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鑫业]
麦子这个愣头青
[何鑫业]
麦子是个愣头青。
麦子不欢迎鸟,所以长出芒来。芒,是愣头青的一个典型符号,表示拒绝,不能通行,就像禁行标志。麦子忘了,鸟的喙可以伸进麦芒。鸟也明白,这个该死的麦芒,还是增加了它的啄取成本,也增加了它不劳而获的负罪感。
鸟的负罪感来自鸟在游手好闲的时候,麦子在疯长。鸟在生儿育女的时候,麦子也在疯长。鸟的爪子勾在枝头上娱乐、唱歌,寻欢作乐的时候,麦子还是在疯长。鸟私下里对麦子的议论是,这厮绝对是有毛病的,即使没有病,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广场”癖,只知道辽阔,不知道享乐。
一般情况下,麦子成年前必须长芒,锋芒毕露气势汹汹——成年了嘛,理应长出一些虚张声势毛发怒张的东西来,人不也是如此吗?这时候,麻雀、黄雀、山雀以及所有喙短于或者等于3厘米的鸟,都开始远走他乡,避之不及——鸟是学过成本学的,鸟心想,等你灌完浆长出好吃的麦粒要好久,能不能伸进去吃到还两说,不是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振翅一飞,告辞了,不陪了,走吧。
麦子窃喜,麦子落得清静,麦子甚至有些志得意满,因为它的麦芒政策是个阴招,所有喙短于3厘米的鸟都远走高飞了,所有喙长于3厘米的鸟,又不屑于这小小的麦粒。于是,很久很久,除了一只鹰在上空盘旋,整个三四百公顷的麦地里,天人合一,空无一物:麦子的露水是麦子自己的,麦子的花粉是麦子自己的,麦子的穗浆是麦子自己的,麦子的整个恋爱怀孕产子顺利生下小宝宝的全过程,都是麦子自己的——这与柏拉图说的守候和梭罗的瓦尔登湖多么接近。
而且,麦子是个愣头青,绝不仅仅因为它的青色,而是因为它的脾性。麦子的脾性是,你只要让我十月份入土,入长城以南的土,我就能长出好麦子。你只要让我连成片,连出一个东西南北中,我就能长出好麦子。你只要让我不知就里地疯,包括不要管我疯得是不是像麦子,我就能长出好麦子。
麦子所说的好麦子,是说,它是面粉的母亲、馒头的亲爹、包子的祖父、烙饼的奶奶。你想一想,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每一个横的直的斜的烟筒里,每一口大的小的铁锅里,如果没有麦子可以理解,如果没有面粉,那简直是不可思议!如果没有面粉,那简直不是人间而是幻境!因为,没有面粉就没有饺子,没有家,没有炕,没有亲朋好友,没有宴席。没有面粉就没有馒头,没有笼屉,没有一大锅的热水,没有热气腾腾的锅沿和灶头。
说起灶头,想起母亲在灶火下做馕,想起用面粉的做馕过程简直就是在做一张麦田的地图,坑坑洼洼,膨松凸起——想一想吧,到了冬天,整个中国,尤其是北方,一个有门帘子的家,没有一根擀面杖一张撒了葱花的大饼怎么行,是不是这个情况?到了冬天,整个中国,尤其是南方,一条有小吃的街,没有一只火炉子,没一大锅葱煎包子怎么行,是不是这个情况?
况且,没有面粉的日子怎么过?没有面粉的日子算日子吗?没有面粉还能有嫁娶吗?没有嫁娶还能算人间吗?无酒不成席,无面粉不但不成席,还不成日子呀——所以说嘛,没有面粉不是吃的问题,没有面粉就很难弄明白,这世道究竟是繁花似锦还是衰草丛生,究竟是牡丹盛世还是梨花乱世——在某种程度上,一个时代,幸还是不幸,还真的由面粉决定。
我说过,麦子是愣头青,麦子被人们夸赞的时候,麦子是浑浑噩噩的,一无所知不算,还心怀不满。麦子的心怀不满主要是,麦子不喜欢被人叫作麦子,它有自己的名字禾,麦子不喜欢自己的果实被人食用,十分反感总是不让它的后代发芽,麦子甚至反感人们总是把脱过粒,去过皮,磨成粉的麦子称为麦子。
这样说吧,在人类历史上,首先是麦子面粉馒头,然后是白酒饺子馅饼,它们都是麦子做的,酿的,它们前者300天管饱,后者64天管醉,剩下一天不吃不喝种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