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暖

2016-04-06 11:52陶丽群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嫂子回家

一座布满隐痛的孤岛,在拐卖妇女成灾的年代,成为无须看守的牢房。一个始终没有放弃自由念头的被拐女子,历经艰辛终于成功“越狱”。然而,当她涉过冰冷黑暗的湖水,前方等待她的竟然是……

她躺在白色床单上,黄皮寡瘦,那头我羡慕的长发乱如枯草。我有些奇怪,滋养它们的生命这两年一直被病魔浸淫,可它们依然那么丰茂。它们压在她小而圆的脑袋之下,在肩膀处乱成一堆。长发及腰,这是我对她最深刻的印象。她的双眼和双唇很干脆地紧抿着,对这个世界没有再看一眼和留下一句话的想法,脸上分明而柔和的线条依然显示这是一张男人喜欢抚摸的脸……

这是3个月后的今天我见到的她。我以为我会害怕,然而此时面对这个已经没有生命的人,我很想过去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那只手无数次抚摸过我的头发,给我编过样式精美的辫子。然而很快我就打消这个想法,她再也感知不到人间任何冷暖了。

几个老头和我围在她的床前,我挨个看了他们一眼,认识其中一位,和他在她家里吃过饭,是个退休音乐教师,会往地上无所顾忌地吐痰。另外几位我着实眼生,不过我并不奇怪,她生前与他们一定有交往。他们默不作声,被我瞅着倒不难为情。在他们眼里,我就是她的亲属,尽管我和她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但她交代了,得由我给她净身换衣裳,头发不要剪,烧后骨灰随我处置。可这时候面对她,我不知道如何处理眼下的事情。

退休音乐教师手里拎着一个纸袋,递给我。是她的衣服,我见她穿过,一套旧衣裳。

我没见光叔。

“她说穿这身,不要新的。”退休音乐教师说。那几个老头开始往自己身上掏,随后每个人拿出一个白色香仪包。他们真的老了,六十以上的岁数,其中一个老头朝我递过香仪包。

“呃,”他清了一下嗓子,“我们哥几个的一点心意,料理身后事。”几个老头纷纷把香仪包递给我。退休音乐教师脸上漫过一层潮红,看样子是要发火,但他只瞥了我一眼,然后转头去看她。

我们很快办理了各种手续。我们烧了她,几个老头站在高大的火炉边,我跑到外面去,在殡仪馆的小广场里仰望那座高耸的烟囱,一缕轻薄的黑烟袅袅升起,瞬间弥漫进广袤的天空,无影无踪,我再也无法找到她的踪迹了。生死相隔的伤感汹涌而至。

一把骨灰,我请司炉师傅帮我弄碎一点,差不多成粉末了,司炉师傅很惊讶,一般家属是喜欢留点骨头的。那些还成形成状的骨头我看着揪心,还不如一把灰好。我把粉末放进550块钱买的骨灰盒里,这是最便宜的了。退休音乐教师说,可以给他,假如我愿意的话。我不知道他在她心里分量有多重,此番接受也能表明他对她是重情义的。可我还是不待见他,他黑得过分并抹了油的头发和差不多吊到腋窝下的插腰裤与他的年龄反差极大,这副年轻扮相显然是想缩小他和她父女般的年龄差距,看着有种不正经的感觉。如今化成灰的她在我怀里,由我作主,我不愿意让她落入别人手中。她一辈子不曾有人所依,她不属于任何人。

他有些难堪,可是相比她的人生际遇,他这些难堪什么都不算。我谢了另外几个老头,和他们握手道别,感谢他们来送她。

“她最后说了什么吗?”其他几个老头走后,我问退休音乐教师,我知道他姓张,在她嘴里一直这么叫,老张。

“没说什么,她说得少,不过我知道她在等你。她才住进医院一个星期,她一直不肯住院,后来昏迷了,我才把她弄进去的,肝病。她说她想回去看一看,只是看一看,还回来。”他说。

我想起她是跟我说过的,她多次给我打电话,叫我有时间多去她那里,她变得像个孩子,使出各种好笑的伎俩来哄我:“来嘛,我给你编辫子,我给你做我们那地儿的小吃,来嘛。”口气近乎哀求。大概3个月前,我去看她,她那时候已经很瘦了,但肚子却像怀孕几个月那样大起来。她说一辈子折磨她的肝,总是给它置气,如今它发火了。可我忽略了她,因为我的婚姻正陷入危机当中,而我的父亲则被他一向认为稳稳把握住的生活涮了一把,撇下一堆乱事给我。

“你们为什么不在一起?”我微笑着问退休音乐教师,我知道他妻子早就去世了。

“她不肯。”他说,“把她安置好了,告诉我地址,每年总该有人给她烧烧纸的。”我点点头,他给我留了电话号码,以及她家的钥匙,金黄色的钥匙,就一把。

她是我们村唯一一个被赶出来的外地媳妇。我想,很有必要先交代一下那个奇特而又善于孕育不幸的村庄。那是一座孤岛,四面环水,靠渡船和外界联系,有近两千户人家七八千口人,当然,她刚来时没那么多。这岛每年到丰水期会跟着水涨船高,枯水期又沉下去,极像一个在下头有一根稳固铁链子拴住的葫芦瓢。村人以种菜卖菜养家糊口,我们整个小县城的新鲜蔬菜至少有一半产自我们这座孤岛。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一些如我所在的边远省份一度沦为拐卖妇女的重灾区;本地女人被拐到外地卖掉,再拐外地女人来当老婆的事情屡见不鲜。别的村庄时常发生因看管不严而有新媳妇逃掉的事情,我们村却从未发生过。通过坑蒙拐骗到我们村的女人,一到岛上她们便可自由活动,根本无须看管。撑渡的光叔是个劳改释放犯,那时三十多岁,因为偷了外村的香蕉坠子被关3年,回来后我爸把撑渡的活儿派给遭亲人嫌弃的光叔,那时我爸是村小组组长,有点话语权,他和我爸其实属于朋友辈分。我爸告诫他,外地媳妇一律不准渡船外出,除非她们的婆家允许。光叔亲眼看到不少被拐卖来的女人踏上他的船进入我们这座孤岛,我那一口陕西话的妈妈也是乘渡船进来的,不过那时不是他撑渡。我们村因此成为一个固若金汤的囚场,初来乍到时她们几乎毫无例外四处游荡,寻找可以逃脱的捷径,可是面对四面环水的处境和拒绝她们的渡船,最后几乎都忍辱求生,待儿女生下来,这时候赶她们走,也走不了,亲骨肉可怜巴巴的眼神,成为绊住她们的绳索。也有个把选择上吊或投水,成为异乡孤魂。外边人进我们村,遇见几个女人五六种外地口音那真是常见不过。更为奇葩的是,这些女人生下孩子后,教他们自己家乡的方言,孩子们玩耍起了纷争,用杂七杂八的方言相互对骂让人听得一头雾水,谁都不知道他们在骂些什么。

我11岁读小学六年级时,她被拐到我们村,贵州人,说一些零零散散的普通话,被贩牛马发家的陆卒子娶为妻。那时候的发家致富,顶多也就银行存几千块钱罢了,但相对以卖菜养家糊口的村民们来说,陆卒子的家庭已经很了不得了。因此陆卒子娶妻着实也让村民们好奇,据说后来被我们称为陆嫂子的她,是陆卒子花5000块钱买来的。那时候买一个外地女人当老婆,最体面不过3000,若娶本地女人,上万都不止,有趣的是本地女人被拐到外地后,也就卖三五千,不知为何嫁本地男人索要的嫁妆却高得离谱,仿佛存心是想往被拐卖的坑里跳似的。陆卒子在村里扬着平时赶牛马的皮鞭子,说不是娶不起本地老婆,就是想尝尝外地货的味儿。村里人都被陆卒子砸5000块买来的女人牵动了神经。那女人到达我们孤岛一样的村庄时是在晚上,这是规矩,毕竟不是明媒正娶来的。我们簇拥在陆卒子家门外,看到那个长发及腰、身材小巧的女人,身上的服饰很奇特,裤子和上衣都是蓝色的,裤脚、衣领、对襟、衣袖口都绣上精致花边,胸前挂一个很大的明晃晃的项圈,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少数民族穿戴。明眼人一眼就看出,这个嫩妹子肯定是外出赶集时被拐了,很俊俏,她的肤色是高山密林里人的白皙肤色,双手骨节粗大,大概是长年劳动的痕迹。马尾辫子已经很松垮了,也许是路上挣扎弄的,毫无例外流了很多泪水的红肿双眼,上翘的鼻子和嘴角显示她是个有脾气、性格倔强的女人。男人们有些幸灾乐祸地开玩笑:“牛马贩子,这可不是匹好骑的马,小心挨蹄子。”陆卒子扬扬那根不离手的皮鞭,笑容蜜一样甜:“兄弟们放心,明年这时候请诸位喝娃的满月酒。”那个女人扬起软塌塌的眼神,说了一句我们大致能听得懂的普通话:“我要回家。”男人们轰地笑起来。被拐卖来的外地女人,都以这句话开场,然后这句话就成为她们不可碰触的隐痛,深埋在沧桑的后半辈子里了。大部分被拐来的女人郁郁寡欢地度过一生,也有少数几个像我妈这样适应力强的女人过得不错。这座被铁链子一样牢牢拴住,如今被那些吃饱了撑的人称为世外桃源的孤岛,终日弥漫着这些被拐女人的淡淡忧伤。

是我无心的一句话,使我和陆嫂子结了忘年交情。陆嫂子来之前,陆卒子过单人生活,扬一根皮鞭子神出鬼没在四乡八邻的牛栏跟前,常常十天半月不见人影。陆卒子娶了老婆后,第二天摆宴席请亲朋好友吃一顿,自然少不了我爸。而且我妈按照自己的惯例当起热情的“心理开导师”,亲朋好友们在厅堂里吃肉喝酒时,她钻进陆卒子的新房,对陆嫂子进行既来之则安之的开导,所以整个宴席期间我们始终没见到陆嫂子。我见到她时已经是她来我们村半个月之后了。

那天傍晚放学回家,我妈差使我到村后坡去挖野葱,她说要给我爸烙鸡蛋面饼。那是她老家的特色家常吃食,她固执地认为家种葱花不如野生的入味。我在村后坡遇见陆嫂子。那地方是村里人用来堆稻草垛的,冬天当牛饲料。高大的稻草垛堆满整一片后坡,后坡过去一点是一片长满灌木的嶙峋贫地,却是野菜们的乐园。我认得很多种野菜,都是拜我妈所赐,她不见得喜欢吃,但几天不吃就受不了。长大后我猜测,也许她在老家就是常吃野菜的,被拐来孤岛后却阴差阳错地来到了富庶之地,不然何以解释她兴致勃勃的生活热情?我沿着稻草垛边朝那片长满野菜的嶙峋地走去,目光穿梭在稻草垛之间的缝隙中,那里头通常会遗落些小孩们喜欢的东西,一截色彩鲜艳的头绳什么的。当我快要越过最后一垛稻草时,我听到一种沉闷的类似于被人捂着嘴巴后挣扎的声音,稻草也像是被碾压了,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我估计有几个孩子在捉迷藏,我们常常来这里捉迷藏。于是我晃着布满筛眼的篮子轻手轻脚钻进草垛间。

我记得那个傍晚的夕阳特别柔和,霞光洒落在晒干的蓬松金黄的稻草垛上,干稻草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气息。我循着响声轻手轻脚走进去,随即转身大叫一声,可眼前的情景着实把我吓坏了,几条光腿在踢蹬着,旁边扔的一条皮鞭子立刻使我想到了牛马贩子——陆卒子,他的脑袋下压着一张憋红的脸和一双圆睁的眼睛,嘴巴被陆卒子紧紧捂住了。那两个人被我的大叫吓坏了,慌忙拱起身子,陆卒子光着屁股把身边一抱稻草抱到那个女人身上,自己大笑着胡乱穿戴起来。“好了,双喜双喜。”他背朝着我大叫着,弄好后回头见到我,高兴得中大奖一样,眼见他的双手朝我伸过来要拧我的腮帮,我躲过了,朝他唾:“流氓牛贩子。”

陆卒子哈哈大笑,回头看一眼稻草下的陆嫂子,指派我:“小妖,等一下领你嫂子回家,叔给你好东西吃。”说完拍拍身上的稻草走了,他的脑门上还沾着一截稻草。

陆嫂子在稻草下摸索着穿衣服,憋红的脸已经恢复白皙,眼睛依旧肿胀,散乱的长发沾满稻草。我站在那里,看她在稻草下摸索着穿衣服,突然对她说了一句话:“我妈也是买来的。”说完这句话我就脸红了,我听见自己的普通话如此蹩脚。那得怪我们的老师,整个小学六年授课全部讲本地土话,普通话令我如此羞于出口。

“我妈,那天……进你房间说话给你……”我继续磕磕巴巴地说。

她停下穿衣服,埋在稻草垛里静静看我。

后来她和我一起挖野葱了,一边挖一边流泪,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渐渐薄下来的夕阳被一个年轻异乡女人的泪水染得无比忧伤。

“我要回家。”这个我们单独见面的傍晚,我第二次听到她说这句话。挖完野葱,我送她回到陆卒子家,他正在厨房里掌勺儿做晚饭,脸都快要笑烂了,他说正在给我煎荷包蛋,我瞪这流氓一眼,走了。

我们这地方有个奇怪风俗:野合生子,如若被人撞见,特别是被孩子撞见——男孩子撞见野合,将生双胞胎儿子;被女孩撞见,龙凤胎就大有可能了。有意思的是,这混账风俗灵验度极高,村里双胞胎儿子和龙凤胎极多。因此他们的父母常常被村人拿来开玩笑逼问:到底在哪里颠鸾倒凤被谁撞见了?后来本地有些三流专家专门研究这一现象,得出两个结论:一是和这孤岛的特殊结构有关,二是和异地结合有关。不管哪一条,陆卒子被我撞见,算是撞大运了。晚上,贩子给我们家提来两只阉鸡,我妈那晚背着我爸把我数落得她自己都掉泪了,任何能生儿子的人都令她不舒服,如今别人生儿育女的好运居然是她的孩子带给的,她越发伤心不堪,她一直想给我爸生个儿子。

我和陆嫂子常常在后坡见面。她隔三岔五去那里扯稻草,也挖野菜。她扯一搂特别金黄的稻草,去掉其中夹杂的干草,然后烧掉,把稻草灰泡在水里,泡出一层橙黄透亮的水,把这层水倒出来洗头发。我把我妈的海鸥牌洗发水偷给她,她说:“这个不管好!”我不理解这“不管好”是什么意思,但大致明白她不喜欢用洗发水。陆嫂子那头长发真是好,光滑油亮,极像一匹闪着幽光的黑缎子。陆卒子喜欢看她洗头的样子,一盆冒着热气和稻草幽香的琥珀色稻灰水搁在长条凳子上,陆嫂子弯下腰,把长头发浸泡进水盆里,慢慢揉搓,洗得极为细致,也很漫长。有时候她会给我拿来一只口盅,帮她往头上淋水,陆卒子总是过来夺下我手里的口盅,想融入这诱人情景里。陆嫂子直起腰,双手抓着湿淋淋的头发,瞪他,陆卒子只好讪笑着扔下口盅,伸手拧一把我的腮帮:“你跟你妈一样,是个人精。”他退回屋檐下,端坐着注视自己买来的女人。

我常常去挖野菜,一点红、糯米菜、松子菜、野扁菜,甚至猪头草。我拿把小锄头,在夕阳下挖野菜,我倒是喜欢这活儿。我在村里极为孤单,村里和我一般大的孩子,他们的妈似乎都很讨厌我妈,不允许他们的孩子和我玩,本地女人生的孩子,看不起我们这些“异地杂交”孩子,对我们从来都是掷瓦片和石头疙瘩。我倒喜欢跟我爸玩,可我常常连他的影子都找不到。另外我还喜欢到光叔的船上看江水,他乱糟糟的仓房里有不少好玩意儿,色彩鲜艳的石头或奇形怪状的贝壳,只是他常常把我锁在臭烘烘的小仓房里,极少让我到甲板上玩,怕我栽到江里。挖野菜倒让我惬意不少,挖着挖着,一锄头拍到停在野菜尖上的蜻蜓。

“狠娃娃!”陆嫂子撞见我屠杀生灵,她必定这番叹气。她也来挖野菜,只是她挖得极少,一小把,做一碗汤水还行,而且她只挖一种,我不晓得是什么菜,我把那菜挖回家,我妈不认得,拣出来扔掉了。

“陆叔不吃?”我瞧她手里那小把野菜,她挖得倒挺好,很肥嫩。

“你,几年书?”她答非所问,我揣测好一会儿,才明白她问我读几年级。

“六年。”我也简单地说。

“我三年,两个弟弟,双生的,和你个子高。”她拿手比量,磕磕绊绊地表达,她又说,“我有相好的。”

“相好的?”我不明白,她哀怨地看我一眼。

“我给你弄辫子吧。”她摸摸我的羊角辫子。我们坐到田埂上,橘黄色的夕阳洒在稻草垛上,成群的蜻蜓在晚霞中漫天飞舞。那时候的蜻蜓真多,低低地盘旋在人的头顶上。我们的友谊就在暮春的傍晚开始成长了,我的脑袋因此常常有各式各样的好看辫子,令我极为骄傲。我爸有时候会摸我满头花样繁复的辫子,感叹陆卒子买到一个心灵手巧的女人,我妈因此好长一段时间不允许我再去陆卒子家里。

我们这村庄的女人,其实过得蛮闲适的,菜地和岛外少许稻田全都是男人伺候,女人在家生儿育女管家务活儿,因此有大把时间花在家长里短上。我妈在村里的遭遇和我相似,她极力讨好我爸和本地女人,因此遭外地女人排斥,本地女人又不屑和她交往。她也很孤单,但她善于掩饰,见人就黏上去,说极为体己的话。陆嫂子更闲了,陆卒子家里连菜地都不种,河边的菜地除了留一块给陆嫂子种吃的,全都给他兄弟种了。陆嫂子来我们村3个多月了,依然没有怀胎迹象。她每天给陆卒子做做饭,洗洗衣裳,伺候几分菜地。更多时候我看见她小巧的身子倚在门框上,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手心里窝一些南瓜子,嗑着。她的神情是闲散的,闲散中裹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落寞。只有她低头看手心里的南瓜子,另一只手的几根手指头在掌心里轻轻划拉南瓜子时,那丝落寞才漫上来,落在她身上的某个地方。也许是那几根划拉南瓜子的手指,也许是倚靠在门框上的那个姿态。

她渐渐熟悉我们的村庄了,极少和谁交往,和我颇为亲密。她和我一起挖野菜,给我编辫子,喜欢让我带着她沿江边绕我们的村庄走。她边走边注视辽阔的江面,从这边望向那边的江岸。

“哦,你和他熟?”她指着在江里航行渡船的光叔。

“我爸管他。”我有些卖弄地说。

“我对你好不好?”她问我,摸摸给我新编的辫子。

“我要见他,你能带个话吗?而且不告诉别人。”她小声说,白皙的脸好像因为说了一件不怎么得体的事情而涨红起来。

“可以的。”我满口答应。

这件事发生在陆嫂子来我们村庄差不多半年时,夏季过去了,渐渐进入枯水的秋季,江水慢慢退下,江面逐渐变得窄小了。陆卒子眼见陆嫂子总不怀胎,弄来各种中药叫她熬药喝。陆嫂子很听话,每天摇一把扇子生炉子熬药。陆卒子相信买来的女人是正经跟他过日子了,给她打了一对金耳环并强迫她戴上。这对金耳环让我妈揪心老长一段时间。我还有个把月就要去县里上初中了,我极为向往初中的生活,可以远离家,住集体宿舍,关键是还可以买一辆自行车,这些极富诱惑力的事情使我下了不少力在复习上。那时还没实行九年义务教育,小学毕业考跟高考一样有压力,还好,语文数学我考了156分,上初中十拿九稳。那段时间因为沉浸在即将上初中的兴奋里,整日去已经上了初中的学姐家缠磨她们讲初中生活,去陆嫂子家没那么勤快了,有时候我十多天都没去过她家一次。有一天傍晚,我妈又派我去挖野菜,我刚刚到后坡上,陆嫂子就从一堆稻草垛上坐起来,显然在等我。

“你不来了?”她有些担忧。

“我要上初中了,去县城。”我说,和她一起蹲在野地里挖野菜,她脸上的忧愁浓如漫天晚霞,她帮我挖,她的野菜已经挖够了。

“我、我说想见开船的,今晚可以吗?”她磕磕绊绊地说,非常信任地盯住我。我点点头。吃过晚饭后,我就跑到江边找光叔,把陆嫂子要见他的事情和他说,他吓得厚嘴唇都哆嗦了,他警告我:我做的事情如若被陆卒子知道,他定是要把我扔进江里喂鱼,我爸也不会轻饶我。我说陆嫂子只是想见见你,她说你像她弟弟。我撒了一个很滑稽的谎。光叔比陆嫂子年长十岁都不止,怎么可能长得像她弟弟?光叔站在甲板上,静静望着江面发了一会儿呆,答应了。晚上8点半收渡后,光叔按照我说的话来到后坡那片稻草垛边等着。陆卒子过了新婚期后,又开始几天几夜外出贩牛马,不过他留了心眼,叫他的大嫂过来和陆嫂子住,替他看人。晚上我到陆卒子家里时,那个也是买来的大嫂没起什么疑心,轻轻松松就让我们出门了。我们来到后坡上时,皎洁的月光把野地照得一片澄明。陆嫂子叫我在稻草垛外等着,帮她看人,她和光叔进了稻草垛里。我听不见他们说的任何话,野地一片虫鸣蛙叫,他们大概在稻草垛里讲了半个小时后出来了。陆嫂子叫我帮她把身上的稻草捡拾干净,我们就回家了,我没看见光叔。

那段等待初中开学的假期,我一边忙着准备上初中的生活用品,一边时不时帮陆嫂子给光叔传话,有时候晚上还陪她到后坡去和光叔见面。我不知道陆嫂子想干什么,她已经很久没和我提要回家的话了。

临近开学那几天,我妈带我去县里买被子。在渡船上,她盯住光叔看半天,突然笑起来,用别扭的本地话问:“她叔有对象了?”她一问,满船人都朝光叔看,发现他那头长年油腻的齐肩长发剪短了,杂草一样的拉碴胡须剃得精光,衣领上乌黑的汗渍也没了,稍微收拾一下,这犯人还是蛮好看的。光叔很紧张地看我一眼,我转过头,闷闷不乐地盯住有些污浊的江水。这几天我妈和我爸怄气,我爸整日不回家。他在照例进行每月抄电表收电费时,在一户人家停留过久,那户人家只有一个女人领一个孩子在家,男人在砖瓦厂烧窑子,据说在外头有相好,极少回家,巧的是那天她的孩子正好不在家。这事被一个多嘴的女人传到我妈那里,我妈因此多日让家里一日三餐全是她爱吃的野菜。我爸很不满意,借口忙村里的事整日不回家,我的自行车问题因此悬而未决,我妈最多只能作得了买些衣物被子的主,自行车这样几百块钱的大宗事情,我爸说了算。我的自行车问题一直到我上初中3个月后才解决。那时候冬天已经来临了,江水退下去很多,江面越发显得窄小。我每个周末回家看见陆嫂子在熬中药,一进她的家门,就闻到浓浓的中药味。陆卒子时常十天半月不回家,凭良心说,他是个不错的男人,陆嫂子不怀胎,陆卒子对她没有任何怨言,每次出售牛马归来,一大包吃的用的,什么都不落下。回来享几天清福后,又出门了。陆嫂子和光叔依然继续见面,只是他们得等我每周一次回来给他们打掩护才能相见。初中生活的新鲜劲还没过,我眉飞色舞地对陆嫂子絮叨那些新鲜事情,八个人一间宿舍,洗澡时能相互看见彼此初发育的幼小乳房……我哈哈大笑,陆嫂子埋头剥毛豆,偶尔抬头心不在焉地看我一眼。我记得那时候流行一种包头发的黑色网兜,类似如今的网眼丝袜,把头发箍成一个圆髻,罩上点缀有红色黄色细小珠子的头兜,真是好看。陆嫂子就兜这么一个头兜,陆卒子宠她。

进入冬季后野菜渐渐少了,不过我每周就给我妈挖一次野菜,还能对付过去。陆嫂子好像三天两头去挖,而且只挖一种野菜,那片坡地很快就要没有她要挖的野菜了。她把那些细小的幼苗挖回家,种在陆卒子家后园,当成蔬菜一样种养。我们依然在后坡挖野菜,冬季的坡地黄昏一片沉寂,弥漫着清冷的空气。

“陆哥知道了不好。”我说。

陆嫂子知道我说什么,看了我一眼,满眼哀求。

“嗯,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向她承诺,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觉得我能够帮助她,并且应该帮助她,即便她做的可能是一件错事。但不久之后我的承诺就变得毫无价值了,我用它换来一辆自行车,很有可能也换来了陆嫂子悲凉的半生际遇。

“我有相好,我想回家。”陆嫂子在这个飘浮清冷空气的野地黄昏第三次说要回家,而我呢,上初中后真是长了不少见识,连“相好”我也弄懂了。

“你是怎么被骗来的?”我问她。

“和亲戚上街,后来就迷糊了。”她的神情很迷茫,努力回忆一件她自己也很费解的事情。

“怎么迷糊了?”我瞪大眼睛问她。

“老是睡觉。”她说,然后一点稀薄的笑漫上她的脸,“我的衣服,那天,好看,我妈做的。”

“好看啊,”我开玩笑说,“什么时候借我穿穿。”

她居然笑起来,眉眼那么好看,她捏捏我的腮帮子:“那是要做新娘才能穿的,你想男人了?”

我也大笑起来,说:“当初你还没嫁,你不是也穿了嘛。”

她低下头,说:“本来就快要嫁的。”

之后我们沉默了很久,直到我们挖够了野菜,我才问她:“可你怎么才能回去呀?他们不让你上船,你也游不过去的,我们村最会游水的人都没能游到对岸。”

“我有办法的。”她坚定地说,但不肯告诉我她要怎么走。她毫不迟疑的、坚定的表情使我很难过,我被一种即将离别的伤感包裹住了。

那段时间我很心烦,我的自行车还没到手,而陆嫂子时刻准备离去,这两件事情折磨得我寝食难安。我妈教我百般孝顺我爸,可我的自行车依然还没着落。我发现自己成为父母相互抗衡的一颗棋子。我妈以我在这个家里取得衣食,而我爸则通过冷落我来警告我妈不要过于得寸进尺。那段时间我很厌烦见到我父母,每周六回家,我从县城搭车回到乡里,然后渡船回家。从班车上看见沿路骑自行车回家的同学,我伤心得几乎落泪。回到家我基本不待在家里,总是往陆嫂子家里跑。我真担心哪一次去陆卒子家时忽然就见不到她了。还好,老远我就闻到那股浓烈的中草药味,简直令我欣喜若狂,自己都不可思议为何如此依恋她。

我在一次偷窥中发现了陆嫂子和光叔的秘密。有一次周末晚上,我又为他们打掩护时,偷听了他们的谈话。

“很稳的,放心,刀都砍不断,我找的竹子可靠。”光叔结结巴巴地讲普通话,我差一点笑出来。

“我放心的,还要等几久?”陆嫂子轻声问。

“快了,学生放假就好,那时最冷,水枯厉害,江面窄,我知道哪段江面最窄,你等我的话。”

“多谢你,若能回,我定寄钱给你。”

“不要谢了。”

很长一段时间再也听不见他们说话,我从稻草垛里出来,依然站在田埂边上等着她。冬天的旷野很冷,黑暗中我看见一个亮光远远地朝这边走过来,于是大声咳嗽一声,陆嫂子很快就从稻草垛里出来。回去的路上碰见陆卒子打着手电筒,他看见我们立刻笑着迎上来。我有些于心不忍,觉得陆卒子倒有些可怜呢,他对陆嫂子,是真的好。

上初中第一学期快要放假时,我盼望已久的自行车终于到手了,但却是以把陆嫂子推向灭顶般的灾难换来的。

我在一次周末回家的睡梦中大叫几声船,我妈把我摇醒,问我什么船,一定叫我告诉她梦见了什么,她相信解梦。我瞌睡得厉害,禁不住她几次摇晃,迷迷糊糊嘟哝:陆嫂子做了一只船。等我再次回家度周末时,看见一辆崭新的女士型天鹅牌自行车停在院子里,我爸和我妈和好如初,我发现我妈居然戴了一副金耳环,比陆嫂子的小了点。我在梦中泄露了陆嫂子的秘密,我妈(这个讨好丈夫心切的女人)把这秘密告诉我爸,我爸连夜托人四处找回陆卒子,最终大家在稻草垛下找出一张崭新的竹筏。陆卒子在竹筏上淋了汽油,将它烧掉了,但他不打她,却使劲抽自己耳刮子,哭着问陆嫂子到底还想要什么。我爸在这起事件中表现出来的维护自己村民“财产物品”般的行径得到村里人极大肯定,他因此威信增加不少,心情大爽,我的自行车因此到手了,我妈也获得一副金耳环作为奖赏。

陆嫂子始终没说是谁帮她做的竹筏。那年整个寒假,我极少出门,怕碰见陆嫂子。我去过几次后坡,有两次看见她蹲在野地里挖野菜,孤单单蹲在那里,裹一块蓝色头巾。我钻进稻草垛里,静静看她,很想过去和她说说话,悔恨和愧疚却拴住了我的双脚。

骨灰盒很小,类似装中药的小柜子,琥珀色,上面雕刻简单的花纹,装在我大如簸箕的布包里。我的布包里有钱包、手机、湿纸巾、水杯、雨伞、钥匙、几只发夹、一包棉签、唇膏、粉盒、眼线笔,还有生理期要用的卫生巾,此时她跟这些东西待在一起。我如常背着这个超大的杏色棉布包,她的存在并没使我的包增加多少分量。生命原来如此轻飘,生前种种际遇,如花似锦也好,黯然失色也好,都只不过是如今的一把灰烬罢了。我带她回家,她没来过我的家,我邀请过,她一直拒绝。家里很凌乱,地板上的脚印清晰可见。我的丈夫正在阳台上刮胡须,高大的身板把阳台衬得很小。他转过身,脸上带着诚惶诚恐的表情,对我僵硬地笑了笑:“这两天我帮你浇花了。”说着他低头看看脚边拥挤的花草。我朝他点点头。他正在等待我签字离婚。嫁给这个拖了个儿子的男人后,他闪烁其词表态,不愿再生孩子了。我吞咽下这个残酷的现实。有时候半夜醒来,我会摸索着爬起来,在黑暗中静静看着床上这个男人,会感到一阵彻骨寒意。现在,这个荒唐的男人居然在4个月前一脸悔恨地对我说,他在外头不小心,他说是不小心,让一个女人怀孕了,那个女人死活要生孩子。他权衡之下,觉得打发掉一个不曾和他有骨肉关系的女人,比怀了他孩子的那一位要方便得多。他对我摊牌那天,我居然连生气都没有,没有愤怒,也没有眼泪,一股深重的屈辱感把我压垮了。我点了支烟抽起来,朝他点点头,对他说了一句:“让我想想。”一直到现在。他很着急,估计那个外房的肚子已经大得受不了了。我不知道那女人是谁,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多久了,我一无所知,也不感兴趣。这段时间以来,那股屈辱感一直沉重地压在我心上,我想等它消了之后再解决掉婚姻里的事情,但它一直不消。我承认,即便他残忍剥夺了我当母亲的权利,但要立刻放下,我一时难以做到,我需要一些时间。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和我说话,并非对我还有一丁点儿尊重,他只是暂时示弱想达到他的目的罢了,他是个内心强硬的男人。他还有一层顾忌,他那位从小一直上私立学校,最后却连个普通大学都考不上的儿子跟我相处相当好,在一定程度上比跟他老子相处默契得多,他可以一个月不跟他老子说话,但会和我说上那么两三句。那是个公子哥儿,屁股后头整天一帮小喽啰跟着,只差没杀人放火了,某些时候也相当深明大义,这得看他的心情。想一想我得磨多少耐性和隐忍才能和他有这份交情,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样的孩子一般是极自私的,如若他知道将会有个孩子和他分享他老子,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假如我愿意,他真是一张不错的牌,只是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眼前这位荒唐先生,婚后两年我们就分床而睡了,我极为害怕深夜醒来后看到身边这个连孩子都不愿跟自己生的男人,各自关上房门之后,彼此的世界就不再相关了,这算不算是某种程度的相互放弃?我想磨一磨这个无情无义的男人,让他煎熬一阵子。

我坐进沙发里,抚摸我的布包,哦,亲爱的女人,此时,我们又在一起了,你却不能再和我说一句话,我对你的愧疚永无机会说出口了。我心里酸楚极了,拎着布包进卫生间,脱掉衣服淋浴起来。我不想在这个变得陌生的男人面前流眼泪,我的眼泪与他无关。我把布包放在卫生间的椅子上,在她面前赤裸。然后,我带她去住五星级酒店,把她放在我的另一侧睡着。带她去省城逛梦之岛,去万达看电影,带她去美容院做美容,到瑜伽馆做瑜伽,到酒吧喝酒,到咖啡馆去喝一杯180元的原味咖啡,还带她去花鸟市场赏花。我摸着布包对她说:“喏,我们来这里,你没来过的,我带你来。”我还带她坐在我们这座城市的江边,望着日益污浊的江水默默流泪……

陆嫂子欲私自造船偷渡出岛的事情败露后,陆卒子变得谨慎了,把没牙的老爹接回家跟他住,他出去贩卖牛马时,老爹看住儿媳妇。陆嫂子依然悄无声息出门,去菜地、后坡,沿江边捡拾顺流而下的浮柴,老爹远远跟着,像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我依旧不敢去见她,一个寒假过去,新学期又开始了,每周回家,我变得很孤单。我在渡船上都不敢直视光叔,他对我也不像以前那么热情了。我妈也很孤单,那些外地媳妇公然对她表示厌恶,她去码头洗衣服时,远远看见她过去,那些外地媳妇就自觉围成一堆,背对着她。我妈于是极力想融入本地女人堆里,她常常端着她家乡的风俗小吃去几个村干部家串门,和他们的老婆孩子套近乎,那些女人也不待见她,客气里夹杂冷淡,委婉的拒绝姿态端在那里。大家都觉得这些被拐卖的外地女人可怜,能逃出去也是件好事,而告密者令人憎恨……

我看到我妈的难堪,但她极力掩饰。可我无法掩饰我的孤单,我远远跟在陆嫂子身后,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村里行走。她安静、细碎的脚步,脑后盘着圆发髻,整个人透出一种非常安静的气氛,我被她吸引着,远远望着她,从来没感到这么孤单过,那段时间我对我妈简直憎恨至极。一个乍暖还寒的周末,我又到后坡挖野菜,站在一堆稻草垛边上,往那片渐渐泛绿的坡地望去,那里空无一人,偶尔一只什么鸟从干枯的荆棘丛呼啦啦飞起,很快消失在我的视野里,空旷的田野飘浮清冷的空气。昔日和陆嫂子在这片坡地上说笑的情景折磨得我无比伤感。我蹲在野地里好半天,却没挖一棵野菜。直到看见一双灰格子布鞋移到我跟前,我才吃惊地站起来。她安静地站在我跟前,嘴角微微翘着,一个浅浅的笑容挂在她的脸上。我记得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委屈,泪水顿时落下来,她有些吃惊,然后说:不怪你的,你总不来。我很想对她解释几句,见她真没有半点责备我的意思,只好沉默。

我们又一起挖野菜了。那个春天的薄暮时分,我的孤单渐行渐远,一个内心充满伤痛的女人给予我巨大的慰藉,其实她并没多说什么,她身上的安静和一种静静流淌的力量使我内心获得安宁。

不久之后,我开始在村里听到关于陆嫂子的闲言碎语,男人们像狗捡拾到骨头般兴奋,女人们的态度则暧昧不清,同情、诋毁、嘲讽,外地女人们集体沉默,我妈有些幸灾乐祸。我对她更冷淡了,周末回家就往陆卒子家里钻,她很生气,我一直和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关于陆嫂子的风言风语是这样的:这个因为男人十天半月不在家的寂寞女人,擅长勾搭男人,村里一些成家的不安分男人曾经和她在稻草垛和甘蔗地里苟合,连她两边乳房大小不一都说得一清二楚。这样的风月情事在二十多年前的农村发生是何等骇人听闻,陆嫂子在村里成为一个极神秘的女人,背后总有暧昧不清的目光像狗皮膏药般肮脏地黏着。她更孤单了,偶尔和她搭话的几个外地女人也不再和她走近,我成为她唯一可以说话的人。关于这些流言蜚语,我不置可否,这不关我的事情,我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就这么简单,不过听见别人在背后议论她,我还是很难过。流言蜚语在村庄里泛滥很长一段时间后,陆卒子才知道,人人都以为这个口袋里塞满钱的男人会把败坏家风的女人好好收拾一顿,然而我们却时常听见陆卒子瘆人的号啕从他家里传出来,然后就看见他满脸委屈出门,脸上濡湿的泪痕未干。陆卒子开始在家里守着女人,常常好几个月不离开村子。但那些关于陆嫂子的风月情事还是不断冒出来,花样不断翻新,陆卒子非常痛苦,他从未动过陆嫂子一根手指头。他开始喝酒,喝醉了不断捶打自己的脑袋哀号,他的哥们儿看不下去了,劝他揍女人,往死里揍,揍牲口那样,不信揍不服。陆卒子拎一个酒瓶子,朝他的杂碎朋友砸了过去。

“买来揍的吗?你们这些牲口!”他醉得双眼血红,脸上没有愤怒,只有委屈和哀伤。这个从小没了母爱的男人,也许是真心想疼爱一个女人的。多年以后回忆起陆卒子当年的隐忍,如若陆嫂子安下心来过日子,也许她的人生将会很圆满,在我认为她处于最糟糕的境遇里时,不知道她是否有过悔意。

一个周日的中午,我们又在坡地见面了,陆嫂子还挖那种我不知名的野菜,一种叶子细长、叶边带毛茸茸刺齿的野菜。我蹲在她身边,忽然有种奇怪的念头。

“你若是我姐,多好。”我望着她,她戴一顶蓝色的毛线帽,和今天大街上那些时尚前卫女孩的装扮一模一样,蓝色衬着她白皙的圆脸,一头黑发缎子般披散在身后,好看极了。那时我脸上正长些令人心烦的青春痘,非常羡慕她那张素净的脸。

“你喜欢,就叫好了。”她说,声音很轻柔地散落在柔和的春光里。我叫不出口,直到她故去,我一直叫她陆嫂子。

“你,为什么那个样子?”我犹犹豫豫地问,我想她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她抬头,目光穿越透亮的阳光,跌进坡下那条包裹着我们村庄的叫作右的江里,那条江叫右江。她什么都没说,安静地蹲在阳光里。

“陆哥很好,他不打人。”我又说,隐隐有些同情陆卒子。

“我已经有人的,卖到这里之前。”她说,“我希望他让我回家,我会给他钱。”

我有些难过,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你试试嘛,那个,洗头发。”她好像也不喜欢谈这个,指着坡地边上的稻草垛,我摇摇头。

“在学校,没办法。”我也简单地说。

“你回来,洗一次就好,我帮你。”她笑着说。

“那要脏死,一个星期一次。”我说。

“不脏的,你闻闻。”她说,抓一把油黑的头发捧到我鼻子底下。我还是摇摇头,觉得只有她这样玲珑美好的女人才配得上那样精致的洗法。

因为我和陆嫂子走得近,很多对陆嫂子的事情极感兴趣的好事之徒和我套近乎,想从我这里探听到关于陆嫂子的事情。

他们挤眉弄眼地问:“那只小母鸡,怎么个弄法?”

……

上初一第二学期时,我爸当上了村委会副主任,我妈一直没能再给他生个一儿半女,她整日愁眉不展,大把大把烧香,本地的女人渐渐接纳了她,我感觉和她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我们很少像我和陆嫂子之间那样聊天,就连人生的第一次生理期该怎么做,都是陆嫂子教我的,我妈在无意中撞见我熟练地叠卫生纸护垫,很长一段时间沉默得都不像是她了。她其实很孤独,只是她不肯让我知道,如若她肯把泪水和忧伤呈现给我,也许我们之间的隔阂不会那么大的。在我上初二那年,村里居然开始流传我爸和陆嫂子相好的事情。很多女人幸灾乐祸,一半是看我还会不会去找那个祸水玩,一半是想看看整日把“我孩子爸”挂在嘴边的我妈怎么办。我妈极为平静,只是不爱去串门了,整天在家里收拾家务活。有一个周末回家,睡到半夜时醒来,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坐在我床边,我吓出一身冷汗,在黑暗中迅速向床角缩去。

“小妖,是妈。”那是一声哭腔,我拉了灯绳,看见她披头散发的,满脸的泪痕,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突然剧烈疼起来。我妈面对我爸的流言蜚语,和陆卒子对陆嫂子的风月情事如出一辙,不拿当事人撒气,而是折磨自己,她动不动就躲在房间里默默流泪。那段时间我第一次觉得我妈对于我来说如此重要,她的泪水和哀伤使我意识到她才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彼此无可替代,我们的爱与哀愁如此息息相关。那段时间我周末回家寸步不离跟着她,下菜地,到码头洗衣裳,做饭。然而她的笑容渐渐少了,我无法意识到人生的第一次灾难在向我逼近。我不再去找陆嫂子了,我和陆嫂子的友情遭遇第二次疏远。

第二学期快要放假时,关于我爸的流言蜚语更甚了,对象不仅是陆嫂子,还有几个比我妈年轻的小媳妇。我爸去收电费,小媳妇们就娇了嗔了,我爸在她们的颦笑之下为她们家减去不少电费……对此我妈充耳不闻,从不责问我爸。那段时间我爸对我妈很客气,劝她多逛逛街,买点儿好衣服穿。她只是盼望周末我能回家,然后带我到县城给我买很多新衣服。我们在渡船上见到光叔,我妈再也不像以往一样对他热情招呼。放假之前最后一个星期,我又像以往乘渡船回家,因为忙于复习,我已经两个星期没回家了。在渡船上,一船的人都看着我,但并未对我说什么。到达村里的码头时,光叔泊好船,叫住我。

“小妖,”他一边说,一边把撑船的竹竿插进江里。江面的水流速很快,又要进入咆哮的丰水期了,水草丰茂的季节,然而,在这个季节,我却迎来了生命中最为严重的一场霜雪——我的妈妈,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早上,带上500块钱离开家,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光叔犹犹豫豫地把我妈离家出走的事情告诉我,我伏在船栏杆上,心里疼得令我无法站稳,呼吸着略带腥味的江边空气干呕起来。

整整一个暑假,我没出门,也没和我爸说一句话,整个人处于一种悬浮般无着无落的虚浮中。我爸把出嫁的姑姑叫回来,叫她陪我,而他四处托人打听我妈的消息。我的姑姑整天给我说毫无意义的安慰话,我很讨厌这个一脸苦相的女人。我被一种深重的悔恨折磨着,我和我妈朝夕相处十几年,我从来没试图去理解过她,从来不关心她内心的伤痛和想法,从来没问过她的老家那边还有什么人,她会不会想家,她是怎么卖到我们家里来的,我一概不知。我抱着她给我买的那堆新衣服,就像她的遗物,我连呼吸都是痛的。

初二准备开学时,我收拾好我的行装,乱七八糟地绑在我的自行车后架子上。我爸站在我旁边,除了给我准备学费和生活费,他不知道该帮我做什么。他面目极为可憎,胡子拉碴,衣领也油腻腻的,看谁的目光都慌乱而忧愁。我和他同时都明白了,这个家其实因为我妈的存在而成为家,而我们从没珍视过她,如今,我们失去她了,谁都不知道这个家今后会变成什么样。陆嫂子这时犹犹豫豫走进我家院子,她一声不响站在我身边,站了很久,然后对我轻声说,一会儿去她家里一次。

“去吧。”她说,近乎哀求的口气。这个来我们村庄一年多的名声极为败坏的女人,不知怎么的,我始终恨不起她来。我来到陆卒子家里,这个牛马贩子又喝醉了,赤裸着上身躺在地上。只要他不出去贩牛马,他几乎是以酒为伴,每每都烂醉如泥。

陆嫂子给我做糯米卷,馅是拌了糖的红豆沙。

“吃吧!”她说,把我拉到饭桌边坐下,我坐下了,却无心吃。她陪着我默默站了一会儿,转身进房间拿一把梳子出来,开始给我梳头扎辫子,我背对着她默默流泪。

“我和你爸,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她说,我倏地站起来,扯散她给我扎了一半的辫子,转身走了。

上初二后我极少回家。短短一个暑假,改变的事情太多了,我妈走了,我变得爱学习起来,变得沉默寡言。我不和任何一个女同学说话,好几个男同学给我递了纸条。我的个子长高不少,一头长发散乱如麻,也许是心如死灰的缘故,我脸上的痘痘居然不再折腾我。我迅速成长起来,两篇作文上了市报,我对历史尤为感兴趣,几百上千年前的人类一路朝我们走来的过程充满腥风血雨。

“一个人是不是也这样,从出生到死亡的过程充满风风雨雨?”我帮历史老师改试卷时这样问他。那个刚从师范毕业出来、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从办公桌另一头注视我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每周两节的历史课上,历史老师的目光常常会落到我身上。

我爸开始来学校看我了,给我送零花钱,以及每月底所需交的24斤大米和23块钱的伙食费。我们站在校门口的一棵大叶榕下,有些别扭。

“缺什么吗?”他问。

“不缺。”我说。

“下周回家吗?”他照例这样问。

“不回。”我照例这样回答。

“你妈,还没消息。”他的声音低下去很多。

“我回宿舍了。”我好长时间才回答他。

很多次我进校门都碰见历史老师,他的目光充满关切,常常使我深埋心底的委屈欲喷涌而出。我真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初二的第一个学期,整整一个学期我都没回家,偶尔我会想到陆嫂子。除了上课和必要的复习,大部分时间我都耗在历史老师借给我的秦汉魏晋南北隋唐宋元明清的书中。放寒假回家时,我才知道陆嫂子被陆卒子赶走了,据说她勾引到大伯哥的头上,也就是陆卒子的大哥,被家嫂拿住了。陆卒子没牙的老爹无脸见人,胳膊弯里绕一圈麻绳,动不动就要上吊。陆卒子再三考虑,叫她卷了衣物走人。光叔在渡船上对我说这些,假如我能早几个星期回来,还能见她一面的。他说他给她两百块钱,那天渡她出去,一船就她一个人,很多外地媳妇站在码头望着她,但没谁和她道别,她走得很高兴,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在光叔的船上待了很久,甚至在他的船舱里睡了一个午觉。冬天的江面极为湿冷,我被冻醒了,光叔的被子很潮,散发一股霉味。他的枕头下有一抹蓝色露出来,在杂乱的船舱里像一缕天光一样鲜亮,我拽出来一看,是一顶蓝色的毛线帽子,如此熟悉,还带着淡淡的稻灰香味。

我妈成为我们村第一个离家出走的外地女人,陆嫂子成为我们村第一个被赶出岛的女人。两个和我密切相关的女人相继离我而去了,我被孤独包裹得如此彻底。推着自行车往家里走时,迎面碰见的外地媳妇朝我露出令我厌恶的善意微笑。我没在家待几天,从我爸的衣袋里摸了50块钱就离开家了。我没地方可去,在街上遛了一圈,又回到学校里。我们的学校其实是在县城郊区,被一大片稻田包围其中,一堵围墙把学校和稻田隔开。在主教学楼围墙外,还有一个很大的荷花塘,如今一池破败,满塘枯槁残荷。单身教师的宿舍就在荷塘往里不远,他们宿舍的后门直接从围墙上开出来,那些上了猪肝色油漆的小木门像一只只忧伤的眼睛。

我记得那天下午的天空灰蒙蒙的,稻田已经收割过了,放眼望去是一片灰白色的稻秆,偶尔一只羽翼黑色的鸟从稻秆中扑腾起来,搅动清冷的空气飞远了。我站在枯败的荷塘边,空虚而哀伤,心情糟糕得无法收拾,泪水肆意横流。

那年,我,一个在悲伤中迅速成长起来的少女;我的历史老师,一个性情温和的男人,把我迎进了他的单身宿舍。我在他的宿舍里待了整整一个星期。历史老师是贵州人,离家远,放假也不回去。我们小声说话小声地笑,其实周边宿舍的本地老师早就锁门回城里或乡下去了,因为很快就要过年了。我并不觉得我的行为有什么不对,我们彼此需要,至少我需要他,我多么需要他,他像一个牧羊人安抚受伤的羊羔一样安抚我。

一个星期后,我回家取换洗的衣服。在孤岛般的村庄对岸等待光叔的渡船时,村里很多人朝我含糊地笑。自从我妈离家出走后,我已经习惯这样的笑了。直到我进家时看见一个陌生的腰身细长的女人扫地,我才知道他们的笑已经不再和我妈离家出走有关了。我们互相对望着,我有些惊愕,只是惊愕,没有伤心和愤怒。那个女人对我挤出一个有些不知所措的笑容,我看见一缕怯意夹在她的笑里。

“是小妖吧?”她放下扫帚,过来要帮我扶好自行车,嘿,本地人,不晓得我爸这次花多少钱为自己娶了个本地女人。我把自行车停在屋檐下,我爸这时候从屋里出来了,他变得精神了不少,连皮鞋都穿上了,他的表情也和屋里的陌生女人一样,有些不知所措。我离开家的这个星期,他根本就没找过我,也许连着急都不曾有过,他完全沉浸在他的新婚蜜月里。腰身细长的女人转身进厨房,我听见她刷洗锅碗的声音,面无表情地进了我的房间。我爸跟进来,坐在我的床边,看我翻找衣服,一会儿他说:“她不敢对你不好的。”

“你知道我这几天在哪里干什么吗?”我说。

“你不是去同学那里吗?”他说。

“你知道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吗?”我又说。

他半天没吭声。

“我要钱。”我说,站在幽暗的箱子边。他低下头摸索裤袋,然后抬头看我,“你还要出去?”

“我会回来要学费的。”我答非所问地对他说,我感觉再也无法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关爱了,也许花钱能让他感觉到我的存在。他给了我50块钱,我的口袋里差不多有100块钱,一笔寂寞的巨款。

那年春节我没回家,我把那些钱给了历史老师,我们在他的宿舍过了一个很温馨的年。历史老师还带我到另外一个小县城给我买了一身新衣服,他说过年了孩子要穿新衣服的。我喜欢他把我当成孩子,尽管他每天都会叫我吞服一粒半颗米粒大小的白色药丸,那药会让我早上有些头晕。

大年初一晚上,我们骑单车到大街上,想看看节日的夜晚县城人是怎么过的。那天晚上很冷,不过还是有很多年轻人,一堆堆聚在一起,看到女孩子就朝她们扔鞭炮,惹得她们发出一阵阵尖叫。她们都穿得很光鲜,像高中生一样的女孩子,和她们相比,我只是一个幼稚可笑的小女孩。我紧张兮兮地拽住历史老师的袖子,惹得他直发笑。我们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游荡,甚至窄小的小巷子也没放过,历史老师故意贴着墙壁骑单车,我的双脚几乎就要碰到墙壁上了,我发出一阵阵惊恐而兴奋的尖叫。那天晚上的公园门口热闹极了,张灯结彩,很明亮。那时候的公园还收门票,5毛钱一张,但那晚的公园是开放的,却没有几个人进去。很多年轻人聚集在公园门口,等女孩们经过时朝她们扔鞭炮,很多人站在一边瞧热闹。我和历史老师站在人群外围,我的手插在他的牛仔服口袋里,无论谁看都是一个哥哥带家妹出来瞧热闹的样子。站在人群边上,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被谁盯着,我朝四周望望,没发现一个我熟悉的人。我并不怕被熟人瞧见我和历史老师待在一起,但那种感觉令我不舒服,我的目光在人群中努力搜寻着,终于在一群人的阴影里看见了她——陆嫂子!她穿得很厚,又戴蓝色毛线帽子了,简直不知道她有多少顶蓝色毛线帽子,一条麻花辫子垂在胸前。我们的目光在人群之间曲折相遇了,我愣了一下,然后穿过人群飞快朝她走过去,我心里犹如有一股激流在流淌,巨大的委屈汹涌而来,那个娇小的女人使我有一种亲人般的温暖。

“你在这里?那个男人是谁?”她劈头就问,亲人一样。

我一把捏住她垂在胸前的大辫子,眼泪扑簌而落。

“你没回家吗?”我抽抽搭搭问她,像找到一个失散的亲人。

“没的。”她简单地说,目光依旧寻找那个和我站在一起的人。我的历史老师不敢过来,担心我碰到家里人。

“你住在哪里,我要跟你去的。”我说,担心会被她拒绝。

陆嫂子把我拽住她辫子的手拉下来,褪下我的手套,我立刻碰到她冰凉的手。

“你怎么不在家,你妈回来了吗?”她没答应我的要求。

“我妈不要我了。”我说,第一次在人前承认这个残酷的事实。

她低下头,抚弄我散乱的长发,然后又往我身后望了一眼。

“他是我的老师,我住在他那里,我不想回家。”我对她毫不隐瞒。她沉默了一会儿,告诉我明天中午我们在这里见面。

那天晚上我和历史老师说了很多关于陆嫂子的事,还把我妈离家出走的事情也告诉他,之前我一直说是和家里赌气出来的,其实他早就从本村的同学那里听说我家的事了。

第二天中午我和陆嫂子在公园门口见面,我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子,里面是几件换洗衣服,我打定主意要和她住在一起。

陆嫂子的小屋在一条窄小的巷子里,两边是林立的居民楼房,四五层楼高,抬头只见一线天。她的屋子是一栋居民楼里其中一间带卫生间的单间。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条在县城几乎是公开的皮肉巷子,没有门路挣钱的农村妇女租下某栋居民楼的某一间单间,为来城里长年务工的单身男人和口袋里有几块退休金的不正经的老男人服务……

我坐在她床边,把我的衣服拿出来开心地甩到床上。陆嫂子瘦了很多,原本就小的脸更小了,她戴着蓝色细毛线帽子时,那模样说她是个初一女生都没人怀疑,后来我知道她比我大8岁,那年我14岁,她22岁。她在一个小电炉上给我热饭菜,我看见两副碗筷搁在一张小圆桌上,整栋楼静悄悄的。

“都回家了。”陆嫂子说。她给我舀鸡汤。我从床上挪过去坐在她身边,把手伸进她的胳膊肘里。

“我来和你住吧,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对她说着梦话。

她把一碗鸡汤递给我,我从她的眼里看出她对我们重逢的欢喜。

“行不行呀?”我吹着鸡汤追问她。

“你要上学的。”她绕到我身后,拿下我的毛线帽给我编辫子。

“放假呀,比如现在。我不想回家,我爸又娶了新老婆。”我说,陆嫂子的双手在我的头上停顿了一会儿。

“那要把书读好,读好才能离开家。”她说。

“嗯。”我埋头喝汤。

那天中午过后,我们躺在她的小床上聊天,她一直问我和历史老师的事情,很担忧的样子。然后对我说,她们那边像我这样大的女孩子结婚的也有,她们是没书读,我有,应该先把书读好,不要急着嫁人。我哈哈大笑,几乎要翻到她的身上了,我说我没想嫁人呀。她一下子坐起来,吃惊地瞪着我。

“我只是住在他那里的。”我说。

“你傻呀你。”她戳着我的额头。

她没让我住在她那里,晚饭过后她又叫我回家了,我赌气地收拾散乱的衣服,没跟她说一句话就走了,她紧紧跟在我身后,一直出了小巷子,她才拉住我。她哭了。

“不是不给你住,我那里,不干净。”她说。她很伤心,我一下子心软了。我们在小巷口道别,她不再叫我回家,她知道我一定会回到历史老师那里去的。

很多年后,我对历史老师,这个性情温和的男人依然充满感恩。在他的鼓励下,初二第二个学期我开始非常努力学习,成绩不断提高。此时,历史老师和陆嫂子填满了我的生活,孤岛上的那个家几乎被我遗忘。当初二放暑假时回家,那个女人细长的腰身已经粗壮了很多。

婚后,我一直叫这个和我同床共枕7年的男人为大哥,他比我大15岁,只在他需要我尽妻子之责时,我才模模糊糊感觉到自己是他老婆。我需要他明确的生活目标,安稳地挣钱,有事情时他站在我的面前,我需要这些,我如此害怕一个人面对无常的生活。现在,那种被抛弃的感觉又如此强烈地占据我,这种感觉在我妈离家出走后曾经差一点击垮了我……我软弱的泪水在公子哥面前肆意横流起来,他端一大盘西红柿炒鸡蛋坐在我面前,嘴巴里的吧唧声令人烦躁,板寸头上至少有四种颜色,牛仔裤破洞百出,他22岁了。

“操,你流泪有什么用?”公子哥说,“要砍哪个你说!”街痞子的流氓豪气出来了,如此强悍,这个世界如此强悍。我摸摸我的布包,里面这把骨灰,在举目无亲的异地,如何在这个强悍的世界里活着?二十几年来我一直视如亲人的她,她的悲伤和软弱我又理解多少,包括我杳无音信的母亲,如今她们全都在我的生活里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我换了衣服从房间里出来,开始拖地板。我从来不用拖把拖地板,一桶清水,一块旧毛巾或蹲或跪着,擦拭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地板。这个120平方米的家,我如此熟悉它的每一块地板砖。我拧了毛巾,流着泪开始擦地板。公子哥蹲在我身边,跟着我往后挪。

“啧啧,”他吧唧着嘴巴,“你老公被人挖了吧?”

我忽地直起身,打掉他手里的西红柿炒鸡蛋盘子。

“我操,信不信老子踹你!”公子哥愣了一下,暴跳起来。

我从地上爬起来,冲进厨房拎了把菜刀,公子哥号叫一声夺门而出了,很狼狈地挂一身破洞奔下楼。

我哭了起来,我其实并不想把他怎么样,只是想把菜刀拿给他,想看他怎么对我下手,难道可以随便踹人吗?

屋里安静极了,我把她从包里拿出来,放在茶几上。她从来没来过我家,我邀请数次,她不来。我继续收拾家,扫掉碎瓷片,捡起鸡蛋和西红柿,然后继续跪在地板上擦地。这个房子安放了我7年,我不能使她蒙着肮脏和污垢。

“你会怎么办?”我对她说。

“你为什么不回家?”我问她。

“我想回,你说哪里是我家?”我继续流泪。

我在文化单位上班,可有可无的一个小职员,不和谁好,也不和谁不好。很多同事知道我有陆嫂子这么一位奇怪亲戚,没有任何祖宗血源可追溯。在这弹丸般的小县城里,他们知道陆嫂子摆油条摊,实际上是个半明半暗的妓,有好多个固定的老相好,他们亦女儿亦女人地宠着她,每月给她点钱,令她难以置信地在这个混账地方活着,活那么多年。

整个初三,除了在学校里,我几乎都在历史老师和陆嫂子那里过,初三的复习特别紧,假期被补课占去大半时间,这倒让我高兴,可以不必回那座令我伤心的孤岛。

1995年,我顺利上了中师,我从没想到过此生会有这样的福报,这在我们村成为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我爸忽然有了一个4年后将会有国家工资领的女儿。开学时他摆了好几桌酒宴,我却渡船出岛,找那两个和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却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亲人。我们在一家贵州人开的小饭馆里吃了一顿颇为丰盛的饭,陆嫂子请的。她在我上中师3年后买了一小套旧房,一房一厅,三十来平方米。她毫无忌讳地告诉我,几位老哥给她凑了点钱,加上她的积蓄买下了。小房子布置很简单,锅碗瓢盆饭桌椅和一张木板床,其他没有了。我摸摸她刚刷了白石灰粉的墙壁,很心酸。

中师毕业后,我和陆嫂子的关系又疏远了。我在离县城差不多一个小时车程的乡镇中心小学当一名音画老师。出来参加工作后,我对母亲的想念几乎和她当初突然离家出走时带给我的打击一样,足以击垮我,我不知道这种无端的想念因何而来,也许来自骨肉的本能。关于她的点点滴滴,她喜欢吃的野菜,她努力要融入这个自以为可以安身立命一辈子的异乡,她费尽心思讨好每一个人。发现她几乎没责骂过我,在很长一段时间,我居然对这个本该感恩的女人怀着莫名的怨气,深重的自责和悔恨折磨得我寝食难安。我无数次回家询问关于母亲的一切相关事情,我爸居然也不知道她老家的具体地址。

“她是陕西人。”我爸背着他6岁的儿子,淡淡地说,我感觉他对我隐瞒关于母亲的一些事情,我们为此大吵一架。有两年时间,我没回过那座孤岛上的家。对母亲的思念使我痛不欲生,我一次次回到历史老师那里寻找慰藉。那段时间我的性情变得连历史老师都难以接受,但他默默包容我。有一次他试探着和我说起我们的婚事,我勃然大怒,告诉他死了和我结婚的念头。一年后他有了女朋友,我很平静地接受了。

我多方打听寻找母亲有4年之久,因为事情过去太久,我打听不到半点音信。我在乡下中心小学当了5年音画老师后,文化馆把我调上来画舞台布景。陆嫂子已经不再炸油条,她在菜市场租一个摊子贩卖莲藕,还和一些老不正经的老头来往。好几次我在菜市场买菜,远远地看见她坐在菜摊子,张望来来往往买菜的人。有一次我隔着老远被她发现了,她连忙抓起几节莲藕穿过人群朝我疾步走来。

“小妖,小妖,你等等,等等呀!”她的呼唤声穿过人群追上我,紧贴着我的后背,我赶紧钻进人群里,陆嫂子大概不放心摊子,没再追上来。我在人群里偶然回头,看见娇小的她拿着几节莲藕,极为失望地站在人群里朝我消失的地方张望。其实文化馆离她住的地方不远,步行过去十几分钟就到了。我想到当年关于她和我爸的流言蜚语,对她产生隐隐恨意。

这样恶劣的心情一直到我28岁遇见我的丈夫,历史老师那时候已经结婚了,我好几年没回家,和陆嫂子也彻底断了联系。我感觉自己就是一座孤岛。我在超市买东西时因为疏忽忘带钱包,排在我身后的男人替我解了燃眉之急。后来他说,他在身后看见我的及腰长发,突然心生爱怜。也许我们初见就在彼此心中为对方定位了,他的情感成分里多半当我是女儿或家妹,而我亦是需要他这样的兄长。当初历史老师于我,又何尝不是像兄长?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弄懂了爱情。交往半年后,我从文化馆给我安排的一个杂物房里搬出来,住到他那里。我们领了证,但没举办婚礼。公子哥后来跟我说,我看起来很像白痴,也许就是我的白痴相让我这个后妈在他那里勉强过关了。

一年前,我和陆嫂子又有联系了,光叔来文化馆找我几次,说陆嫂子想见我,她的身体不太好。光叔一直没结婚,不知道他和陆嫂子怎么又联系上了。光叔站在文化馆门外,他老了许多,依然为村人撑渡。

文化馆外有一株很高大的扁桃树,开满米粒大小的淡粉色小花,刚下一场雨,地上满是落花,很多毛毛虫爬在那些落花上。有一只毛毛虫被我踩死了,涂了一小摊黏糊糊的绿色尸水。

“我在找我妈。”我对他说。

他点点头。“你妈那天走得很平常,像去赶集,我没想到她会不回来的。”他说,“陆嫂子很想念你,她身体不太好,她不敢来找你。”我看了他一眼,突然很烦躁,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和这些人搅在一起,我们身上相似的孤独和悲伤叠加在一起后被放大了,我不想再和这些人搅和了。

我淡淡地说:“我有事情要做的。”光叔默不作声,然后走了。

而一年前,我已经开始为我的婚姻忧心了,我丈夫频频向我说一些无聊的谎言,常常几天不回家。我每天下班回来煮好饭,给他发条信息,回家吃饭吗?他有时回信息,有时候不回,只有我和公子哥吃饭。公子哥似乎也觉察到我和他父亲之间出了问题,但我们什么都没交流,对于这对父子,我有些心灰意懒了。陆嫂子又一次成为在我遭遇生活打击时给予我慰藉的亲人。我再一次走进她家里,我们相互望着彼此,什么都没说,然后她就进厨房给我煮汤圆了。她在厨房流泪,我看见她擦眼泪时抬起的手臂,而我倚在厨房门口哭泣。

我流着泪水吃汤圆,她变得更瘦了,脸色隐隐透出一股黑黄,我看见饭桌上散落几板甘草酸苷片,她说没什么,只是累了,肝气不顺。她静静看着我吃汤圆。

“怎么还不生个娃,也许我还能来得及给你带几天。”她说,她的话触及我的隐痛,使我无暇多想“来得及”是什么意思,我的泪水越发汹涌了。她坐在我身边,拍拍我的后背,有一点责怪我。

“结婚也不告诉我。”她站起来,进房间去了,一会儿拿出来一个红色缎子盒子。“这几年想着给你,你总也不来,以为你过得好忘记嫂子了。”她把盒子放在我面前,我打开看见一条金手链,很精致。

“别嫌弃,嫂子给你的嫁妆。”她笑。这条精致的金手链成为我唯一的嫁妆,不是我的父母给的,也不是我曾经身心交付的历史老师给的,而是一个在我生命中不知道扮演什么角色,但对我来说无疑极为重要的女人给的。我坐在那张颜色斑驳的饭桌前,把婚姻里的种种委屈和隐忍向她倾诉,她静静听着,偶尔充满温情地和我对望一眼。倾诉成为我以后往她那里跑的主要原因,我无暇顾及她越来越暗淡的脸色和饭桌上越来越多的药片。有时候去她那里,会碰见光叔,也会碰见不同面孔的老人。我敲门进去,陆嫂子就把他们送走了。有一次我见她气色实在不好,也吃不下饭,想起她爱吃的野菜,特意回到后坡挖了一大把鲜嫩的带给她,谁知她一把扔掉了。她有些羞涩地告诉我,这东西吃了怀不上娃的,如今她不需要吃了。我惊讶地看她好久,她说在她们那边,女娃娃来了初潮后,母亲们都会告诉她们这种野菜的作用。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年前,快要过年时,我给她送去一些单位发的福利,糖果饼干、一箱水果和几包粉丝,还有一副喜气洋洋的对联。她安静地坐在饭桌边看着我把东西搬进来。

“过年你能来陪嫂子吃顿饭,比什么都强。”她笑着说。我感到很心酸,不知道这么多年她一个人是怎么过的。但我没法答应她,忍着愧疚跟她开玩笑:“你还缺人陪吃饭呀。”她也笑起来。我替她关上家门时,站在门外心如刀割。

我要买年货送回孤岛上的家,还要打扫名存实亡的城里的这个家,公子哥的年夜饭也要做好给他,我一次次忽略了最不该忽略的她,负了最不该负的人。公子哥最近变得很沉默,身后的喽啰们不见了,整天闷在家里,我在家时偶尔会可怜巴巴地瞧我一眼,像只受伤的小兽,还突然迷恋上收集各种各样的骷髅玩意儿,整天奔下楼收快递。他网购了大量的骷髅,木雕的、铁的、铜的,有钢笔帽大小的,也有锅盖大的,挂满他房间的墙壁,他置身那堆不可思议的骷髅当中,一天到晚不说话,只玩电脑。我知道他从我包里拿过钱,每次两三百,50块也要过。我知道他并不缺钱,他老子对他一向是开口必应的。他好像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指望我能说点什么。我们很久没说话了。

年夜饭只有我和公子哥一起吃,公子哥闷头吃了很多,还开了冰冻啤酒。

“喝一点?”他朝我晃晃酒瓶。我摇摇头。“你们怎么了?”他问我。我瞧着他,也许该告诉他,他已经不小了,这事也跟他有关的。

“你怎么不问问你爸?”我说。

“我问你呢。”他说。我顿时打消了想和他交流的想法,他说话的口气带有不可置疑的优越性。我望了他一眼,埋头吃饭了。我打算吃完后去看看陆嫂子,不能陪她吃年夜饭,陪她看看电视也能给她点安慰吧。然而我还没吃完,光叔就给我打电话了,说我家里出了事,叫我赶紧回家一趟,他已经在河边等我了。

我爸那天脑出血,医院送得及时,捡回一条命,从此半边瘫了。起因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年三十晚溺水身亡,我爸受不了这刺激,在江边突然晕倒。他在医院住院的时间倒不长,很快就出院了。他歪嘴斜眼,口水横流,然而并非完全无意识。我坐在他身边,他就打盹,我要站起来,他就醒了,费劲地睁开眼睛,朝我颤颤巍巍伸手,拽住我的胳膊。我推开他的手,站起来,他便像坐在麦芒上,使劲扭动他的身体,喊一些谁都听不懂的话,朝我瞪眼睛,我只好重新坐下。我不知道他怎么一下子就黏上我了,继母要给他换掉尿湿的裤子,被他推开了,傻人使蛮力,继母有时候趔趄得要摔倒。不过我也有办法治他,我找根棍子来,在他面前甩了甩,他马上缩着脖子安静了,惊恐地看着我,搭在轮椅扶手上的两只手微微颤抖。他这副样子几乎让我心碎,我们之间冰冻已久的亲情就这样一点点被释解了。我爸最多能忍受两天见不到我,两天后他就开始打那些试图靠近他的人。我在单位和那座孤岛之间疲于奔命,城里的家和陆嫂子那里无暇顾及了。

直到今天,陆嫂子待在我的布包里,很安静,再也不打算离开我的模样,极像我的孩子。

我打算带她回去一次,这是她的遗愿。她老家的地址我从历史老师那里打听到了。他们是老乡,一些话不便和我交流,但他们之间有交流。历史老师给我提供了大概的地址,在我出发之前又找那边的熟人在贵阳等我,我需要带路的人。

“你知道她为什么不回家吗?”我拍拍我的布包问历史老师。这个性情温和的男人不见老,变得更温和了,结婚后学会了抽烟,如今是教委办的主任,他的妻子是一位县领导的女儿,右脚有些轻微地摆,性子也很温和。临去贵州之前,他送我到车站,抽了几支烟后,开玩笑地说,小妖,你一直是个坚强的孩子,一些人与事,你不一定非得理解,但必须面对。我点了点头。我们在车站聊了好一会儿,我几乎就要放弃这趟行程了,他劝了我,该完成她的遗愿,我只好上车。其实已经没必要再去了,真的没有必要,于她,那里也早已不是能给予她庇护的家了。一路很顺利。从贵阳4个小时到县里,县里3个小时到乡里,坐乡里的手扶拖拉机40分钟到了一个叫香杉的屯子。顺利,但并不是说路好走,往屯子的路是人工劈出来的山路,司机一路鸣喇叭,好让迎面而来的车提早知道会车,能及时找块稍微宽敞的地儿避让。一路上我在心里不断和她说话,告诉她到什么地方了,如今是什么样子,问她当年是什么样子。我这一路走来折腾了三天,因为中途得等车。不知道当年她从这里出发到我们那座孤岛,走了多少天。那时候应该没有这条山路,没有拖拉机,乡里也不知道有没有班车到县里,她走过的是怎样一条路,路上是如何挣扎的,我一无所知。

我让陪我的人在乡里等我,他送我上拖拉机时,犹豫着提醒我,要不要买一点东西去,我摇摇头。他好心地笑了笑。

她的父亲叫李逵,母亲叫韦万芳,他们有一对双胞胎兄弟,脸上是一样的表情,满面笑容,开朗,连额头上的皱纹也是一样的,呈一个横着的川字。看起来他们的日子相当不错,都成家了,每人两间瓦房,一对儿女,媳妇们都相当精明,两个老人单独过,也是一间瓦房,都六十出头了。我在不大的村子里转了一圈,看到两栋夹杂在村子中间破败不堪的茅草房,其中一栋几乎坍塌的屋顶破了一个大洞,另外一栋则倒了一面墙壁,站在屋前看见里面长了杂草。她的两个兄弟跟着,说这都是几十年前的房子了,当年我姐还在时村里全是这样的房子。如今这屋人全到外边谋生去了,家也搬走了,只剩祖坟留在村里。我点点头,问他们,当时你们家穷成什么样子?我知道这样问有些刻薄,但还是忍不住问了。穷嘛,兄弟中的一个说,不然也舍不得我姐去那么远的地方。我默不作声,我以为他们不知道,其实他们知道,只有她不知道,当时。在村里转了一圈后回到两个老人的瓦房里,一大家人围着我。

我跟他们说我是广西来的,她是我的家嫂。

“你说是广西来,我就知道了,这女子竟然摊上好人家。”老妇人很健谈,很瘦,脸上棱角分明,嘴唇很薄,刻薄相貌。我不知道我对她的评价是否过于主观,老妇人上下打量我,大概有我这样的小姑,嫂子过得应该不错的。

“当年她挂了电话到乡里,转好几趟才找到我,那时候嘛,连路都是没有的,不方便。她哭哭啼啼说要回来,我一口回绝了,回来我们拿什么还给人家,兄弟俩要吃饭要上学的。感情这东西,处久不就出来了嘛。”老妇人相当得意,老头蹲在她旁边,一直盯着地面,黧黑的脸像雕塑一样硬,你看不出是悲伤还是高兴。老妇人当年大概认为她是要偷偷逃跑回来的,一口回绝异乡求助的女儿,她于是明白了她的宿命。

“如今她好吧?日子好过也不回来瞧瞧她这些兄弟,忘掉爹妈了。”老妇人说,口气有些埋怨,不过神情是欢喜的。

“好的。”我点点头。坐在我对面的是她那对牵挂的兄弟,他们一直笑着看我,很和善的一对兄弟。我无法想象如若我把包里的她拿出来,这一家人会怎么样。

我没坐很久,留下点儿钱就告辞了。两个兄弟一人一边拽住我的胳膊,说家里的女人把鸡杀下了,无论如何也要吃了再走,我还是坚持走了,我吃不下这样的饭菜。

老头跟着我,暴喝一声,把欲送我的老妇人喝住了,也把我吓了一跳,他一直不怎么说话的。他坚持要送我,其实村子很小,出村口上一个土坡,就可到路边等拖拉机回乡里了。和我站在路口等拖拉机时,老头突然蹲到地上抱头痛哭起来,我从没见过老人这么哭过,我看见他慢慢涨红起来的额头和脖子,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最后我把布包递给他,叫他帮我拿着,我到路边一块种油茶的山坡地里去了,在里面抽了三根烟才出来。

我得带她回去,她只想回来看一眼,仅此而已,我不知道这两个地方回哪一个对她更有意义。这个地方,自己亲娘亲手把她卖掉的地方,她只想看一眼,或许,她不愿意再回到这里。

我从老头手里拿回我的布包,拦下一辆拖拉机,上去了。老头踉踉跄跄跟着追几步,朝我挥挥手,我也朝他挥挥手。

我们不再回来了,我们永远在一起。我对她说。

回到家时,我发现衣橱里少了好多我丈夫的衣服,我突然感到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轻松,从此就我和她,也挺好。我平静地走进厨房,想给自己下碗面条。我敲敲公子哥敞着的房门,那里头又增添了不少骷髅,好笑的是他居然弄来颜料,给那些骷髅一律涂抹上阴森森的暗绿色,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转过皮椅,面对着我。

“吃面吗?”我笑着问。好吧,我们即将不再是一家人了,应该客客气气的。

“吃吧。”他点点头。

我进了厨房。我们的厨房装的是欧派橱柜,姜黄色的,不过我并不喜欢蒋雯丽关于有家有爱有欧派的广告,没那么简单的。

我烧开水,把清水面放进去,水再次开时把面条捞出来放进清水里。再重新烧水,水开时把打散放了调料的蛋花放进去,面条放进去,切了葱花末,起锅前放进去,一锅香喷喷的鸡蛋葱花面条就好了。我自己盛了一碗,端到客厅,公子哥从卫生间出来,我听见马桶抽水的声音。

真好,能吃能拉,这孩子不用愁的,青春期叛逆,很正常。

我看见他从卫生间出来,顿时僵住了,他手里拿着那个油亮的琥珀色盒子——她待的盒子——公子哥端在手里,盖子打开,朝下在手上磕了磕。

“你包里的这盒子好看,赏我吧,装我的骷髅们。操,里面是什么鬼粉,你擦脸的散粉吗?一盒骨头渣子!”他朝我晃晃盒子。

我端着面碗,感觉有种急速向下坠的眩晕。

“东西呢?”我无比虚弱地问,抱着一丝希望。

“倒了,马桶抽水冲了。”他说。

我手里的面碗应声落地。我失魂落魄地进了房间,坐在床边。我发现膝盖上的两只手神经质一样抖起来,我握紧了双手,整个人却抖起来。我使劲用双臂把自己箍紧,身体却疼起来,说不出具体哪里疼,手、脚、眼睛,或者别的什么地方,那疼令人五脏俱焚。我有种想呕吐的感觉,冲进卫生间,马上又冲出来,跑进厨房,埋在洗碗槽里红头涨脸地干呕。

我觉得无法再在这个家待下去了,一分钟都不愿。我找来皮箱,心急火燎地收拾衣物。我发现我的东西其实很少,一口皮箱装满,一个大纸袋装进去几双鞋,这个家几乎就没有我的痕迹了。

阳台上那些花暂时无法带走,不过我不会丢下它们的。

那只空骨灰盒我也带走了。

我搬了两次才把皮箱和纸袋搬到楼底下。

是的,我回到了陆嫂子留下的那套小房间里。她的衣物,她用过的饭碗筷子,喝水的杯子,饭桌上散落的药片,都在。我在阳台上发现几团她的头发,她把落发卷成拇指大小的小团子,塞在一个割开了口子的矿泉水瓶里,有好几卷。握着那只矿泉水瓶子,我身上的痛才一点点散去。

我开始收拾房间,把她的衣物收起来,整理好放进我的皮箱里,然后把我的衣服挂进她的衣柜里。这里将暂时是我的家了。

我给我的丈夫发了条信息,告诉他我已经搬走了,若他愿意,随时可以解决他迫不及待想解决的事情。信息发出去后,我感到一阵钝疼从心底蔓延而来,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情宛如数不尽的忧伤。

夜晚已经来到阳台上,我打开屋里所有的灯,还感觉有些昏暗,我打算明天换瓦数更大的节能灯,使屋里更明亮些,尽可能照亮那些阴暗的角落。

我进了厨房,开始准备我们的晚饭,我觉得她依然存在于这间房子里。她叫李寻暖,享年44岁。

原载《青年文学》2015年第12期

本刊责编  杜  凡

作者简介: 陶丽群,女,广西百色人。创作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有小说、散文被各类选刊转载,以及入选年度排行榜。小说《起舞的蝴蝶》改编成同名电影。鲁迅文学院十五届、二十八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

创作谈:隐痛围城的孤岛

陶丽群

文中的岛是真实存在,一座奇特而善于孕育不幸的浮岛。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时,那座岛因为独特的地理环境,在当时拐卖妇女成灾的年代里,简直就是一座无须看守的牢房。廉价的外地妇女被拐来给岛上娶不起本地媳妇的男人当老婆,面对四面环水的村庄,来自全国各地的女人们一筹莫展,没有任何逃跑机会。这些女人从一开始就被打上“物品”的标签,明码标价,买来后用戒备和棍棒强行抹去她们上半辈子的记忆——出生地、父母兄弟姐妹、家乡风俗、口音,等等,强行给她们灌输新的生存规则和生活状态。岛上被拐卖来的女人大多数选择承受伤痛、接受新的生活。在新的家庭里,家人只关心她们是否安分生活、生儿育女,没有人关心她们内心作何感受、有何想法。

一座布满隐痛的孤岛。

李寻暖是极少数的特例,不愿意屈服现实,被拐来之后寻求种种方法试图回到家乡的亲人身边。她秘服草药避孕、私自造船欲偷渡出岛,败露后又和岛上很多男人暧昧不清,故意败坏自己的名声,最后主人家终于对她彻底失望,放她出岛,让她自行回家。然而更大的不幸却在她获得自由时降临了,在她千辛万苦和家里联系上并向家人求助时,却发现导致她被卖往异乡的,不是万恶的人贩子,而是自己的母亲,母亲亲手把她给卖掉了。这个女人在获知真相之后,终于死心塌地在异乡过着半娼半良的非人生活,草草离世。

而“我”的母亲,这个八面玲珑的女人,主动努力融入新生活,自以为可以比同类女人要过得好些,不料却遭遇婚姻致命背叛,最后选择出走,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看不起李寻暖,但和李寻暖最终殊途同归。父亲没有因为“我”失去母爱而给予更多关爱,很快另娶新欢。“我”最亲近的两个人——母亲和李寻暖的离开,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厚重阴霾,在儿女情感上,总是带有恋父般的、想要得到长者爱护的不正常的取向,最终也导致婚姻结束。

一切不正常的开始,最终都导致不正常的结束。

我时常会想,假如李寻暖屈服下来,假如“母亲”也屈服下来,结局会不会更好一点?很快我就发现假设不成立了。世道每一次文明进程,无一不是由少数具有反抗精神、追求自由与爱的有识之士缓慢推进的,也许他们最终没有落得好结果,但他们的精神之光却照亮了前进的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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