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展与保护：重塑文化政策——联合国推动发展中国家文化创意产业发展之考辨①

意 娜



发展与保护：重塑文化政策
——联合国推动发展中国家文化创意产业发展之考辨①

意 娜

文化多样性发端于现代文化产业，联合国倡导文化多样性发展的10年与中国文化创意产业发展进程同步而行，但中国的文化创意产业发展与联合国推动的“创意经济”在发展逻辑上是不同的，二者殊途同归地并行发展。文化多样性政策是联合国推动发展中国家文化创意产业发展的政策基础，但其源头却基于发达国家发展理论，将文化创意产业发展的核心——创意(创新)作为一种“技术”来对待，忽视了文化创意的特殊性。何况数字革命在一开始对发展中国家即是不公平的。故而实行10年来并未明显提升发展中国家的文化产品及服务的出口数字。然而，互联网和数字技术的发展，也许可以提供给发展中国家新的赶超机会。中国独特的文化创意产业发展路径可能在未来提供给国际社会可持续发展的样板。

文化多样性； 文化创意产业； 文化政策； 可持续发展议程

2016年元旦，“联合国2030可持续发展议程”(以下简称“2030议程”)正式启动实施。这项议程与去年结束的“千年发展目标”*2000年9月，189个国家的领导人在联合国千年峰会上通过《千年宣言》，承诺在2015年之前实现全球贫困人口减半、普及小学教育、促进男女平等、降低母婴死亡率、抗击艾滋病和疟疾、促进环境可持续发展和推动全球合作伙伴关系等8项目标，即千年发展目标。事实上，经过15年的发展，千年发展目标实现了一部分，仍有一部分目标尚未实现。相比，除了继续推动减贫、健康、环境和国际合作外，第一次在全球层面纳入“文化”、“创意”和“文化多样性”等关键词，作为可持续发展的核心推动力量*2015年9月的联合国首脑会议上，通过了这份名为“变革我们的世界——2030年可持续发展议程”(Transforming Our World: The 2030 Agenda for Sustainable Development;A/RES/70/1)的文件，联合国193个会员国一致认可的今后15年的全球发展议程。议程注重可持续发展的三个层面：人、环境和经济，承诺要采取大胆和变革的措施，将世界转向可持续和弹性发展的路径上，并且“一个人都不落下”。 “2030议程”设置了17个目标，169个分解目标，还确认调动执行手段，包括财政资源、技术开发和转让以及能力建设，以及建立伙伴关系等。议程中多次提到文化多样性、文化与创意，并且在新议程中承诺“培养跨文化的理解和宽容，相互尊重，以及对全球公民的道德和共同责任。我们承认世界自然和文化的多样性，承认各种文化和文明不仅贡献于可持续发展，而且还是其重要推动者”。。联合国教科文总干事伊琳娜·博科娃(Irina Bokova)评价，此番对文化的重视，恰与已经实施10周年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与促进文化表现形式多样性公约》(以下简称“多样性公约”)立场相符，强调文化活动、产品和服务具有文化与经济双重属性：在文化层面，包含身份和价值观，促进国际社会的包容度和人群的归属感；在经济层面，促进就业和收入，推动发展中国家创新和可持续发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重塑文化政策：为发展而保护文化多样性的十年》，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1页。。

2015年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首次在全球发布“多样性公约”颁布10周年评估报告(以下简称“评估报告”)。与该报告相关的签约国履约报告收集和指标研究在报告发布的4年前即已启动，通过该报告建立了一种文化领域的综合监测指标体系，未来将每两年发布一次最新的评估结果。“评估报告”深入分析了文化多样性在当前全球的发展趋势，尤其体现在4个文化政策领域：跨国流动、艺术自由、进入国际市场、数字环境。教科文组织认为这份报告的重要性在于为国际社会提供了一种新的方法，以长期监测、收集、分析和传播世界各国将文化纳入可持续发展的各种信息，实时支持“2030议程”的实施进程，以确保各国能够最有效地评估新议程的实施，及时修正和解决政策问题*伊琳娜·博科娃：《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重塑文化政策：为发展而保护文化多样性的十年》，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1页。。

文化多样性在联合国层面自提出之初，就带着希望鼓励发展中国家文化产品与服务出口的愿望，是发端于现代文化产业的。而回顾“多样性公约”的实施时机与进程，不难发现其与中国文化创意产业近十余年的发展进程不谋而合。不过，虽然中国一直是联合国进行“文化多样性”和“创意经济”评估发展成就中贡献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但中国的文化创意产业发展与联合国推动的“创意经济”在发展逻辑上是不同的，二者殊途同归地并行发展。

一、基于新增长理论的“文化多样性”

虽然“多样性公约”旨在保护“人类所依赖的、以多样性方式存在的‘文化生态’”*李河：《“文化多样性公约”的意义及其影响》，《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09-24(B05)。，以及鼓励各国将文化资源转化为文化产品，促进发展中国家增加对外文化贸易和服务的出口*UNESCOPRESS, “First Global Report-Evaluating the Impact of the Convention on the Protection and Promotion of the Diversity of Cultural Expressions”, Dec. 16, 2015. http://www.unesco.org/new/en/media-services/single-view/news/first_global_report_evaluating_the_impact_of_the_convention_on_the_protection_and_promotion_of_the_diversity_of_cultural_expressions/#.VrbsNOZHXEF.，但“文化多样性”观念最早反映的却是发达国家第二集团的立场。200年前，法国文化的影响力远远超过美国。但是随着电影工业的出现，这个带有强烈的复制性的工业，特别适合市场化的规则，因此美国文化迅速崛起、席卷世界，法国人开始担心美国文化的侵蚀。“二战”以后，在国际贸易的各种谈判中文化产品与服务领域的分歧最大。作为文化霸主的美国力推同质化，认为文化产品和其他产品一样，不能搞特殊对待，甚至教科文组织下的种种文化管理条约，都没有必要存在，一个世贸组织就够了，这和美国在文化输出上的霸主地位直接相关。于是发达国家第二集团在1993年面对强大美国文化产品的侵入，由欧盟、法国和加拿大牵头，提出了“文化例外论”，即电影和音像制品不能被纳入到一般性服务贸易中，此举在接下来的20多年中反复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关注和争论，也得到了大部分国家公开或者默默地支持*贝尔纳·古奈：《反思文化例外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3-5页。。“文化例外论”代表了国际上对于文化保护的其中一种立场，即注重传统的、精英的文化，认为文化“关涉到国民素质、民族传统和凝聚力、国家形象与国家安全等”*李宁：《“自由市场”还是“文化例外”——美国与法-加文化产业政策比较及其对中国的启示》，《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2006年第5期。，与其他产业有着巨大的区别，需要额外投入经费进行保护、扶持。这种文化保护立场在一定程度上主导了相当多国家的文化政策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立场，之后经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主导出台的几大公约，包括2001年通过的《文化多样性宣言》、2003年通过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2005年通过的《保护和促进文化表现形式多样性公约》都是与这一思路一脉相承的。尤其是“文化多样性”，后来替代了“文化例外论”，成为各国在文化产品和服务贸易中制定保护措施的依据。

与单纯的文化保护不同，“文化多样性”是为了经济社会发展而制定的，“一是推动发展中国家制定有利于文化发展的政策；二是推动发展中国家培育由现代传媒和视听技术支撑的文化产业”*李河：《“文化多样性公约”的意义及其影响》，《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09-24(B05)。。在“多样性公约”中我们能够看到对于发展的推动，有几个主要的目标和方式：认为文化是发展的主要推动力，是国家和国际发展政策、国际合作的战略要素，也是服务于旨在消除贫困的《联合国千年宣言》的；这些文化指的是作为非物质和物质财富来源的传统知识，特别是原住民知识体系；实现方式包括信息自由、个人流动和传媒多样性，培养发展中国家个体和机构创造、传播、销售及获取其传统文化表现形式的自由和能力，政府加大扶持力度；发达国家放宽对发展中国家的文化活动、产品和服务进入政策*《保护与促进文化表现形式多样性公约》序言第(六)、(八)、(十五)条，第二章、第四章第十四条。。在最近这本“评估报告”中，教科文组织重申了他们所细化的四个“文化多样性”实施目标，分别是：

第一，支持文化治理的可持续发展系统。目的是“执行国家政策和措施，促进对文化产品和服务的创造、生产、分配和实现，并且有助于文化治理系统的了解、透明度和参与性”。这一目标主要监测四个领域：文化政策、公共服务媒体、数字环境和与民间社会的合作。

第二，实现文化产品和服务的平衡流动，增加艺术家和文化专业人士的流动性。这一目标主要监测三个领域：艺术家和文化专业人才的流动性、文化产品和服务的流动，以及相关条约和协定。

第三，整合可持续发展框架中的文化。目标是“通过可持续发展政策和国际援助方案将文化整合为一个战略维度”。这一目的主要监测两个领域：国家可持续发展政策、计划和国际可持续发展项目。

第四，促进人类权利和基本自由。目的是“国际层面和国家层面从法律层面保障人类权利和基本自由，保障和促进艺术自由和艺术家的经济权利”。这一目标主要从两个领域进行监测：性别平等和艺术自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重塑文化政策：为发展而保护文化多样性的十年》，第121页。。

从上述公约框架，以及最近这本“评估报告”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其核心理念是在开放经济中的内生增长思路。第一是强调了市场力量并不足以使社会得到最好的发展，政府投入和政策制定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第二是强调了文化积累和技术进步在增长中的决定性因素。另一个方面鼓励生产要素在各国自由流动，这样资本和人才可以从发展中国家流向发达国家，而同时可以利用国际上的先进技术促进发展中国家的技术进步和经济增长。显然，这种发展思路带有浓厚的“新增长理论”(New Growth Theory)思路*“新增长理论”又称为内生增长理论，是产生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一个西方宏观理论分支，这一理论较为松散，主要的共同点在于认为内生的技术进步是经济实现持续增长的决定因素，因此对技术进步实现机制进行了着重考察。。这一理论催生的环境是上世纪70年代起西方发达国家经济的滞胀状态、经济发展增速减缓、通货膨胀率居高不下。

因此这种环境孕育出的应对策略，确实弥补了西方传统经济学理论中对于知识和技术在现代经济中至关重要作用的空白，也提醒各国实现经济增长方式转变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在一定程度上提醒了广大依靠资源出口和要素投入量增加获取经济增长的落后国家要把经济增长方式从粗放型转向集约型，也因此特别强调发展中国家对发达国家文化产品和服务出口的重要性。

但必须看到的是，不管是“文化多样性”理念本身，还是它所体现的“新增长理论”思路，都是由发达国家提出来的，都是基于发达国家、尤其是发达国家第二集团自身经济、文化和社会发展现实提出的。所以，虽然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通过世界贸易组织(WTO)的主导，全球贸易自由化为对外开放寻求起飞的发展中国家提供了重要的发展契机，大量促进了其出口量，仅“新兴7国”(中国、俄罗斯、印度、巴西、南非、印度尼西亚和马来西亚)平均出口依存度就从1990年的9.8%上升到2010年的22.6%。但是在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即使我们一直在说“文化创意产业逆势上扬”*世界银行2014年的报告“Internet access, yes but in my mother language!”，载于世界银行网站www.worldbank.org/en/news/feature/2014/07/03/internet-access-yes-but-in-my-mother-language.，但仍然不得不承认经济全球化趋势悄悄发生了变化，世界贸易组织的规则受到了很大的挑战，跨太平洋经济伙伴关系协定(TPP)、跨大西洋贸易和投资伙伴关系协定(TTIP)和日欧经济伙伴关系协定(EJEPA)等以发达国家为主导的跨区域大型经济一体化谈判加快推进，即使发展中国家也在努力推进相关的双边自贸区或次自贸区建设，却可能仍然无力抗衡上述发达国家主导的协定带来的威胁。数据显示，发达国家的贸易逆差幅度在国际金融危机之后逐年缩小，到2013年甚至实现顺差0.34%*朱勇、吴易风：《技术进步与经济的内生增长——新增长理论发展述评》，《中国社会科学》1999年第1期。。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在“多样性公约”颁布10周年以后，人们发现如今支配文化产品与服务出口的仍然是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在这10年中所增长的文化产品和服务贸易的出口比重增加值，基本上都是中国和印度两个国家贡献的。在2013年，共计2128亿美元的文化产品出口中，46.7%都来自发展中国家，这个比例貌似比2004年时候的25.6%提高了不少，但是如果不算中国和印度，发展中国家自2004年以来的文化产品出口额的年均增长值不到5%。而文化服务出口的数字更是惨不忍睹，在2012年全球1285亿美元的文化服务出口份额中，发展中国家只占了1.6%*意娜：《国际文化创意升级与发展中国家的崛起》，《学习与探索》2014年第6期。。而中国和印度的文化产品和贸易出口，显然更多是精确按照增长理论所提示的，由制造业生产的相关“代工”文化产品。

二、文化多样性推行10年来文化创意产业在全球的勃兴与瓶颈

新一轮全球化和数字技术与互联网有关，推动了经济一体化和全球文化贸易的发展。这是一场人类社会所有文明系统都要面对的“数字革命”，促使人类重新审视创作、生产、分销、获取和享有文化产品和服务的渠道，转变在经济、社会、文化领域几乎每一件事上的行为方式。这场数字革命将文化与创意提升到可持续发展战略的枢纽位置：在2010年联合国大会关于千年发展目标的讨论中，文化被认为是可持续发展不可或缺的因素；2012年联合国可持续发展大会也强调了文化对于可持续发展的重要意义；2016年1月1日正式生效的《2030年联合国可持续发展议程》首次从全球层面上承认文化、创造力和文化多样性对解决可持续发展挑战的重要性。

首先，在一般性数字上看，文化创意产业已经成为全球经济的基石。

2015年12月，教科文组织推出了首个全球文化产业发展报告——《文化时代：第一张文化创意产业全球地图》，报告中提出，11个主要文化创意产业部门已经成为了全球经济的基石，在2013年，产值达到了2.25万亿美元，占全球GDP的3%，创造了2950万个就业岗位。这个产值超过了全球电信业的总产值，也超过了印度的国民生产总值。

特别值得指出的是，发展中国家的文化创意产业表现尤其亮眼。比如，报告显示亚太地区文化创意产业产值最高，2013年达到了7430亿美元，占地区GDP的3%。根据报告对亚太地区的预测，2030年全球三分之二的中产阶级都会在这里，而这一地区除了人口多以外，主要是因为拥有文化创意产业界的领头企业，比如腾讯、中国的中央电视台和日本的读卖新闻等。又比如，虽然非洲的文化创意产业最不发达，但却是值得被看好的潜力股。其中最典型的仍然是尼日利亚的“瑙莱坞”。在尼日利亚，单是电影产业就占到了GDP的2%，每年创造大约5-8亿美元的产值，创造了30万个就业岗位，从业人口仅次于农业成为全国第二大就业市场。在尼日利亚，每周都有40部电影被制作出来，这个数量也是全球第二多的。最多的还是印度的宝莱坞，2013年，印度出产电影3000部，尼日利亚生产2000部，而美国只有800部。

其次，新媒体领域意义更为重大，传统公共广播电视的覆盖缺口将迅速为数字媒体所弥补。

传统公共广播电视覆盖更多是硬件铺设，因此所需的时间和投入都巨大。比如我国自1998年以来启动“广播电视村村通”工程，设定的目标是经过12年的发展，到2010年底，全面实现20户以上已通电的自然村全部通广播电视。中国居于发展中国家发展前列，村村通工程的浩大对于其他发展中国家而言想必更加艰难。而在2016年4月，国务院推出了“加快推进广播电视村村通向户户通升级工作”，计划在4年后的2020年，实现数字广播电视户户通；地面无线电视广播基本实现数字化；有线广播电视网络基本实现数字化、双向化、智能化；直播公共卫星基本覆盖有线网络未通达的农村地区。两种工作的发展时限，侧面证明了数字媒体弥补传统缺口的效率是迅速的。

第三，具体分析发现，发展不平衡依然是阻碍文化创意产业发展的障碍。

根据教科文组织报告的数据，全球文化创意产业发展极不平衡。首先是支配文化产品与服务出口的仍然是发达国家。正如前文所列举数字，尽管力推发展中国家扩大文化产品与服务出口的政策已经推进了10年，文化产品的出口仍然极度依靠制造业的发展，我们一直期盼的文化产品出口额“跨越式发展”并没有出现。而文化产品与文化服务贸易之间不平衡的出现，一方面是差距确实存在；另一方面也是文化服务贸易对于发展中国家来说还不是十分重要的发展方向，在前文所提到发展中国家只占1.6%的统计结果是在中国、印度等主要国家统计数据缺失的情况下得出的。

正如澳大利亚文化经济学家索罗斯比(David Throsby)在《重塑文化政策》报告中所分析的，文化可持续发展的原则尤其适用于文化产业的政策，但是在2030年可持续发展目标中，尽管文化被多次提及，只有教育相关的目标4中专门提及了文化对可持续发展的贡献，另外在与可持续旅游相关的目标(目标8和目标12)中提及了文化产品生产和销售。换句话说，联合国2030年可持续发展目标对文化创意产业发展重视程度并不太高。通过以上分析《文化时代：第一张文化创意产业全球地图》中的数据，我们看到，尤其是发展中国家，除了中国和印度之外，无论是文化创意产品还是服务发展水平都很低，而在服务贸易方面，包括中国、印度在内，都不具备与西方发达国家竞争的可能性。结论很清楚，文化创意产业还没有在全球性的可持续发展中发挥应有的作用。文化创意和产业已经登上了历史舞台，但是还很弱小。

为什么“文化多样性”推行了10年，其中重要的一项目标，推动发展中国家文化产品和贸易出口收效甚微？在教科文组织的评估报告中，安慰性地说到虽然发达国家仍然主导文化产品和服务的出口贸易，但是在发达国家所进口的文化产品中，来自发展中国家的产品比重明显增加了，在2013年发达国家进口来自发展中国家的音乐和视听产品比例达到了39.6%，图书及其他出版物也达到了32.3%*赵晋平：《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发展不平衡》，《人民日报》2015-07-12(05)。。我们仍不得不进一步思考这种基于发达国家新增长经济理论的发展中国家促进政策问题在哪里发生了错位，是什么制约了发展中国家文化创意产业的发展？

一方面，这种现行的框架的确强调了技术和技能对于经济发展的决定性作用，也大量加强了对于发展中国家的技能培训，但它完全忽视了制度因素对技术进步和经济增长的影响。正如美国经济学家道格拉斯·诺斯(Douglass C.North)所评论的那样，“这些模型都取决于一个能驱动模型的暗含的激励结构的存在，如果不将制度中派生出来的激励结构作为这一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研究对我来说将是一个无结果的试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重塑文化政策：为发展而保护文化多样性的十年》，第179-180页。所以即使在多样性的框架下一再强调政府政策的主导作用，却因为各种原因规避了对于制度的讨论，以至于造成了事实上的一刀切，在实际上没有针对发展中国家的各个特殊国情制定相应的发展策略。

而在另一方面，落实“多样性公约”的各种具体政策建议，也就是为发达国家经济体制“量身定做”的发展中国家文化创意产业推进方式暴露了新增长理论的一个缺陷，也就是对于“市场机制这只‘看不见的手’的一种信赖，而不是对经济现实的合理近似”*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重塑文化政策：为发展而保护文化多样性的十年》，第121页。。相对于古典经济学理论而言，新增长理论虽然承认了经济的外部的因素或者垄断因素带来的市场缺陷，却又将希望完全寄托在政府的力量上。所以正如本文开头引述的教科文组织的序言：不管是“多样性公约”也好，“评估报告”也好，都是为了推动所有相关的政策主体制定创新的政策和措施，并且确保各国能够最有效地评估新议程的实施，及时修正和解决政策问题。

这些弊端带来的牵制发展中国家文化创意产业发展最后也是最主要的一个瓶颈，在于“多样性公约”和联合国及相关推动文化创意产业发展的机构和措施多年来将文化创意产业发展的核心——创意(创新)作为一种“技术”来对待，忽视了文化创意的特殊性。

作为“技术”的创意(创新)是一种可以学习、传授的能力，是“知识经济”思维的延续，跟“技术创新”没有什么不同。按照这种理想的发展模式，文化创意是投资产生的溢出效益，发达国家进行投资的创意者可以积累生产经验，发展中国家也可以向他们“学习”创意能力而发展自身的文化创意产业，他们只是把学到的同样的“技术”使用到不同的文化资源上而已。

虽然对于创新和需求之间的关系从来没有定论*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熊彼得(Schumpeter)的“创新诱导需求”理论、施穆克勒(Schmookler)的“需求引致创新”理论、莫威里和罗森堡(Movery, D. & Rosenberg)的“技术创新与需求互动”理论等。，但是无法否认，创意和技术创新往往是由市场需求刺激起来的，而新的消费市场与需求又是被创意和科技创新培养起来的。因此在考虑创意和创新时，市场、需求与科技、创意本身都是需要考虑的促进因素。当“创意能力”与“技术能力”捆绑在一起，它们之间有相当的共同之处，却也显示出各自的差异，才带来了不同的结果。

三、中国与数字革命给发展中国家实现创新的契机

数字革命在一开始对发展中国家仍然是不公平的。根据世界银行统计，2014年，全球安全互联网服务器*根据世界银行的解释，安全互联网服务器是指在互联网交易过程中使用加密技术的服务器。由2004年的32亿台增加到137亿台。但其中的绝大多数集中在发达国家，仅美国就占了全球总数的36%。从每百万人拥有的安全服务器台数来看，在部分发展中国家，这个数字甚至还在逐年下降，在一些非洲国家这个数字甚至是0，中国也仅为7。而在经济发达的国家，像是美国、英国和欧盟国家，这个数字都超过了1000甚至数千*世界银行数据库：http://data.worldbank.org.cn/indicator/IT.NET.SECR.P6?display=default，访问日期：2016年2月15日。。而在每百人中的互联网用户人数统计中，2014年发达国家大多处于每100人中超过80人使用互联网，中国居于中位，为49.3人，而在发展中国家，基本上都在50人以下，甚至近10个国家不到2人，有31个发展中国家的数字不到10人*世界银行数据：http://data.worldbank.org.cn/indicator/IT.NET.USER.P2/countries?display=default，访问日期：2016年2月15日。。

所以在“评估报告”中，教科文组织承认了发展中国家仍然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达到发达国家现有的数字普及率。然而移动电话的使用率却好得多，在发展中国家普及率相对比较高，根据统计，绝大部分国家每百人拥有的手机都超过了50台，只有17个国家不足50台。在这方面，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并没有产生多大的差距，比如在美国这一数字也仅为98，而中国都达到了92*世界银行统计的是每百人“移动蜂窝式无线通讯系统的电话租用”数字，指的是“租用使用蜂窝技术的公共移动电话服务，后者提供使用公共交换电话网的权利。后付费和预付费租用都包括在内”。世界银行数据库，http://data.worldbank.org.cn/indicator/IT.CEL.SETS.P2?display=default，访问日期：2016年2月15日。。

在“2030议程”中，特别强调了要建立和加强全球伙伴关系，“私人经营活动、投资和创新是生产力、经济增长和创造就业的主要驱动力。我们承认私营部门的多样性，包括从小微企业到跨国公司的合作。我们呼吁所有的企业用他们的创新和创意能力，来解决可持续发展的挑战”。因为在过去的10年里，影响最大的就是由数字革命引起的社会经济发展的变化。尤其是文化领域，互联网巨头的出现，社交网络和用户贡献内容的不断膨胀，越来越多地接入多媒体设备，产生的数据量越来越大，都深刻地改变了文化的生产和消费方式，过去单打独斗的独立发展模式不再适用于当今的社会经济发展。而且这场数字革命影响的绝对不仅仅是发达国家，在发展中国家产生的影响甚至更大。比如在非洲，移动电话的普及率从2007年到2012年的五年间增加了三倍。在不发达地区发展新媒体的意义在于，截止“千年减贫计划”完成，全世界仍然有超过一半的人口生活在并没有覆盖公共广播电视服务的地方，而公共文化服务缺失的这部分可能可以直接通过互联网和新媒体的方式补上*朱勇、吴易风：《技术进步与经济的内生增长——新增长理论发展述评》，《中国社会科学》1999年第1期。。

在2013年，数字文化产品通过“B2C”的销售创造了2000亿美元的收入，在线流媒体的广告收入也达到了220亿美元。实体文化产品和门票在线销售额在2013年是260亿美元，而数字产品已经达到了660亿美元，其中一半多都是在线或者手机游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重塑文化政策：为发展而保护文化多样性的十年》，第127页。。根据国外的统计，仅在2015年的前6个月，全球在线播放的歌曲数量就超过了1兆次，达到了1032225905640次之多*Nathan McAlone, “People streamed over one trillion songs in the first half of this year-1,032,225,905,640 to be exact”,载于Businessinsider.com网站，发表于2015年8月12日。！当消费者结构和消费习惯发生变化，文化创意产业也会发生重构。相比较其他行业而言，文化创意产业对于互联网的反应是最快的。

教科文组织的报告曾经给出了互联网时代文化创意产业消费的六大特征：

1.丰富性(Abundance)，即如今的互联网消费者已经习惯于在多样化的丰富产品里挑选自己喜爱的商品了。

2.个性化(Personalization)，个人定制成为越来越平常的消费行为。

3.聚合和推荐(Aggregation and recommendation)，即如今我们处于时间和内容的十字路口，原有的市场被大数据重新分割，并且以新的方式建立了联系。而越来越成熟的“推荐引擎”根据用户的兴趣推荐商品实现“超选择”。

4.社区(Community)，指的是社交网络已经把人们用一种新的关系联系起来，这种网上社群的朋友在很多情况下比传统媒体更让人觉得可信。

5.参与(Involvement)，如今文化创意产品的制作已经越来越开放，通过社交网络吸引更多的人共同参与到作品的创作中，比如《纸牌屋》。

6.非法内容(Illegal content)，数字技术和互联网使得很多未经授权的服务和使用出现，剥夺了创作者和企业的利益，也打击了进一步创新的实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重塑文化政策：为发展而保护文化多样性的十年》，第79页。。

消费习惯的改变也改变了原有的模式，最为明显的是电视。虽然由于分类和指标的前期设定，在2013年，整个文化创意产业11个部门里电视业仍然是老大，但变化正悄然发生，电视台更注重跟观众的互动，由于76%的观众都更愿意选择用其他方式看电视剧，电视业兴起了一种新的吸引观众的方式，就是像Twitch这样的电子竞技视频平台。而普通的电视台也越来越注重通过社交网站与观众互动并进行广告营销，网络舆论也会极大影响电视节目的收视率。

互联网时代文化产品的来源也更加多样了。自媒体的出现使得每个人都有可能在公共场域里发声，公民记者越来越多，业余电影制作也越来越多了，新闻的边界被重新定义。发展中国家故事电影的制作数量在全球的比重从2005年的3%大幅上升到了2013年的24%，而纪录片生产更是从1%暴增到25%。

但是在互联网文化产品井喷的同时，另一个问题也暴露出来，就是联合国发展文化创意产业的初衷：为了发展保护和促进文化表现形式多样性。在多样性最明显的表征语言方面，进入互联网时代以后，虽然出现了各种语言的数字输入和传播方法，但随着互联网巨头的产生，用户在语言选择上可能越来越少。根据世界银行的分析，目前互联网上80%的内容都是用英文、中文、西班牙文、日文、葡萄牙文、德文、阿拉伯文、法文、俄文和韩文写的，如果使用人数少的语言无法迅速实现数字化和网络生存方式，甚至可能加速它们的消失*世界银行2014年的报告“Internet access, yes but in my mother language!”，载于世界银行网站www.worldbank.org/en/news/feature/2014/07/03/internet-access-yes-but-in-my-mother-language.。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由于网络消费的个性化特征，虽然各个网络平台提供的文化产品选择余地越来越大，但更可能会促使人们越来越分化为各自零散的身份认同，而不同的群体之间越来越隔阂，带来社会分裂问题。

从权威数据看，2004年到2014年，我国文化产业增加值从3440亿元增加到23940亿元，年均增长率为21.4%。另根据《2010创意经济报告》中的统计数字，从2003年到2008年，中国大陆创意产品出口年均增长16.9%，从323.48亿美元增长到848.07亿美元，在全球市场占有率达到20.8%，在2005年基础上进一步增加。如果加上香港，2008年中国创意产品出口将达到1180.61亿美元，在全球市场占有率将达到29.01%。正如“文化地图”报告中所说，如果没有中国的增长，发展中国家难以交出一张像样的、可以称得上是在可持续发展中起到了关键性作用的文化创意产业发展答卷。

中国显然在国际文化创意产业地图中占据了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居间”的非常特殊的位置。再加上中国本身就是一个有着东西部差距、发展不平衡的大国：东部已经超越工业化，接近发达国家的水平，中西部尚处于工业化，甚至前工业化发展水平，国家治理强调统筹东西部发展，利用多级发展空间回旋余地大的优势，积累起了重要的管理经验，形成了独特的“中国式发展道路”，对这些经验善加总结利用，将极其有利于中国和世界的发展。

中国已经为文化多样性的发展做出了10年的努力，也做好了准备为实施2030可持续发展议程作出较大贡献。这其中特别包括：继续向发展中国家提供支持和帮助，特别是在不断深化南南合作方面作出贡献。在中国政府提出的立场文件中包括：筹建南南合作援助基金，成立南南合作与发展学院，同联合国签署了“中国-联合国和平与发展基金”协议，为和平与发展领域的相关项目提供资金支持，等等。中国还将继续大力推进“一带一路”建设，推动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和金砖国家新开发银行发挥更大作用。

中国更重要的作用将是以自身成功的实践，为发展中国家作出示范，通过发展文化创意产业，实现经济、社会、文化的协调和可持续的发展，走出一条后发国家的新型发展道路。

[责任编辑：牟 进]

Development and Protection: Reshaping Cultural Policies ——How the United Nations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of Cultural Creative Industries in Developing Countries

YI Na

(Institute of Ethnic Literature,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China Cultural Creative Industries Association, Beijing 100732, P.R.China)

In the occasion of the “UNESCO Convention on the Protection and Promotion of the Diversity of Cultural Expressions” promulgated on the 10th anniversary, this paper assesses its effectiveness and reflects on its philosophy. We find that now the export of cultural products and services is still dominated by developed countries. Developing countries’ (except China and India) growth of cultural products and services trade export proportion of added value is still few in the past 10 years. As one of the important goals of the implementation of “Cultural diversity”, the outcome of export of cultural products and service in developing countries is limited. The concept of “cultural diversity” based on the new growth theory reflects the opinions of the second group of the developed countries. “Cultural exception” is the focus of their position on the protection of culture. The development of cultural creative industries in the developing countries has met the bottleneck, where the development of imbalance is still a barrier to the development of cultural creative industries. China will become more and more important in the process of promoting cultural creative industries, and it will continue to be a model for the developing countries.

Cultural Diversity; Cultural Creative Industries; Cultural Policies; the 2030 Agenda for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2016-06-29

意娜，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北京100732)。

① 本文为“‘联合国2030可持续发展议程’下的国际文化创意产业与中国”一文的姊妹篇。本文作者系联合国《创意经济报告2013(专刊)》及《重塑文化政策：为发展而推动文化多样性的十年》中文版译者。笔者自2005年以来，一直从事国际文化产业的发展研究，与包括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内的多个联合国及相关国际机构和行业协会建立了长期的联系，比如联合国贸发会议、联合国开发计划署、世界知识产权组织、联合国工业发展组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