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德海
摘要:钱谦益“别裁伪体亲风雅”的文法理论建设从确立师法对象开始,批判秦汉派而抬高归有光,进而探索出“反经”的师法途径,并以“文从字顺”为最高的文法标准。钱谦益在对文法理论的这三要素的论述中,提倡求真创新的精神贯穿始终,正因如此,钱谦益的文法理论才能超越流派之争,为清代文法理论建设导夫先路。
关键词:钱谦益;文法;伪体;反经;文从字顺
中图分类号:1206.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54X(2009)03-0107-06
易代之际的文学思想多体现出较强的反思色彩,这在明末清初表现得尤为明显。明代各文学流派的实践证明,无论复古还是师心,无论摹拟秦汉还是效法唐宋,是依循古法还是“寻求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均致流弊丛生。清代的理论家,很自然地将理论工作的重心放在批判“伪体”、重建雅范上,这在诗歌领域尤为明显。清中期沈德潜编选《历代诗别裁集》就是“别裁伪体亲风雅”这种由明末清初钱谦益、吴伟业等人开启的文学思潮达到顶点的体现。在古文领域,从钱谦益高倡“别裁伪体亲风雅”起,历经吴伟业、黄宗羲、侯方域、汪琬、朱彝尊、王士祯、万斯同等人的发展。直到蔡世远评选《古文雅正》、清廷钦定“清真雅正”为最高的文法标准,“别裁伪体”始终是明末清初文法理论发展的主线。
无论是诗歌还是古文,钱谦益都是“别裁伪体亲风雅”这一主流文学思潮的首倡者。对于钱谦益“别裁伪体亲风雅”的文学思想。学界已有不少论述,像孙之梅先生的《钱谦益与明末清初文学》、邬国平先生的《钱谦益文学思想初探》、丁功谊先生的《钱谦益文学思想研究》等,对此均有深入研究。然诸家研究重点,多集中于钱谦益的诗歌理论,相比之下,对钱谦益“别裁伪体亲风雅”的古文思想尤其是其中的核心部分——文法理论,关注则稍显不足,这不仅影响了人们对于钱谦益本人在清代古文理论建构中的重要性的认识,更影响了人们对于清代古文理论发展脉络的把握。因此,笔者以为,钱谦益文法思想的具体内涵尚有待发明,本文即拟就其文法理论建设中对“伪体”的批判、“反经”的主张以及“文从字顺”标准的确立等文法理论的三个主要方面内容展开论述。
一
建立一套新的文法理论,首要的工作是确立师法对象,钱谦益确立师法对象的工作是在“别裁伪体”的批判过程中展开的。“别裁伪体亲风雅”是钱谦益常挂嘴边的口号。钱谦益认为“自古论诗者,莫精于少陵别裁伪体之一言”。中年以后,钱谦益不仅以“别裁伪体”自命。说:“仆于斯文,中年始学书,计垂四十年,学问进退,气力衰旺,甘苦曲折,历历在心手间,谓其于古人文字,粗知阡陌,略能湔除俗学,别裁伪体,或有少分相应。”亦以“别裁伪体”勉励后学:“其中淄渑流变,朱碧错互,恒思之丛,冯藉坛坫,黎丘之鬼,雄长桓、文。非有高名宿素老于文学者,为之建旗鼓。申誓命,别裁其真伪,格量其是非,奔者东走,逐者亦东走,将使谁正之哉?仆老且耄及矣,皈心空门,重自芜废。当今之世,舍我巨源其谁?”不仅自觉地身任其事,还欲广延后进以继承、发扬光大这一事业,使之成为引领一代文学创作的风标,其欲在文学领域革新除弊的迫切心理与中唐时韩愈颇为相似。
钱谦益解释“别裁伪体”的要义说:“别,分别也。裁者,裁而去之也。别裁伪体,以亲《风》、《雅》,文章流别,可谓分明矣。”别裁伪体是确立文学正统的前提和基础,只有将文坛的歪风邪气荡涤一清,才能正人视听,引导文学创作走上正轨。在钱谦益的文学思想中有一组对立的概念:“古学”与“俗学”。“古学”为真、为风雅正宗:“俗学”对应为伪、为赝:“俗学谬(亦作“多”)种,不过一赝,文则赝秦、汉,诗则赝汉、魏,史则赝左、马,典故则赝郑、马,论断则赝温陵,编纂则赝昆陵,以至禅宗则赝五叶,西学则赝四韦陀,长笺则赝三仓。邪伪相蒙,拍肩接踵。”文赝秦汉者,莫过于“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非是者弗道”的前后七子及其后学。钱谦益早年奉秦汉派文法为圭臬,曾自言“误于王、李俗学之沿袭,寻行数墨,伥伥如瞽人拍肩”,“弱冠时熟烂空同、弁州诸集,至能暗数行墨”,对于李梦阳、王世贞文集“暗中摸索,能了知某纸”,正如四库馆臣所批评的那样,“自李梦阳之说出,而学者剽窃班、马、李、杜;自世贞之集出,学者遂剽窃世贞”。后来“为举子,偕李长蘅上公车,长蘅见其所作,辄笑曰:‘子他日当为李、王辈流。仆骇曰:‘李王而外,尚有文章乎?长蘅为言唐、宋大家,与俗学迥别。而略指其所以然。仆为之心动,语未竞而散去。浮湛里居又数年,与练川诸宿素游,得闻归熙甫之绪言,与近代剽贼雇赁之病”,一语惊醒梦中人,因李长衡、程嘉燧及汤显祖等人的引导,钱谦益开始反戈一击,“仆年四十,始稍知讲求古昔,拨弃俗学”。目光越过王、李藩篱,而欲建立一套新的文法理论。钱谦益所说的“俗学”,诗文方面主要针对秦汉派,上至李、何、王、李诸领袖,下至末流后学的诗文,都是他要别而裁之的“伪体”。这一点钱谦益本人曾屡屡表白,毋庸赘言。然而,对于钱谦益别裁伪体的具体途径、理论困境及其真实意图,尚有申言的必要。
钱谦益对于“伪体”的批评,分别从创作实践及理论主张两方面展开。他批判秦汉派的古文创作说:
近代之伪为古文者,其病有三,曰僦,曰剽。曰奴。窭人子赁居廊庑,主人翁之广厦华屋,皆若其所有,问其所托处,求一茅盖头曾不可得,故日僦也。椎埋之党,铢两之奸,夜动而昼伏,忘衣食之源而昧生理,韩子谓降而不能者类是,故曰剽也。佣其耳目,囚其心志,呻呼啽呓,一不自主,仰他人之鼻息,而承其余气,纵其有成,亦千古之隶人而已矣,故日奴也。百余年来。学者之于伪学,童而习之,以为固然。彼且为僦为剽为奴,我又从而僦之剽之奴之。沿讹踵缪,日新月异,不复知其为僦为剽为奴之所自来,而况有进于此者乎?
钱谦益不仅批评百年来流传之秦汉派后学缪种,矛头所向,尤在李何王李等秦汉派领袖。从创作实践来看,即便李何王李诸人,其创作也未能达到熔融变化,多有割裂剽袭前人之处,如李攀龙“所作一字一句,模拟古人,骤然读之,斑驳陆离,如见秦汉间人”,不过于修辞上准拟秦汉,高处是古人影子,是曰僦曰剽。领袖尚且如此,何况末流后学,秦汉派虽曰“文必秦汉”、“大历之后书勿读”,然而,其后学往往只知太仓历下,乃不知宋元,无论秦汉。所谓“后生小子,不必读书,不必作文,但架上有前、后四部稿,每遇应酬,顷刻裁割,便可成篇。骤读之,无不浓丽鲜华,绚烂夺目,细案之,一腐套耳”,是为奴。影响景从,其弊更甚,当明末清初之际,这股文坛风气不仅没有消歇,反而因云间诸子的倡导而愈炽。钱谦益的批评,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
然而,从理论上讨伐秦汉派,在今天看来,钱谦益似乎陷入了自相矛盾的困境。秦汉派领袖
李、何、王、李诸人所提出的理论口号,在钱谦益眼中就如同病狂之人的疯言呓语:
献吉之戒不读唐后书也,仲默之谓文法亡于韩愈也,于鳞之谓唐无五言古诗也,灭裂经术,偭背古学,而横骛其才力,以为前无古人。此如病狂之人,强阳债骄,心易而狂走耳。
钱谦益说李、何等秦汉派领袖“以为前无古人”,事实上李梦阳、何景明等人最推尊秦汉文章,甚至可以说,李何王李等人的病根正在于始终胸怀古人,想要通过“尺寸古法”的方式来达到“影响古人”的创作境界。秦汉派最响亮的口号莫过于“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而钱谦益居然反怪秦汉派胸无古人、“偭背古学”,这是他所遭遇的第一个困境。而钱谦益又认为韩愈文法乃是古文文法之极则。难以容忍古文之法亡于韩愈的说法。然则若论复古,韩愈就是始倡者,秦汉派的理论主张几乎全部导源于韩愈之论,即如“文必秦汉”的提法,与韩愈的“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何异?或尊或贬,标尺不已,这是其文法理论建设遭遇的另一个困境。
但是,笔者所谓困境,在钱谦益的文学思想中并不成其为难题。造成“困境”的原因,是因为按当今学界的普遍看法:钱谦益自己一再表白的放弃秦汉蹊径,其归趣在于转宗唐宋。钱谦益对于唐宋派的评价的确高于秦汉派,推崇唐宋古文之意亦屡屡形于笔端,但若据此就认为钱谦益别裁秦汉派之伪体就为了要亲唐宋派之风雅。这就看扁了钱谦益,把他等同于艾南英之流了。
钱谦益别裁伪体,并不是要重走门派之争的老路。问题的关键在于对“古学”内涵的理解。钱谦益所说的“古学”,是与俗学相对的。俗学的本质是浮伪、赝古;“古学”的基本精神为真、为创新。钱谦益提倡古学的真实意图,或者说,钱谦益“别裁伪体亲风雅”的旨归,实即提倡求真与创新。秦汉派虽曰“文必秦汉”,但是并未领会古人之真精神,徒然在修辞上追求合乎古作,所以钱谦益说秦汉派胸无古人;韩愈虽说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但无论是其古文理论的最终指向还是其创作实践,乃在于达到浩乎沛然、戛戛独造的创作境界,这又非秦汉派的理论及创作所能比拟,韩愈之说与秦汉派相比,有学古与泥古的不同,所以钱谦益要尊韩。就求真与创新这一终极目标来看,钱谦益文法思想与提倡“文其人,如其人便了”、“拟议成变,日新富有”的秦汉派并无二致。但是。归趣虽一,途辙殊异。秦汉派创作实践已经证明。“文必秦汉”的师法途径是古文文法之歧途,若求古学,必须另辟蹊径。
二
秦汉派与唐宋派的文法理论最根本的分歧在于方法论的不同。前者认为“取法乎上而仅中也,过则至且超矣”,欲迎头赶超古人;后者则主张“不能有法,而何以议于无法”,先觅津梁,沿波讨源,循序渐进,以臻古人阃奥。才高者别论,对于一般习文者,无疑是后者更具有现实指导意义,而前者容易形成剽袭之风。
钱谦益文法理论在方法论上有取于唐宋派,唐宋派的代表归有光成为钱谦益推尊的古文风雅正宗。在《列朝诗集小传》中,钱谦益便将王慎中、归有光许为“文宗”。钱氏甚至认为:“以熙甫追配唐、宋八大家,其于介甫、子繇,殆有过之无不及也。士生于斯世,尚能知宋、元大家之文,可以与两汉同流,不为俗学所澌灭。熙甫之功,岂不伟哉!”后来四库馆臣撰《震川集提要》,观点即出自钱谦益。钱谦益既以归有光为古文正宗嫡传,因此,他主张“箴砭俗学,原本雅故,溯熙甫而上之,以蕲至于古之立言者”,提出要把归有光当作进入古作者阃域的津梁,即从归有光人手,进而到宋元大家,而后汉唐,循序渐进,从而达到真正的复兴古学,而不是拟古。这就是钱谦益提出的师法途径。在他设定的这个师法途径中,归有光成为至关重要的一环,论证归有光正宗风雅嫡传的身份,也就成为钱谦益文法理论的重要内容。
在钱谦益“别裁伪体亲风雅”的文法理论建设中,大力表彰王世贞“晚年定论”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工作,其意图就是要借助王世贞的声望来确立归有光风雅正宗的地位。钱谦益说:“余发覆额时,读前后《四部稿》皆能成诵。暗记其行墨。今所谓晚年定论者,皆举扬其集中追悔少作与其欲改正《卮言》勿惧后人之语,以戒当世之耳论目食、刻舟胶柱者,初非敢凿空杜撰,欺诬先哲也。”从其夫子自道来看,钱谦益亟欲取信于人的心态显露无遗,由此可见,王世贞的“晚年定论”对于证明归有光的价值何等重要。据钱谦益所记,王世贞本人曾说过这样的话:“余作《艺苑卮言》时,年未四十,方与于鳞辈是古非今,此长彼短,未为定论。至于戏学《世说》,比拟形似,既不切当,又伤儇薄。行世已久,不能复秘。姑随事改正,勿令多误后人而已。”钱谦益于此评议说:“及其晚年,气渐平、志渐实,旧学销亡,霜降水落。自悔少壮之误,而悼其不能改作也。……今之谭艺者,尊奉弁州《卮言》为金科玉条,引绳批格,恐失尺寸,岂知元美固晚而自悔,以其言为土苴唾余乎?”钱谦益认为王世贞“晚年定论”。所举出的最有力的证据是王世贞对归有光的态度转变:“少奉葊州《艺苑卮言》如金科玉条。及观其晚年论定,悔其多误后人,思随事改正。而其赞熙甫则曰:‘千载有公,继韩、欧阳,余岂异趋,久而自伤。盖弁州之追悔俗学深矣。”
对钱谦益的说法,已有学者提出不同看法,如钱钟书先生就发现钱谦益“窃易‘久而始伤,为‘久而自伤”,意在“自坚其弁州‘晚年定论之说”,并分析说:“一字之差。词气迥异。‘始伤者,方知震川之不易得,九原不作,赏音恨晚也。‘自伤者,深悔己之迷途狂走,闻道已迟,嗟怅何及也。二者毫厘千里。”钱钟书先生认为王世贞并无“晚年定论”、追悔少作之意。然而,也有人不同意钱钟书先生之说,认为王世贞晚年的文学思想的确有巨大变化。笔者以为,王世贞终生也没有改变“归生见我,当作李密视秦王时状”的心态。王世贞晚年曾对后学颜廷愉说:“愿足下多读《战国策》、《史》、《汉》、韩、欧诸大家文,意不必过抨王道思、唐应德、归熙甫。旗鼓在手,即败军之将、债群之马,皆我役也。”颜廷愉其人,“非北地、济南、新都弗述”,跋涉三千里而向王世贞求教,王世贞对他批评指责唐宋派领袖王慎中、唐顺之、归有光的做法不以为然。然而,王世贞告诫他“不必过抨”,并非回护唐宋派诸人,而是主张挟天子以令诸侯,归、唐等人在他看来,不过如败军之将、害群之马而已,不值得大动干戈。钱谦益“窜改弁州语,不啻上下其手”,苦心孤诣,正见其树立归有光为新典范的艰难努力。
钱谦益确定了归有光这一起点之后,还要上溯至“古之立言者”,推尊秦汉文直至宗经就是其理论的必然归宿。在《袁祈年字说》一文中,钱谦益阐述其尊祖反经的文法思想说:
六经,文之祖也;左氏、司马氏,继别之宗也。韩、柳、欧阳、苏氏以迨胜国诸家,继祢之小宗也。古之人所以驰骋于文章,枝分流别,殊途而同归者,亦曰各本其祖而已
矣。今之为文者有两人焉,其一人日:必秦必汉必唐,舍是无祖也。是以人之祖祢而祭于己之寝也。其一人曰:何必秦?何必汉与唐?自我作古。是被发而祭于野也。此两人者,其持论不同,皆可谓不识其祖者也。夫欲求识其祖者,岂有他哉?六经其坛埤也,屈、左以下之书,其谱牒也,尊祖敬宗收族,等而上之,亦在乎反而求之而已。
秦汉派是只认有祖,不知有父;提倡“独抒性灵”的公安派干脆就是无祖无父。钱谦益认为,即使有明一代之文章,亦是今人上追古人不可逾越的一个步骤。“胜国诸家”,即指宋濂、归有光等。“反而求之”,即当由归文人手,循序渐进,以至于古圣贤人之文,最终把六经、左马奉作文章祖宗。不过,钱谦益文法理论的通达之处在于,他虽然说六经为文章之祖,提出要反求诸祖,但是,钱谦益并不否定文学的发展以及文学自身规律。他的“亲风雅”不是要求文学创作复古倒退,回到文学成为独立门类之前的自发状态,而是要求“反经”:
今诚欲回挽风气,甄别流品,孤撑独树,定千秋不朽之业。则惟有反经而已矣。何谓反经?自反而已矣。吾之于经学,果能穷理折义、疏通证明如郑、孔否?吾之于史学,果能发凡起例、文直事核如迁、固否?吾之为文,果能文从字顺、规摹韩、柳,不偭规矩,不流剽贼否?吾之为诗,果能缘情绮靡、轩翥风雅、不沿浮声、不堕鬼窟否?
所谓“反经”,非谓以儒家经典为著述、创作的文法标准,而是各有经典;所谓“六经降而为二史,班、马其史中之经乎”,诗有诗之经,史有史之经,文亦有文之经,文之经即韩、柳古文。在上引论述中,钱谦益揭示“规摹韩柳”的要义是能做到“文从字顺”,也就是说,“反经”的最终目的,乃在于“文从字顺”。“文从字顺”成为钱谦益的根本作文大法。
三
钱谦益将韩柳文章视为文之经,其文法标准也以韩愈提出的“文从字顺”为极则。
“文从字顺”见于韩愈所撰《南阳樊绍述墓志铭》,迄今为止,人们大多将之理解为平易顺畅的文章风格要求,其实不然。因为这点牵涉到对钱谦益文法理论核心的认识,有必要赘言于此。先看“文从字顺”说的具体语境:
多矣哉!古未尝有也。然而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难也!必出入仁义,其富若生蓄万物,必具海含地负、放恣横从,无所统纪;然而不烦于绳削而自合也。呜呼!绍述于斯术其可谓至于斯极者矣……铭曰: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后皆指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寥寥久哉莫觉属,神徂圣伏道绝塞。既极乃通发绍述,文从字顺各识职。有欲求之此其躅。
无论是从文义上来看,还是联系樊宗师的创作实际及韩愈的文学主张来分析,都不应该将“文从字顺”理解为要求字句平易、不加雕琢。从文义上来看,《铭》里提到的“文从字顺”,其含义已见于墓志,即“不烦于绳削而自合”,指创作上摆脱束缚达到从心所欲的高超境界。语义的重心落在“自合”上,而“自合”的要义在于“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作品完全出自独创,即铭文所谓“词必己出”。韩愈称赞樊宗师的著述过人之处在于:一是多,二是难。著述宏富尚不足奇,最令人叹服的是“难”——词必己出。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这与韩愈论“气盛言宜”时所说的“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意思是一样的,能做到这点,只有“出入仁义”,学养深厚,然后形于文字,才能做到词必己出。综合韩愈这段话的意思,韩愈是在盛赞樊宗师已臻古作者阃域,是在斯文扫地以尽后的天赐作手。“文从字顺”实指创作上从心所欲、词必己出,文之所“从”者及字之所“顺”者,均为作家独一无二的创作个性。韩愈从著述宏富与师心独造两方面称赞樊宗师,还认为对樊宗师必当从这两方面来认识、评价,并未涉及风格论。论者囿于字面,误把铭文里的“文从字顺”里的“从”、“顺”当作形容词,从而将“文从字顺”理解为字句通顺,并由此推论韩愈主张平易通顺的文风——以此解释置于全文语境中,岂非龃龉不合?韩愈于古推崇为文艰深的扬雄,于时则对“钩章棘句,掐擢胃肾”、“横空盘硬语,妥贴力排奡”的孟郊拳拳服膺。正如论诗把“横空盘硬语”的孟郊诗看作“妥贴”一样,论文说樊宗师“文从字顺”也当作如是观,无论是“妥帖”还是“文从字顺”,其核心精神都是要求发挥作家的创新精神。
自韩愈创为“文从字顺”以后,只有钱谦益对“文从字顺”的理解非常准确。钱谦益认为,韩愈所谓“文从字顺”正指樊宗师《绛守园记》这样诘曲聱牙之作:“唐文之奇莫奇于樊宗师,韩文公论其文日‘文从字顺乃其职,乃知宗师之文如《绛守园记》令人聱牙不能句读者,乃文公之所谓文从字顺者也。由是推之,则扬子云诸赋,古文奇字,层见叠出,亦不过文从字顺而已矣。推极古今之文,至于商盘周诰,固不出于文从字顺。”他还作了进一步推论,认为既然“文从字顺”可以指“诘曲聱牙”之作,则韩愈所谓的“诘曲聱牙”之作,也可看作“文从字顺”,经史著述领域的周诰殷盘、《史记》《汉书》等,莫非“文从字顺”,一言以蔽之,“文从字顺”的内涵在于创新,与文章风格无关,凡具有独创性的作品,莫非“文从字顺”之作。钱谦益以《史记》、《汉书》为例论说道:
《尚书》、《左氏》、《国策》,太史公之粉本,舍此而求之,见太史公之面目焉,此真《史记》也。天汉以前之史,孟坚之粉本也,后此而求之,见孟坚之面目焉,此真《汉书》也。由二史而求之,千古之史法在焉,千古之文法在焉。宋人何足以语此哉!以文法言之,二史之文亦不过文从字顺而已矣。吾之前言,似易于殷盘周诰,而难于二史,以此启高明之疑。吾之为斯言也。非有两端也。昌黎之言曰:“《易》奇而法,《诗》正而葩,殷盘周诰,诘曲聱牙。”又曰:“惟古于文必己出,文从字顺乃其职,降而不能乃剽贼。”故知昌黎之所谓诘曲聱牙者,未尝不文从字顺。而古今之文法章脉,来龙结局,纡回演迤,正在文从字顺之中。
所谓真《史记》、真《汉书》,是指剔出前人旧文之后所剩司马迁、班固所自作,是真正具有创造性的部分。钱谦益认为“千古之史法”与“千古之文法”在此,而一言以蔽之曰“文从字顺”,则所谓“文从字顺”,关键在于熔铸经史而独抒己见、自作文章。“文从字顺”与“诘曲聱牙”并不矛盾。“文从字顺”的核心内涵在于“陈言务去”,反对剽袭拟议。这正是韩愈提倡“文从字顺”以反对剽袭而提倡求真创新的本意。
以“文从字顺”为衡文标准,秦汉派尺寸古法的伪古文固然是“伪体”,即便唐宋派后学的肤浅之文,在钱谦益看来,一样属于“伪体”:“规模韩、柳,拟议欧、曾,宗洛、闽而祧郑、孔,主武夷而宾鹅湖,刻画其衣冠。高厚其闸闳,庞然标一先生之一言,而未免为像物像人之似,则亦向者缪种之传变,异候而同病者也。”认为艾南英为首的豫章派“敢于评古人而易于许
今人”,并不比“缪种之传变”的陈子龙的云间派高明。所谓“同病”,即同样走上了模拟因袭前人的误区,没有创新精神。钱谦益之推尊归有光,正因归有光的古文继承了六经史汉以迄韩柳一脉相承的“文从字顺”的创新精神。钱谦益认为,浅俗末学之流之所以跟风弁州。侮嫂震川,根本原因在于不解“文从字顺”之旨:
先生以几庶体二之才,好学深思,早服重积,蒿目呕心,扶斯文于坠地。轻材小生,谀闻目学,易其文从字顺,妄谓可以几及,家龙门而户昌黎,则先生之志益荒矣。
钱谦益特意记述归有光“钻研六经,含茹洛、闽之学”、“尽读五千四十八卷经藏,精求第一义谛,至欲尽废其书”,说归氏“识见盖韩、柳所未逮”,目的就是批判“易其文从字顺”者为“知美矉而不知矉之所以美”,妄以文风奇崛、平易来断定是否“文从字顺”,误以为“文从字顺”可以等闲而得。归有光的文风与诘曲聱牙的商诰殷盘相去甚远,亦不类于奇崛奔放的韩文。钱谦益将之同归为“文从字顺”,说明只要真正具有创新精神,文章风格则无施而不可。对于“为诗文。大放厥词,各自己出,不必尽规摹熙甫”的程嘉燧、娄坚等人,钱谦益表示赞赏,认为他们能“以经经纬史为根柢,以文从字顺为体要”,真正师承归氏。耳食之辈以为归有光的“文从字顺”为容易。是大不然。他认为“文从字顺”对文法的要求是“简易”,而绝不是容易:
文章之道,无过简易。词尚体要,简也。辞达而已。易也。古人修词立诚,富有日新。文从字顺,陈言务去。虽复铺陈排比,不失其为简,诘曲聱牙,不害其为易。今则裨贩异闻,饾饤奇字,骈花求妍,卖菜求益。譬如穷子制衣,天吴紫凤,颠倒裎褐,适足暴其单寒、露其补坼耳。此所谓苦贫也。
钱谦益对“简易”的阐释富有辩证精神。文章能得“简易”之道,必为“文从字顺”之作,理富而文繁。亦可称之为“简”;自铸伟词,虽“诘曲聱牙”,亦当允为“易”。宋濂曾提醒人们学习唐宋文当避免流于肤浅庸弱,王世贞也说宋人“使人好易”,钱谦益在理论上一方面极力抬高唐宋文、扶持“正宗”,而另一方面,他又有鉴于唐宋派末流之失,所以极力发明韩愈“文从字顺”的本旨,甚至更倾向于诘曲聱牙,这对于文坛形成雄壮阔大的文风大有裨益。所以,钱谦益的“别裁伪体亲风雅”虽以唐宋文为宗,却也吸收了秦汉派反对平庸文风的精神,力求避免宗法唐宋文可能导致的顺熟平易之弊。
钱谦益回忆自己因受程嘉燧、汤显祖等人点拨后潜心学习唐宋古文的情形说:“覃精研思,刻意学唐、宋古文,因以及金、元元裕之、虞伯生诸家。少得知古学所从来,与为文之阡陌次第。”黄宗羲则叙述钱谦益悉心揣摩八大家文法说:“时公言韩、欧乃文章之《六经》也。见其架上八家之文,以作法分类,如直叙,如议论,如单序一事,如提纲,而列目亦过十余门。”可见钱谦益的确身体力行了自己的文法理论主张,对“文从字顺”的确没有轻易视之。
作为“主文章之坛坫者五十年,几与弁州相上下”的文坛领袖。钱谦益的文法理论对于文坛的影响非常巨大,其构建文法理论的思路直接启发桐城派。姚鼐提出“不可言喻者要必自可言喻者而入”、由“一定之法”到“无定之法”最终达到“纵横变化”的文法理念,并编撰《古文辞类纂》,欲以归有光、唐宋八家文为阶,上探秦汉文之妙。即与钱谦益的文法理论思路相同。从文法理论的师法对象、师法途径以及文法标准这三方面要素来看,钱谦益“别裁伪体亲风雅”的文法理论建设都起到了为清代正统派文法理论发展导夫先路的作用。
责任编辑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