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关怀、历史真实和艺术表现的完美统一
——晋剧《傅山进京》的文化意义与艺术价值

2016-04-04 21:43:49
齐鲁艺苑 2016年5期
关键词:傅山康熙

吴 彬

(安徽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安徽 合肥 230011)



人文关怀、历史真实和艺术表现的完美统一
——晋剧《傅山进京》的文化意义与艺术价值

吴 彬

(安徽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安徽 合肥 230011)

晋剧《傅山进京》是当代戏曲舞台上难得出现的一部佳作。作为原创历史剧,该剧达到了人文关怀、历史真实和艺术表现的完美统一。其一,对知识分子人格的探讨,主要是通过“征召进京”、“依发辨症”、“谈书论艺”、“金殿谢恩”等场次来展现的。其二,遵循历史真实,对历史人物既不拔高,也不厚诬。其三,在艺术表现方面,唱词本色当行,表演活用程式,唱腔别具风格。《傅山进京》为戏曲历史剧创作和晋剧传承发展开拓了一片新的天地。

傅山进京;人文关怀;历史真实;艺术表现

晋剧《傅山进京》是当代戏曲舞台上难得出现的一部佳作,也是一部力作。作为原创历史剧,该剧达到了人文关怀、历史真实和艺术表现的完美统一,为戏曲历史剧创作和晋剧传承发展开拓了一片新的天地。

一、人文关怀:知识分子人格探讨

文学艺术,其最高境界是对真善美的追求。这种追求落实到具体作品上,必然要求有深刻的人文关怀。人文关怀是任何时代所有优秀作品必备的基本素质。文学艺术,归根究底,是人的文学,是人的艺术。所以,一个作品是否具有人文视野,是否具有人文价值,是否具有人文关怀,不但是考量该作品质量优劣的要素,也是衡量一个作家素养深浅与品质高下的重要标准。在这个“娱乐至死”的年代,这种人文关怀显得尤为迫切与重要。诚如该剧作者郑怀兴所言:“在人欲横流、道德沦丧时期,我们更应该站稳脚跟,小心翼翼地呵护人性中已经显得十分脆弱的真与善。”[1](P11)“一个戏,应该让观众在娱乐的同时,能得到一些人生的启迪,体会到一些人生的况味。”[2](P54)一个作品是否有深度,其厚度如何,与它是否有深刻的人文关怀密切相关。晋剧《傅山进京》在这一向度上无疑达到了一定高度。这得益于剧作家郑怀兴、晋剧表演艺术家谢涛,以及山西太原实验晋剧院这个良好的艺术团队,也得益于山西这个有着丰厚人文积淀的地域,更得益于历史上的傅山其人。正是因为有了这么一个令后世敬仰的傅山,是他为后人树立了一个标杆,才激活了诸位艺术家的创作灵感,最终成就了《傅山进京》这台戏。

著名剧作家郑怀兴,是写知识分子的高手,在历史剧创作方面别有一种洞见和卓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一要有器识,二要有史识。“器识,就是器量和见识。器识弘旷,才能独具慧眼,发现题材,写出的作品才不会小家子气。”[3](P52)史识就是“对你所要写的那段历史故事,那个历史人物,既要入乎其中,认真研究,又要出乎其外,从历史的高度上来俯瞰,来思考”。“史识,还有其悲天悯人的一面,即深厚的人道主义的关怀。”[4](P193)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卓见,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有意避开了傅山作为明代遗民的身份特征,突显了傅山作为知识分子,在政权交替时代,在文化碰撞时代,应该彰显的人格操守。作为汉族文化的守护者,傅山深知文化对于一个民族存亡的重要,国家机器坏了可以修,甚至可以换掉,但文化之根一旦断掉,就等于民族的灭亡。就傅山而言,他最关心的,是怕“中原文脉断了源”。他与康熙的多次博弈,其深层原因就是为了守住中原文脉的根源。在政权动荡、朝代更迭之时,普通老百姓可以只顾温饱,不问国事,稳稳当当去做奴隶。但知识分子却不能,他必须挺身而出,铁肩担道义。虽然,傅山只是一位70多岁的老人,他也自知无力反抗整个满清国家机器,但他以不与清廷合作的态度,保持着个体的尊严,却是难能可贵的。正如胡适所言:“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5](P511)“为国家争人格”,是一种集体人格。傅山做出“明亡于奴,非亡于满”的判断,就是对这种集体人格的深刻认知。郑怀兴谈到该剧时说:“傅山主张扫除奴性,树立人的独立人格,主张由市井贱夫平治天下,提出自由、平等的社会理想,这在君主专制社会中,无异于晴天霹雳,具有伟大的启蒙意义。”[6](P99)“扫除奴性,树立人的独立人格”,这便是傅山给予我们的人生启迪,也是《傅山进京》这出戏的人文价值所在。

作为明末清初一代大儒,傅山是个奇才。他诗、书、画兼绝,被誉为“晋唐以下第一家”。他更精通医道,尤擅女科。在明末清初,江山易代之际,这样一位名贯天下的大儒,他的何去何从便尤为世人关注。傅山生活的时代,“反清复明”的声浪一直不绝于耳。若从线性思维考量,为傅山写戏,突出他“反清复明”的斗志也就顺理成章。但是,如果这样来写,剧作立意也就不高,最多是多了一部表现民族大义或反映民族融合的戏。郑怀兴先生是很重视作品立意的,他说:“今情,可以说是作者的立意。一个戏的框架搭建起来了,我就想着如何把自己对这个人物、这个题材的感悟注入戏里。窃以为,一个作品如果没有注入作者独特的发现、强烈的情感,故事再好看,辞藻再华丽,也是一座没有人居住毫无人气的豪宅,一具徒具外表没有灵魂的蜡像。”[7](P202)所以,面对傅山,剧作家没有从“反清复明”这件历史大事上做文章,而是把“反清复明”当作时代背景,集中笔墨去写傅山这个人,写傅山身上所葆有的知识分子气节。在傅山身上,作者既倾注了自己“莫当奴儒”的人生感悟,也寄托了希望社会包容特立独行之士的理想。

晚明之际,江山易代,是最容易考量一个知识分子品节的。阮大铖之流都只为自全自保而做了贰臣,包括剧中的冯溥和《桃花扇》里的复社领袖侯朝宗。在这样的时代环境中,傅山的气节就更显珍贵了。所以,剧作家集中笔墨去写他作为知识分子,跟作为政治家的康熙之间的博弈。用剧中的话说是“下棋”。这种下棋,主要是通过“征召进京”、“依发辨症”、“谈书论艺”、“金殿谢恩”几场戏来展现的。

首先是“征召进京”,也就是要不要进京,该不该进京,想不想进京的问题。作为一代帝王,康熙是历史上难得的一位英主,他继位之后,为了笼络汉族知识分子,曾专设博学鸿词科,殿试英才。根据规定,傅山理应在征召之列。但是,自打崇祯皇帝吊死在煤山,明亡以后,作为前朝遗民,傅山一直是对满清持排斥和敌视态度的,朝廷几次征召,他都坚辞不去。康熙深知傅山的分量,要笼络汉族知识分子,就必须先笼络到傅山。因为傅山“一归顺,大河以北士大夫都入朕之彀中”。一个是坚定信念要把傅山召入京都,只要傅山来了,可以既往不咎,“还要格外优待他”。一个是坚决不愿进京去,“数月来装病避征召”。这是康熙与傅山下棋的第一个回合,在县官戴梦熊和乡邻朱二软磨硬泡下,傅山只得勉为其难,随之进京。虽然这个回合,傅山暂时输了,但康熙这种硬征之法却加深了他和傅山的矛盾,傅山的排满情绪更加强烈。正如剧中傅山所唱:“召唤不成就加罪,对待世人甚蛮横。昔日屠城毁文教,如今尊儒岂是真?我何甘俯首听命,却不能害家人,也莫能连累戴梦熊失前程。且往故都寻旧梦,了却残生目可瞑。”傅山此次进京是极不情愿的,这就决定了他进京之后不会与统治者合作,而且是一再拖延。

在“强召入京千里路”上,傅山“半途篮舆换跛驴”,目的是“不愿匆匆故都去”。因为他看到了,“清府此举是要用功名笼络士大夫,把野鹤驯化为鹦鹉”。傅山这边是“落照余,好风徐,与孙儿缓步且下驴。迁跛驴,穿桑榆,卢沟晓月画卷舒”,不紧不慢地在赶路,而且沿途之上更多是在欣赏风景。与傅山这种慢腾腾相对应的,则是出城来迎接他的冯溥。冯溥真是心急火燎:“出城迎接傅青主,不见踪影疑虑生。纵是龟爬也该到,永定门离此只一亭。”“不见傅山难复旨,老夫心急如油煎。”同是崇祯朝的读书人,同是汉族知识分子,同是70多岁的老人,但傅山和冯溥却是不一样的遭遇和心境。在这里,知识分子气节与政治权术的较量初露端倪。傅山担心的是“功名利禄相诱惑,只恐鸿儒变奴儒”。所以,他选择做一名“野鹤”,“一身正气耻为奴”。冯溥最终挡不住功名利禄的诱惑,成了一只被驯化的鹦鹉。冯溥好不容易接到了傅山,傅山却装病不前,要在圆觉寺入住。这个时候,康熙与傅山下的第二盘棋开始了。太皇太后患病,京城名医治不了,康熙听说傅山精通医道,尤擅女科,就“灵机一动请傅山”,其真实意图还是要笼络傅山。在他看来,“中原士大夫最讲究面子”,这次要给傅山台阶下。其实,康熙并不真正了解傅山,倒是冯溥,深知傅山的秉性:“担心他抗旨惹天怒”。果然不出所料,当冯溥对傅山提出治病请求时,当即被傅山回绝了。冯溥无奈,只好和盘托出:“这是康熙皇帝请你为太皇太后治病。”傅山却语带讽刺:“原来是你新主。可惜啊,我方外不羡新世界,心中只记旧山河。”冯溥毕竟久在官场,非常老练,就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一向主张,爱无差等,人无贵贱,这治病救人怎么能分新旧啊!”这倒给傅山出了难题。作为医生,治病救人是天职,而且不能分贵贱新旧。但是,他现在要救治的不是普通人,是康熙的祖母。如果进宫治病,就须行君臣礼,这又是傅山极不情愿的,他不希望输给康熙皇帝。最终,他想了一条妙计,不进宫直接会诊,“依发辨症”。“依发辨症”虽于史无征,是剧作家的杜撰和虚构,但在这样的戏剧情境中却杜撰得合情,虚构得合理。在“依发辨症”这盘棋上,傅山非常淡定,最终没有输给康熙。他既避免了进宫行君臣礼的尴尬,也尽到了给患者治病的职责。傅山“依发辨症”成功,更引起康熙对他的兴趣,由此引出下一场戏“谈书论艺”。

第五场,圆觉寺,天降大雪,物我两忘,傅山兴致很高,来到殿外打太极拳。就在这时,不速之客康熙来到。两个人,先是打太极,说暗语。接着又是殿内品茗,谈书论艺。傅山心里明白,这位“不速之客,器宇轩昂。先声夺人,绝非寻常”。但不管你是谁,“水来土掩我沉着,谈书论艺正气扬”。谈书论艺是又一次博弈。康熙“聊书福字献道长”,请傅山指教。傅山一看“福”字,断定是康熙。“纵使玄烨待怎样?李太白视帝王如平常。市井贱夫皆可拥天下,任凭万乘主,揶揄又何妨。”在这里,一个不媚权贵、不惧权贵、敢于揶揄权贵的桀骜不驯的知识分子形象跃然于舞台。在“谈书论艺”这场戏里,傅山点名批评康熙所推崇的赵孟頫和董其昌两位书法家,并与康熙据理力争,义正辞严:“做字如做人,亦恶带奴貌。试看鲁公书,心怀自孤高。”当康熙问他眼下这个“福”字写得如何时,他不屑一顾地说道:“书学董赵两家,故此字也含俗态,未得正脉,难算逸品。”评字之外,他又旁敲侧击:“当今推崇董赵之字,别有用心,客官不可上当,误入歧途。”康熙疑惑不解。傅山答道:“渐摧中原士大夫之气节,以添天下读书人之奴性!”傅山要“借评书法来抒愤”,康熙是“欲发作,又吞忍”。康熙皇帝毕竟是一代英主,有气度和雅量,他知道“驯服烈马要耐心”,所以“容他犯颜显我量,当教鸿儒识明君”。康熙提醒傅山:“帝王都喜臣民俯首帖耳,你可要设身处地体谅当今。”傅山回应道:“帝王们求臣民俯首帖耳,又何知,俯首帖耳成奴人。”原本是在论书谈艺的,现在却成了讨论“奴性”话题。傅山认为:“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就是市井贱夫,也可平治天下。独操其权,私营神器,而令天下不敢不从者,乃独夫,非尧舜也!若以功名利禄诱人入其彀中,其臣下必多庸奴耳!”在这里,傅山与康熙的争辩,已非通常的华夷之辩,而是人君之辩。傅山对满清的排斥,并不仅仅因为满清非汉族,而是他担心满人野蛮不能善待天下苍生。正是在这个时候,康熙认识到了:治国家何为上?涵养深厚的康熙皇帝,要以德服人,“自信能叫他体察圣命”。为了避免矛盾进一步激化,康熙赶快转移话题,又回到“谈书论艺”上去,“言归正传再论字”。康熙走后,长老和莲苏询问傅山,为什么明知是康熙,还要批评其字。傅山答道:“我傅山就是要让高居九重者看到,这天地间还有人敢在他面前说真话!”作为在野者,傅山彰显了知识分子“说真话”的可贵品格。“谈书论艺”这场较量,傅山赢了。傅山说了真话,康熙也确实听到了真话,而且要重新修正治国方略。这也为后来傅山对康熙的认可,自己态度和思想的转变做了铺垫。

第六场,金殿之上,康熙要主持博学鸿词科殿试,但傅山“拒试”,理由是“腹泻不止”。康熙明白:傅山是在装病,“明知朕礼贤下士追舜尧,你还是不肯归附立孤标”。因为“要揽高士入吾彀”,康熙再次委屈自己,“专为傅山下一诏”。在康熙看来,“傅山学识渊博,有胆有识,人才难得啊。不试也要授职于他”。如果说前面几场戏里,康熙屡次征召傅山入京授职,目的是笼络汉族知识分子的话,那么,经过圆觉寺“谈书论艺”,康熙的目的和策略都变了,他由原来“笼络人才”变成了现在“爱惜人才”,他要做尧舜那样的人君。所以,纵然傅山不来参加殿试,他也要授予傅山官职,而且是六品内阁中书之职。官职是授了,但接下来出现非常棘手的问题——金殿谢恩。按照傅山的脾气,他肯定不会来谢恩的。

第七场,是一段家常戏,是傅山梦中与去世多年的妻子相会,互诉衷肠,傅山不愿做奴人的秉性也表露无遗。在这场戏里,剧作家设计了大段咏叹调式的内心独唱。“寒蛩”“断续”“更残”“残焰”“无眠”,这些带有冷色调的词汇,衬托出了傅山内心世界的凄凉、无助和孤独。作为一位誓死要为大明朝守节的大儒,他可以“托病坚辞免殿试”,可以“躲避”,可以“不识时务”,可以“独保汉衣冠”,可以“逆流而上”,可以“一叶扁舟”自来自去。但是,回望他周遭的环境,不禁让他感到孤单和凄凉。虽然“托病坚辞免殿试”了,可是康熙“又逼谢恩躲避难”。这个时候,不管是老友冯溥,还是其他同时代的人,出于明哲保身的心理,都在劝他。“众人劝我识时务,何必独保汉衣冠。随世沉浮作奴物,安享荣华做高官。”在世俗的眼里,“逆流而上多凶险,一叶扁舟陷狂澜”。在傅山的眼里,他看到的是“多少旧识成新贵,我茕茕孑立四顾茫然。”70多岁的老人,以一人之力而与整个社会抗衡,其悲情绝绪可想而知。但是,作为一代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傅山还是不愿意也不甘心与满清同流合污。他的母国大明王朝之所以败亡,就是因为“删《孟子》轻视民本,到头来乱党生异族称雄”。面对满清,虽然“如今康熙求一统”,但是“机关用尽帝王心”。自古以来,帝王驭民术,傅山看得太多了,他不相信满清能够摆脱这种王朝周期律。所以,傅山唱道:“看他尊儒兴斯文,君贵民轻却是真。保气节我岂是只为明室,怕的是中原文脉断了源。”傅山之所以要保持气节,誓不臣清,最终目的不是为了对大明朝尽忠,而是担心“中原文脉断了源”。因为政治意义上的家国灭亡不可怕,它只是一个朝代的更替,一个国家机器的更换,可怕的是文化意义上的家国灭亡,它不是国家机器的更换,而是民族和人种的替代。正如龚自珍所言:“欲要亡其国,必先灭其史,欲灭其族,必先灭其文化。”[8](P22)在这里,傅山的坚守也就更加具有了厚重感和悲剧色彩,傅山的人格魅力也得以升华。“寒蛩断续促更残”这段唱,把傅山复杂的内心世界完全表现了出来,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情怀、有情趣的知识分子形象树立了起来。

第八场,“金殿谢恩”是重头戏,也是高潮。前面所有矛盾都集中于此,也是最终要解决的时候了。傅山未曾殿试,康熙就授他六品内阁中书之职,单等他到金殿来谢恩。可是,倔强的傅山就是不去谢恩,推脱是“腹泻不止”。去请傅山的冯溥无奈,只得“连人带床强行抬到午门前”。而且,康熙再度让步:“内阁中书不必上殿,就在午门前伏阙谢恩!”“金殿谢恩”这场戏,是康熙和傅山最后一次博弈。经过那场“谈书论艺”,康熙已经明白了真正的“治人之术”和“治国之道”,而且也践行了。傅山也看到了:“玄烨已知兴文教,欲恢复汉衣冠已是难上难。”可贵的是,傅山领悟到并总结出了明朝灭亡的历史教训:“明亡于奴非于满”。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当它的臣民普遍地甘做奴才和奴隶的时候,仅有几个清醒的知识者去高呼、去坚守、去抗争是不可能的。大势已去,回天乏力。傅山想凭一己之力挽狂澜是不可能的了,但这句“狂人哲语如雷震”,它警醒康熙:“不可恃权辱斯文”,“摧士气节堪亡国”。最终,康熙没有再强迫傅山做官,而是放他回归故里,颐养天年。傅山看到康熙新近所写“福”字,也明白了,康熙“礼贤下士,从善如流,已近正脉,渐臻佳境”。这个时候,到底是汉人还是满人坐江山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以民为本,能够保留中原文脉,谁坐江山都一样。康熙和傅山的博弈最终以“和”结束,它不但是棋局的“和”,也是思想观念的“和”,是“和而不同”。

二、历史真实:不拔高,不厚诬

人文关怀涉及价值立场。就一台戏而言,剧作家的价值立场是非常重要的。对于剧中历史人物,剧作家是褒,是贬,是肯定,是批判,是拔高,是栽诬,它既事关剧作家品质,也牵涉剧作家的史识。这一切,最终归结为是否做到了历史真实。正如剧作者所言:“史识是产生于掌握大量史料的基础之上。”[9](P193)历史剧创作,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尤其对历史人物,绝不能随意“戏说”,因为它背后牵涉对某种价值观念的认同,甚至牵涉一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在《傅山进京》这个戏里,剧作家郑怀兴“仔细研究所要写的历史人物,从他们身上发现、挖掘戏剧因素”[10](P42),从而创造出了傅山、康熙、冯溥等既具历史真实感又极具鲜明性格特征的艺术形象。历史人物没有好坏之别,传统戏中那种忠奸对立、黑白分明的脸谱化人物设计,在新创历史题材剧中是不适用的。《傅山进京》这出戏,在历史真实的把握上做到了让观众放心,让观众满意。

首先,他没有任意拔高傅山形象,也没有把傅山平面化、概念化。作家既没有把傅山写成“反清复明”的斗士,也没有把他写成不食人间烟火的圣贤。在剧作家笔下,傅山有血有肉,有正义感,有儿女情,他有情怀,有情趣,有情调。作为知识分子,他有气节,坚守汉家传统,固守中原文脉,誓不与满清统治者合作,有知识分子心系天下的忧国忧民情怀。他又有情趣,在乡间的时候,经常去看戏,开场“转眼过了红土沟”那段唱,很能体现傅山的性格特征,一个有生活情趣的老顽童形象展露无遗。这种性格特征,也是于史有据的[11](P63)。傅山又是有情调的,傅山对爱情特别专一,妻子早逝后,就没再娶。剧作家在第七场“夫妻梦会”中,设计了夫妻二人调情的场面,一个老顽童形象跃然眼前。夫妻恩爱之情,由此可见一斑。

其次,作家没有随意贬损康熙形象。在传统戏曲中,一般是忠奸分明,写某个人物忠善,与他构成矛盾的一方必是大奸大恶之人。这种脸谱化现象使戏曲角色流于平面化,著名戏剧史家董健曾对此做过猛烈批判[12](P42)。在郑怀兴笔下,剧作家没有因为要正面写傅山,就去贬损康熙,而是按照历史上真实的康熙,如实去写。正如作者所言:“如果硬要简单地在对立的双方中分个是非,褒此贬彼的话,那就遇到难题了:康熙虽是清朝的最高统治者,但他又是中国历史上公认的一代英主,举博学鸿词,虽有笼络中原士大夫之用意,也何尝没有重视文化、尊重人才的诚心?傅山不肯顺从清廷的征召,既是对满清政权的抵制,也表现出传统士大夫不畏强权的风骨。我不忍心为了宣扬傅山的民族气节而贬低康熙,更不愿意为了歌颂所谓的盛世明君而嘲弄傅山。历史的真实也不是黑白分明的”,“傅山与康熙并非水火不相容,反而相辅相成:康熙的强迫,突显出傅山的风骨;傅山的倔硬,反衬出康熙的雅量;康熙从傅山的身上了解到中原士大夫的精神风貌,傅山从康熙的宽容中更痛切地感悟到明朝灭亡的原因。他们两个好像在下一盘棋,对弈的过程充满了机趣。”[13]

再次,剧中没有坏人,都是“有性格”的人。不管是内阁大学士冯溥,还是宫门太监,或者县令戴梦熊,都是“有性格”、可爱之人。在传统戏中,这几个人物极易处理成反面角色,被当作坏人来写,但《傅山进京》没有。它撇开了脸谱化人物塑造,深入到人性深处,从每个角色身上挖掘出他自己的性格特征。正如作者所言:“人物刻画少些脸谱化,多些个性化。”[14](P111)比如冯溥,他虽是明朝举人,如今臣服了大清,并为康熙重用,有权倾朝野之便,但他并不欺压群臣,尤其是在傅山进不进京、看不看病、谢不谢恩等重大问题上,他始终在帮傅山说话,开脱,求情。特别是“金殿谢恩”那场戏,傅山坚决不跪拜康熙,冯溥担心傅山会招来杀身之祸,就来了个瞒天过海、顺水推舟之法,把傅山推倒,谎称是已经跪拜谢恩。冯溥对康熙是很忠诚的,但对傅山他也尽到了义气。这是一个很可爱的人物。演员梁忠威在塑造冯溥这一形象时,通过两只眼睛一闭一合,把这个角色给演活了。再如县令戴梦熊,他奉命征召傅山进京,虽然傅山多次坚辞,但他始终是好言相劝,甚至不惜放下身架,向傅山求情,毫无官员作威作福之态。宫门太监出场不少,但台词不多,就是例行公事,传传话而已。他尽到了传话之责,对于傅山其人其事始终不做任何褒贬评判。虽然只是一个传话的角色,但饰演太监的演员刘建伟表情丰富,把这一角色演得非常到位。

三、艺术表现:唱词本色当行,表演活用程式,唱腔别具风格

郑怀兴的作品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这是非常宝贵的精神品格。《傅山进京》是其力作,是他创作第二高峰期的作品,也是他获奖最多、影响最大的剧本。就剧作本身而言,郑怀兴为二度创作提供了很好的空间。从情节来看,戏剧矛盾冲突非常尖锐集中,没有任何枝蔓,整台戏始终围绕傅山和康熙之间“要不要臣服”这条主线,然后通过“征召进京”、“依发辨症”、“谈书论艺”、“金殿谢恩”等几场戏来推动情节。就唱词而言,他打破了梆子剧种固定的齐字格,完全根据剧情需要和角色情绪的消长编排唱词,或长或短,或整齐或参差,或行韵上口,或散如大白话,但句句都能和乐歌唱,而且能唱到最佳处。前人说戏曲唱词要有“当行本色”,在《傅山进京》这台戏里得到了完美体现。比如傅山刚出场那段“转眼过了红土沟”,傅山看戏归来,心情非常愉快,唱词也很通俗,就像是在拉家常。

在第七场,“寒蛩断续促更残”那场戏,前面11句用的是整齐的七字格,在一种低沉缓慢的节奏中表现了傅山凄凉、孤独、不甘、不屈,又无奈、无助、左右为难的复杂心境。第12句变为九字格,傅山的情绪也随之由低沉突然上扬,进一步表达了他孤独无助、茫然无所依的痛苦心境。到第13句,则由九字格变成十字格,而且与第14句构成递进关系。“叹明室删《孟子》轻视民本,到头来乱党生异族称雄。”这两句唱词是戏眼,傅山在总结明朝灭亡的教训,为他后来提出“明亡于奴非于满”做了很好的铺垫,也为他最终与康熙“和解”埋下了伏笔。当他看到康熙也把“民本”放在心头的时候,其实他已经认可了康熙,并接受了现实。第15-18句,又回复到严格的七字格。这里还是对“民本”的思考。由于傅山情绪平和了下来,唱词的句式也就短而整齐。从第19句开始,句式又有变化,又变成十字格。此刻傅山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由前面的“民本”思想升华到文脉延续上,由物质层面升华到精神层面。在这里,傅山说出了他之所以保气节的真实目的:“怕的是中原文脉断了源。”从节奏和情绪消长来看,此时的傅山是很激动的,而且抱定了赴死的决心:“明日我甘洒热血午门前”。所以,从第19到24句,都是整齐的十字格。第25句,也是十字格。但这个时候,傅山的情绪已经由激动昂扬变得低落消沉和无助无奈,由原来的国家之思、民族之思,转而回到家庭之思、子孙之思,由原来的国家情怀转而为儿女情长。第25句只是过渡,所以,到第26句,句式又有变化,是18字,这18个字是在低沉徐缓的节奏中唱出来的。第27句是8个字,第28句是13个字。从第25到28句,这四句唱词字数都不相等,是参差不齐的。因为这个时候,傅山情绪低落,可能在思考,也可能心里了无着落。所以,句式就不宜整齐,要语无伦次,给人一种漫无目的的感觉,这是剧情的需要,是人物情绪消长的需要。到第29句,句式又变成了十字格,这种十字格一直到第34句。这个时候,傅山已经想好了,如何给子孙留下书信,思维已经恢复正常。从第35句开始,到第46句,是整齐的七字格。这几句是傅山在追念亡妻,因为情绪低沉,思维缓慢,唱词字数也相应少了。到第47句,七字格变成了8个字,这个时候,傅山的情绪又在转变,从追念亡妻的思绪中走出来,又回到眼前,回到傅家子孙的身家性命这种比较现实的问题。所以,最后一句,第48句,用了“垛子”,全句共计15个字,有四个成语堆垛相连,这种垛句把傅山对傅家的美好祝愿一股脑儿表达了出来,同时也暗含着傅山毅然赴死的决心。

戏曲,就其本质特征而言,要唱念做打舞齐备,不能仅仅只有唱或念。齐如山在总结京剧艺术特征时说:“无声不歌,有动必舞”。其实,这不仅是京剧的特征,也是整个中国戏曲的特征。歌舞性是中国戏曲的重要特征,也是它展示自身美的重要因素。中国戏曲的“舞”是带有程式性的。《傅山进京》这个戏,充分保留了戏曲中程式性的东西。比如第三场,傅山进京路上,不管是剧中提到的坐篮舆,还是骑毛驴,都是虚拟化表演,除了一条马鞭子,舞台上没有任何实物,就是在拍摄的电影中也是如此。同是这个场次,冯溥率众出城迎接傅山,不管他们是坐轿还是骑马,舞台上也都是虚拟化的动作。第八场,“金殿谢恩”那场戏,午门前,傅山坚决不肯下跪。为了把他那种誓死不臣服的情绪表现出来,演员谢涛充分运用了戏曲中提襟、蹉步动作。站在午门前,可是“午门依旧朝代换,身边不见汉衣冠”,想到“多少忠魂萦午门,何曾消散?与傅山泪眼相对不忍看”,傅山痛哭苍天。他下跪了,但他不是跪的大清,而是面南而跪,跪的大明,跪的大明朝死去的忠魂。在这里,演员谢涛充分运用了跪步动作,有双膝跪,有单膝跪。通过跪步动作,她把傅山的忠肝义胆、大义凛然、不卑不亢、无所畏惧、誓死不臣,不向康熙行跪拜大礼的气节表现了出来。在这个戏里,谢涛的表演已进入化境,她以女子身饰演须生,毫无脂粉气和女儿态,那种“笑中带唱”、“唱中含笑”、“唱中带念”、“念中似说”、“说中带顿”、“似顿又连”的演唱技法,运用娴熟。郑怀兴编写的唱词,更是句句脍口,与演员的演唱严丝合缝。

《傅山进京》这台戏,是对观众有深刻启迪的戏。傅山犹如一面镜子,他那种不屈服于权势,不畏惧于权术的气节,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从历史上的傅山,到剧作家郑怀兴,再到演员谢涛,这三者把中国古代“士”的精神淋漓尽致地传达了出来,而且,张扬到了极致。当一个民族,没有了“士”,没有了“士”的精神,这个民族也就垂危了。正如剧中康熙所唱:“摧士气节堪亡国”。傅山那句“明亡于奴非于满”的真知卓见,犹如晴天霹雳,石破天惊,掷地有声。他的这句断语,震惊了康熙,其实,也在警示后人。当傅山唱到“哭上天枉负我忠肝义胆,挽不回铺天盖地之狂澜”,不禁令人痛彻心扉,又戚戚然。也幸亏傅山遇到了康熙皇帝,康熙是理解他的,“他哭明室情可悯,大清也是敬忠臣”。忠臣是值得敬的,但很多时候,忠臣往往会被当作奸臣。这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还少见吗?“摧士气节堪亡国”,这是《傅山进京》告诉我们的,也是值得我们警醒的。薛若琳说:“晋剧《傅山进京》的普世意义就在于知识分子要秉持人格的力量和道德的追求”,“一个新创剧目只有具备学术含量,它才比较厚重,其艺术生命力也比较长久”[15]。这一点,《傅山进京》做到了,它达到了人文关怀、历史真实和艺术表现的完美统一,是难得的一部佳作。黑格尔在《小逻辑》中写道:“只有内容与形式都表明为彻底统一的,才是真正的艺术品。”[16](P279)《傅山进京》就是真正的艺术品。

[1][2][3][4][6][7][9][10][14]郑怀兴.戏曲编剧理论与实践[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2.

[5]胡适.介绍我自己的思想[A].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8]龚自珍.古史钩沉论二[A].龚自珍全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11]鲁迅.西牖书钞[A].鲁迅全集(第1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2]董健.20世纪中国戏剧:脸谱的消解与重构[A].董健.戏剧与时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13]郑怀兴.我写《傅山进京》[N].太原日报,2007-7-11(9).

[15]薛若琳.晋剧文化品位的拓展与升华——为《傅山进京》颁奖的思考[N].太原日报,2008-1-31(9).

[16]黑格尔.小逻辑[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责任编辑:景虹梅)

10.3969/j.issn.1002-2236.2016.05.018

2016-07-25

吴彬,男,博士,安徽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戏剧影视系、安庆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现代话剧和地方戏。

项目来源:2013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中华剧艺社演出史论”(编号:13YJC760090),2015年安徽省高等教育振兴计划“专业结构优化调整与专业改造(表演)”(编号:2015zytz077)。

J825.25

A

1002-2236(2016)05-009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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