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贾晋华
摘 要:此文以考证研究和文学、宗教、性别分析等相结合的方法,重新解读唐代女道士诗人鱼玄机的生平经历和诗歌作品。文中首先提供一个较为翔实可信的鱼玄机生平系年,然后以此为基础,对鱼玄机的诗歌展开文学细读和性别批评。文中通过分析其代表作品,揭示鱼玄机的情感历程、自尊意识及性别觉醒,评价其诗歌风格和成就。论文还批驳了古代至当代一些学者关于鱼玄机为“娼妓”及其诗“淫荡”的偏见。
关键词:鱼玄机;女道士;唐诗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16)1-0031-11
一、引子
唐代女道士鱼玄机(约843-868)的生命历程短暂而富于戏剧色彩:出身于长安都城中的普通人家,成长为美女和著名诗人,当过士大夫的小妾,被离弃后度为女道士,最终以“杀人犯”而被定罪并处死,死后又被谤为“娼妓”。一千多年来,她的生活故事被戏剧化为笔记小说和表演艺术。晚唐五代时的两种笔记集,皇甫枚的《三水小牍》和孙光宪(卒968)的《北梦琐言》,皆记载了鱼玄机的故事。①②在明代,叶宪祖(1566-1641)将她的故事写入传奇戏剧《鸾鎞记》。③在现代,森鸥外(1862-1922)写了一篇有关鱼玄机的短篇小说;④高罗佩(Robert van Gulik,1910-1967)将她塑造为一部侦探小说中的主角。⑤在香港,邵氏公司拍摄了一部以她为主角的电影;在另一部电视连续剧中,她是其中四集的主角。⑥近年来又出现了许多基于她的诗作和生平的文学作品。⑦
鱼玄机有五十首诗和五联断句传世,⑧这使她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的有较多作品传世的女作家之一。因此,从唐五代至现代,她一直是诗歌批评和研究的对象。虽然唐五代人将她的身份定为女道士,许多后代批评家也高度称赏她的诗歌成就,但是从宋代初期至清代有少数学者将她重新界定为“娼妓”,并批评她的作品为“淫荡”。⑨在现代学者的研究中,Genevieve B. Wimsatt 在1930年代即翻译了鱼玄机的诗歌作品,虽然其中渗有众多自由想象。⑩Jan W. Walls未出版的博士论文对鱼玄机的生平和诗歌作了较为全面的研究,以丰富的原始资料编写她的传记,并翻译、注释及评论她的全部诗作。{11}虽然此研究还较为初步,特别是鱼玄机的传记有不少疏讹之处,Walls的论文中包含了一些出色的评述,后来体现于他为《印第安纳中国传统文学手册》撰写的“鱼玄机”条文中。{12}陈文华在其《唐女诗人集三种》中校对和注释了鱼玄机的全部诗作,{13}此集已成为研究此位女诗人的必备书。梁超然有关鱼玄机生平的考证十分翔实可靠,{14}本文在重构此位女诗人的传记时全面吸收其成果。Maureen Robertson在一篇有关明清女诗人的著名论文中简要评述唐代女诗人,对其作品给予很高的评价,但认为她们的作品仍然模仿男性诗人的“女性”声音,还不是女性自己的声音。{15}近年来出现的两部重要的中国女作家选集对入选的鱼玄机作品作了精美的翻译,但却仍沿袭旧说,称鱼玄机为“娼妓”。{16} Jowen R. Tung对鱼玄机的部分诗作进行了女性批评的解读,但也还是从“娼妓”的角度展开。{17}中文和日文学界还有不少关于鱼玄机的研究,但许多论著或将其身份与“娼妓”联系起来并将其爱情诗评判为“淫荡”,或缺乏深入复杂的分析研究。{18} Suzanne E. Cahill关于鱼玄机的两篇论文体现了迄今为止最为复杂的尝试。她沿袭鱼玄机为“娼妓”的习惯形象,但试图“绕过其声名狼藉的诱惑而直接移入其思想的核心”,叙述了鱼玄机做为严肃的道教信仰者及“同性恋”的新故事。{19}这个新故事的代价是误读此位女诗人的众多作品及完全忽略她的爱情诗。
本文旨在推进学界现有的成果,澄清和发现关于这位重要诗人及其作品的信息。文中综合运用传记的、考据的、文学的、性别的等多重研究方法,重新考察鱼玄机的生平和诗歌。本研究首次构建一个相对可靠的鱼玄机生平系年。基于这一系年,文中进一步对其诗歌作品进行文学的和性别的解读,并特别关注于消除关于鱼玄机是“淫荡的娼妓”及“声名狼藉的诱惑”等偏颇批评。此处关键点并不完全在于她是否曾经扮演娼妓的社会角色,而是在于这一角色已经被历代批评家赋予道德含义并被用来贬低女诗人及其诗歌为“淫荡”、“诱惑”等。这种由偏颇的批评话语构建出来的“淫荡的娼妓”的形象久已成为研究鱼玄机的诗歌(特别是其爱情诗)的重要障碍,阻挡了对其成就进行全面深入的理解和评价。许多学者或贬低其爱情诗或完全忽略它们。因此本研究的主要目标在于突破这一形象,以翔实的传记研究证明鱼玄机先为小妾后为女道士的身份,这一身份使得我们得以较为准确地认识其撰于人生不同阶段的诗歌及这些作品中所表达的情感历程。
十世纪的两种笔记集,皇甫枚的《三水小牍》和孙光宪的《北梦琐言》,记载了鱼玄机的生平故事。皇甫枚与鱼玄机同时,并于大致同一时间住于长安兰陵坊,邻近鱼玄机所居的咸宜观。{20}因此,他关于鱼玄机的记叙应是相当可信的,虽然其中也不免有夸张渲染之处。孙光宪生活于约一个世纪之后,但他是一位严肃的学者,他关于鱼玄机的记述应基于较早的资料。遗憾的是,虽然皇甫枚的记叙较长,但他用了大部分篇幅敷演鱼玄机之死的悲剧故事,此外仅提供了关于她的姓名、家庭背景、才学、出家等基本信息;孙光宪也仅以寥寥数句叙述鱼玄机的姓名、才能、婚姻及悲剧结局。{21}由于其有限的篇幅和内容,两种记叙文皆未提供有关鱼玄机的完整传记。
在此两种记叙文的基础上,本研究采用了鱼玄机自己的诗作、与其所过往士大夫文人相关的资料及有关的历史记载等,来重构其生平传记。如同学者们已经指出,在传统中国,诗歌被看成是让同时代及后代人认识诗人的工具,对诗人和对读者皆是如此。鱼玄机的诗篇同样是我们认识这位女诗人的最重要工具。通过细心的、批评的阅读分析,本文考察鱼玄机的情感历程、自尊意识及性别觉醒,评价其诗歌风格和成就,并批驳古代至当代一些学者关于鱼玄机为“娼妓”及其诗“淫荡”的偏见。
二、重构鱼玄机的传记
虽然鱼玄机的生命仅有大约二十五年,有关她的研究论著又已经出现不少,但她的生平事迹仍然存在许多未解决的问题,关于她是否曾当过娼妓还有争论,她的行迹还未出现清晰可靠的系年,甚至连她的名字都还含混不清。本节试图以较为可信的资料和考证解决这些问题。
1. 名和字
《小牍》称鱼玄机的字为幼微,《琐言》则记其字为蕙兰。学者们未曾尝试澄清这些自相矛盾的记载,但简单的语文学分析可以解决这一问题。幼微的“幼”应读为“yao”,与“幼妙”或“幼眇”同,意谓幽微。{22}字面上看,“玄机”意指“深奥玄妙的旨意”,“幼微”意指“幽深微妙”,“蕙兰”意指“兰草/花”。“玄机”和“幼微”皆蕴含道教意旨,并且在语义上相互呼应,符合中国传统的命名规则;而“蕙兰”仅是女子的流行名字。作为普通人家的女儿,鱼玄机不太可能有一个富含道教意旨的名及一个相对应的字。而在唐代,当某人度为道士或女道士,他们一般会被给予新的道教名字。{23}因此,我们可以做出一个合理的推测:蕙兰是鱼玄机的本名,玄机是她度为女道士后的新名,幼微则是与玄机相对应的字。
2. 从都城女郎到士人小妾
《小牍》称鱼玄机为“长安里家女”。“里”指坊里,“里家女”字面上为“坊里人家的女儿”,亦即普通人家的女儿。《太平广记》及其后数种著作引《小牍》,皆称“里家女”。{24}然而,重印于十九世纪的一个《小牍》的版本,却改“里家女”为“倡家女”,意谓娼妓。{25}这一后代的更改未有任何早期的证据支持,很可能是被某位对鱼玄机有偏见的人所改动。但是,这一擅改却成为不少学者断定鱼玄机为娼妓的“有力”证据。{26}
此外,一些学者自由地将“里家女”的“里”字解释为“北里”,亦即平康里,唐时长安的青楼区,或其它相似的娱乐区。{27}然而,“里”未必指称北里或其它青楼区,唐人也从未用“里家女”指称青楼区的娼妓。相反,“戚里”一词被用来指称皇室及其他贵族官僚居住的城区,“戚里女”一词被用来指称皇室或贵族家族的女性。{28}“里家女”及另一个相似的词语“里妇”则被用来指称普通家庭的女性。例如,《阙史》载:“[杜牧]俄于曲岸见里妇携幼女。”{29}此外,由于娼妓们仅居住于平康里中的三条曲巷,“曲”字而不是“里”字,被普遍用来指称她们。她们被称为“曲中”及“曲中诸妓”;当一位娼妓初入青楼,她被称为“入曲”;当一位娼妓被赎身,她被称为“出曲”。{30}
根据《小牍》,鱼玄机“色既倾国,思乃入神”,美丽,聪明,受过良好的教育,尤其具有诗歌才华。《琐言》记她于咸通(860-873)中嫁李亿为妾。{31}李亿于唐文宗大中十二年(858)进士及第为状元。{32}他的李姓及他在科举中的极大成功,皆说明他可能出自世家大族。{33}因此,尽管鱼玄机十分美丽聪明,作为普通人家的女儿,她不可能成为李亿的正妻。许多学者已经指出,在唐代同等地位家族的联姻,特别是世家大族之间的联姻,仍然是十分重要的观念传统;{34}从中唐开始,世族也倾向于将女儿嫁给成功的举子。{35}考虑到李亿可能的世族背景及其在科举上的极大成功,许多大族应会急于将女儿嫁给他。
李亿与鱼玄机相识的最大可能机会则是他于857年至858年间在长安应试时(在唐代每年秋天举子赴京,次年春天应试),或稍早几年(如果他应考过不只一次)。{36}元代辛文房称鱼玄机在十五岁时为李亿纳为妾。{37}如果她于857年约十五岁,她应约生于唐武宗会昌三年(843)。
3. 客寓湖北和山西
鱼玄机有十多首诗篇涉及旅行寓居湖北和山西的经历。根据这些诗篇,学者们同意她在生命中的某段时间确曾旅寓此二地。{38}通过细致分析这些诗篇及结合相关的历史记录,本文进一步将这些旅寓事件系年。从大约858年至唐懿宗咸通三年(862),鱼玄机旅寓湖北,李亿可能在当地观察使府任职。从咸通四年(863)至七年(866),鱼玄机和李亿旅寓太原,李亿在太原尹、河东节度使刘潼的幕府任职。
鱼玄机有数首诗描绘她的第一次旅行。在《江行二首》中,{39}我们看到她在春天时节乘船沿着长江旅行,沿途观赏武昌县、位于江夏县的著名历史名胜鹦鹉洲、位于蒲圻县的鸬鹚港,最后到达汉阳县。在另一首诗《过鄂州》中,{40}她又经历了三个著名的历史古迹:位于钟祥县的石城、屈原墓及位于安陆县的白雪楼。
客寓湖北时,鱼玄机与李亿分开两地居住,但又时时相聚。从她的两首诗的题目,《隔汉江寄子安》和《江陵愁望寄子安》(子安为李亿字),{41}我们知道她抵达湖北后,曾与李亿分住汉江的两岸,也曾独自居住于江陵县。根据她的另外两首诗,《寄子安》和《春情寄子安》,{42}我们知道在此段时间里,他们有时分开,有时团聚。
鱼玄机的湖北之行可能发生于858年至862年,因为在863年,她和李亿已经在山西(见下考)。中晚唐时进士及第者先到地方使府任职的情况十分普遍,李亿也可能在858年登进士第后入鄂岳观察使幕任职。从858年至860年的鄂州刺史、鄂岳观察使为张毅夫,从861年至862年为于德孙。{43}
鱼玄机和李亿在湖北分住两地而又时时团聚的情况,最可能的原因是李亿可能携妻赴任,而其妻拒绝接受鱼玄机与他们同住,因此李亿只好让鱼玄机另住其它地方。另一种可能是鱼玄机并未成为李亿合法的妾,而只是作为“别宅妇”,这在唐代士大夫的家庭生活中也是常见的事。{44}
从863年至866年,鱼玄机和李亿一起住在太原,李亿在刘潼的河东节度幕府中任职。{45}在一首赠送刘潼的诗中,鱼玄机回忆她参与刘潼的宴会的情景,颂扬他在山西的政绩,并表达对他照顾丈夫李亿的感激之情。{46}在一首其后撰写的诗《情书寄李子安补阙》中,鱼玄机说“晋水壶关在梦中”,{47}晋水和壶关皆在山西。在另一首后来撰写的诗《左名场自泽州至京使人传语》中,{48}鱼玄机欢迎来自山西的老朋友左名场,并回忆了她在那里的快乐生活:她和丈夫及其他可能同在刘潼幕府中的朋友一起吟诗,骑马,观赏山景,欢聚宴会。从一首题为《打球作》的诗,{49}我们还看到她甚至有机会欣赏士兵的球赛。{50}鱼玄机和李亿此次得以住在一起的原因,可能是李的正妻未跟随他前往山西任职。
4. 女道士的生活
不幸的是,这种快乐生活维持不久。在咸通七年(866)三月,刘潼从太原移任成都。{51}李亿约于此时携鱼玄机返回长安,在朝廷任补阙。{52}不久,鱼玄机即为李亿所抛弃,度为女道士,居长安咸宜观。{53}根据《琐言》,李亿抛弃鱼玄机的原因是“爱衰”,但辛文房推测是由于李亿正妻的妒嫉。{54}辛文房的推测有两条证据可以支持。首先,在被抛弃后,鱼玄机至少写了一首情诗赠李亿(《情诗寄李子安补阙》)。其次,咸宜观本为唐玄宗之女咸宜公主于762年出家后所居,观中多名画珍玩;{55}其后长安城中士大夫贵族女眷出家多居此观。{56}如果没有李亿的支持,鱼玄机恐怕不可能进入这样一座“贵族”女道观。
有两个理由使我们推测鱼玄机自愿选择度为女道士。首先,道教的思想和实践似乎给予她破碎的心以安慰。在一首大约撰于866年至867年间的题为《愁思》的诗中,诗人试图以道教典籍、实践及成仙的目标安慰自己。{57}在大约作于同时的题为《夏日山居》和《题隐雾亭》的两首诗中,诗人描述了自己自由自在的、富于审美趣味的山居过夏生活。{58}这些诗篇呈现了道教退隐生活的肯定画面,说明这是诗人生活中的一段快乐时间。{59}
其次,在唐代女道士能够扮演活跃的社会角色,而鱼玄机充分了解这一角色所允许的自由。唐代特殊的社会历史和宗教文化背景,以及唐代女道士本身的努力,使得她们得以活跃于社会舞台,成为观主、教师、诗人、乐师等。在道教传统内部,精神的和身体的性实践仍然延续进行,被认为是有效的长生和成仙的修练方式。此类实践使得女道士的情爱和性生活合法化,并帮助形成她们与道士及士人之间的新的社会性别关系。在较大的社会范围中,对于美丽而性感的女神的古老崇拜传统,以及上清道教所形成的降神联姻和存念女仙的新传统,对于道教人物和士大夫文人皆产生了吸引力。女道士诗人们有意地以性感的女神人物做为自己的榜样,以强化自己的力量,使自己成为活跃的、欲求的主体。{60}
鱼玄机充分意识到其作为女道士和“女仙”的自由,以及由这些角色所导致的新的社会性别关系,从而主动地追求她的爱情和欲望。对于她在咸宜观约两年的生活中与几位文人的情事,我们应从这一新性别关系、角色扮演及自我觉醒的背景加以了解和认识。在一首题为《迎李近仁员外》的诗中,鱼玄机用了牛郎和织女的传说故事。{61}这一典故的运用说明她和李近仁(活跃于860-873前后)是情人关系。李近仁约于咸通十一年(870)任礼部郎中,因此他应在此前数年任员外,正与鱼玄机居长安咸宜观的时间相合。{62}在另一首题为《次韵西邻新居兼乞酒》的诗中,鱼玄机再次用了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及另外两个爱情故事:妻子望夫化石和潇湘二女思念其夫舜帝的传说。{63}在这首诗中,诗人不仅公开表达了她对邻居士人的情意,{64}而且扮演了主动求爱的“女神”角色,{65}向对方提出约会的要求。
在这两年中,鱼玄机还曾与两位著名的诗人李郢(856进士)和温庭筠(约812-约870)酬答诗歌。李郢大致在此段时间里任侍御史,温庭筠则于866年任国子助教,皆与鱼玄机居咸宜观的时间相合。{66}鱼玄机有两首与李郢赠答的诗篇,其中一首题为《闻李端公垂钓回寄赠》,{67}诗中用了阮肇遇合仙女的传说,{68}将自己比喻为主动追求的仙女。但是李郢似乎并未对这一追求给予回应。温庭筠是李亿的朋友,{69}后代的戏剧故事将鱼玄机和温庭筠凑成一对,{70}但是从她赠送温庭筠的两首诗中,我们只看到友情,{71}而且也未见到关于二人有恋情的早期记载。{72}温庭筠比鱼玄机年长四十多岁,并以极端丑陋而著称。{73}而根据鱼玄机的情诗,她似乎通常为年轻貌美的士人所吸引,因此二人之间应该仅是朋友关系。
无论她是否满足于女道士的角色,鱼玄机仅扮演了约两年的时间,她的年轻生命即将悲剧性地结束。根据《小牍》和《琐言》所载,在咸通九年(868)元月,由于鱼玄机怀疑女婢绿翘在她外出时与她的情人偷情,盛怒之下将绿翘打死。鱼玄机被捕入监,其间虽然有许多朝廷官员为她说情,但她仍被京兆尹温璋(卒870)定罪,于同年秋天被处死。{74}
一些现代学者试图为鱼玄机辨护,提出关于其谋杀的控诉是伪造的或此故事是编造的,{75}但是他们的说法缺乏任何早期证据。不过,由于《小牍》记载鱼玄机发现绿翘死亡时十分惊恐,故她可能本意为严厉教训女婢,但却误将其杀死。值得注意的是,在唐代主人打死仆人的事件并不罕见,而那些杀人者并非都被判处死刑。例如,房孺复(756-797)杀死其妻的乳母,其妻杀死两个女仆,但房仅被罚贬官,其妻仅被罚离婚。{76}其他曾杀死仆人的官员或其妻并未被法律所判刑,而是在传说中被变成鬼的受害者所处罚。{77}这些例子说明唐代法律对士大夫阶层杀害仆人的容忍,而鱼玄机的立即处死则表明唐代女道士的社会地位仍然十分有限,她们的自由和特权不应被夸大。
综上所考,基于所有可找到的资料,本文首次为鱼玄机的生平事迹作了较为可靠的系年,可总结为表一。
在这些事件中,李亿于858年进士及第,于863年至866年间入太原幕,及鱼玄机于868年的死亡,皆有可靠的历史记录可证。这样,她于866年至868年居长安咸宜观为女道士的时间,不但与她此时所撰写的诗篇及所过往的三位文士李郢、温庭筠、李近仁在长安任职的时间相合,而且也是她在逝世前仅有的两年,故这一系年是相对可靠的。她在858年至862年旅居湖北的时间,除了有她自己的诗篇和李亿的可能行迹为证,也是她的短暂一生中所余下的唯一可系年的时间段,因此也是相对可信的。
我们关于鱼玄机的生平事迹的这一较为可靠的系年说明,她在一生中未曾当过娼妓,她的基本身份是先为士人小妾而后为女道士。如前所述,更为重要的还不在于她是否曾当过娼妓,而是这身份已经被后代学者赋予道德批评的意义。因此,我们的系年考证对鱼玄机生平事迹的澄清,对于解读她那些撰写于人生不同阶段的诗篇(特别是她的爱情诗),以及了解她的情感历程,具有关键性的作用。以下的两个小节将展开这方面的讨论。
三、爱和激情:欲求的主体
由于受“淫荡的娼妓”的偏见性标签的影响,不少学者或贬低或忽略鱼玄机的爱情诗。然而,根据我们的生平系年,鱼玄机的爱情诗大多数撰写于旅居湖北时,所抒发情感的对象是其丈夫李亿。这些诗篇并非“淫荡”,而是深情地表达了她对李亿的强烈恋情,呈现给我们一个主动欲求的主体形象及女性爱情体验的真实声音。
1. 解构《庄子》的蝴蝶
鱼玄机善于将情感蕴含于习见的意象、隐喻、象征及典故之中。在她乘船前往湖北的旅途中,她撰写了两首诗,在其中抒发了快乐的情感和欲望。
江行二首
1
大江横抱武昌斜,鹦鹉洲前万户家。
画舸春眠朝未足,梦为蝴蝶也寻花。
2
烟花已入鸬鹚港,画舸犹题鹦鹉洲。
醉卧醒吟都不觉,今朝惊在汉江头。
第一首诗先以壮丽的大景领起:阔大的长江弯曲流过鹦鹉洲,拥抱繁盛的武昌城。诗人紧接着将视镜缩小,聚焦于一个小动物,将《庄子》中著名的蝴蝶意象翻新出巧。在《庄子》中,庄周梦见自己是一只翩翩飞行的蝴蝶,醒来后感到迷惘,不知自己是蝴蝶还是庄周。{78}鱼玄机关于自己成为一只寻花蝴蝶的梦境创新性地改变了这一古老的隐喻。在中国文学传统中,蝴蝶还是情人的隐喻,而“寻花”是带有性感的传统意象,通常指男子寻求女子或青楼寻欢。由于是鱼玄机自己梦为蝴蝶,“蝴蝶”的性别被改变。这一改变不仅表达了她追求爱情的强烈欲望,而且蕴含了她如同男子一样自由追求爱情的意愿,与第二首诗中描绘她在旅途中对男性文士风度的模仿相一致:纵情饮酒,欣赏沿途风景和古迹,吟诵撰写诗篇等。唐代女子不论是否已婚,大多数主要被局限于家庭的领域。作为地方官员的小妾,鱼玄机得以迈出家庭的局限,获得如同男子一样从京城旅行往南方的自由。她对于亲身经历那些在书中读过的著名历史遗迹而激动,不厌其烦地在诗篇中列举地名;而由于贯注了真挚的情感,这些罗列的地名并不使读者觉得呆板。她如同轻快飞行的蝴蝶一样,快乐地期待很快就能与丈夫在南方重聚;这一激情与她对蝴蝶意象的创新相融合,使得“梦为蝴蝶也寻花”的境界意味深长。{79}《庄子》中那迷惘的、哲学的蝴蝶被解构为快乐的、自由的、性感的意象。“庄生晓梦迷蝴蝶”,《庄子》的作者借此而询问存在的本质和意义,虽然深奥,却充满迷惘;而鱼玄机则肯定地回答:存在是有意义的,梦是美好的,虽然浅显,却富于活力。蝴蝶寻花的梦幻景象本身亦十分美丽迷人。明代诗评家陆时雍和黄周星(约1611-1685)读至此诗时忍不住赞叹:“种情无复余地”,“妖冶之尤”。{80}
2. “蕙兰”渴求爱情
鱼玄机还擅长于运用情景交融的传统诗歌技巧来抒写情感。根据前面的传记研究,她在旅寓湖北时与李亿时而分离时而团聚。在撰写于此时期的数首爱情诗中,她扮演了多愁善感的诗人和忧喜交加的情人角色。
寄子安
醉别千 不浣愁,离肠百结解无由。
蕙兰销歇归春圃,杨柳东西绊客舟。
聚散已悲云不定,恩情须学水长流。
有花时节知难遇,未宜厌厌醉玉楼。{81}
这首七言律诗一开头即抒写团圆后分别的浓重忧愁,以酒浣愁的隐喻有效地表达了诗人的激情。接下来的描绘性对联呈现了一幅芳香和色彩的春天景象,并隐含了她的孤独、失落、失望的情绪:如同蕙兰(也是她此时的名字),她的美丽正逐日消褪;不似杨柳,她未能绊住丈夫。三联灵巧地运用了两个传统意象:浮云被恰当地用来喻指她和丈夫离合悲欢的不确定境况,而绵延不断的流水与其丈夫变易的恩情形成鲜明对照。在与自然景物的交织中,诗人的相思之情真诚而有力地流贯全诗。
3. 爱和焦虑:情感的旅程
下面是另一首寄赠李亿的爱情诗:
春情寄子安
山路欹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
冰销远 怜清韵,雪远寒峰想玉姿。
莫听凡歌春病酒,休招闲客夜贪棋。
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
虽恨独行冬尽日,终期相见月圆时。
别君何物堪持赠,泪落晴光一首诗。{82}
这首七言排律描写一次旅行,将沿途景象与心中激情相融合。诗篇以诗人于寒冷的冬日行走于崎岖陡峭的山路为开端,点出全诗“不愁行苦苦相思”的主题。在次联,诗人继续山行,所见到的每一景物皆加深她的相思之情:清纯的山涧中融化的冰流使她充满怜爱地回想李亿的清逸声音,高寒的峰顶上的白雪使她如同见到他的如玉姿容。此联对偶重迭工整,包括自然景物的并置(冰与雪,溪与峰),官能的感受(潺潺涧水的声音与皑皑雪峰的寒光),空间的维度(低下的涧流和高耸的山峰),以及自然和人物的特质,这些合起来构成耐人回味的张力,并将诗人深爱的、内外皆秀的“王子”投影于壮丽的山景之中。三联自然地转向所思念的丈夫,以细微小事谆谆嘱咐对方:不要耽听凡庸歌女的乐声,不要过度饮用春酒,不要招集闲客下棋至深夜。这些事情是如此细微,只有深陷于爱情之中的人才会给予注意。诗人的情感交织着关怀和担忧:她关心他的身体健康,但也担心他耽溺于酒会歌女。她和所思念者的实际处境形成鲜明对照:她行走于寒冷陡峭的山路,而他居住于舒适放任的环境;这一对照使她的关切和担忧显得格外真挚动人。
由于这种混杂了关爱和忧虑的情感,诗人觉得有必要重申他们的爱情誓言。第四联的信誓旦旦虽然以诗人自己的语气表达,但更主要是向对方的要求。虽然她只用了古老的喻象诸如常青的松树,可移动的石头,比翼双飞的鸟,由于这些喻象也是山行中常见的景物,它们与诗人的旅行相关联,因此而增强了鲜明生动的力量。第五联将当前艰难的旅程与将来幸福的团聚相比较,点明诗人之所以能够忍受所有这些艰苦和忧愁的原因。诗人以这首正在撰写的诗篇结束旅程,在其中融进了她所有的爱情、相思、忧虑、困苦、艰难、眼泪及希望。
此诗描述了一次实际的旅行,但同时也是一次情感的和象征的旅行。这一旅行发生于诗人和丈夫的分别之时。冬天山路跋涉的艰苦经历与分离、孤独、不确定的痛苦感受相对应。诗人不屈服于实际的艰难旅程的意志,表达了她在心理上对丈夫的坚贞爱情和强烈希望。七言排律扩展了的六联诗句有效地将情感旅程中的心理变化交织入实际旅程中的景象变化:爱情和相思(第一、二联),关切和担忧(第三、四联),孤独和希望(第五、六联)。
明代批评家胡应麟(1551-1602)将此诗及鱼玄机的另一首诗列为全部唐宋诗歌中最优秀的七言排律:“余考宋七言排律,遂亡一佳。唐惟女子鱼玄机酬唱二篇可选,诸亦不及云。”{83}这一高度评价或许略为夸张,但此诗无疑是一首杰作。诗人轻松地驾驭中间四联对句,自如地对付自然风格和严峻格律之间的张力。这些对联形成完美的对偶,构造出多重富于意义和情感内涵的配对:自然景象与人的特质和感情,艰难的山路旅行与舒适的放纵生活,眼前的困苦与将来的快乐,等等。诗篇描述的是冬天的旅行,却被题之以“春情”。这看似不合理的题目隐含了诗人的强烈欲望,因为冬天过后即是春天,而“春情”在中国文学传统中历来与爱情和欲望相关联。
如同学者们所指出,在六朝以来的男性诗人的爱情诗中,女性形象被色情化和客体化,成为欲求的对象,美丽动人但柔弱无助,在情感上完全依赖于男性。{84}鱼玄机的爱情诗将欲求的客体转化为欲求的主体。虽然她也在这些诗篇中交织了忧愁、焦虑及孤独,这些情感不再是无助的、依从的哭泣,而是呈现了独立的、自强的对于爱和欲望的主动追求。
四、性别觉醒和自我认可
根据我们的传记研究,在大约866年,鱼玄机在被丈夫抛弃后,选择度为女道士,进入长安城中的咸宜观。从她作于约两年的女道士生活中的诗篇,我们看到被抛弃的痛苦经历和新的女道士身份唤起诗人的性别觉醒和自尊意识。她充分意识到作为女道士所获得的自由和社会地位,并以多情性感的传统女神形象自我强化。她为自己的美丽和诗歌才华而自豪,并肯定自我生存的无比价值,甚至公开表达了对于父权社会强加于女性的不平等地位和机会的不满。所有这些性别化的主观情意皆以娴熟的诗歌技巧融贯于她的诗篇中。
1. “自能窥宋玉”
在著名的《赠邻女》诗中,鱼玄机突出强调作为女道士和“女仙”在追求爱情方面的选择自由: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85}
《小牍》列举此诗的第二联,并称此诗撰于鱼玄机在狱中等待行刑时。《琐言》也列举同一联,但认为此诗抒写的是她在被李亿抛弃后对他的怨恨之情。在编集于五代时期的《才调集》中,此诗题为《寄李亿员外》,并列有另一诗题《寄邻女》。{86}然而,根据此诗内容,《赠邻女》看来是最合适的题目。诗中描写邻女断肠的伤心情感,并以异常的自强劝告安慰她。由于此位女子住在邻居,诗篇显然无需“寄”她。
根据《小牍》,鱼玄机住于咸宜观中的一个小院。故此位邻女应也是住于咸宜观中的女道士。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中称自己十分英俊而有魅力,东邻一位女子经常登墙窥视他。{87}王昌是魏晋时著名的美男子,后来成为南朝乐府诗中年轻女子所追慕的人物。{88}
此诗前三联描写邻女被抛弃后的断肠之情。诗人以美好的自然意象反衬邻女的悲苦心境:明亮光辉的阳光与她的羞怯和眼泪相对比,春天的繁盛与她的倦怠相对比,美丽的花丛与她的哀伤相对比。第二联是传诵千载的名句,以浅白的口语表达出父权社会中一种普遍的现象:男人在婚姻爱情中有权变易不定。这不仅是对邻女的感受的描述,也是诗人自己的痛苦经历的表达。此联正如同陆时雍所评点,以“俚而旨”取胜。{89}
前三首所描绘的邻女形象还局限于传统的男性视角下的无助的、依从的客体对象。然而,在最后一联诗人将这一形象作了彻底的巅覆。她提醒邻女她们作为女道士和“女仙”所具有的选择自由,劝告她摆脱所有忧愁,采取主动的行为,选择和追求所喜爱的男子——“自能窥宋玉”;从而不再忧惧和哀怨被抛弃——“何必恨王昌”!此联清楚地表达了鱼玄机的性别觉醒意识。在传统的中国,这一关于女子可以自由追求自己所爱和欲求的男子的呼声是十分罕见的。它为女性长久深埋的意愿和欲望发出了独立的声音,一扫她们无助的、受辱的、依从的哭泣。黄周星半称赏半批评地评价此诗:“鱼老师可谓‘教猱升木,诱人犯法矣。”{90}
在其它几首诗中,诸如《次韵西邻新居兼乞酒》及《闻李端公垂钓回寄赠》,鱼玄机用了阮肇遇仙、潇湘二女、牛郎织女等典故。虽然这些女神女仙的传说已经被男性诗人大量运用,成为传统的陈套典故,在女诗人特别是女道士诗人的手中,这些典故获得了不同的含义。女道士本身被设想为在将来会成仙,并被唐人称为“仙子”、“天仙”。通过以女神女仙比拟自己,鱼玄机将自己塑造为激情的、诱惑的女神女仙的形象,由此而有权主动地追求自己的爱情和欲望。
2. 卖残牡丹
在一个暮春的日子,鱼玄机在长安见到一些未卖出的牡丹。她为自己的相似命运而感叹,并思考自我存在的价值。
卖残牡丹
临风兴叹落花频,芳意潜消又一春。
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
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
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孙方恨买无因。{91}
此诗的题目一般被读为“卖+残牡丹”,并译为“出卖残败的牡丹”。{92}这是对诗题的误解,与诗的主题相矛盾:“残败的牡丹”如何能被“移根上林苑”,并使得王孙后悔未买?鱼玄机为何会自豪地将自己比拟为“残败的牡丹”?此题的正确解读应为“卖残+牡丹”,意谓“卖剩下的牡丹”或“未卖出的牡丹”。此类句法在唐宋诗中十分常见,例如乔知之(卒690)的诗联:“匣留弹罢剑,床积读残书”;{93}及曹邺(活跃于847-865前后)的诗联:“昨日春风欺不在,就床吹落读残书。”{94}这里“读残书”不是指“阅读残破的书”,而是“读了一半的书”或“未读完的书”。再如许棐(卒1249)的诗联:“仆温携剩酒,邻送卖残蔬。”{95}邻居并非送来“残败的蔬菜”,而是“卖剩下的蔬菜”或“未卖出的蔬菜”。
鱼玄机此诗首句的“临风兴叹落花频”,“落花”并非指牡丹,而是晚春时纷纷飘落的普通花卉,用来点明季节。事实上,牡丹通常在其它花卉飘落的暮春时节开放,如李山甫(活跃于860-888前后)《牡丹》一诗所云:“邀勒东风不早开,众芳飘后上楼台。”{96}因此,首句的落花在诗中为第二、三联中盛开的牡丹起了反衬的作用。
牡丹在中国一直被誉为花之皇后。在唐代,尤其是在九至十世纪间,长安和洛阳两京士人格外喜爱牡丹。暮春时节,牡丹到处开放和售卖,诗人们则外出欣赏和撰写赞美牡丹的诗篇。{97}在鱼玄机的诗中,那些未卖出的牡丹是最出色的:她们的价格是最高的,故无人买得起;{98}她们的香味、色彩及姿容最为优美、高雅、动人。虽然她们未被卖出,这些骄傲的花仍然对自己的价值充满自信,相信将来会被移植入皇家花园。她们最终将自己从失败者转为胜利者:缺乏眼光的王孙贵族将后悔未在还可得到她们时购买。
花是女性的古老象征。这些高尚的、美丽的牡丹可以看成是诗人自己的象征,花的购买者象征那些不诚实的情人,而在唐诗中皇家宫苑总是与天上宫苑成为同义词。与这些美丽的牡丹相似,鱼玄机也是未被赏识和“出售”;也与这些骄傲的牡丹相似,她相信自己的价值:她是无价之宝,只配居住于最崇高的地方——帝王的宫苑或天上的仙境(即道教的神仙世界)。这种自尊自重的、性别化的主体意识在中国古代的妇女史上是十分突出的。明代批评家钟惺(1574-1625)评此诗云:“如此语,岂但寄托,渐说向忿恨上去。千古有情人,所托非偶,便有不能自持以正意。此岂其之罪哉?亦有以使之者矣。”{99}虽然他仍然批评鱼玄机的自尊意识及对轻浮男子的蔑视为不符合“正意”,但是他明显地表示了对她的遭遇的同情,及对她的感情和尊严的理解和赞赏。
这首诗又是鱼玄机写得最多和最得心应手的七言律诗,中二联对牡丹形象的描绘对偶工致而含蕴丰富。此诗还是一首出色的咏物诗。传统诗论对此题材诗歌的要求是既生动描绘所咏之物的外在形相和内在精神,又将诗人或其他人的个性或情感投射于所咏之物。此诗完美地达致此两个目标。诗中不仅描绘了牡丹不同寻常的美丽外貌、香味和颜色,而且传达了她们的高尚品性、精神和价值。更为重要的是,诗中字字皆可读为既指牡丹,又指诗人,花即人,人即花,人花合一,不可分离。
3. 自我肯定
在又一个春天的日子,鱼玄机游览长安城中的崇真观。{100}当她看见新及第进士留在墙上的题名时,一股对于强加于女性的限制的强烈情绪涌上心头。
游崇真观南楼■新及第题名处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101}
在唐代,诗歌是科举考试的最重要科目,士人由此而获得入仕资格。“罗衣”象征鱼玄机的女性性别。{102}她在诗歌才华和政治抱负方面与这些前进士相等,但她却由于性别的原因而被排除在考试和仕途之外。在表面上,她指责“罗衣”或女性性别使得她不能不扮演传统的角色;但是在深的层面上,她发出了“反对性别不平等”及“对强加于她的限制的不满”的声音。{103}这种大胆的、直接的反对在中国妇女史上又是十分罕见的。辛文房高度称赞她能够公开表达参与政治的抱负及对自己的诗歌才华的肯定:“观其意激切,使为一男子,必有用之才。作者颇怜赏之。”{104}
五、结语
在其大约二十五年的短暂生命历程中,鱼玄机扮演了多重角色,但是她不断变化的角色似乎并未使其同时代人感到吃惊。在《小牍》中,皇甫枚对她倾注了衷心的赞美:“色既倾国,思乃入神。喜读书属文,尤致意于一吟一咏。……而风月赏玩之佳句,往往播于士林。”皇甫枚高度称赏她的美丽容貌,高雅兴趣,杰出才能,及出色诗篇。即使记录她杀死女仆的事件,他也未直接谴责她。在两部编选于唐末五代的诗歌选集《又玄集》和《才调集》中,编者韦庄(约836-910)和韦縠选入了一些唐代女诗人的作品,并根据她们的身份而分别称之为“夫人”、“女郎”、“女道士”、“娼妓”等。两集皆选入鱼玄机的作品,并皆称她为“女道士”。{105}从同时代人的记录中,我们看到即使鱼玄机有一个不光彩的结局,唐人仍然承认和接受她作为女道士的身份。
如前所述,第一位否认这一身份的是生活于五代末北宋初的孙光宪。其后有许多传统的和现代的学者持续地重新界定鱼玄机的身份为“娼妓”。虽然即使是传统批评家也肯定和称赞实际的娼妓诗人的文学才能和成就,但是由于对鱼玄机及其他唐代女道士诗人的身份的重新界定往往伴随着“淫荡”的道德谴责,此种重新界定带有明显的偏见。此类偏见的产生可以归纳为四种主要的原因。其一,如前所述,一些学者误读原始资料,将鱼玄机在成为李亿之妾前的早期生涯说成是娼妓。其二,一些学者遵循传统礼法,反对女性追求和表达她们自己的爱情和欲望。例如,陈振孙云:“妇女从释入道,有司不禁,乱礼法败风俗之尤者。”{106}其三,可能是由于宋代以降对于包括女道士和尼僧在内的女性的伦理要求更为严峻,许多学者未注意到唐代特殊的社会历史和宗教文化背景,这一背景为女道士及其社会活动和性别关系提供了相对自由和“合法”的环境。其四,一些学者忽略鱼玄机被其丈夫(还可能被其他情人)抛弃的事实,对她赠送情诗给多于一人的情况严厉加以批评。所有这四个理由皆被本文的传记研究和诗歌解读所反驳。我们的分析研究表明,鱼玄机在一生中从未当过娼妓;她的爱情诗绝大部分赠送丈夫李亿;她与数名士人的交往和情事皆发生于她成为女道士之后,而此类交往和情事由于道教传统的性实践、新的性别模式及女神崇拜的传统而“合法化”。通过消除至今仍然延续的“淫荡娼妓”的评判话语,我们就有可能对鱼玄机的诗歌成就及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作出较为公允的、合理的、全面的评价。
事实上,当传统的批评家去掉其男性中心的偏见时,他们就能够真诚地称赏鱼玄机对“情”的执着追求及其诗歌成就,如前引皇甫枚、辛文房、陆时雍、钟惺、黄周星、胡应麟等人的评语。钟惺甚至高度地称赞她:“盖才媛中之诗圣也。”{107}“诗圣”是赋予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杜甫的专称。当钟惺将这一称号赋予鱼玄机,已经隐含她是中国最杰出的女诗人的意思。这一高度评价可能与十六、十七世纪盛行的对于“情”的崇拜相关联,由此而强调鱼玄机在表达女性的性别化了的“情”的杰出成就。{108}
鱼玄机的诗歌的确代表了女性之“情”的真诚的、激情的表达。她的爱情诗将男性诗人所构造的作为欲求客体的女性形象改造为欲求的主体。虽然她在诗篇中也交织了忧愁、焦虑和孤独,这些情感不再是无助的、依从性的哭泣,而是成为独立的、自强的对于爱和欲望的主动追求。阅读她的诗篇,我们可以感受到她的痛苦经历及女道士的身份所激发的自尊自重意识。她充分意识到这一身份所带来的自由,并以性感女神的特性加强自己的力量。她以自己的美丽和诗歌才能而自豪,肯定自己存在的高度价值,并公开表达了对于父权社会强加于妇女的不平等地位和机会的不满。她的精巧描写和真诚感情超过了绝大多数男性诗人对于女性生活和情感的描述。同时代的男性诗人诸如李商隐(约813-858)还不得不在“朦胧诗”中隐藏其真实情感和欲望。而在清代女性诗歌创作达到高潮时,直接表达女性爱情和欲望的诗篇仍然十分稀少,其时女性诗人的代表者还不得不强调所选诗篇“性情各正”,“无惭女史之箴”。{109}相比之下,鱼玄机对于自己的爱情、欲望及意志的公开激烈抒写的确是不同凡常的。
鱼玄机的戏剧性一生充分地反映在她的诗篇中。除了前面述及的旅行诗、爱情诗、抒情诗、赠答诗、闲适诗、诗体信、咏物诗等,她还撰有其它题材的社交应酬诗,赠送女道士和女性朋友的诗,{110}哀挽诗,等等。她熟练掌握各种古近诗体,特别擅长于七言律诗,往往善于在自然风格与严格格律之间寻求平衡。她擅长于将习见的隐喻、象征、典故、意象翻新出奇,使她的诗篇呈现一种既典雅又自然的风貌。她自如地根据诗歌题材和情感内容而转换风格,虽然一般来说,她的诗歌风格如同山涧流水般自然、清新、动人。
学者们已经指出,在中唐之前,中国女诗人仅有少量诗篇传世,而且她们大多出自宫廷或上层家庭。{111}从李季兰(卒784)、元淳(约卒779)、薛涛(约770-832)及其他可能收于《瑶池新咏集》的中晚唐女诗人开始,我们看见来自社会各阶层的女诗人,包括宫廷女性,上层家庭和普通家庭的妻子和女儿,女道士,娼妓,等等。{112}鱼玄机对女性的“情”的真诚表达及对诗歌技巧的娴熟掌握,使她从这一女诗人群中脱颖而出,成为她们最杰出的代表,并与她们一道共同将中国女性诗歌的发展推向一个新的阶段。
① 李昉(925-996)等编,《太平广记》(北京:中华书局,1961),卷130页922-23引。除非另外标明,以下所引《小牍》鱼玄机条皆出自此本。
② 孙光宪,《北梦琐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卷9页71-72。以下所引《琐言》鱼玄机条皆出自此本。
③{70} 叶宪祖(1566-1641),《鸾鎞记》(汲古阁本)。
④ 森鸥外,《鱼玄机》,收《小说4》,《鸥外全集》(东京:岩波书店,1937),第5卷。
⑤ Robert van Gulik, Poets and Murder(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8).
⑥ 邵氏公司,《唐朝豪放女》,1984;亚洲电视公司,《历代奇女子》,1988,第7-10集。
⑦ 例如,Jean Elizabeth Ward, The Beheaded Poetess: Yu Xuanji, eBook(PDF)by Jean Elizabeth Ward, 2011.
⑧ 陈振孙(卒1261)《直斋书录解题》录鱼玄机诗集1卷(武英殿聚珍本;卷19页29b)。此集今存,题为《唐女郎鱼玄机集》,收诗49首(有数种宋本传世,收于《四部备要》和《续修四库全书》的两种较常见)。钱谦益(1582-1664)和季振宜(1630-1674)从《文苑英华》辑诗1首(《折杨柳》),见其所编《全唐诗稿本》(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79),第71册页245。胡震亨(1569-1645)从《唐诗纪事》中辑断句5联;见其所编《唐音统签》(《续修四库全书》本),卷923页12a-b。《全唐诗》从之;见彭定求(1645-1719)等编,《全唐诗》(北京:中华书局,1960),卷804页905。
⑨ 孙光宪在《琐言》中最早提出此类批评。其后跟随的学者有胡震亨和钱谦益(1582-1664)等。见胡震亨,《唐音癸签》(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卷8页83;钱谦益,《绛云楼书目》(《丛书集成初编》本),页75。
⑩ Genevieve B. Wimsatt, Selling Wilted Peonies(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36).
{11} Walls,“The Poetry of Yü Hsüan-chi: A Translation, Annotation, Commentary and Critique”(PhD diss., Indiana University 1972).
{12} Walls,“Yü Hsüan-chi,”in William H. Nienhauser, Jr., ed., The Indiana Companion to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Taibei: SMC, 1986), 944.
{13} 陈文华,《唐女诗人集三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页95-145。收于集中的另两位女诗人为李季兰和薛涛。{14} 梁超然,《鱼玄机》,收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北京:中华书局,1990),第3卷,卷8页448-53.Dieter Kuhn也撰有鱼玄机的传记;见其Yu Hsüan-chi: Die Biographie der Tang Dichterin, Kurtisane und Taoistischen Nonne(privately printed by Habilitationsvortrag, Heidelberg, 1985).
{15} Maureen Robertson,“Voicing the Feminine: Construction of the Gendered Subject in Lyric Poetry by Women of Medieval and Late Imperial China,”Late Imperial China, 13(1992), 63-110.
{16} Kang-i Sun Chang and Haun Saussy, eds., Women Writers of Traditional China: An Anthology of Poetry and Criticism(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1999), 66-76; Wilt Idema and Beata Grant, The Red Brush: Writing Women in Imperial China(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04), 189-95.另外还有一些完整的或不完整的关于鱼玄机诗的翻译,但这些往往呈现较为自由的意译,例如:David Young and Jiann I. Lin, trans., The Clouds Float North: The Complete Poems of Yu Xuanji(Hanover: 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 1998);Bannie Chow and Thomas Cleary, trans., Autumn Willows: Poetry by Women of Chinas Golden Age(Ashland: Story Line Press, 2003), 77-117.
{17} Jowen R. Tung, Fables for the Patriarchs: Gender Politics in Tang Discourse(Lanham: Row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2000), 182, 205-18.
{18} 例如,小林彻行,《鱼玄机の诗の特质》,《东洋文化》303(1992),页13-26;黄世中,《论全唐诗中所反映的女冠半娼式恋情》,《许昌师专学报》15.2(1996),页39-43;胡蔚,《道教的清修观与文人的白日梦》,《四川大学学报》5(2006),页112-17。
{19} Cahill,“Resenting the Silk Robes that Hide Their Poems: Female Voices in the Poetry of Tang Dynasty Taoist Nuns,”收邓小南、高世瑜、荣新江编,《唐宋女性与社会》(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页519-66;“Material Culture and the Dao: Textiles, Boats, and Zithers in the Poetry of Yu Xuanji(844-868),”in Taoist Identity in Practice, ed. Livia Kohn and Harold D. Roth(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3), 102-26.
{20} 我们确知皇甫枚于871年住兰陵坊,仅在鱼玄机卒后三年,但他还有可能更早即住那里;见《小牍》,卷85页549-50;徐松(1781-1848),《唐两京城坊考》(北京:中华书局,1985),卷2页39。
{21} 两种记叙文皆被译为英文,见Walls,“The Poetry of Yü Hsüan-chi,”45-50;Cahill, “Resenting the Silk Robes,”563-66;Idema and Grant, Red Brush, 190-93.
{22} 见班固(32-92),《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卷53页2423;萧统(501-531),《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77),卷16页228。
{23} 例如,无名氏撰《清河张氏女殇墓志铭》载:“慕道受箓,因名容成。”收陈垣等编,《道家金石略》(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页169-70。
{24} 例如,冯梦龙(1574-1646),《情史》,收《冯梦龙全集》(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第7卷,卷18页656-57;刘于义(卒1748)、沈青崖(活跃于1735前后)编,《陕西通志》(《四库全书》本),卷100页119a-120b。
{25} 《三水小牍》,《缪氏云自在龛刻本》(1891;《续修四库全书》本),卷2页4b。
{26} 例如,Walls,“The Poetry of Yü Hsüan-chi,”54.
{27} 例如,小林彻行,《鱼玄机の诗の特质》,页13,26。
{28} 见刘昫(888-947)等,《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太平广记》,卷491页4032。
{29} 高彦休(854生),《阕史》(《四库全书》本),卷1页20b;周勋初编,《唐语林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7),卷7页624。
{30} 孙棨,《北里志》(《丛书集成初编》本),页4,9,10。
{31} 在唐代,妾通常出自普通良家女子;参看姚平,《唐代妇女的生命历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页160-61。
{32} 梁克家(1128-87),《淳熙三山志》(《四库全书》本),卷26页4b。参看梁超然,《鱼玄机》,页449。
{33} 唐代的大家族中,有著名的赵郡李氏和陇西李氏。
{34} 主要可参看陈寅恪,《记唐代之李武韦杨婚姻集团》,收《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页237-63;David Johnson,“The Last Years of a Great Clan: the Li Family of Chao-chun in the late Tang and Early Sung,”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37(1977): 51-59; Patricia Ebrey, The Aristocratic Families of Early Imperial Chian: A Case Study of the Po-ling Tsui Family(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8).
{35} 参看姚平,《唐代妇女》,页42-53。
{36} 梁超然已经指出这一可能性;见其《鱼玄机》,页448。
{37} 参看梁超然,《鱼玄机》,页448。
{38} 例如:Walls,“The Poetry of Yü Hsüan-chi,”57-66;梁超然;《鱼玄机》,页449-50。
{39} 《唐女诗人集》,页113;《全唐诗》,卷804页9051。
{40} 《唐女诗人集》,页123;《全唐诗》,卷804页9053。
{41} 《唐女诗人集》,页127-29;《全唐诗》,卷804页9054。
{42} 《唐女诗人集》,页129;《全唐诗》,卷804页9054,9049。
{43} 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卷164页2389。
{44} 关于此类“妾”,参看姚平,《唐代妇女》,页148-50。
{45} 刘潼于863年至866年3月任太原节度使;见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卷90页1309。
{46} 鱼玄机,《寄刘尚书》,《唐女诗人集》,页99;《全唐诗》,卷804页9048。
{47} 《唐女诗人集》,页103;《全唐诗》,卷804页9048。
{48} 《唐女诗人集》,页132;《全唐诗》,卷804页9055。
{49} 《唐女诗人集》,页106;《全唐诗》,卷804页9049。
{50} 在唐代,尤其是在晚唐时,地方幕府的官员经常携带小妾赴任,将其正妻和子女留在京城或老家。他们还经常携妾参加宴会。参看姚平,《唐代妇女》,页159;Stephen Owen, The late Tang: Chinese poetry of the Mid-Ninth Century(827-860)(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262.
{51} 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卷90页1309。
{52} 如前所述,在题为《情诗寄李子安补阙》的诗中,鱼玄机回忆了他们在山西的生活。因此,此诗应作于从太原返京后;从题目我们可知李亿此时已任补阙。
{53} 咸宜观坐落于亲仁坊。见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卷3页60。梁超然已经指出,鱼玄机入道之事发生于她和李亿从太原返回长安后;见其《鱼玄机》,页499-50。
{54} 梁超然,《鱼玄机》,页448。
{55} 王溥(922-82),《唐会要》(北京:中华书局,1955),卷50页875。
{56} 钱易(968-1026),《南部新书》(上海:中华书局,1958),页50;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卷3页60。
{57} 《唐女诗人集》,页112;《全唐诗》,卷804页9050-51。此诗另有一异题《秋思》。根据首行所描写的秋天氛围,及诗篇的解脱主题,这一异题似乎更贴切。如前所考,鱼玄机约于866年度为女道士,并确知于868年春天入狱,卒于是年秋天。因此此诗的秋天体验应发生于866年或867年秋天。
{58} 《唐女诗人集》,页124;《全唐诗》,卷804页9053,9051。与上述理由相同,鱼玄机的道教过夏体验应发生在此两年中的夏天。
{59} Suzanne Cahill已经指出这些诗篇体现了鱼玄机从道教获得的安慰和快乐;见其“Material Culture and the Dao,”109-11.
{60} 详细讨论参看Jinhua Jia,“The Identity of Daoist Priestesses in Tang China,”in Jinhua Jia, Xiaofei Kang, and Ping Yao, eds., Gendering Chinese Religion: Subject, Identity, and Body(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14), 103-32.
{61} 《唐女诗人集》,页131;《全唐诗》,卷804页9054-55,9050。
{62} 梁超然,《鱼玄机》,页451。
{63} 刘义庆(403-444),《幽明录》(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卷6页183;David Hawkes, The Songs of the South: An Ancient Chinese Anthology of Poems by Qu Yuan and Other Poets(London: Penguin Books, 1985), 104-109.
{64} 唐代士人常寄居长安道观,包括女道观,如陈可封于796年居华阳女道观,白居易于804年居于同一道观。参看李丰楙,《唐代公主入道与送公主入道诗》,收《幽与游:六朝隋唐游仙诗论集》(台北:学生书局,1996),页293-336。
{65} 从传说中的巫山女神开始,女神常被描述成主动向世俗的男性对象求爱荐枕。
{66} 梁超然,《鱼玄机》,页450-51。
{67} 《唐女诗人集》,页108;《全唐诗》,卷804页9050-51。
{68} 刘义庆,《幽明录》,卷1页1-2。
{69} 温庭筠,《送李亿东归》,《全唐诗》,卷578页6716。
{71} 《唐女诗人集》,页107;《全唐诗》,卷804页9049,9053。
{72} Jennifer Carpenter 已指出此点;见其“Biography of Yu Xuanji,”in Chang and Saussy, Women Writers of Traditional China, 67.
{73} 《琐言》,卷10页78。
{74} 关于鱼玄机打死女婢及被处死的过程,详见梁超然,《鱼玄机》,页452-53。
{75} 例如,David Young and Jiann Lin, The Clouds Float North, x.
{76} 欧阳修(1007-1072),《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卷111页3325。
{77} 《太平广记》,卷129页914-18,卷130页919-24。
{78} 郭庆藩(活跃于1894前后)编,《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卷1页112。
{79} 从诗篇看,鱼玄机是独自旅行的,可能李亿已经先携妻前往湖北任职。
{80} 陆时雍,《唐诗镜》(《四库全书》本),卷48页32a;黄周星,《唐诗快》(1687年刊本),卷16页39a。
{81} 《唐女诗人集》,页129;《全唐诗》,卷804页9054。
{82} 《唐女诗人集》,页105;《全唐诗》,卷804页9049。
{83} 胡应麟,《诗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卷4页301。
{84} 参看 Robertson,“Voicing the Feminine,”69;Grace Fong,“Engendering the Lyric: Her Image and Voice in Song,”in Voices of the Song Lyric in China, ed. Pauline Yu(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3), 107-44; Anne Birrell,“Women in Literature,”in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ed. Victor H. Mair(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1), 200-201.
{85} 《唐女诗人集》,页96;《全唐诗》,卷804页9047。
{86} 《才调集》(《四部丛刊》本),卷10页7b。
{87} 宋玉,《登徒子好色赋》,收萧统,《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75),卷19页9b-11b。
{88} 吴兆宜(活跃于1672前后)、程琰编,《玉台新咏笺注》(北京:中华书局,1975),卷9页387;郭茂倩(活跃于1084前后)编,《乐府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75),卷85页1204。
{89} 陆时雍,《唐诗镜》,卷48页30a。
{90} 黄周星,《唐诗快》,卷10页28a。
{91} 《唐女诗人集》,页101;《全唐诗》,卷804页9048。“路”,集作“露”,此据《名媛诗归》(卷11页10a),《唐音统签》(卷923页8a)及《全唐诗》改。
{92} 例如,Genevieve Wimsatt的书题为Selling Wilted Peonies.
{93} 乔知之,《哭故人》,《全唐诗》,卷81页878。
{94} 曹邺,《老圃堂》《全唐诗》,卷593页6881。此诗亦归属于薛能(卒880),《全唐诗》,卷561页6511。
{95} 许棐,《田间》,收《梅屋集》(《四库全书》本),卷1页19a。
{96} 《全唐诗》,卷643页7377。
{97} 李肇(活跃于785-829前后),《唐国史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卷2页45;段成式(卒863),《酉阳杂俎》(北京:中华书局,1975),卷19页185-86。关于中晚唐时咏牡丹诗的讨论,参看Owen, The Late Tang, 453-58.
{98} 可联系白居易的《秦中吟·买花》:“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全唐诗》,卷425页4676。
{99} 钟惺,《名媛诗归》(《续修四库全书》本),卷11页10a。
{100} 崇真观建于开元中(713-756),坐落于长安新昌坊。见宋敏求(1019-1079),《长安志》(《四库全书》本),卷9页66。
{101} 《唐女诗人集》,页111;《全唐诗》,卷804页9050。
{102} Tung, Fables for the Patriarchs, 211;Cahill,“Material Culture and the Dao,”104-11.
{103} Birrel,“Women in Literature,”209;Idema and Grant, The Red Brush, 195.
{104} 梁超然,《鱼玄机》,页452。
{105} 傅璇琮编,《唐人选唐诗新编》(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页672-82,946-63。
{106}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19页29b。
{107} 钟惺,《名媛诗归》,卷11页3。
{108} 关于明代情崇拜的讨论,参看Kang-I Sun Chang, The Late-Ming Poet Chen Tzu-lung: Crises of Love and Loyali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1), 11;Dorothy Ko, Teachers of the Inner Chambers: Women and Culture in Seventeenth-Century China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18, 68-112。
{109} 完颜恽珠(1771-1833),《国朝闺秀正始集》(1831年红香馆刻本),页2a。
{110} 鱼玄机撰有一首酬三位姐妹光、威、裒的诗,此诗是对她们的一首联句诗的次韵(《唐女诗人集》,页134-37;《全唐诗》,卷804页9055-56)。从诗题及诗句可知,她从一位客人那里获得此诗,但尚未见过她们;根据她们的诗,她想象地描绘了三姐妹的美貌、情感及才华。Suzanne Cahill将此诗解释为表达鱼玄机的“同性恋”情感;见其“Material Culture and the Dao,”102-26。这一解说是不恰当的。中晚唐时,女性诗人之间(或女诗人与女读者之间)出现了较多诗歌酬赠。与鱼玄机此诗一样,这些酬唱诗篇超越了家庭的范围,表现了女性作家和朋友之间的友谊和情感纽带,并赞美对方的美丽和才能。此类酬唱皆与同性恋毫无关系。有关此方面的详细讨论,参看Jinhua Jia,“Yaochiji and Three Daoist Priestess-Poets in Tang China ”, Nan Nü: Men,Women and Gender in China(13)2011, 242-43.
{111} 主要可参看Chang and Saussy, Women Writers of Traditional China, 15-85; Birrell, “Women in Literature,”205-207;Idema and Grant, The Red Brush, 1-198.
{112} 参看Jia,“Yaochi ji,”205-43.
(责任编辑:庄园)
Re-reading Yu Xuanji
[Macau] Jia Jinhua
Abstract: By combining textual criticism with literary, religious and gender analysis, this article re-interprets the life experience of and poetry by Yu Xuanji, a woman monk and poet in the Tang Dynasty, by providing an informative and reliable biography on her and, with that as the basis, conducting an intensive reading and gender critique of her poetic work. An analysis of her representative work helps reveal Yus journey of feelings, consciousness of self-respect and gender awakening, with an evaluation of her poetic style and achievements. The paper also refutes the prejudices, by scholars ancient and contemporary, that regard Yu as a‘prostituteand that her poems are‘obscene.
Keywords: Yu Xuanji, woman monk, Tang poet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