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佳燕
怯弱的人生该如何解释
——评曹军庆《胆小如鼠的那个人》
吴佳燕
有句网络流行语叫“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体现出的是一种我行我素、春风得意的自信和霸气,而曹军庆的短篇小说新作《胆小如鼠的那个人》,以圆熟轻巧的技法和张弛有道的叙事,塑造了一个卑微怯弱的人。杨光标从小就胆小如鼠,而且没来由的心虚。只要有谁丢了东西,他就会惶恐不已,害怕别人怀疑自己,直到真相水落石出,他才有如释重负之感,好像终于洗白了自己。他的心虚,一方面来自他的怯弱而敏感的性格,另一方面恰恰说明他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
因为这个,杨光标从小到大受尽别人的欺凌和嘲笑,也一直在穷困潦倒的生活里摸爬滚打。当其他人都在时代的潮流中翻腾跳跃时,他就像是一个原地不动的木头人,守着自己的“光标小店”过点小日子。甚至连送上来的机会都不要,当当上街道办书记的同学顾维军来找他开家超市时,他竟然因为“这里面的水太深”拒绝了,还是出于怯弱,不谙更害怕社会的潜规则。但是这样连他的一点小日子也过不好了,幸而还有他的老婆脑子灵光,知道变通,又是理发店又是麻将馆,日子终究是过下去了,但是有关杨光标的怯弱的段子,那些他们拮据生活中的小插曲,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和谈资,连远在省城当记者的“我”也禁不住好奇和打听。杨光标被顾维军描述成“一捧糊不上墙的烂泥”、“活得就像是一挂鼻涕”,他真是倒霉透了,他做鱼贩子的时候被竞争对手抡着两条鱼左右开弓,把脸都打肿了。杨光标人生的怯懦失败正在于他的安分守己、老实正派,他与那些或左右逢源或无赖抖狠的人形成鲜明对照,他的时运不济与格格不入,也映射出这个时代功利主义的主流价值观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然而,怯弱的人生一定是失败的吗?小说中还涉及另外一些跟杨光标有着相似怯弱的人,折射出的是不同价值观的人对于成功的定义。“我”算是一个文化人,可是“我”跟杨光标一样,在省城也混得栽,平庸,没长进,“我”对他的打听关心不过是在找一个同类。因为“我”也不会钻营,而“一个人能不能红起来、紫起来或者发达起来,都是有原因的,没有人能够平白无故地发迹”。在各种成功人士的团拜会上,“我”成了可有可无的配角和鸡肋,或者如逆袭后的杨光标阔气的书房一样,只是用来装点门面的。在这个
物欲横流的消费时代,文化及文化人成了最不重要也最不被尊重的东西。人对资源财富的积累和占有的多寡成为衡量他奋斗成功与否的主要标尺,而不问过程,不计手段。像顾维军那样在官场游刃有余、步步高升的官员,像光头良那样行走刀尖、黑白通吃的商人,成为成功人生的典范和让人羡慕的风光人物。父亲对“我”的失望和瞧不起可想而知,他“像平常人那样对所谓的成功保持着天生的奴性,鼓励所有人像苍蝇那样去追逐成功”。作者在此质疑和反思了世俗社会对于成功的单一定义,及功利主义生存哲学在世间的普遍通行。
而处于食物链底端的杨光标,怯弱的背后还有一种暗地里蓄养的狠劲,那是一位父亲的良苦用心与铤而走险,从而以别样的方式出其不意地实现了命运的逆袭和人生的翻盘。杨光标性格懦弱,对自己的儿子却很狠心,在他小时候三次把他扔到河里差点淹死,也训练出了他超强的生存技能和狼性野心。这种怪异凶狠的教育方式还可以联想到曹军庆长篇小说《影子大厦》里王月白的父亲。那个殡仪馆的焚化工通过给儿子从小玩骨灰的惊悚方式来灌输他关于人“死而平等”的观念。不同的是,王月白长大后的愤怒和怯懦证明其父亲死亡教育的失败,而杨光标的另类教育却成功了——小说最后不经意抖开包袱,原来光头良就是杨光标的儿子。小说内部由此形成巨大的张力和反差,父子俩截然不同的性格与命运充满意味深长的反讽与荒诞。而对于光头良的丰富生活,作者延续了《影子大厦》的思考,刻画了一个以黑帮起家,在商场上获得成功后又做慈善洗白的复杂人物。在冒险精神上,光头良跟他的父亲如出一撤。他就像地下的“影子派出所”,充当小县城秩序的民间维护者,又“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以暴力非法的方式敛取财富。光头良可以视作《影子大厦》里年轻时候的李贵书,李贵书就是生意做大做强、成为气候的光头良。而让“我”的父亲认为唯一可以与成功人士沾点边的“我”侄子,只是因为他运气比较好,在光头良被人砍伤的时候及时碰上并救了命,从而攀上高枝,搭上快船。对照来看,侄子其实就是《影子大厦》里蔡枭龙故事的另一个版本,蔡枭龙倒霉在碰上江湖老大的时机不对——他正好亲眼目睹了老大的杀人,所以只能死路一条。从这个意义上说,《胆小如鼠的那个人》相当于《影子大厦》的前传,关于官商的勾结,关于黑白的混杂,都像某种现实寓言,也体现出作者对此类问题的持续关注与深入思考。
即便顾维军、光头良这样的成功人士,也有色厉内荏、内心虚弱的时刻。因为在他们的成功背后,也有着并不安全的“缝隙”。顾维军退休之前,最担心的就是能否“软着陆”,他为此焦虑不安,头发全白,夜不能寐。可见他的官场生活也不是那么清白的。而光头良呢,表面上看着温文尔雅风光体面,其实一直在刀锋上行走,朝不保夕,“不仅小心防范堵塞漏洞,还时时刻刻带着枪”,小说结尾的警笛声已经预示了他生命中随时可能降临的危机。他们的虚弱来自于成功的不正当,来自不正当带来的隐患与不踏实。他们因此如履薄冰、胆战心惊,感觉头上悬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掉下来。他们这时候的怯弱,跟杨光标从小的胆小如鼠,何其相似!
尽管儿子的成功给杨光标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改善,虚荣感也大大得到满足,那个曾经因别人掉了钱就会马上脸红出汗的少年,已经可以坐在阔大气派的书房里气定神闲地跟故人炫耀自己的育儿之道了;但是他的怯弱仍然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当警笛声呼啸而过的时候,他小时候的症状又会出现,而且他还指鹿为马,把警笛声说成是救护车的声音,他是在为儿子担惊受怕。就像曹军庆中篇小说《下水面馆》里的段铁匠一样,以拔掉自己十个指甲的方式自我惩戒,更是为多行不义的儿子赎罪。由性格里没来由的怯弱,到因儿子而有来由的怯弱,杨光标的人生真是百折千回,怯弱如影随行。小说以管窥豹,从人的怯弱这个有意思的切口揭示和反思了当下现实生活中人们对物质利益不择手段、不计代价的追逐,并由此带来某种精神上的缺失和危机;但是走险棋并不是要走邪路,破釜沉舟亦不是孤注一掷,若以赌徒心态去求名夺利,即便成功,也必定心虚。杨光标们训子之道的得失,官商中人内心难逃的怯弱,全在于此。
(作者单位:湖北省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