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诗文僧蕴璞如愚考论

2016-04-04 01:19李舜臣
关键词:钱谦益

李舜臣

(江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



【古代文学】

晚明诗文僧蕴璞如愚考论

李舜臣

(江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

[摘要]蕴璞如愚是晚明贤首宗宗匠雪浪洪恩的门徒,自负才藻,使性重气,因思篡其讲席,谤毁乃师,而招致钱谦益等人极为严厉的批评。不过,蕴璞之诗,基本未受僧人身份的制约,慷慨使气,敢于在诗中摅一己之胄臆,实为晚明“性灵”一派,在晚明丛林中亦堪称卓异之僧。

[关键词]蕴璞如愚;雪浪洪恩;钱谦益;诗文僧

晚明贤首宗雪浪洪恩(1545—1607)力倡“诗为普贤行门”,一门风雅鼎盛,蕴璞如愚、巢松慧浸、一雨通润、苍雪读彻、汰如明河等皆精擅诗章,广泛接迹吟坛。此系僧侣且多脱略形拘,个性卓异,颇遭时人非议。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称,洪恩“性佻达,不拘细行”,终为当道所逐[1]692-693。《利玛窦中国札记》更称他是一个“渎神的神秘主义者”,辩论时“掩饰着一种目空一切的态度”“带着一副轻蔑的腔调”[2]362-369。此种形象,显非慈眉善目、威仪三千的正统大德。洪恩的门人蕴璞如愚,则因“思篡其讲席”,谤毁乃师,招致钱谦益极为严厉的批评。廖肇亨先生尝试从文化史、诗歌史的角度探讨了雪浪洪恩的卓异个性、论学风格、诗歌创作和文艺观念,极具启发价值[3]201-237。本文拟对蕴璞如愚及其诗歌作初步探讨,期望能更加清楚地认识此系诗文僧的特质。

一、钱谦益《列朝诗集·蕴璞如愚小传》疏论

蕴璞如愚的碑传资料,目前尚未见到。后人对他的了解多依据钱谦益《列朝诗集》中《蕴璞如愚小传》(以下简称“《小传》”)。不过,这篇《小传》带有极浓厚的感情色彩,需认真辨析。《小传》云:

如愚,字蕴璞,江夏人。少为书生,跅跎负俗。削发为僧,居衡山之石头庵。自楚来金陵,居石头城南碧峰寺,遂号石头和尚。自负才藻,剃染后,使性重气,时时作举子业,思冠巾入俗,与时人角逐,已而复罢。为雪浪受法弟子,思篡其讲席,谮于郭祭酒,使之噪而逐之。雪浪之门人,相与鸣鼓而攻

牧斋之所以痛诋蕴璞如愚,即在于他实为雪浪洪恩被逐之“幕后元凶”。此种背叛师门的行径,自是难以容忍。爬梳文献,牧斋叙蕴璞的性情和事迹,基本属实;但对于其诗的评价,则难免有“因人废诗”之嫌。

蕴璞如愚的生年,据其诗歌可考,为嘉靖四十年(1561)。《石头庵集》卷1《己亥初度前一夜四首》有“我笑愚和尚,错生此梦世。三十九年来,何曾成一事”①下引蕴璞如愚诗文,以及傅新德、袁宏道、袁中道、刘戡之、周应宾等的诗序,皆出自《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193册之《空华集》《饮河集》《止啼集》《石头庵集》,仅随文标出页码,不另注。,“仲尼大圣人,四十而不惑。我唯差一年,行藏犹反侧”(第111页)句,卷2《庚子初度二首》有“一电浮生四十临,百年少半去光阴”(第130页)句。“己亥”为万历二十七年(1599),“庚子”为万历二十八年(1600),由此,蕴璞生年为嘉靖四十年(1561)。其卒年,则难详考。袁中道尝曰:“记二十年前,与中郎同会石头于维扬,彼此论禅不契,遂大骂而别。今又会于都中,故人零落,伯修、中郎皆下世,昔之骂者,相视而泪数行下矣。”[5]463袁中郎卒于万历三十八年(1610),则蕴璞如愚应卒于该年之后。

万历七年(1579)前后,蕴璞即离开了家乡江夏②蕴璞如愚《空华集》卷上《怀净国诗七首》之二有“自吾离乡井,飘零已十冬”句。按,此诗或作于如愚万历十七年至京师期间。,尔后“削发为僧,居衡山之石头庵”。傅新德《蕴璞上人石头庵集叙》云:“上人籍江夏,尝游衡山,山故有石头庵;顷自江夏来金陵,所居寺又近石头城,总而名其集曰《石头庵集》。”(第91页)

《小传》称,蕴璞“自楚来金陵,居石头城南碧峰寺,遂号石头和尚”。蕴璞“自楚来金陵”的时间不可确考,但在万历十七年(1589)前后即赴北京,三年后复返金陵,参学于雪浪。蕴璞《上雪浪和尚书》云:“愚自幼投忱和尚,伏事巾瓶,奈五浊昏烦,三心未信,……爰壬辰冬,归自都门,再亲轨范,罄折前心,容趋后步,得随参于吴门莲花峰下,打失布袋,方知到门。”(第7-8页)蕴璞在京师期间,尝奉旨至南方饭僧,《空华集》中有《辛卯春日奉内旨饭僧南海乐石帆广文雨中来别赠余以剑赋以纪之》诗,这里的“南海”是浙江地区。蕴璞在京师还投书给时为太子讲官的郭正域。《止啼斋集》中《与郭明龙大司成》云:“己丑春,乞食都门,得居士大舍法喜,不夺贫道之钵,何其幸也!不期福轻如羽,值居士丁令先尊大人艰,佛事人情,遂成画饼矣。壬辰秋,居士虽起复,而贫道南归。”(第18页)蕴璞南归之后,寻居金陵碧峰寺。《饮河集》卷下《自解二首》序云:“余自壬辰冬北归,欲旋荆楚,不期迹由业系,值诸宰官婆罗门为买碧峰山房,勉挂衲焉。”(第81页)蕴璞附翼雪浪门下后,曾至皖山(又称“皖公山”,即今安徽安庆天柱山)行脚说法,其《为吴念郁给谏书归来辞于渊明小像跋》:“余于丙申(万历二十四年,1596)秋九月二之日得纵观其真本于皖城刘方伯斋头,私谓生平所希觐者。越明日,余有皖山之役。”(第81页)《饮河集》卷下《宿黄梅庵》《投三祖寺》《皖山杂咏》《皖山除夜示众》诸诗,皆为此时之作。次年春,蕴璞离开了皖公山,其有《丁酉春日皖山解制一首》。

牧斋称蕴璞“自负才藻,剃染后,使性重气”,揆诸文献,亦可验之。《饮河集》卷下《自解二首》序云:“余未出家时,心怀大志,视取世上青紫,如俯首拾遗穗耳。”又,《饮河集》卷下《九月十六夜丘长孺招同石城河下泛月各述所怀因而赋赠》诗云:“三袁与丘生,次第成相知。……念我同桑梓,方外尤相喜。任诞率心情,本色征操履。……我虽出家儿,少年多意气。足迹遍四方,交游满天地。无人服道德,何况怜才艺?不惟不相怜,从而增妒忌。”(第82-83页)又,《宝善堂诗集》卷1《赠唐君平孝廉》“有引”:“余方外人也,时人皆以性气目之,众口铄金,君平独中流砥柱,可谓好恶必察,赋以赠之。”可见,“使性重气”确是时人对蕴璞如愚普遍的印象。

钱谦益称:“为雪浪受法弟子,思篡其讲席,谮于郭祭酒,使之噪而逐之。”兹事在《列朝诗集·雪浪法师恩公小传》所载更详细些:

江夏郭文毅公为南祭酒,僧徒谮公于郭公,伪为公批抹郭公诗集,衔袖以示之。郭公大怒,逐公,仅而得免。先是憨大师在长安,郭公以诗就政,大师信笔评定,多所是正,郭公心弗善也。已而闻雪浪嗤点之语,顿足曰:“何物二老秃,皆有意揶揄我!”其怒益不可解。憨公为余言如此[4]704。

郭正域(1554—1612),字美命,江夏人,万历十一年(1583)进士,著有《合并黄离草》存世。《明史·郭正域传》云:“(万历)三十年(1602)征拜詹事,复为东宫讲官,旋擢礼部右侍郎,掌翰林院。”[6]5944又,据张光莉《明代南京国子监祭酒表》,郭正域升任南国子监祭酒的时间是万历二十六年八月一日[7]54。由此,“逐雪浪事”必定发生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至万历三十年(1602)间。笔者略考订了蕴璞诗集的诗歌系年,以为兹事更可能发生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至万历二十七年(1599)间。蕴璞策划驱逐雪浪洪恩之事,晚明文献少见确载。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载:“或云雪浪曾背诽郭诗,为其同侪缁徒所谮,以致郭切齿。未知然否?”“同侪”即“同辈”之意,蕴璞乃雪浪门徒,似乎这个“幕后推手”不应是他。依据我们目前所掌握的材料,还不能直接证明这个“伪为公(雪浪)批抹郭公诗集的“僧徒”就是“蕴璞如愚”。不过,从蕴璞的诗集看,主要收入他撰于万历二十七年(1599)至万历二十九年(1601)间的诗作的《石头庵集》中,就鲜有与洪恩相关文字;而此前的《饮河集》《止啼斋集》《空华集》与雪浪的相关文字则极多。这似乎表明,自万历二十七年后,蕴璞与雪浪一系僧人的关系已大非从前。

《小传》称:“后入燕京,居七指庵,遘恶疾,舌根眼根及手足皆烂坏。”蕴璞晚年事迹亦不可考,《帝京景物略》称,桐城诸绅曾迎请他住金刚寺(般若庵)八年。而称其遘恶疾之事,则未见诸其他文献。

牧斋评“石头七言诗吊太白、东坡诸篇,不徒为野狐外道,直是牛头阿旁波波叱叱口吻”。按“吊太白、东坡诸篇”,即《石头庵集》卷1《采石吊李太白先生》《宿赤壁吊苏东坡先生》二诗,系怀古之作。试举前首观之:

言不奇,不足以赠先生;心不同,不足以名后进。愧我乎释子,吊先生乎玄圣。何遭时乎靡藏,遇力士乎善谮,不怨天而尤人,敢安心而听命!前席宣室授简,梁园调羹赐锦,异代同恩。伯阳函谷,方朔金门,宫中蜀道,同心异言。辞不枝兮性亦闲,不居廊庙即深山。百年穷达皆归尽,何似名悬天地间?矶头流水声潺潺,亭上清风日往还。不辞浊酒邀明月,吾将与而破愁颜。千秋万世诚知己,我何曾生君何死。江山略无古今殊,愿君心地常欢喜。一代文章有数奇,清新豁大敢相师。孤帆明日别君去,万里烟波无尽悲。(第98-99页)

此首歌行,无论章法和意脉,皆显凌乱,学太白歌行而未得神髓。不过,所表达的情感尚且清晰,故总体虽难允佳构,却亦不至于像牧斋所评“野狐外道”也。

《小传》又称:“吾师傅文恪公,学佛作家也,叙《石头庵集》,拈出此中末一句:‘去去,石头路滑’。”“傅文恪公”,即南京国子监司业傅新德,其序《石头庵集》末云:“尝戏谓上人,此中末后一句谓‘何肯容学人同参否?’上人听然而笑曰‘去去,石头路滑。’”(第92页)傅氏所云,意谓蕴璞诗颇为高妙,且问“可令学人同时参学否”?蕴璞答以马祖道一与百丈怀海著名的“石头路滑”公案。可是,牧斋却引申为“石头毕竟死此句下”,意味蕴璞一生累系诗事,所论明显过于牵强。

《小传》称:“存石头诗,仍附雪浪门徒之后,为渠末后发露忏悔。”今检《石头庵集》卷4有《与耶溪兄》一文:“兄念与弟旧交,能垂一臂作苦海浮曩耶?抑坐视而不顾,如路人耶?”(第152页)耶溪兄,即耶溪志若,年二十六,闻雪浪洪恩开法南都,乃瓢笠而往,依雪浪座下,执业十二载,生平见憨山德清所撰《耶溪若法师塔铭》。蕴璞在这封书札中,只是请求耶溪志若的帮助,但未言自己究竟深陷何种困境,不知这是否即钱谦益所云“发露忏悔”?

二、蕴璞如愚著述考

蕴璞如愚的著述颇多,内学、外学皆备。其内学著作,今所存者有《妙法莲花经知音集》是《妙法莲花经》的注解。据其序称,此注“历地凡三郡一邑,始于南京应天府碧峰寺之石头庵注两品,次于镇江府之焦山寺注一品,次于徽州府之松萝庵注四品,次于高淳县之淳西庵及韩乡官止庵精舍注十五品,末复于石头庵注六品也。历年凡三载有奇,始于万历三十年壬寅夏六月十五日,讫于三十三年乙巳秋七月十五日也。”是书今已收入《卐续藏经》中。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卷16又著录了《金刚筏喻》二卷、《金刚重言》一卷、《心经钵柄》一卷、《阴符经解》一卷”[8],今俱未见存。又,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1《金刚寺》载:“方僧争宇以讼,桐城诸绅,迎蕴璞住之。蕴璞同省南师雪浪者,雪浪具大辩才,讲经四十年,然不著一字。蕴璞居此八年,则著《金刚筏喻》《心经钵柄》等书。”[9]6

蕴璞如愚的诗集亦有数种。《四库全书总目》“石头庵集提要”云:“是集凡四种,初曰《空华集》,诗二卷;次曰《饮河集》,诗二卷;次曰《止啼集》,文一卷;次曰《石头庵集》,诗三卷,文二卷。……据《自序》,最后有《宝善堂集》,今亦未见。”[10]1626

《空华集》前有张民表撰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袁宏道撰于万历二十五年(1597)、于若瀛撰于万历三十年(1602)序,卷上署“石霜山僧如愚著,武陵龙膺选,剡溪周汝登校”,卷下署“石霜山僧如愚著,柞林袁宏道选、丰干潘之恒校”。集中明确系年的诗作有《戊子长安除夜》《己丑春雨》《辛卯春日奉内旨饭僧南海乐石帆广文雨中来别赠余以剑赋以纪之》《壬辰元日》《壬辰小年夜归静海寺》,此集盖收录蕴璞撰于万历十六年(1588)至万历二十年(1592)间的诗作,涉及的事迹多是他在京师与人唱和,以及奉旨饭僧南海,往来京师、江南途中之作,应是他最早结集的诗集。

《饮河集》前有阮自华撰于万历二十五年(1597)序,周应宾撰于万历二十九年(1601)秋日之序,署“石霜山僧如愚著”,有明确系年的诗作有《甲午春日咏怀十二首》《乙未春日留别松萝山忠上人》《丙申春日投华山赠雪浪师》《丁酉春日皖山解制一首》《戊戌春日同莲宇应供陈明府斋中赋赠》,等等。所收之诗当为万历二十二年(1594)春至万历二十六年(1598)冬所作之诗,所涉主要是蕴璞参学雪浪,并至皖山等地讲法之事,是诸集中涉及雪浪文字最多者。

《止啼斋集》所收皆文,无序,题为题“石霜山僧如愚著,公安袁宏道选,夷陵刘戡之校梓”。内中可系年的作品有:《刘王君和游仙词五十首序》①内有“今年丁酉仲夏”语,丁酉为万历二十五年,公元1597年。《跋书溪上落花诗卷尾》(末署“丁酉岁五月”)、《碧峰寺募造参金佛像补遗序》(末署“丁酉八月试日”),盖收蕴璞万历二十五年前后之文。

《石头庵集》情况比较复杂。今存《石头庵集》,前有郭正域序(未明确系年)、傅新德序(未明确系年)、汤宾尹序(末署“辛丑佛降生日”)、颜素序(末署万历己亥夏端阳)、曹学佺序(未明确系年)、祝世禄题辞(末署“万历辛丑重阳后三日”),题为“石霜山僧江夏如愚著”。集中可系年之作有:《己亥元日答刘昆邪试笔之作》《己亥初度前一夜四首》《己亥冬夜雨闻雷电有感》《己亥黄州除夜》《庚子初度二首》《辛丑元夜同胡起岩舟中看月》。此集所收,盖为万历二十七年(1599)至万历二十九(1601)间的作品。不过,颇为蹊跷的是,于若瀛《空华集序》中称:“久之成集,曰空华集,丙申(1596,万历二十四年)曾以叙属不佞,逾六年矣,俄见公于北固山下,始了夙诺,公更有《石头庵集》行于世,世争诵之。”据此,《石头庵集》似乎较《空华集》结集的时间更早。我们以为,今存《石头庵集》与于若瀛所说的《石头庵集》,并非同一书,很可能蕴璞最早结集的诗集亦名为“石头庵集”,后来一仍其名,但内容已不同。傅新德序中称:“上人籍江夏,尝游衡山,山故有石头庵,顷自江夏来金陵,所居寺又近石头城,总而名其集曰《石头庵集》。则《石头庵集》又是蕴璞诗集的总称。因此,万历三十六年(1606),刘戡之刻《宝善堂诗集》时,不仅全部移录了《石头庵集》诸家之序,而且版心上方亦记《石头庵集》。值得注意的是,今所见《石头庵集》中已绝少涉及道雪浪洪恩的文字,殆雪浪被逐之后,蕴璞已逐渐疏远和他的关系。

从以上所考来看,四库馆臣以为此四种诗集,刊刻的先后顺序为《空华集》《饮河集》《止啼斋集》《石头庵集》,大体正确。但是,《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在影印这些书籍时,不知何故,将《止啼斋集》置于最前?盖未能仔细辨清他们刊刻的时日。

四库馆臣未能见到的《宝善堂诗集》,实际今仍见存于国家图书馆,《禅门逸书初编》亦有影印本。此本为(万历三十四年,1606)刘戡之南京刊本,版式行款:每半叶9行,行18字,左右双栏,白口,单白鱼尾。此一版式与前几集完全相同,盖皆刘戡之所刻。《宝善堂诗集》前有曹学佺、傅新德、汤宾尹、颜素、郭正域、祝世禄、汤宾尹等序,均与《石头庵集》诸人之序完全相同,只是多出了刘戡之序,刘序末署“万历丙午夏(万历三十三年,1606)”,序中称:“余之所以知师者止此,若师之所以自知者,自有师之文在。余实不文,余又安能尽余之情?故尽授师之文于梓。”此集明确系年的作品有:《壬寅(万历三十年,1602)春住焦山枯木堂》《壬寅小年为立春前一夜同孤云养中慎诺诸门人咏怀二首》《癸卯高淳县西庵除夕篇有引》《甲辰(万历三十二年,1604)冬立春前两夜对月》《丙午(万历三十四年,1606)夏日宿王月松庵赠松屏上人》。可见,此集大抵收蕴璞从万历三十年(1602)至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所撰诗文,所涉主要为蕴璞在焦山、松萝山、黄山、高淳等地讲法之事。

《千顷堂书目》卷28还著录了“《四悉稿》四卷”,未见。不知是否为他后来至京师传法时所撰之诗文集?

三、蕴璞如愚诗之平议

钱谦益因人废诗,直诋蕴璞诗为“野狐外道”“鄙俚秽杂”,但是,蕴璞各种诗集前的诸家序言,却予以极高的评价。例如,傅新德读其诗,以为“若置身于陶、韦诸人之前”(第91页);袁宏道更云:“余谓愚公于诗为伯,于禅为宗,人天为眼,于义学为虎。”(第20页)这些撰序的文人,多与蕴璞过从甚密,难免过誉、推奖之嫌。清初著名遗民杜浚、邢昉对他的诗也评价甚高。杜浚说:“吾楚诗僧五十年前,有江夏愚公蕴璞,才气纵横,发为篇章,如关河放溜,所著《空华》《饮河》诸稿,同时闻人如郭美命宗伯、汤嘉宾祭酒,皆极口称许,于是诗名噪宇内。”[11]邢昉则有诗追怀:“髫岁逢师早,题诗在此山。钱刘堪纵步,郊岛正同班。点鼠窠余烬,灵蛇伏故关。徘徊空佛火,追想泪成斑。”[12]

平心而议,蕴璞之诗,既不似牧斋所指斥那样不堪,亦无需像晚明诸子那样过分拔高。他的诗,在僧诗中自有特色,颇能反映当时的丛林风气;但置于文人诗中,则总体仍显稀松平常。

晚明诸家之序,提及蕴璞诗歌之“真情”“至情”颇多。例如,周应宾《饮河集序》:“愚上人亦喜言诗。其为诗也,必极其情之所至,才之所至,见之者皆以为风云月露之致语而不知其于禅教固甚精也。”(第51页)刘戡之《石头庵集序》:“余所礼之师石霜和尚得此至情,故能妙悟三乘,归根一义,谭尘之余,内外典谟、诸子百家,以至稗官小说,恢谈俾语,寓目即穿,粘笔即成,写情写景,凛凛生气而如画,此其故何在!盖本于一念慈悲真实不二,而得其正者也。”可见,蕴璞诗歌最大的特点在于直抒胸臆,是真情、至情的流露,庶几为晚明“性灵”一路。事实上,他的诗歌创作颇受“公安三袁”的影响。袁中道《石头上人诗序》就指出:

石头初作诗,步趋唐律;已晤中郎,始稍变其故习,任其意之所欲言,而不复兢兢尽守古法。世之誉者半,毁者大半,而石头不屑也。予闻而叹曰:石头真不朽人也。天下之传者,皆有意于传者也,一有意于传,则避世讥弹之念重,而精光不出矣。今石头之集具在,其精光灿人目睛者,岂文人学士所可及其耶?彼其视世间之毁誉,如飞蚊之过于前,而不能为之动也。岩头云:“一一从自己胄臆中流出,盖天盖地。”有旨哉!

蕴璞早期诗歌,“步趋唐律”,盖受复古思潮影响,乃时流所向。但在结识袁中郎后,则祛除古法,摒弃世间毁誉,摅一己之胄臆。袁中郎论诗,最核心的观念就是“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叙小修诗》),此对蕴璞产生了重要影响。

蕴璞与袁中郎之交接,颇为密切。中郎撰于万历二十五年(1597)《空华集序》云:“余往住京邸,闻家伯修(袁宗道)与愚公谈禅,心窃喜之。然余于禅本不甚解,亦不知作何语也。今秋过白门,访愚公于碧峰,复见愚公,……”中郎尝于万历十七年、万历二十年两次入京会试,时蕴璞亦在京师,中郎听其谈禅,“心窃喜之”。万历二十五年秋,中郎与中道、丘坦、僧无念、潘景升、袁中夫等游金陵,尝至碧峰寺访蕴璞。《饮河集》卷下《同袁中郎潘景升袁中夫丘长孺袁小修摄山纪游作》《九月十六夜丘长孺招同石城河下泛月各述所怀因而赋赠》《读锦帆集赠袁中郎明府》,盖皆为此一时之作。其中,《读〈锦帆集〉赠袁中郎明府》云:“读君《锦帆集》,知君高世志。凤鸟岂毛群,麒麟非虫类。龙性果难驯,兔罝徒见制。千古得若人,佛法有灵气。”(第82页)《锦帆集》由方子公刻于万历二十四年,内中正收有《叙小修诗》。蕴璞此诗,虽未能直接评议中郎之诗学,但对中郎不拘羁绊、卓尔不群的个性,尤为敬佩。

中郎倡导的性灵诗学,除突破诗法、诗格的束缚,更强调摆脱礼法、世俗的牢笼,追求诗歌之真性情、真面目。今读蕴璞之诗,印象最深刻者,即他基本不受僧人身份的制约,敢于在诗中抒写一己之情。蕴璞原本心气甚高,皈依佛门,实非初志;故当其踟蹰山林,有志难骋,郁闷愁思,自难排遣。此类诗作,最典型的无过于《空华集》卷上收入了《怀净国诗七首》。试举其中的第二首:

伯阳之戎狄,仲尼居蛮貊。矧伊遭乱世,游盘思自适。何如火宅中,不离忧患索?穷劫受艰辛,甘心虚抱责。天地有倾颓,山川多改折。无情最坚强,败坏犹难革。况我风波民,业惑将何释。宁无怀归志,流落肯自划。仰止法藏师,悲号心呜咽。自吾离乡井,飘零已十冬。烟霞怀所赏,泉水隔音容。目击人间世,憎爱烦心胸。客亭独延伫,忽忽日下春。颓阳逐归鸟,深渊自潜龙。鼷鼠穴神丘,鸣鹤恋乔松。安得久忘归,伶俜疏自佣。(第26-27页)

“怀净国诗”,即佛门盛行的“怀净土诗”,乃劝勉学人念阿弥陀佛,祈往净土世界。但蕴璞的《怀净国诗七首》,完全突破了此类诗作的陈套,直抒一己之悲愁,这的确堪称古代净土诗的特例。又如,《饮河集》卷上《甲午春日咏怀十二首》,应是他投雪浪洪恩后所作,第一首“乙锥徒有地,八口岂无身。狡兔惭营窟,饥鹰耻就人”句,剖露自己不甘寄人篱下的愿望;第五首“安心空有术,托业竟无涯。绕指刚虽在,悲丝色已加”句,表达了对前途的悲观;第六首“渊鱼难脱水,泽雉敢辞樊。念尔凌霄鹤,荣生岂在轩”句(第55页),则自拟为渊鱼、泽雉,难以奋智而进。又《饮河集》卷上的《祖堂山中咏怀(二首)》:“我本烟霞姿,移根托市井。……已占潜龙爻,更足沧浪咏。无道圣人生,余将全所秉。”“潜龙爻”表明自己的志向。“万事吾心定,浮生不可欺。……寿陵失故步,墨子悲素丝。更衣嫌犬吠,鞭后恐羊迟。时阴不我待,形与老相期。碌碌浮沉者,终焉将胡为?”(第58页)“寿陵”二句,是说自己受到世俗熏染,慨叹不可自拔;“更衣”后四句,则感慨自己碌碌无为,老之将至,弥漫着悲观的情调。曹学佺所选《石仓历代诗选》虽颇受世人非议,但他指出“愚公诗古体有气力,五言律奇而险,颇多慷慨悲愤之句”(第94页),却颇具只眼。

蕴璞在诗中坦陈心迹,固非僧衲应有的本色。但从诗家角度而言,却颇为难得。诗者,缘情而发,诗人的真性情、真志趣,乃艺术魅力之根本。蕴璞抛开佛门戒律的束缚,既没有依傍佛门的清净庄严以掩饰对功名的渴求,更没有迻录禅语、佛典来标榜自己的身份,所以读来反而令人觉得真实。《饮河集》卷下的《难为诗二首(其一)》更像是他的“人生宣言”:

富须极侯王,贫当如丐子。贵贱形有殊,快活心相似。莫作中样人,高低两不是。体面存朝夕,肝肠时彼此。(第84页)

拒绝平庸,要不富极侯王,要不贫若乞丐,决不作“中样人”!或许正是如此强烈的功名心,使蕴璞铤而走险,篡乃师之法席,令世人笑骂。

蕴璞大概还是明代摄入绮语、艳词最多的僧人。《饮河集》卷下有《百六诗四首为长孺赋》,风格极哀婉顽艳。例如第二首云:“明知妾薄命,偏爱尔多才。记得生前曲,都成死后哀。玉环虽在手,破镜已空台。云雨巫山隔,千秋梦不来。”(第83页)此诗本意虽是借妇人口吻,抒写他对丘坦(字长孺)的怀念,但通篇绮丽哀婉,殆同艳词。又,《空华集》卷下《估客乐效齐宝月体四首》,是拟作南齐释宝月的艳情诗,亦是极绮丽之辞:

莫作估人妻,欢乐难久携。昨朝来江东,明晨去辽西。

三岁与郎别,一夜与郎交。怕闻司晨鸡,唤郎与侬抛。

送郎出郭门,再送向前村。四顾执郎手,愿郎保寒温。

郎为侬辛苦,侬为郎思忆。身心莫相忘,有便寄消息。(第46页)

《止啼斋集》中有一篇《诗成》载,时人即质疑蕴璞为诗“立言多使气”“艳辞相杂殆非僧之本色也”。蕴璞释曰:“士人才子不得志于功名,多假怨女旷夫以比兴,吾沙门释子不得志于道,亦藉此以见其情。”(第17-18页)可见,蕴璞诗中的艳词当是别有寄托,不能以世俗眼光观之。

蕴璞的诗歌,情感丰富,除以上所及抒写个人情志之外,颇为难得的是,他也经常表达对时局的关切。例如《石头庵集》卷二《时艰》:“陨星动地怯时艰,更报平原出五山。妖孽岂容传户口,祯祥犹望格天颜。此时乡国愁将别,他日兵戈苦欲还。却笑一身同海鸟,行藏不合向人间。”(第113页)又如,《饮河集》卷下《炎热行》:

中天悬烈曜,大火司南辰。金石焦且流,通衢绕炎尘。三农无荫庇,六月何苦辛。所嗟富贵者,谁念贱与贫。绮罗盈下服,冰纨互相陈。阿阁启北窗,金罍会嘉宾。娇娥卷湘帘,清讴半含嚬。伏事靡惬怀,动辄生憎嗔。焉知负与担,求苏气未伸。(第81页)

万历年间,旱灾连年,今日学者甚至认为明朝的覆亡即源于自然环境之恶化,但这其实只是诱因,根本仍在于人为因素。蕴璞此诗,除描写夏日炎热,万木焦枯,农夫之悲辛,更运用了强烈的对比手法,揭示出了贫富悬殊的社会现象,而此正是社会动荡的根本原因。

明清之际,很多人在评价蕴璞诗时,常将他类比于贾岛。例如,袁宏道《送蕴璞之通州》云:“谭诗宗岛瘦,运笔想怀颠。”①袁宏道《袁中郎全集》卷37,明崇祯刊本。邢昉亦云:“钱刘堪纵步,郊岛正同班。”都指出了他愁思苦绪,颇近于贾岛“苦吟”一派。但实际上,蕴璞的诗风前后变化很大,早岁因志气难舒,故多愁苦之思;中年之后,在佛禅的作用下,他“使性重气”性格略有改变,抑或是他在篡得雪浪法席后,个人所欲基本实现,因此在《宝善堂集》中,很少再有类如《饮河集》《空华集》中的苦闷和愁思,而更多是描写他行游于江南丛林的感悟。例如《宝善堂集》卷1《松萝杂咏三首(其一)》云:

暑色挥难去,松阴可就凉。心灰溪共冷,形倦鸟同藏。烟际人如豆,草见石似羊。藤花幽处落,风送欲沾裳。

“心灰”“形倦”两句,颇反映了蕴璞在松萝山时的心态。又同卷《中秋松萝丁看月同孤云交庐善权慎诺诸门人作》:

中天孤月晶,秋色最宜人。桂影流千壑,蟾光满一轮。山河俱到眼,星斗不离身。松顶微云霁,菁华绝点尘。

诗风清新,如寒蝉冷月,沁人耳目,充满着法喜禅悦。

总之,根据目前所能及见的史料,蕴璞如愚的确在人品和僧品上皆有可指斥之处,尤其是他策划驱逐乃师雪浪洪恩之事,无论以世间法还是出世法看,皆非道义之行。但是,蕴璞的诗歌敢于抒写自己的真性情,坦陈心迹,展现自家面目,在晚明丛林中亦堪称卓异之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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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清〕杜浚.变雅堂遗集·文集卷一·十笏斋诗序[M].清光緖二十年黄冈沈氏刻本.

[12]〔清〕邢昉.石臼集·前集卷四·览蕴璞和尚旧题彰教寺诗凄然赋此[M].四库禁毁书丛刊本.

(责任编辑:任屹立)

[中图分类号]I207.99

[文章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0304(2016)03-0106-07

[收稿日期]2015-12-15[网络出版时间]2016-06-12 00:49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历代释家别集叙录”(14BZW 085);全国高校古籍整理委员会直接资助项目“元明清释家别集提要”(教古字〔2014〕097号);江西省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项目“禅宗与诗学”(JD1427)。

[作者简介]李舜臣,男,江西永丰人,江西师范大学当代形态文艺学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佛教文学、古典诗学研究。之,不使仞其师门,诸方咸恶之,以为法门之狮子虫也。后入燕京,居七指庵,遘恶疾,舌根眼根及手足皆烂坏,号呼狼狈而死。愚为人,才辩纵横,笔舌踔厉,以诗游宰官族性,摇笔数千百言,观者争吐舌相告。曹能始叙其诗,谓其五言律奇险,多慷慨悲愤之句,不作禅语,所以为佳。僧诗不作禅语可也,如石头七言诗吊太白,东坡诸篇,不徒为野狐外道,直是牛头阿旁波波叱叱口吻,亦可以其不作禅语而取之乎?“松子诱鼯剥,花神恼蝶过”,鄙俚秽杂,无所不有,道人本地风光,应作如是观否?吾师傅文恪公,学佛作家也,叙石头庵集,拈出此中末一句:“去去石头路滑,石头毕竟死此句下。”余存石头诗,仍附雪浪门徒之后,为渠末后发露忏悔,庶不负定襄一片老婆心尔[4]714-715。

Research of Monk Poet RU Yu in Late Ming Dynasty

LI Shun-chen
(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Jiangxi Normal University,Nanchang 330022,Jiangxi,China)

Abstract:Monk RU Yu,disciple of the great master HONG En of The Garland Sect in late Ming dynasty,incurred severe criticism by QIAN Qian-yi and so on because he was so self-conceited that he defamed his master and intended to usurp his lecturship.However,RU Yu’s poems,which were not influenced by his status of monk and dared to express his subjectivity,actually belonged to the“School of Ingenious Poetry”. RU Yu was an outstanding monk among the refined scholars of late Ming dynasty.

Keywords:RU Yu;HONG En;QIAN Qian-yi;monk po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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