,是复印件。李云海主席的批示写在检讨书的右上角,也是用毛笔写的,楷体,写得比老蒙还要专业:表面上看,蒙可以同志的检讨充满了一个“悔”字,但在我看来,里面藏着一个“情”字。蒙可以同志心系群众、情系基层,他不是浮在机关,而是沉到第一线,真心实意地为基层文艺团体服务,给老百姓送去欢乐送去笑声。如果全省广大文艺工作者都像蒙可以同志这样想作为、能作为、有作为,那么全省文艺事业发展繁荣的局面将指日可待。李云海主席最后一句话写道:龙水县文联主席蒙可以同志是可以的!显然李云海主席把这封作了批示的信件转发到了各市文联和各协会,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封信件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它不再是一份普通的检讨书,而是一份表扬通报。最为关键的是,按照考评细则规定,得到上级领导的表扬和肯定是可以加分的,最多可以加到5分。老蒙看着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就下班了,他急忙冲出办公室,见到楼梯口处有一辆没上锁的单车就骑上往行政中心赶去。
见到老蒙骑着单车急匆匆地冲过来,门卫哐当一声把铁门拉上,将老蒙拦在门外。老蒙刹不住车,一个趔趄差点摔下来。老蒙说我是文联的,送上级部门的文件到绩效办。门卫盯着那辆破单车问他,绩效办的领导是谁?叫什么名字?老蒙答不出来,他确实不知道绩效办的领导叫什么名字。老蒙也真是的,绩效办的领导都不认识,你还考什么评啊!正在附近清扫垃圾的一位保洁员认出老蒙,是某年春节前老蒙在街上义务写春联时认得的。老蒙曾给她写过一副“春去秋来傲暑凌霜担日月,日升月落除尘清垢写春秋”的对联,还给她写了一个大大的“福”字。保洁员提着扫把去给老蒙作证,他真的是文联主席。门卫这才拉开铁门放老蒙进来。
老蒙不等电梯,呼哧带喘爬到六楼。进到绩效办,老蒙气喘吁吁地拿出那份检讨书,指着李云海主席那几行字说,你们看看,这是省文联主席的批示,能不能加分?绩效办的人都在忙碌,只是扭着头看他手上的检讨书,没有工夫接过来细看。有个人问他,你那是什么材料?老蒙说是情况汇报。那人又问,批示的领导什么级别?老蒙说正厅级。那人说正厅级可以加3分,现在就给你加上。
老蒙干脆就在墙角的一个沙发上坐了下来,说,你帮我算算,今年考评我的总分是多少。那人说这要等一下。等了蛮久,那人没有说出总分,而是说文联今年的总分值比去年多19分。老蒙急忙站起来,过去握住那人的手,连说谢谢!谢谢!老蒙出门来还是走楼梯,每踏一级台阶,他就默念一句:19分。凭着多出的这19分,老蒙他今年要把乔主席远远地抛到后面去了,老蒙他今年终于翻身了,实现预期目标了。老蒙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什么是幸福?对于老蒙来说,年度考评结果就是幸福啊!如果央视记者采访老蒙,他一定这样回答。老蒙一路兴奋不已,隐约还有点幸灾乐祸。突然,他刹住车子,倚到路边的一棵木棉树上。在南疆,木棉树是英雄树,就像俄罗斯的白桦树一样。这棵移栽到行政中心大楼附近的木棉树,目前虽然还没有盛开鲜艳的花朵,却已有了绽放的姿态或者意向。老蒙掏出手机打乔主席电话,老乔啊!今天没有华侨回乡吧。乔主席说没有。老蒙说好,晚上我请你喝酒。
去年老蒙垫底的时候,乔主席曾经请他吃了一餐饭,一餐安慰饭。人家老干部年底吃慰问饭,老蒙他吃安慰饭。乔主席安慰他,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就像银牌和铜牌一样,都是难兄难弟。那餐饭老蒙吃得感激涕零,泪如雨下。老蒙想今年该他请乔主席吃一餐饭了,而且提前请,现在就请,不要等到公布结果了才请,那样乔主席就会像去年的自己一样伤感和失落。他要好好地安慰乔主席一番,不要把排位看得那么重要,既然考评是一项竞技项目,既然有比赛就会有冠军,既然有冠军就必然有垫底,我们主要是重在参与,就像老挝柬埔寨的运动员踊跃参加奥运会一样。他还要进一步开导乔主席,一定要从全局的高度去面对或应对考评,我们这样的部门不垫底谁来垫底!难道能让那些实权部门来垫底吗?俗话说,红花还得绿叶配。那些先进单位没有我们这些落后部门来衬托,他们的先进性怎么体现出来?有先进就必然有落后嘛,换句话说,没有落后怎么有先进呢?自己要把自己当作绿叶来看待。别看乔主席平常穿得像个归国华侨一样花花绿绿的,实际上他跟老蒙没什么区别,都是弱势群体,都是底层的人。他的那辆“比亚迪”也不比老蒙的“长城哈弗”高档到哪里去,何况他的“长城哈弗”还是升级版呢。
乔主席说,老蒙你是不是获得兰亭奖了,请我去庆祝呀。
老蒙倚着木棉树,向乔主席作了一个简短的汇报,老乔啊,兰亭奖还没评出来呢,只是文联的工作与去年相比迈上了新台阶、取得了新成效、出现了新亮点、拓展了新空间、得到了新发展、出现了新气象、构成了新格局,概括起来就是“七个新”。今晚呢,我想给你释放新红利,你为我高兴吗?乔主席说,当然为你高兴啦!能喝拉菲最好。
两人几乎同时来到去年的那家小餐馆,乔主席脸上没有一点褶皱的痕迹,哪像去年自己悲悲切切、凄凄惨惨的。老蒙不得不佩服乔主席的坦然,毕竟经常有机会跟华侨接触,或多或少沾染了一些面对大风大浪的从容不迫和处变不惊的气概。才喝了一杯,老蒙就问乔主席,你今年送羊去省城了没有?老蒙这句话的意思是老乔你今年是不是又得到了加分。不过老蒙仔细地算过了的,乔主席就是再得到批示加分,也很难超过他了。乔主席搁下杯子说,送什么羊?我单位今年不用考评了。
老蒙一惊,筷子被碰落到地上,你怎么不用考评了?
乔主席说,我们并入统战部了。
并入统战部了?
乔主席说,是啊!绩效办年初下指标的时候就并入了,你这个人怎么不看文件呢?微信你可以不看,文件你是要看的。
老蒙问道,你们侨联怎么并入统战部了?
乔主席更正道,不是单位并入,是业务考评并入。绩效办认为我们人少,就把我们并入统战部一起考评了。老蒙说,你有两个人,我才一个人,你人少还是我人少?乔主席说,这个问题你问错人了,你应该去问绩效办的黄主任。直到这个时候,老蒙才知道绩效办的主任姓黄,黄什么还是不知道,男性或女性更不知道。乔主席说,你人确实比我少,可是你能并入哪个部门?这不是你想并就能并的问题,关键是要有哪个部门愿意接纳你才行。宣传部是你的管理部门,可是杨部长愿意收编你吗?
噗的一声,老蒙手里的酒杯掉到地上,碎成几片。
老蒙和梁秘书长带领文艺志愿者到龙骨村去搭戏台,黄春龙主席已通知他,李云海主席将于农历小年这天中午率队到龙骨村来演出。路上几个乡镇文广站的朋友给老蒙打电话,说有人对他们进行电话问卷,他们都给他打了高分。老蒙连道谢谢,心里却说你们打满分也没有用了。随着侨联的“并入”或者“退出”,老蒙唯一可以追赶的目标不存在了,其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但是,老蒙进步的愿望并没有完全破灭,他像晚期的病人一样,期盼出现奇迹。奇迹不是出现在他的身上,而是别人的身上,比如这个时间段某个单位某个部门的领导突然被抓了或者集体贪污公款案发了,那么这个单位这个部门就会被扣分甚至取消分数,这样老蒙就会后来居上——这是乔主席的分析或评估。乔主席对老蒙说,你不应该把目标锁定在我们侨联,应该瞄准那些掌权管财的部门,那些部门的领导一旦出事了,你就咸鱼翻身了。老蒙期盼的奇迹一直没有出现,几次开会主席台下前三排的座位都坐得满满的一个不缺,而且都面不改色心不跳,没有一点被抓进去的征兆。那晚喝酒喝到最后,乔主席看到老蒙一脸沮丧就说,还有一种可能不仅让你后来居上,而且可以促成你成为先进。老蒙问什么可能?乔主席一脸凝重地说,万一,我是说万一哦,万一你突然与歹徒英勇搏斗身负重伤或者壮烈牺牲了,那么文联绝对是先进单位了……老蒙听得头皮发麻,我都壮烈牺牲了,还要那个先进干什么呢?乔主席感叹道,是啊!荣誉往往都是身后事。在村里,老蒙听到国家体育总局取消了全运会金牌排名的消息,心想年度考评也像全运会取消金牌排名就好了。老蒙还认为,学生考试也取消了成绩排名,小孩都减负了,大人也该减负了吧。当然,这只能是老蒙的一厢情愿,他知道今年年度考评不但继续排名,还增加了一项内容——评比后进单位。恍惚中,老蒙失足从钢架上摔了下来,他自己没伤着,却把接住他的梁秘书长送进了医院。在医院里,老蒙盯着梁秘书长头上缠着的绷带,面无表情地说,你干吗要接住我呢?真是的!梁秘书长眼神冷冷的,像裸露的岩石,一点也不掩饰,我救了你的命,你不感谢我,反而责怪我,你还有点良心吗你?
农历小年这天,李云海主席率领三十多个演员,分乘三辆中巴车来到龙水,黄春龙主席从市里赶来陪同。黄春龙主席把他的车停在宾馆,挤上了老蒙的“长城哈弗”。老蒙在前面引导,四辆车悄无声息地向龙骨村驰去。出发时,老蒙征求李云海主席意见,要不要告诉县领导一下。李云海主席喝住他,别出声!我们不是来慰问干部,我们是来为群众演出的。
车上黄春龙主席吧嗒着嘴唇,老蒙啊!今年考评你应该打翻身仗了吧。老蒙手一抖,车子像受惊的骡马闪了一下,他急忙稳住抓方向盘的手。手稳住了,舌头却打了结,还、还、还没有最后公布出来。他在心里说,我要是垫底了,你能责怪我吗?原本应该倒数第一的侨联他妈的并入别的部门去考评了。但这是一个幼稚的借口,就像那个小孩,本来都是倒数第二的,有一年突然考了倒数第一,爸爸批评他,他说要怪就怪那个倒数第一的同学转学了。小孩的借口,年过半百的老蒙能说得出口吗?
村里人山人海,歌声飞扬。节目还没开演,大功率的音箱已经把音乐放得震天响。四面八方的群众像过年赶集一样拥到龙骨,把村文化中心围得水泄不通,四周农舍房顶上也挤满了人。老蒙陪着李云海、黄春龙两位主席坐在观众席的第三排,给他们介绍文艺村和文艺户的建设情况。李云海主席不时点头加以赞许,我说嘛,蒙可以同志是可以的!又侧过头去问道,春龙同志,你看呢?黄春龙主席连忙附和道,可以,当然可以!老蒙想起预知的年度考评,心似秤砣直直地沉了下去。
演出开始,相声、小品、独唱、乐器合奏、杂技、魔术,精彩的节目一个接着一个,观众的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最后一个节目,也就是压轴节目,是无伴奏山歌对唱,演职人员是“留守母亲艺术团”全体成员。团长乜达兰率几个演员来到观众席,邀请老蒙到戏台上跟她们对唱。老蒙扭捏一番,推托不掉只好硬着头皮跟她们上台去。李云海、黄春龙两位主席给他打气,唱好一点啊!
乜达兰唱道——
多谢了!
多谢四方众乡亲,
我今没有好茶饭,
只有山歌敬亲人,
敬亲人。
老蒙鼓起勇气,大声唱道——
莫讲穷!
山歌能把海填平,
上天能赶乌云走,
下地能催五谷生,
五谷生。
乜达兰唱道——
取笑了!
画眉取笑小阳雀,
我是嫩鸟才学唱,
茸毛鸭子初下河,
初下河。
众演员齐声唱道——
多谢了!
多谢文联送温情,
我今有了好茶饭,
更有山歌敬亲人,
敬亲人。
突然,音响骤停,全场寂静。乜达兰双手捧着一面壮锦站到全体演出人员前面,上前一步说,蒙主席,这是龙骨村人民群众赠送给你的锦旗,感谢你一年来对全村文化艺术事业的大力支持和无私奉献。老蒙接过壮锦,一股棉花的香味扑鼻而来。他转过身子,全场掌声如雷。寒风中,老蒙泪眼婆娑,他竭力控制着情绪,让自己显得镇静或者从容一些,体内有一股东西像音乐旋律一样直往周身弥漫、扩散,慢慢地荡漾开来,浑身上下都是暖洋洋的。
原载《广西文学》2015年第11期
原刊责编 李约热
本刊责编 周美兰
作者简介: 红日,男,本名潘红日,广西都安人。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著有长篇小说《述职报告》,小说集《黑夜没人叫我回家》《说事》《文联三部曲》《报废》等。曾获《广西文学》“金嗓子”文学奖,广西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花山奖”,2013广西年度作家奖(小说)。鲁迅文学院第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创作谈:面对一沓《考评指标评分细则》
红日
我在年终下乡时遇见一些特别忙碌的“写手”,他们集中在一个地方办公,专门撰写各种各样的材料,填报这样那样的表格。然后打印、复印,分装到一个个档案盒里去,贴上标签,等待上级的检查和验收。他们说,干得好不如写得好啊!我说怎能这样讲呢?他们说这话还不是你讲的。我这才想起我在某个常用公文写作培训班上讲过这句话,当时我只是作为提醒学员们注重提高公文写作质量的一个比喻,没想到学员们却当作“真理”或者“真言”了,误人子弟啊!有一次,我到某个乡去,这个乡刚刚发生一起重大交通事故,正在进入善后处理和追究责任阶段。乡府的“写手”们在忙着完善农用车、客运车监控、监管和检查的文字材料,还在乡交界处悬挂了一条横幅标语:严禁外地车辆在我乡境内翻车!我说,你们乡干部有权管车吗?这应该是交警、运管部门的权限吧。乡干部告诉我,年度考评有这些要求,他们必须补充完善,至于乡干部有没有权管车那是另一回事。
我单位当然也不例外,也要接受年度考评。顺便说一下,我的单位是文联。虽然上年年度考评早已结束,新一年的年度考评即将开始,但我手上还保存一沓《考评指标评分细则》。这份细则一共有20页,考评内容涉及几十大项,真正涉及我单位业务工作的只有1页、10项内容,其余的都不属于我单位的业务范畴,但我单位都要接受考评。小说里面的考评事项涉及主人公老蒙的,我们单位都涉及了;小说里老蒙去搞水果种植培训,我们单位也要去;老蒙要开展“法律五进”,我们要开展“法律六进”,比老蒙还多一“进”,等等。每年1月份是各单位考评的冲刺阶段,放不下心的我到南宁开会时,把这沓《考评指标评分细则》也带上了。在一起开会的同志以为这是一份提案清单,纷纷表扬我认真履职。在会议间隙,我一面电话跟家里的同志商量如何完善考评资料,一面开始这篇小说的创作。这一沓《考评指标评分细则》上的内容逐一被“填充”到我的小说里来。小说中的故事情节,我几乎是信手拈来,不需“瞎想”“瞎编”和想象。我所需要的小说元素,这沓《考评指标评分细则》都提供给我了。小说写完了,《考评指标评分细则》上面很多精彩“片段”还没用完,有点浪费,有点可惜。会议结束的时候,我的小说也写完了。
小说结尾部分是我最纠结的一个章节,原来构思的结尾不是这样的,一路写下来,就写成了这个样子,似乎落进了常见的一个“套”。我不是故意的,也不是看不见这个“套”,我确实是想给我的主人公老蒙一点温度或者温暖——我太同情老蒙这位同志了。我更愿意冒充小说里那个省文联主席李云海同志的身份,对所有文联系统的同志说一声:我们都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