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晨
(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100081)
身体的医学化:中西医学的身体观
陈国晨
(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100081)
中西医学持有的不同的身体观,决定了两者在进入身体、构建疾病、如何治疗等方面存在着显著差异。从医学与药学、诊断空间、技术控制三个方面对中西医学的身体观加以比较分析,认为以人为对象的中医和以疾病为对象的西医应该打破既定的身体观范式,向多元化视角拓展,回归到医学人文精神中来。
身体观;中医;西医;人文精神
自20世纪70年代起,有关身体医学化的研究逐渐成为社会学、人类学和女性研究集中关注的主题。之所以出现这种趋势,主要原因在于现代化进程推动了医学对个人身体及社会实践的干预,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社会问题向医学问题转变的态势[1]。近些年,国内学术界也开始了有关身体人类学、社会医学化的研究。事实上,作为具有完整理论体系的中西医学,自从诞生之日起,他们的实践对象就是人类的身体。身体并不仅是生物的、社会的、文化的、历史的,而是他们的浓缩与集合。正是身体多元属性之间的复杂性,使得学界在取得了一些研究成果的同时也存在着研究上的藩篱。不同的是,身体本身所具有的多元性决定了中西医学不同的身体观。
无论是中医还是西医,作为医学理论体系他们都包含着医学与药学两个向度。在日常的诊断中,医与药是治病救人不可分割的两个方面,但就学理层面来看,医学是一种社会资源,作为人类的医学服务事业,它的公共性更为显著。患者可以进入医学这一公共资源机制中,寻求医生的帮助进而治疗疾病。相对于医学来说,药学的公共性较低,更多的是一种私密性,无论是药品还是医药处方都不是患者可以轻易涉足的领地。药品本身是作为一种器物,单向地从医生流通到病人,对于病人来说,来自医生的器物在某种程度上是医生权威性的化身,而医药处方更是医生私人的后花园。正是由于医学与药学所拥有的不同特点,外加中西医理论体系的不同使得中西医学在医学与药学两个方面具有不同的身体观。
1.1 西医药学的身体观
西医的身体观自西医诞生之日起就深深地烙上了身心对立的二元论观念。在西方的哲学体系中,从苏格拉底、柏拉图到笛卡尔,身心分离的二元身体哲学观深深地影响着医学研究的每个方向。在这种身体观的影响下,西医喜欢把事物从相关的语境中抽离出来加以认知,先进行现象的分离,然后从现象到现象进行逻辑推理,认为人体是一个闭合而自足的生物系统。西医一直把疾病从病人的身体中分离出来,单独地对疾病本身进行理化检测、医学推论和药物治疗,它始终采取这种分离原则。疾病是独立于身体存在的、独立于病人的,疾病是仅限于个人的身体之中的,而非社会现象;这种疾病可以简化为细胞、分子水平的物质障碍,与个体混乱的社会关系无关;它的症状存在于显微镜和试管之中,而不存在于病人身体的不适和叙述之中;治疗疾病需要的药物是药物学理论下的物质,而不是民族医学中的治疗仪式或其他治疗手段[2]。因此,西医的身体观中从来只有身体与意识的分离,只有疾病本身而忽略了病人的感受。
同时在身心二元对立的观念下,西医开始追求生物化学、药理学的发展,在生物医学的眼中身体只是疾病的载体,通过研制标准化、分子化的药物让这些大分子化合物准确进入患病组织治愈病痛。西医认识的人体更像是一台机器,疾病只是机器某个部件的功能障碍或零件损坏,医生们从孤立的疾病症状出发,归类疾病类型,寻找发病机制,观察理化的检测数据进而开出药方,似乎很少重视病人对于自身病情的叙述,重视身体而忽视心灵。病人的身体在医生的眼中只是一组检验的数据与图片,医生和病人之间的桥梁不是言语而是介质化的身体。
1.2 中医药学的身体观
中医学是在古代阴阳五行等哲学理论基础上形成的一种认知疾病、诊疗疾病的体系,看重实践经验的积累和诊断心得的总结。由于受到朴素哲学观、思辨哲学观的影响,中医把人体视为宇宙与自然的结合体,人体本身是一个小宇宙,身体是生命意义的原点,以自身的运行系统去映射宇宙发生的机制。中医的身体不局限于肉体本身,而是将身体视作一个开放的系统,在自然领域认为“人身小天地,天地大人身”,在社会领域强调人与国家同构。这样一种超越性的身体观,使得中医学不仅超越了疾病本身,而且达到了未病而治的状态,将身体置于整个宇宙中,身体向宇宙生成,修身、齐家、治国的大身体观应运而生,所以《文子》曰:“不在于人而在于身,身得则万物备矣。”另一方面,中医的身体观强调人体对于生命的感悟和对自然的体验。如《周易·系辞下》云:“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以类万物之情。”古人通过身体的俯仰姿态来把握对自然万物的体验,同时把一些自然观念应用在人体上,如,古人认为自然界是天圆地方,因此人的头圆脚方;天上有日月星辰和风雨雷电,因而人有五官和七情六欲;地上有九州,人有九窍,中国有十二条山川河流,因而人有十二条经脉等,中医这种以身验之,又验之于身的行为体现了中医学的身体既是可能的,又是现实的。
药物方面,中药药性理论的形成与发展是与中医身体观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从《神农本草经》为代表的形成期,到魏晋南北朝的发展期,至唐代以后,以《新修本草》为标志中药学已经形成了较为完备的理论体系。金元时期,以缪希雍为首的“本经复古派”运用五运六气与中药药性的辩证关系来治疗疾病,更是集中体现了天地一体观、天人相应观的身体理念[3]。如刘完素在《素问病机玄病式·药略》中写道:“借药物一气之偏,以调吾身之盛衰……善假物之阴阳,以变化人身之阴阳也。”此外,中药学在中药命名、归属、功用、用药原则等方面始终遵守着中国古代哲学观的指导,以“阴平阳秘,精神乃治”为目标,注重调整身体的阴阳平衡。
法国哲学家莫里斯·梅洛·庞蒂(MauriceMerleau-Ponty)把空间分为三种:身体空间、客观空间(对象化的空间)和知觉空间[4]。从中西医学诊断空间的角度来看,西医的诊断空间是物的对象化空间,仅包含了身体空间和客观空间。受到身心对立二元论影响的西医,倾向于把病人的身体对象化。首先,生物医学把人的身体分为不同的循环系统,每一个循环系统包含不同的组织器官,进而研究每个组织器官在身体空间中的位置以及所起的作用,以此来定位疾病产生的位置。其次,生物医学在身体空间这个层次上对身体进行拆解,进而通过分科来对整体的诊断空间进行分解,在客观空间的层面上把诊断空间分成独立的、无关的空间,用来安放身体的不同部分。这种分科方式的拆解,使得医生在面对疾病时所处理的是碎片化的分科空间,是承载疾病的人体组织和器官。最后,这种标准化的分科诊断空间,在国家政治意识的控制和推进下,成为了医疗制度中规制的诊断空间模式,成为了国家针对大规模人群推行的一种标准化模式,它虽体现了西医规范的行政系统,但也隐喻着身体成为了国家政治对象化空间的一部分。
相比西医而言,中医的诊断空间是知觉交互空间,不仅包含前两种空间模式还包含了知觉空间。在中医看来,病人的身体不仅是一个单纯的物理对象,还是能够和医生本人的身心进行互动沟通、相互感知的体验对象。中医并不是像西医那样对身体拆解进而处理疾病,相反,它把诊断空间视作一个身心关系整体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医生不仅处理患者身心的理性关系,还处理身心的情欲关系。在中医的全科诊室中,医者通过个体对个体的方式进行身体整体的接触。医生与患者之间进行亲密的交流沟通,通过望闻问切这种整体接触的方式获得介入性的疾病症状,再对患者进行疾病的揭示和阐释,一方面让患者深感得到了医家的理解,另一方面让患者了解自己的病情,获得了心神和心身上的缓和,从而得到了身体上的安宁。
克里斯·希林认为,以现代科学为基础的技术,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影响身体生成意义的主要因素。技术化的身体出现,不仅主张我们所在的工作环境和其他环境里的身体越来越受到技术支配的影响,而且这种生产性技术与知识都在向身体的内部进行移动、侵入,试图重构和控制我们身体的构成内容[5]。就身体而言,中西医学技术仅是我们探究身体的方式,不同的是,不同的技术会让我们对身体有着不同的感受。克里斯·希林所说的技术是指现代科学技术,在此借用希林的技术概念加以引申,推广到医学诊断技术和医生干涉身体采用的针刺技术。
3.1 脉搏测量与脉诊
日本学者栗山茂久在著作《身体的语言——古希腊医学和中医之比较》中详细地探讨了古希腊和中国古代对于脉搏的认识和诊断技术。在西方,医生是通过测量脉搏来体察心脏的跳动,脉搏是舒张和收缩的语言,大小、快慢、强度、节奏、规律与混乱是它的组成部分[6]。这种测量的经验发展到今天,已经转化为技术的产品来替代人的经验性技巧,如血压计,它不仅可以测量脉搏而且还可探知血压高低。从医学史的角度来看,西方也是存在类似于中医脉诊之类的触诊,只不过在笛卡尔身心二元论的影响下,作为追求一种客观知识的西方医学认为这种因人手感受而存在的触诊是一种不可靠的、因人而异不可复制的知识。西医的脉搏诊断技术虽然告诉医生的是心脏跳动与血压高低的数据,实际上它是追求一种外在表征的、有明确迹象的、心脏动脉被压迫式介入和干预式抗争所反映出的动脉垂直起落的节奏表象。类似脉搏诊断的这种技术化,使得西医理论和知识体系通过技术简化得以快速发展和普及,在占领了更多空间的同时也获得了更大的权力与社会认可。进一步西医通过标准化技术来干预人类的身体,让不同的身体被数字化成同一种身体语言的机器,身体的赛博格化趋势日益明显。
跟西医的脉搏诊断相比,中医的脉诊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中医里的脉象重视的是人体中血与气的流动而不是心脏的跳动次数,中医认为人的身体是随着周围环境的变化而改变,因此脉象反映的是身体作为一种载体的个人与环境的关系。中医的切脉看似是在测量人体脉搏的跳动,实则是去感受血气与皮肤平行流动的关系。切脉有寸、关、尺三个脉位,当医生把手指轻轻放在病人右手腕的“寸”位上时,可以判断出大肠的情况,而相邻的手指则测得胃的情况。若稍加用力,则这两只手指又可个别探知肺与脾的健康情形,于是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的按压之下,共有六种脉位,而两个手腕合起来则有十二种[6]。实际上,切脉只是中医四诊中的一种诊断方式,从这个例子中可以看出,中医通过脉诊查看脉象从而了解身体的心脑、脏器等症候是非常复杂的。中医就是通过这样知觉交互的方式来体察身体的变化,以医生的身体为知觉实践的主体,通过脉诊的介入方式了解患者的身体情况,这是直接的知觉方式,是身与心的实践活动的展开,是身心一元观的体现,对比西医“数字化身体”的概念,这里中医的身体可以称为“技艺态身体”。当医生的手指在患者的手腕处一搭,随着寸、关、尺三处皮肤和血气的平滑起伏感受到患者生命的流动,这种手工技艺已经超越了医学知识本身的局限,成为了两个生命之间的交流桥梁,融合了两个身体之间的知觉空间。
3.2 西医与中医的针
西医的针是一种中空型的针,可以通过针把药物输送到患者的体内。作为一种运输物,针是药物与身体的中介,针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它的针管流淌到病人体内的药物。虽然针的背后有一系列医学理论和技术实践的支持,但针是否扎入身体的血管,除了实践技能的问题以外,还有身体解剖学的知识体系。同样输送什么药物,不仅有实践的问题还有面对不同疾病采取什么治疗的西医理论思考。身体由于针的介入,身体本身此时也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借身体为载体存活的病毒和细菌,它们是否因为针运输的药物而被杀死或者吞噬。按照现象社会学的观点,这里的身体是一种在场的缺席,虽然客观存在却被西医视而不见,身体此刻演变成了一个平台、一个背景。这种现象学的思考,可以使我们清晰地看到,在医学知识与身体之间,以西医之针为代表的现代科技是知识与身体之间架构的桥梁。
中医的针是一根银质的实心体,以针具刺激穴位,同时用艾条在穴位上燃灼,来达到调理身体、治疗疾病的目的,中医常常将这两种方法结合运用,称为针灸。中医之针的针法非常丰富,能根据不同的身体要求,有着不同的使用方法,比如穴位的深浅、不留针与留针的时间长短,以及是否要结合灸法,这种实践观下的中医针法,是针与身体相互在场的证明。这里的针虽然也是一种工具,但是如何运用是要参考患者的身体情况而采取不同的针法,这里患者的身体是主动的身体,针在中医师的手中变成了一种激励身体、调理身体的工具,是医生的技艺与患者身体的中介,此时身体不仅在场,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发挥着主体性的作用,无论对于针来说还是对于身体来说,两者都不可缺席。
总体来看,身体在不同的场域中所具有的不同意义,反映出了中西医学不同的身体观。中医是一种以人为对象的医学,而西医是一种以疾病为对象的医学。在这两种不同的身体观视野下形成了两类技术,一种是关于人的技术,一种是关于疾病的技术。因此在中医的眼中,身体是有神、有心、有境的;而在西医的眼里,身体是无神、无心、无境的。然而由于身体本身的复杂性、多元性使得人的技术发展缓慢,而疾病的技术发展突出。但笔者认为无论哪种科学技术,他们都应该回到注重关怀人的本身这个目的上来。
[1]Bryan S.Turner.The new black well companion to social theory[M].West Sussex: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9:517-520.
[2]陈国晨.“脉诊”和“解剖”——中西方医学文化比较研究[D].合肥:安徽大学,2013.
[3]杜文斌,张杰.中药药性理论与古代自然哲学观[J].辽宁中医杂志,2004,31(3):253.
[4]冯雷.理解空间:现代空间观念的批判与重构[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53.
[5]Chris Shilling.The body in culture,technology and society[M].London:Sage Publications Ltd,2004:173.
[6]栗山茂久.身体的语言——古希腊医学和中医之比较[M].陈信宏,张轩辞,译.张轩辞,校.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23-24,3,11-13.
(编辑:翟春涛)
M edicalization of the body:traditional Chinese and western medicine′s view of the body
Chen Guochen
(School of Ethnology and Sociology,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081)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and western medicine have different view on body.There are so many significant differences in how to enter the body,construc of disease and treat the sickness.From medical and pharmaceutical,diagnostic space,technology and control to analyze on Chinese and western medicine′s view on the body.Traditional Chinesemedicine,to people as the target,and westernmedicine,to disease as the target,should break down the barriers,in order to return to themedical humanistic spirit.
view on the body;traditional Chinesemedicine;westernmedicine;humanistic spirit
R2-03
A
1671-0258(2016)01-0065-04
陈国晨,博士研究生,E-mail:chenguochen1989@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