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淑亲炙与学院教育——中国画两种教学方式比较

2016-04-04 20:35舒士俊
国画家 2016年6期
关键词:李可染美院用笔

舒士俊

私淑亲炙与学院教育——中国画两种教学方式比较

舒士俊

中国画的教学方式大体有两种,一为旧时私淑亲炙的带徒方式,一为现代学校教育。这传统与现代两种教学方式,其实在中医和戏曲中也同样存在,究竟谁优谁劣?早在1988年,我曾写过一篇《另一角度的探讨》(见2002年出版的我个人论文集《探寻中国画的奥秘》),指出:

“传统的国粹就是如此:从局部看,无论中医的一方一脉、武术的一招一式,还是京剧的一板一调、书画的一点一画,似乎都很死,很简单;但从整体看,则往往都极讲究气、味之类虚冥玄奥的东西,其中经过参差变化,却是微妙无穷。”“由于认为只有充分地深入局部并达到贯通,才有可能完全地把握全体,中国画家课徒总是要求从一树一石做起,从训练用笔的质实感开始,以后再逐步争取灵变。在中国画论中有以‘呼吸’二字来论述笔墨气息的,只有当每个局部的笔墨都达到气息调畅醇和,也就是如黑格尔所说的‘在每一点表现和曲折上显出整体的理念和灵魂’,全体才会达到一种气象高华壮健的境界。”

对这种私淑亲炙带徒方式之优点,陆俨少曾说得很明白:

“作画得名师亲授,看其下笔顺序,怎样执笔,怎样审势,怎样用笔、用墨、用水、用色,怎样收拾,层层加染,以至完成。尤其作画中间片言只语,点出关键,启发甚多,铭记在心,归后细细琢磨,回忆全过程,进益自多。如果仅得其画稿,于此临摹,虽然也能多少看到其用笔用墨之法,但先后不明,层次模糊,终属隔了一层。甚至仅仅看到照片或印刷品,更属雾里看花,难明真相。所以学画起手最好有人指点、示范,而入手之后,老师的法则,将影响终身。”

齐白石曾说:“人知笔墨有气韵,不知气韵全在手中。”这按美学家朱光潜的说法便是:“各种艺术都要有全身筋肉的技巧。……要想学一门艺术,就要先学它的特殊的筋肉技巧。”对学习中国画来讲,作画之际指腕筋肉的灵活度显然亦是关键:若得名师亲授,不但便于看清作画先后技法过程,亦可使指腕筋肉运作受到灵活的启示。时常见到有些画家用笔很僵,毫无韵律可言,缘由便因缺乏名家亲炙之启蒙,其指腕筋肉板刻,又如何能够随意挥洒呢?

我在那篇文章中讲了私淑亲炙对学习中国画特有“语言”韵律,亦即筋肉技巧之意义,因学习筋肉技巧韵律之周期相对漫长,传统因此反对“求脱过早”;但亦正因反对“求脱过早”,却使这场笔墨修炼的“马拉松”中有许多人中途落荒而终无所成。

我那篇文章发表之时,陆俨少先生已受聘去杭州浙江美术学院(即今中国美院)任教山水课并带研究生。使我意外惊喜的是,他读到我以笔名发表的此文,打听是我所写,竟亲自给我写信,称赞它“中间论述,深获我心”。而我更为惊讶的是,陆老早年在上海,采用的是亲炙带徒方式;后来至杭州,他则取用现代学校教育方式,两者竟大异其趣。

“文革”时陆俨少在上海,平日要到画院监督劳动,弟子只能周日去他家亲见他挥毫,随后把画稿带回家临摹(而今在拍场露脸的一些陆画名作,那时陆老很随便就让学生带回家去临),临完还会亲自评点。“文革”之后陆老到杭州任教于美院,则不再要求学生对临其亲笔画稿,而是在他指导之下直接临摹宋元大家的山水。中国美院的山水画教学正由于陆老这般倡导,建立起一套完整的教学规范。而陆老教学方式的这种改变,竟使其前后两拨学生呈现大不相同的面貌:以前在上海受他亲炙的弟子,有的当年在笔墨学习中还曾受过陆老称赞推许,但后来却皆归沉寂,在美术圈默默无闻;而陆老当年在美院带出的研究生,毕业后却很快崭露头角、声名卓著,有的留在美院师承传授,已撑起山水画教学一片天,使中国美院山水教学之影响遍于全国。

为何两种方式的教学效果竟会如此不同?美院研究生毕业所提供的机会当是重要因素,但值得关注的明显差异还在于:陆老在美院带出的研究生之卓越者,其个人风格面目已可辨别;而陆老当年私淑弟子之优秀者,临习仿作虽笔墨颇佳,但却仍无法出脱成自我面目。显然,私淑带徒偏重于笔墨语言之修持锤炼,但这手上功夫必是长期乃至终生致力才有所获,绝非短期所能奏效。

看来陆老明白深入学习笔墨之路极其漫长,学校教育若亦以临仿为主来孤军深入,以求从局部到整体的气韵贯通,那漫漫修炼长路,又哪能体现学校教育近期成果?因而必须有所变革,适当偏重学生整体艺术素养,启发他们对格调图式之体会与把握,这样才能够引导他们尽早寻找到自己所应追求的面目。

但凡卓越超俗的书画作品,总是既重形体结构、图式构成,以见其气局,又重功力锤炼,以显其笔墨韵味,因此卓绝的书画之作,可谓纸上之“笔墨舞蹈”。一位杰出的中国画画家,应是既能当这“笔墨舞剧”中运筹帷幄的“编导”,来规划其图式格局,又要置身其中,能当姿态妙曼的“舞者”,以挥洒其笔墨韵味,如此一身而兼二任之卓绝难度,必然会淘洗掉大量画家,而能通过这艰巨考验,其人其画才经得起历史检验,才会被后人所认可。

由此来梳理从学校教学走出来的成功画家,可以看到林风眠、李可染早年的用笔,其实亦并非极合规范的中国画用笔,但他们在结构图式的学习上很早便有卓异悟性,尤其李可染早年对于气场构成之敏悟更是惊人,正由于这方面之优长,使林和李很早便在画界脱颖而出。而早年在用笔上有所不足,他们自己心里亦是明白的,遂以几十年乃至一生的时间,坚持孜孜苦练用笔以作弥补,致其后来之佳作,其图式构成与笔墨韵味,达于丝丝入扣之审美趣旨。

在老一辈名家中,潘天寿最为看重图式结构,这使其声名超出同辈许多画家,同时也对中国美院的中国画教学产生了很久的影响。吴冠中在老辈名家中最欣赏潘天寿,便因为他们二位都非常看重形式构成。据我分析研究,在对气场构成的感悟方面,吴还曾明显受到李可染的启示(可参见拙文《我对吴冠中的再辨识》)。尽管在当今国画圈,在笔墨上对吴冠中有微言者仍不乏其人,但在去世之后他毕竟仍站住了,原因当然绝非他的笔墨有多牛,而在于他对气脉构成之体察感悟超越常人,还有其造型概括能力及色彩修养卓异。画意与写意,其偏胜在于画意。为何在中国画的学校教学中,与西画有所相关的形体结构、图式构成,包括色彩修养,尤其是中国画所特别应予讲究的气场构成(这却是当代中国画教学中被相当忽略的)能够帮助画家较早出成果呢?因为那些是可以通过相对较短时期的教学启悟,便有可能捕捉到的形体躯壳。

而笔墨韵味,则应是中国画本性深层的精神灵魂,它需长期修炼,随人生从“嫩”变“老”,一起成长,绝非朝夕便可练就。笔墨内涵之精神灵魂非但修持不易,要捕捉和体悟亦难,为何不少仿制赝品能蒙混许多人的眼睛?其缘由即在于此。而这种蕴含精神灵魂的笔墨韵味,光靠一般性的学习体悟肯定还远远不够,必要得有成就名家之私淑亲炙,才有可能感受其气运脉搏。如以上提到的林风眠和李可染,虽于图式构成早有颖悟,但在笔墨精神气息上,林与李皆曾受齐白石之启悟,李则更受惠于黄宾虹。吴冠中看上去特立独行,但他极喜石涛,与李可染亦时有过从。最有意思的是吴昌硕的弟子王个簃,其个人面目并不明显,但却笔墨修炼有素,程十发、林曦明、方增先三位皆曾先后向他求教笔墨。而正由于他的笔墨授受,亦因程、林、方三位各自在师承研习上竭尽努力,使王个簃的笔墨精神通过转授而发酵,显然增添了程、林、方他们各自图式结构的内在活力,使他们各自的图式风格得以升华。只可惜的是,像这样笔墨挥写自如,可以让学生从挥写中感受到从容气息的中国画名家,在过去老一辈中并不少见,而今却已寥若晨星。中国画私淑亲炙的带徒方式,在当今已明显趋向式微。而这种状况,又会给今后中国画的发展带来怎样的影响?这亦值得我们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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