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军庆
那一年,焦之叶决定就此宅在家里了。这是一个突然发生的匪夷所思的决定,当时他二十六岁,从是否适合隐居的年龄来看,他确实还太小。焦家住着私房,坐落在幸福县城的府河岸边,此处名叫马坊街,是先前船家起坡的地方。街巷里铺着青石板,前朝的繁华早已不着痕迹。焦东升的房产是由祖上传下来的,一个坐北朝南的院落,前门临街。后面一间正屋,两间厢房。厨房在院子西侧,搭着间小屋子。院子里有一株栀子花树,栀子花树长成灌木形状,枝杈纷披。地上潮湿,但是凉爽。
焦东升看着儿子往屋里搬行李。焦之叶刚从武汉回来,他已经大学毕业了。不多的行李由一辆的士送回来,焦之叶在搬运衣物、书籍和电脑时并没有显示出异样。看着他大大的喉结和硬硬的胡茬,焦东升想到儿子也长成男人了,内心顿时感到欣慰。东西堆放在院子里,焦之叶给了车钱,的士一溜烟开走了。车走了焦之叶还跑到门外往巷子两头瞄了几次,然后惊慌地关了院门。在家时焦之叶住着西边的厢房,正屋后面的小间存放些杂物,兼做客房。父母则住在东厢房。西房稍小,十几个平米,东房最大,差不多有二十二三个平米。焦东升和潘桂花正帮着他往屋里拎东西,焦之叶却客气地拦下他们。
他说,“商量一下,”他确实是这么说的,语气相当客气。他望了一眼父亲,又望了一眼母亲。“商量一下,”他说,“我想住东房,能不能和你们换过来?”
焦东升没明白儿子的意思。他不是刚回来吗?还没进屋呢,换什么房,他不是得出去工作吗,难道要长住家里?潘桂花一向灵活,她说,“就算临时住,儿子想住宽敞些就让他住吧。”
焦之叶说,“你们也住习惯了,都住了几十年。如果不愿意换也可以,我能将就。”焦之叶这是在用激将法,他想住得偏一些,是不是就可以离他们远一点?
“没关系,换吧换吧。”潘桂花说。
焦东升稍有些迟疑,潘桂花暗中掐了他一把。老头子虽脑瓜木讷,却一向顺从。知道老婆的意思了,便默默地照着做。三个人闹腾了好半天,才将屋子换过来。东边的东西要挪到西边,西边挪到东边。从武汉拖回来的东西也都安置妥当,焦之叶走进房间,咚的一声关了房门。房门这一关上,再就很少打开。焦东升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下午五点已经过了三分。
“毕业了,”潘桂花搓着手,“真不容易,到底毕业了。”
“下一步该是他找工作。”焦东升说。“以前大学生可以分配工作,现在都得自己找。”
“分配工作,那都是哪年哪月的事了。你别急着把他往外推,我跟你说。回家了,就让他好好歇着。”
“可他是男人了,你看看他的喉结,看看他的胡茬。”
“男人也让他歇着。”潘桂花心疼儿子。
焦之叶读了两次大学,大学的门他进过两所。第一次他考上了武汉某名牌大学,读到大二时因挂科太多被劝退学。高中时期著名的尖子生到了大学竟中了魔,一下子松懈下来,不光沉溺网吧,还经常夜不归宿。面对这种局面,家里像塌了天,焦之叶却很淡定,他在家里把自己关了整整一年。那一年焦东升和潘桂花特别着急,他们担心儿子得了不好的病。在熟人和邻居面前,他们抬不起头来,自认很丢脸。儿子幽闭了自己让他们摸不着头脑,他照吃照喝照睡,就是不出门。找不出别的原因,没有失恋,也没有其他创伤,唯一说得过去的理由就是被劝退学。焦之叶从小到大都是人人仰慕的好学生,怎么会被扫地出门呢?打击是不是太大了?有一天焦东升碰到邻居老黄,老黄正在吃油条。老黄喝了一口豆浆,神秘兮兮地对焦东升说,“你可要注意了,按说焦之叶早过了叛逆期。叛逆期一般出现在初中高中。他都读了两年大学了,说不定是别的毛病。要么是抑郁症,要么是——说句不客气的话,现在的毛病稀奇古怪,可别是同性恋。”老黄是烟草公司的政工干部,在马坊街算是有文化的人。他上班时没多少事做,经常上网,因此见多识广。听了老黄的话,焦东升全身都凉透了。他说,“这可怎么办好?”老黄想了想才说,“你莫逼他就是。”
也有人跟潘桂花说,“不能使蛮法子。你一使蛮法子,就把他逼入死胡同了。悠着点,你儿子绷得太紧,谁要再加上一把劲,他肯定就得嘎的一声绷断。”
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关心这事。夫妻俩听了这么多明白人的建议,心里慌张起来。懂得千万千万不能刺激他,得由着他自己疗伤。不训斥他,不说过头话。孩子比老人金贵多了,他们像瓷器一样脆弱,稍不小心就碎了。两口子可不想把自己的儿子弄碎,他们无法想象焦之叶成为一堆碎片。尽管退学了,家里却没有人责怪他。不仅不责怪,还像照顾孕妇一样照顾他。给他吃好的,炖鸡汤给他喝。尽量不发出哪怕稍大一点音量吵着他。保护儿子的睡眠,由着他好好休息。虽然很在意他的前途,却从来不去烦他。父母如此宽厚实在少见,他们整整容忍了他一年。但是好心终归有好报,就在第二年,焦之叶结束闭关,走出幽闭之地。那一天,正好是一年前他把自己关起来的同一个日子。那时候他还住在西房,没人知道这一年时间他都干了些什么。可能是他终于想通了什么,悟明白了什么。或者单纯就是不好意思,他这么做于他自己倒没什么,对父母真是天大的折磨。他不能再伤害他们,焦之叶主动提出,他要复读备考。读一所像样的大学对焦之叶而言实在是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他们从小就被灌输,考大学是他们自己必须对这世界做出的一个交代。于是他又进了县一中。他读书本来就聪明,没人读得过他,结果重新考上了武汉另一所名牌大学。为这事老两口庆幸不已,他们相信自己做得对,从悬崖边上把儿子又拉了回来。当焦之叶从西房走出来说要复读时,父母俩竟有些感激涕零。儿子还是有良心,他不会把他们永远置于黑暗里。泪水糊上他们的脸,看不到光亮的苦日子终于熬出头了,天晴了。那是一道坎,过了那道坎,焦之叶居然一鼓作气读完了大学。他再也没有挂过科。一朝遭蛇咬,井绳还是井绳,不用担惊受怕,不用担心井绳跳起来像蛇那样再来咬你。那一年的幽闭在老两口心里是道伤疤,疤痕闭合着,他们胆战心惊地期盼着不要再被揭开。焦之叶果然揣着毕业文凭回来了,并顺利读完了大学,这会儿他住在东房。
东房有一扇窗,窗户临河。从窗口能看到府河岸边的杂树,河中的流水。早年的府河无比清澈,污浊是后来的事情。清晨从河面升起的薄雾夹杂着恶臭,那种气味在薄雾消散了很久之后依然滞留在空气里。闻到恶臭谁都知道这味道来自府河,气味飘向哪里取决于风向,随着风向的变化它在城市上空四处飘荡。府河成了一条臭水沟,也不再宽阔。到了枯水季节,细瘦的水流愁肠百结。
焦之叶站在窗前,他现在倒没有看风景的心情,而是纠结于怎么利用这扇窗。房间这么个结构布局,谁都会把写字台搁在窗边。写字、看书、玩电脑都会视野开阔。焦之叶恰恰纠结于这个,他不想看外面。在窗前站了很长时间,焦之叶心烦意乱,随后他做了决定。写字台仍搁在窗边,但不靠墙,墙与写字台之间留一空档。他把凳子放在空档间。也就是说焦之叶坐在窗下,但他的背正对着外边。这样摆放写字台,挤占了更多房屋空间。看上去它不像是一件家具,更像是房屋中间突兀出来的障碍物。焦之叶肯定是刻意为之,故意这样摆放。他坐在凳子上,双手放在写字台面。一眼望过去,此时焦之叶的目光还很锐利——对面即是墙壁,墙壁那儿竖着书柜。房屋内部尽收眼底,如果目光呆呆地直视前方,事实上焦之叶正是如此,看着的也就是那堵墙壁和书柜。那么他左眼的余光还能看到屋角的床,床上堆放着衣服、杂书和电脑U盘。焦之叶不愿意把床铺弄得整洁,床在本质上接近于墓穴,睡眠与死亡只有一墙之隔,至于隔墙是否有耳则是另一回事情。这当然是焦之叶别出心裁的想法,于是把床弄得越凌乱便越有安全感。凌乱的床上更有人间气息,你只是去床上摆渡一下,绝不会去而不归。右眼的余光能看见门,门通往正屋。但是大多数时候门将不大会打开,它密闭着,像是砌在墙里面。
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说到这间屋子,是因为在好多年的时间里,它几乎就是焦之叶的全部世界。这间屋子包裹着焦之叶许多年,它囚禁焦之叶,或许到了后来又变成焦之叶囚禁它。他们彼此守望,又彼此厌弃。而现在,故事刚刚开始。
电视机搁在正屋。焦东升和潘桂花坚持收看《新闻联播》,每天《新闻联播》几乎成了他们的生物钟。看完这档节目,他们才会出去锻炼。焦东升走路,潘桂花去跳广场舞。主持人正在播报国家领导人出访的消息。焦东升说,“我忍不住了。”说着,他使劲拍打东房的门。咚咚咚!焦之叶明明就在房间里,偏就不开门。
“你为什么一定要拍门呢?”潘桂花说。
“我就烦他关着自己。”焦东升说,“没病他也会关出病来。”
“拍门不能解决问题。”
“有什么办法?我就拍。”
门被拍得山响。沉寂之后,门缝里塞出一张纸条,焦东升捡起来看了。焦之叶在纸条上写着,“有事吗?”
妈的,我当然有事!
焦东升继续拍门。不再是拍,变成了捶。他双手握成拳头,又捶又擂。两只脚轮番着猛往门上踢。门上发出嘭嘭的撞击声。“有事没事你关着门干什么?快把门打开!”
“你不怕丢人?”潘桂花上来拉他,“你不怕丢人我还怕呢,别招惹得邻居们过来看热闹。”
焦东升让潘桂花拉得踉跄了一下。门里又塞出一张纸条,“有事说事,别跟门过不去。”
儿子的冷静和冷漠像棉花,你拳头打进去没有用。或者像水,你把拳头打进水里去试试看。劲被卸掉了,力没了。第三张纸条再次塞出来,“你们锻炼去吧,《新闻联播》快结束了。”
扭过头去看,果然已经结束,接下来是天气预报。很明显,儿子就是不想理他们,也不想开门。他关着自己,只在上厕所和吃饭的时候才出来。然后他没日没夜地独处着,要么是他的旧病复发了,要么是他又得上了什么新的怪病。以前他不是关过一年吗,接下来他还会关多久?夫妻俩找不到答案,也看不到尽头。真够让人揪心的,焦东升打算推心置腹地和他谈一谈,焦之叶却不给他机会。住在一个屋子里也尽量不和他打照面,拒绝交谈。他出来上厕所总低着头,吃饭也一样,他低垂着头是为了不和他们的目光对接。无论多么忧心忡忡,你的目光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的脖子或脑瓜顶部,看不到他的眼睛。说什么话他都不接话茬子,就像是个聋哑人。实在逼得急了,也只是“嗯”一下,或者“哼”一下。他吃饭细嚼慢咽,挑三拣四,不说话不看人。读什么大学啊,居然还读了两个,实际上读成了废物。焦东升不甘心哪,他时时刻刻想着要把儿子撵出去。撵出去让他参加工作,做什么都行,拿多少钱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出去,他不能总宅在家里。一个大活人,大男人总宅在家里到底算怎么回事?但是焦之叶懒得跟他说话,他往外递纸条。
“你看看。”焦东升抖着纸条,一并夹在一个夹子上。那夹子原本夹着电费水费和有线电视费等等收据,从收到焦之叶第一张纸条起,焦东升一张不落地归拢来,全夹上。这会儿已经有好大一摞,夹子有些吃不住劲,不大夹得上了。这个夹子是蓝颜色,旧物,上面的颜色渐渐脱落。焦东升细心,他准备再买几只新夹子回来。
“这就是儿子,他长着嘴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可是他用纸条和我们说话。”
焦东升有很强的挫败感。挫败感是块石头,在儿子学成归来那天就压上心头了。他学成归来之后就缩在屋里了,决不出门。焦东升无法理解,从此那块石头再难搬掉。
“走,我们锻炼去。”
潘桂花说着,拉起焦东升就走,潘桂花担心他们父子俩出现正面冲突。焦东升年轻时脾气火爆,他在马坊街居委会工作了一生,后来就在那里退休。行政上这要算是最基层,跟农村里的村委会差不多。如果不是脾气坏,他有好几次提拔机会,能够往上走。比如提拔到城关镇委会去,或者提拔到先前的商业局。这几次提拔之所以无疾而终,全因为他在关键时刻和领导吵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都是些拈不上筷子的鸡毛蒜皮。焦东升吵过就忘了,领导倒是记得一清二楚,临要走时又把他卡下来。磨到老了脾气倒是磨好了不少,可潘桂花还是怕他一旦发作就收拾不了,每每见势不妙,便想办法分散他的注意力。焦东升把走路当锻炼,他沿着府河走。先往上游走,过解放山大坝,到河西。再往下游走,过府河大桥,回家。一圈走下来,估计要花一小时多一点时间,早晚各走一圈。走路时,焦东升在口袋里揣只小音响,边走边听京剧,他喜欢马连良。听京剧可以磨性子,焦东升天天磨,终归把性子磨没了,老婆一拉就跟着走。潘桂花却不走路,她锻炼的方式是到河滨公园跳广场舞。河滨公园就在解放山大坝的下面,两人要在一起走上一截路。通往公园的路上摩肩接踵,县城里的人这时候都出来了。因为无处去,于是都集结在这里。焦东升打开音响,马连良开始唱京剧,环境太嘈杂了,把音量调到最大也无济于事。焦东升不得不把小匣子掏出来,举在耳边。
到了外面,两个人走着走着就像是路人。潘桂花人虽老了,身段却不错。她在环卫部门工作,也就是扫大街的。环卫部门容易出劳模,每个地方都这样,也都有,潘桂花却一直是落后分子。做不了劳模的原因在于她嫌脏,干活拈轻怕重。扫地若是遇到脏东西她会捂住口鼻,或干脆蹲在地上呕吐,这臭毛病一生都没改变。本来有段时间领导有意培养她当劳模,她是城里的女人,真做了劳模,上台作报告时,稿子能念得更清爽,更顺溜。戴上大红花,拍出来的照片登在报纸上也会更好看,咱环卫工人还可以是这等模样。可是潘桂花太不争气,稀泥根本糊不上墙。有几次安排好了,让她作一下秀,用手去掏堵塞的下水道。记者们摆好了架势在旁边拍照,更高一级的领导也站在边上等着和她握手。掏一下下水道有什么要紧,又不是油锅。是油锅你也要伸啊,是屎你也要扒啊。她偏就掉链子了,还没开始干活,当场哇一下吐了出来。像个丑陋的醉鬼,或者像个妊娠反应强烈的孕妇。秽物从她嘴里喷出来,喷出老远。她捂着肚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领导面露愠色,拂袖而去。记者也面面相觑,背起相机走了。他们嘀咕着,不明白一个好局咋就让她给搅黄了。如果当上劳模,潘桂花可以到处巡回演讲先进事迹,稿子宣传部的人都已经替她写好了。演讲结束,环卫局还计划把她抽到办公室,就让她搞宣传。这事一环套一环都安排好了,天生怕脏的潘桂花可以从此不再扫大街,可惜的是被她自己搞砸了。如此说来,潘桂花真是小姐心丫环命。她怕脏却只能干最脏的活,有机会离开偏又自毁前程。
潘桂花做了一辈子清洁工,退休后竟爱上了广场舞。由于身段好,平素里又爱好舞蹈,潘桂花在广场上找到了感觉,多年来她一直在前面的台子上领舞。所谓台子,白天只是广场上走路的台阶,到跳舞的时候它分明变成了炫目的舞台。潘桂花仿佛是在舞台的聚光灯下表演,享受着万众瞩目的荣耀。她跳得特起劲,比以前干工作更认真,更任劳任怨。即使患上感冒,有点小病小灾也根本不在乎,扛一扛就过去了。望着下面跟着她一起扭摆身体的人群,望着周边闲逛着的游人,恍若是在梦中。潘桂花感叹这一生算是白过了,她真正有意义有尊严的生活是从退休开始的。以前上班时终日捂着口罩,说是讲卫生,其实潜意识是害怕被人认出来,扫大街毕竟很丢人啊。自从领舞后,口罩那是绝不再戴了,不是害怕认出来,而是生怕别人认不出来,出人头地的感觉真好。
焦东升在广场上和老婆分手,他从那里上坡,走上解放山大坝。多年前这条河流被拦腰截断,建起了小水电站。这条河流在它的上游和下游曾经无数次被截断。大坝在拦截河水的同时变成了一座公路桥,晚上大坝和上游的河面暗黑一片。焦东升回头望去,广场上游人如织,灯火通明。这一小块地方有着畸形的繁荣和奢华,就像是吊在小城脖子上的一块玉佩。焦东升把小匣子装回口袋,现在可以清晰听到马连良苍凉的唱腔,不用再举在耳边。也只有在这时候焦东升才会心静如水,他听着京剧,脑子里过电影似的过一遍《新闻联播》当天的所有内容。过《新闻联播》和听马连良一样,也是他走路时的习惯,他不让自己闲着。
夫妻俩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过着这种日子,虽不是太惬意,但安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天天有点小盼头,有点小喜悦。如果焦之叶一切正常的话,日子会像府河一样细水长流。可是焦之叶不正常,和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他大学毕业不出去工作,不去找事做。整天关在家里,闭门不出。真是令人讨厌。焦东升不明白他关在屋子里都在干些什么。他的儿子过着谜一样的生活。他为什么不能走出来呢,走出来就那么难?
《新闻联播》结束后,他们全都出去锻炼,对焦之叶来说这才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光。他体会到一种近乎通透的自由,打开东房里所有的灯。即使是他们不在家,他也不进到别的房间去。就待在东房,窗帘拉上,关着才觉得安全,没人才觉得自由。一个人独处最踏实,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的,焦之叶并不清楚。他想过这个问题,可是没法深想,他只想自己一个人,不要外人。不要!这样子安全。否则就不安全吗?是的,不安全。不安全的感觉会让人喉头发紧,让人窒息。排斥所有人,即使父母亲,无论跟谁在一起他都会不自在。没办法,要人的命啊。只有离开他们,离开所有人,才会好起来。焦之叶发现自己成了这样一个人,安全要紧吗?当然。只有关着,只有囚禁才会安全。
囚禁的房间太小,他却能在里面自得其乐。没事找事做,无聊有无聊的好处,越无聊越兴致勃勃。从无聊当中获得满足,并能沉醉其间那可是一种能力,是与生俱来的能力。虚度光阴,把无聊过得花样百出。焦之叶有这种能耐,无聊在他手上是一把折叠扇,哗一下打开,再哗一下收拢。他把衣柜里叠好了的衣服一件件在床上抖散,又一件件折好,重又放回衣柜。这是件细致活,需要漫长的时间。好在焦之叶有时间,他手上变换出兰花指,把衣服折出各种形状。折成风筝,折成灯笼,上衣的袖子和袖子打上结,裤管跟裤管缠在一起。或者,折成某种小动物。他经常以叠衣服来消磨他的想象,消磨一分一秒的时间,他的想象无穷无尽,时间也无穷无尽。衣柜里摆放着的衣服因此奇形怪状,他把很多时间都花在这里。打开衣柜,它的上层有可能飘着某个国家的国旗。但它并不真是国旗,它只是有着旗帜的形状,他把衣服扯开,故意绷成旗的样子。至于它的中层和下层,有的衣服叠成了动物,有的叠成了风筝和灯笼,还有冬天的厚衣服,被他折叠成了某种一眼就能认出的塔,还有的干脆折叠成了电视机或冰箱。折叠这些东西需要技术,更需要耐心,焦之叶在床边一待就能待上很久。他在较劲,顽强地跟时间较劲,就让时间从他手上一厘米一厘米地磨掉吧。
有了那些不同形态的衣服,再把一些不起眼的小物件塞在里面,塞在各个缝隙里。小时候用过的铅笔头、铰笔刀、佩戴过的小像章、书签和一只撕掉了耳朵的长毛绒兔子。还有图钉、硬币、蒙着绿锈斑的铜钱、线绳和票根。它们本是破烂,可是藏匿起来仿佛变成了珍宝。几粒豆子、大枣。收藏小物件,从那上面回想往事。在衣服里掏掏摸摸,过一段时间再重新清点,重新归类。焦之叶乐此不疲,重复,不停歇。旧宅子里老鼠多,老鼠也参与进来了,它们在夜间成群结队地钻进衣柜。以前它们的活动场所多半在厨房,在院子阴暗的墙角里。但是衣柜现在吸引了那些嗅觉灵敏的老鼠,里面的东西对它们就像是诱饵,却又没有危险,没有陷阱。它们钻到衣柜里,把它们喜欢的细碎物件偷回巢穴,或者就在那里面构筑它们的临时行宫。焦之叶在睡梦中也能听到老鼠的声音,它们的爪子摩擦衣服面料,嚓嚓嚓嚓。嚓嚓嚓嚓,特别像是时间的声音。
折叠完衣服,再磨蹭一下别的事,大约到了晚间十点,焦之叶又要精神抖擞地准时坐到电脑前。他雷打不动地要在这个时间回到网上的家里去,和他的妻子琴见面。琴棋书画梅竹兰,焦之叶在网上一共娶了七个妻子,还有三个情妇两个红颜知己。他在网上妻妾成群,活得像个贪官,甚至像个皇帝。把家安在不同的城市,焦之叶因此拥有各种不同的身份。他一会儿是这个,一会儿又是另一个。这一个是哪个?另一个又是哪个?确定是什么?不确定又是什么?对焦之叶而言,不确定性中其实隐藏着确定。他的生活可以在他的躯体里面,也可以在他的躯体外面。
琴真实的名字叫苏有琴,七个妻子中焦之叶最宠爱她了,和她在一起的时间也最多。他们注册结婚的地方在第027城市第7区,家安在第48大街第9巷百瑞景小区。他的家是一栋独立别墅,门前有翠绿的草坪。小区紧邻博尔赫斯咖啡馆,里面终日坐着诗人、画家、疯子和吸毒者。清闲时焦之叶会进去喝一杯,他目不斜视,喝完就走。咖啡馆旁边有一家名叫削铁的酒吧,酒吧老板爱好天文学。最初这里活跃着一群天文爱好者,他们摆弄望远镜,谈论星辰。时光流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另一群通灵爱好者逐渐占领了这里。他们是一些可以随意在阴间走动的人,能在阴阳两界传递消息。天文爱好者于是烟消云散,早没了踪影。老板忧愁地坐在柜台上,终日想着那些消失了的同伴。通灵者公然在酒吧招揽生意,许多人跑进来和他们讨价还价,他们收了钱便把活人的话带到阴间去。如果要把死人的消息带回阳间,还得再另收一份钱,根据消息的重要程度,价码也会不同。焦之叶每次回家或者出门,都会看到削铁酒吧的门口排着长队。第48大街的拐角处有一座教堂,焦之叶正是在那里和苏有琴成婚。教堂里有唱诗班,童声如同天籁。
焦之叶读大学时对武汉是排斥的,或者换一种说法,武汉对他是排斥的。每次清晨时分进入武汉,在高架桥上行驶,过武汉二桥,都能清晰地看到整座城市沉陷在雾霾里。高楼林立,影影绰绰。近处的楼房像是被推到了远处,不真实,朦胧一片。他对武汉无比隔膜,身在此地却像是在别处。那时候焦之叶就想,如果在武汉的上空,在云端之上还有另一座武汉那会怎样呢。两座武汉城,一座在地上,一座在云上。云中之城。也许每一座城市的上空都有它的云中之城,那不是它的倒影,那是另一种现实。焦之叶想要这样,希望能这样,在地上能不能生活或者生活得怎么样,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在云上面生活。他的这一愿望最终在网络中实现了,云中之城的第027城市恰恰就在武汉上空,它正对应着武汉。换句话说,027城就是云上面的另一个武汉。焦之叶正是在这里和苏有琴结婚,她叫琴,他有了琴夫人。
苏有琴的确是武汉人,家在东湖边的湖光村。村里的土地都被占了,苏有琴住在还建房小区,这个小区叫欢乐星城。欢乐星城在省公务员小区对面,他们家得到了好几套还建房。苏有琴是农民,突然间变成了城里的富人。她和老公无地可种,也没地方捕鱼,从此以出租房屋度日。老公无所事事,没日没夜天天出去打麻将,苏有琴就在家里上网。她和老公没有孩子,不能生育却又找不出原因。焦之叶坚持认为那是因为空气和饮食,他说,你在那样的环境中呼吸,又成天吃着那样的东西,怎么可能怀孕?你没有得上怪病就已经很不错了。
幸福县和云中之城有不同的时间,两地之间的时差大约为四个小时。在幸福县晚上十点的时候,正好是云中之城的下午六点。焦之叶此时上网,出现在云中之城那里刚好到了下班时间,他可以回到第48大街百瑞景小区。专职司机开车送焦之叶回家,第一次送的时候琴夫人问他,怎么你也有专职司机了?焦之叶说当然有,我都是厅官了,那还能没有?琴夫人后来请了佣人,焦之叶问她,你怎么请来了他们?琴夫人说,你是厅官啊,当然要和你的身份配套呀。这时焦之叶从车窗里看到削铁酒吧的长队一直排到小区这儿,那些人手里握着大把大把的钞票,嘴里疯狂地叫嚷着什么。他们迫切要见到通灵者,把他们的消息带到阴间去。通灵者事实上拥有了把握灵魂的能力,他们正做着无本万利的生意。如果这些人突然爆发骚乱,这座城市毫无疑问将陷入瘫痪。焦之叶害怕看到这种景象,他暗中希望能有更多通灵者出现,以满足他们的需要。
他和琴夫人生了两个孩子,家里保姆兼厨娘已做好晚餐。琴夫人和孩子在育婴室玩耍,她又怀上了,肚子鼓突着。琴夫人抱着肚子,嗔怪丈夫的子弹太准,一射即中。英语老师凯琳半小时前就离开了,在琴夫人的安排下,她不能和男主人焦之叶碰面。到了家,琴夫人笑脸相迎,接过丈夫的公文包和外套。厨娘侍候晚餐,不上餐桌。焦之叶一边吃饭,一边由着琴夫人和孩子们嬉闹。
晚饭后焦之叶有一个小时的散步时间,这习惯跟焦东升如出一辙。焦之叶走在银杏大道上,百瑞景小区里面有一条笔直的银杏大道。大道左侧隐藏着人工湖泊,那湖泊和武汉东湖有着完全一样的形状,只是比东湖缩小了数十倍。焦之叶要在散步的时候分别和三个不同的情人通电话,他做人公平,每个情人分摊十五分钟。手机在内衣里,他戴着耳机通话,路人看上去以为他在低声自言自语,或是在默诵什么。他的第一个情人有些贪财,这也难怪,她老家在乡下,父母靠她养着。焦之叶定时往她卡上打钱,但是他们在电话里不谈钱,谈钱庸俗,谈钱就像是她被包养着。他不能给了她钱,转身又污辱她。那哪成,他们要谈高雅的事物,讨论诗歌。他尽量给她面子,一句话也不提钱的事情。电话交谈主要是那女孩在说话,她经常背诵诗歌给他听,焦之叶虽听不懂,却仍然夸奖她。他的第二个情人是医生,职业女性。在电话里她跟焦之叶老是八卦工作中的见闻,她谈论的全是死亡,生活唯一的意义其实就是活着。她所见过的每一个死亡故事都会告诉焦之叶,死亡并不只在医院里发生,每个死亡在来到医院之前事实上就已经开始了。但是医院仅仅只热衷于去掏患者或死者家属衣袋里的钱,别的事情他们做不到。然后轮到第三个情人,她是家庭主妇,喋喋不休地跟焦之叶谈论自己的丈夫,丈夫的癖好以及他的性能力。焦之叶偶尔调侃一下她,这个情人已成鸡肋,他内心正在想办法遗弃她,所以对她根本没什么热情。平均分配每个情人十五分钟,焦之叶细心地和她们聊天。中间有时会分岔,有电话打入请示工作。这时候焦之叶会临时挂掉电话处理公务,待公务处理完毕,再把电话打过去。公务用去多久再补给对方多少时间。他是一个刻板的人,十五分钟不会多给,也不会少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