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胜散文创作中的“女性形象”及“地母意识”

2016-04-04 01:13烨,吴
关键词:母性女性形象崇拜

王 烨,吴 尧

(厦门大学中文系,福建 厦门 361005)

【“新世纪散文家”专题研究】(主持人:黎保荣)

王兆胜散文创作中的“女性形象”及“地母意识”

王 烨,吴 尧

(厦门大学中文系,福建 厦门 361005)

王兆胜散文中的女性叙事,都把女性想象成为无私奉献的地母形象,视女性的“柔性”为天地间最有力量的主宰者,呈现出鲜明的女性崇拜倾向。从女性叙事的话语谱系角度看,王兆胜的女性话语属于“劳动妇女”和传统“道家文化”的范畴,与当代激进的女权主义话语保持着距离及张力。王兆胜的这些女性话语虽看似有些保守、落伍,但旨在驱使女性解放运动走向健全、正确的历史道路。

女性形象;地母意识;女性崇拜

主持语:中国新世纪散文家,是指1990年代末以来成名的散文家,也指1990年代末以来依旧坚持创作的老散文家,例如余秋雨、贾平凹、史铁生、刘亮程、熊育群、王兆胜、韩少功、鄢烈山、周涛、张抗抗乃至杨绛等等。而新世纪散文家研究,不仅研究散文家的散文作品,也研究散文家的散文理论或散文观念。本刊拟将“新世纪散文家研究”作为不定期专栏,邀请相关专家、学者撰稿。此期先以既写散文,又研究散文理论的散文家王兆胜开篇,慢慢深挖,逐渐扩大,为新世纪散文家研究做些有益的工作。

王兆胜是林语堂研究和现代散文研究专家。在学术研究和工作之余,他也热爱散文写作并笔耕不辍,2006年由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天地人心》散文集,就精选了他多年来散文创作中的诸多佳作。纵观王兆胜的散文写作,他在人生观、文化观及散文写作等方面,都深受现代“性灵小品文”倡导者林语堂的影响,在当下中国城市化、现代化日益增速的社会处境中,坚守“自然”“和谐”的文化观念和“半半哲学”的人生态度,既有针砭时弊之意又有超脱的文化追求。他的这种崇尚虽难阻止及扭转城市化、现代化的历史步伐,但其“至诚”之声和“恪守”的姿态却令人肃然起敬,也使其散文格调走出“日常化”的体验而进入思想的澄明境界。读罢他的《天地人心》这部散文集,不禁令人脑海常常浮现沈从文的《湘行散记》,觉得他们都是在社会蜕变中沉静独思天地之道和人生之本。

王兆胜《天地人心》这部散文集,也有不少回忆自我人生历程和家庭生活的“写实性”作品。他们或叙述一个乡村少年“成长”的艰辛及坚韧,或叙述自己家庭生活的困苦及温暖,或叙述亲人、好友亡故的不幸及悲楚。这些回忆性散文作品,既呈现出作者的赤诚之心,也将自我的人生磨砺和农村人的生存挣扎真切地呈现出来,令有同样人生经历的人们仿佛看见自我的身影。其中,《母亲的光辉》《与姐姐永别》尤其引人瞩目,不断被各种散文选本选录。这两篇以农村女性为题材的作品,都叙述了母亲、大姐两位亲人的艰辛人生,再现了当代乡村女性身上深蕴的优秀品德,呈现出作者心底深蕴的浓厚“地母意识”。本文主要根据这两篇作品,结合王兆胜其他关于“女性”的散文写作,探讨他的女性观念及其在当代文化语境中的意义。

一、王兆胜散文中的女性形象及女性的“光辉”

王兆胜是在乡村长大而后到城市工作、生活的“农村人”。他的童年及少年时代都是在山东蓬莱农村度过的,“父亲是地地道道摆弄土坷垃的农民,母亲是地地道道养猪喂羊的农妇”[1]。像众多生于1960年代的乡村青年一样,他经历了中国农村生活最为困难、艰苦的历史阶段,亲历了“恢复高考”后农村青年借助“高考”挣脱乡村的人生拼搏。这种“双重”经历既让他深识农村生活的艰辛,又让他感念家人及故土对自己的恩泽。因为如果没有家庭及亲友、师长的厚爱和鼎力相助,他无法实现“上大学”的人生之梦,也无法离开乡土而走进城市,成为“公家人”。随着那段艰苦岁月的远去和自己人生的成熟,随着那些抚育、帮助过自己的亲人先后病故,他心底深埋的感念之情再难抑制,《母亲的光辉》《与姐姐永别》这两篇散文就是在此情境中写出的。他们都再现了乡村女性养育子女的艰辛人生,揭示出乡村女性身上历代不泯的母性光辉及其勤俭、刚健、聪慧等优秀品性。

《母亲的光辉》原载2006年《黄河文学》杂志第6期,发表后不久后就被《散文(海外版)》转载。在这篇散文中,作者以“至情”之笔简洁描绘出母亲“美丽”而短暂的一生,以及她留给自己“模糊而又神圣”的印象。这篇散文开始就写到,母亲有个好听又美丽的名字“赵美云”,这个名字意境“悠远绵长”就似“栖息在蓝天之上一朵美丽的彩云”,但艰苦的乡村生活过早地夺去她的生命,年仅49岁就撒手人寰,留下的仅是“辽阔、寂寞而又空洞的万里晴空”。熟悉1960年代和1970年代中国农村生活的人们都知道,由于集体所有制生产方式的弊端,由于经年不断的政治运动对农村生活的波及,以及国家实施“多生”人口政策的影响,中国农村经济在1970年代几乎走向崩溃,农村人的生活陷入极端的贫苦状态。对于这一时期的农村妇女而言,她们不仅要像男人一样参加集体生产“挣工分”,而且要操持全家众多人口的“衣食”,里里外外的忙碌使她们一年难得几日的清闲,这些都暗中消耗及损伤着她们的身体。就像文中所述,面对家中六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母亲几乎不能像别人家的母亲那样在家闲呆几天,有时忙得顾不及吃饭就“随手从热气腾腾的锅里拿块地瓜一边走一边吃”,有时夜至静深还在如豆的油灯下缝补衣裳或做花边手艺。这段简短平常的描述,不仅再现出母亲“壮年”时候肩负的生活艰难,而且反映出那个年代乡村妇女普遍的生存状态。正是这份生活劳碌拖垮了作者母亲的身体,使她刚进入中年就患上疾病并于六年后病故,留下四个尚未成人、尚待哺育的孩子。这篇散文虽未叙述母亲患病的过程及病情,但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到,夺去她“美丽”生命的就是生计的艰难和过度的劳累。正如作者所说,生于富户的母亲自嫁入寒门以后,恐怕就很少吃到一顿像样的饭菜,而她仅能用心当灯捻、靠点燃自己的心血养活一家人。

回顾母亲生前的艰辛人生时,王兆胜无意批判那“荒唐年代”带给农村人的生存重负,也不想过多倾诉母亲生前遭受的贫苦,而是想述说母亲及她那一代乡村妇女身上动人的品德“光辉”,以及这种美好的生命品质对自己心灵的熏染。母亲不仅长相美而且心灵美、品性美,属于“心灵纯洁、意志坚定、吃苦耐劳、情深意长、明理慧心和富有英气的那一类女性”。他坦诚、深情地写道,“今天,我敬重、佩服甚至崇拜女性,对人生充满积极、快乐和美好的向往,与母亲直接相关”。作者记忆最为深刻的是母亲一生的“勤劳俭朴”。她生于富户而选择嫁入寒门,是因为父亲的厚道、热心曾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或许是这种婚姻的自愿和舒心,使她甘于贫寒、乐于勤俭地为家庭倾心、倾情付出。作者描述的那段隆冬时节随母亲上山复收花生的往事,就真切地呈现出母亲含辛茹苦的人生,读罢既令人深感心酸又令人难以释怀。“记得有一日,天寒地冻,天上飘着干冷的雪花,许多人都呆在屋里热炕上闲聊,母亲还要上山复收花生”,“我边玩边看母亲劳动,风将她的头发吹得零乱飞动,母亲只腿跪地,手握抓钩不停地刨啊刨,但半天不见一个花生。”除了“勤俭持家”的深刻记忆外,作者还详写了母亲对自己儿女的疼爱和宽容。她平日很少指使孩子“干这干那”,有时几乎达到放任的程度;她临终前担心残疾的儿子和两个幼子无人照料,恳求年仅16岁、尚未成人的女儿代行“母责”,嘱咐她以后要多照顾残疾的“三哥”和两个年幼的弟弟;她担心自己死后孩子的孤苦,要求孩子要在艰难中自强、自立,告诫他们“不能站在人家门口讨嫌”,“脚下的路靠自己走”。母亲对子女的深爱还表现在,她为让孩子不感到“死亡”的恐惧,告诉孩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吓唬”孩子,表示自己死后不会让孩子梦见自己。这份母性的温情及慈爱,让作者深感母亲的良善及美好,以至自己多年来仅有的两次梦见母亲,她都“衣裳华丽柔软、洁净美妙,一如天上的云彩”。

《母亲的光辉》偏重回顾母亲“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美德,《与姐姐永别》则叙写了姐姐“呵护”自己的骨肉深情,她也如母亲一样“将自己所有的光热毫无保留全部奉献了出来”。《与姐姐永别》原刊于《海燕·都市美文》,问世一年多时间内,就不断被《散文选刊》《青年文摘》《2004年度中国散文精选》等十余家期刊转载。在王兆胜的“女性”散文写作中,这两篇作品可视为“姐妹篇”,他们都再现了母女两代身上蕴涵的“母性”力量,再现了她们含辛茹苦抚育生命的艰辛人生。姐姐名叫王淑梅,她年轻时候也像母亲一样美丽而聪慧,但因母亲早逝而不得不肩挑“呵护幼小”的母职,倾力把两个幼小的弟弟抚养成人,即使在他们成家后还不能放下“关爱”,最终因悲伤过度而患上绝症,年仅44岁便过早离开人世。作者在文中痛惜地写道,她的人生就像“春花的凋零”“晨雾的蒸发”“成灰的蜡烛”,令自己“仿佛五脏六腑一下子被掏空”。

在这篇散文中,作者着重叙述姐姐“呵护”自己的往事。其中,弟弟不慎受伤时她“惊恐”的表现叙述,自己高考屡次挫折时她心理难安的心理描写,自己工作后她一如往初的关爱描述,都将姐姐心底蕴涵的深厚母性一一呈现出来。作品叙述的第一件往事,便是姐姐初兼“姐姐和母亲”双重使命的一个片段。那时,她还尚未成年、缺乏照顾幼弟的人生经验,目睹小弟弟被木桩砸伤面部、血流涌出后,她便“惊恐”得“立即背起弟弟跑去找医生”。此后,这件意外小事便在她心底烙下“恐惧”的阴影,使她对弟弟的照料倍加小心、生怕再有闪失,以至达到几乎专横、无理的地步,她“不许我到村边的池塘洗澡,也不准我夜里到邻村看电影,更不让我在村中乱跑,甚至放学后或星期天我找同学玩她都不同意”。姐姐这种过于严厉的呵护,如作者所言,在自己年幼时尚无法认可及体知,但成人后方能明了她那时“多不容易”和她心中“无边的孤立无依”。姐姐这种“就像大鸟看护巢中的小鸟”的心情,在作者读中学及“高考”阶段有增无减。看到弟弟考入县里重点中学,她圆满、红润、美丽的脸庞“如花朵一样绽放”,甚至暗中为弟弟未来“考上大学做着准备”。看到弟弟连续三年高考落榜的“愁眉不展、伤心苦恼”,她既心伤、绝望又不断宽慰,甚至担心弟弟会步一些“落榜自杀”农村学子的后尘,谆谆嘱咐弟弟“千万不能做傻事”。最后一次高考,当得知弟弟能考上却不能考入理想的大学后,她却喜欢得几乎手足无措,“身体立即轻盈起来,眉开眼笑,嘴里流水似的说:‘那就行,那就行,能考上就行’”。作者工作及成家后,她虽减轻不少重负,但仍继续细心地关心“我”的生活,即使抱病卧床也不愿打扰“我”的工作。这些浸染姐弟骨肉亲情的诸多往事,使作者感到只有更好生活下去才能报答姐姐的厚恩。

从《母亲的光辉》到《与姐姐永别》,王兆胜深情叙写出母女两代女性的“母性”光辉及品质。她们身处的时代及生活虽已有所不同,但她们身为普通农村女性的伦理意识和道德观念却始终不变。她们都以“春蚕到死丝方尽”的奉献精神操持家务、照料亲人,以坚韧、刚健的生命意志面对生活的困难,以聪慧的心灵引导着亲人走出苦难而迈向人生的光明。在她们短暂而“光辉”的人生中,我们能看到中国农村的历史变化和难改的生存艰辛,能感到乡村普通女性身上那份深厚的仁爱力量。这些“母性”的光辉及力量,成为乡村儿女走向人生舞台的高远灯塔,成为作者“女性崇拜”思想的经验基石。

二、王兆胜的女性观与女性崇拜

在《母亲的光辉》和《与姐姐永别》中,王兆胜通过回忆性视角写出了母女两代女性身上的“母性”光辉。这种由文体、视角及叙事对象共同建构出的文学叙述,“真切”“真实”的叙事效果背后其实也隐含着叙事的意识形态“想象性”,都把女性“想象”“型塑”为只“给予”而不“索取”的“地母”形象。这种意识形态“想象性”不仅在《女性的力量》《亲近泥土》《阳光》等作品中再三呈现出来,而且升华为对女性“柔性”之德的认同及崇拜。

王兆胜“地母”观念的形成,首先缘于他个人早年的人生经验及感情体验。从劳累过度而病故的母亲身上,他感到母亲作为一个普通农村妇女,其人生价值“那就是她生下六个儿女,并将自己所有的光热毫无保留全部奉献出来”[2]183。从身兼“双重使命”的姐姐身上,他感到姐姐短暂的一生都是“只‘给’不‘取’”[2]210。从他第一位恩师、中学物理女教师“刘老师”身上,他感受到一种如同炉火般的母性关爱和仁慈。王兆胜“地母”观念的形成,还受林语堂“女性崇拜”思想的影响。他在研究林语堂“女性崇拜”思想的论文中,指出林语堂“女性崇拜”思想主要受其母亲、二姐等的深刻影响。稍微研究林语堂“女性崇拜”和王兆胜“地母”观念之间的关联,就可看出,王兆胜《母亲的光辉》《与姐姐永别》《我的第一位恩师》等散文的写作,与林语堂关于母亲、二姐的“自述”有着一定的“互文性”。最后,王兆胜“地母”观念的形成,还受他崇尚的“道家文化”的规约。

王兆胜对女性“地母”情怀的心理经验及认识,使他面对当代“女权主义”思想潮流的思想偏颇时,自觉地将它转向对女性“柔性”之德的赞美及弘扬。他认为女性应秉承“自然”的性别角色规定、以“阴柔”之道贡献社会,并视女性“柔性”之德为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主宰者,呈现出鲜明的“神化”“崇拜”女性的思想倾向。在《女性的力量》中,他认为女性要获得权力、人格和尊严,就应遵循“家的意识”和“柔性”,就应以涵容、慈爱、温柔等来恩泽和庇护这个世界。在《亲近泥土》中,他针对现代化和城市化加速蚕食农业文明的历史趋势,指出“母亲”和“土地”永远是人类的根本和皈依,因为它们都蕴涵着“生命的真谛、自然的法则和天地的情怀”。在《阳光》中,他将“母爱”和“阳光”联系在一起,认为它们都是未经尘世污染的“自然之精华”“神圣的使者”,其中都寄寓着“无限的爱和无私的赐予”。在这些作品中,王兆胜都把女性定格在“孕育”生命的伦理方面,将女性视如大地、太阳等无私奉献的神性存在,将女性“柔性”视作“这个世界上所有生命的心灯”[2]230。这种“想象”女性的思想倾向,显然诗化了女性生命“自然”神性的一面,但遮蔽了女性作为“历史性”和“社会性”存在的另一面。

王兆胜不仅神化女性的“地母”情怀和“柔性”之德,而且视他们为“天地道心”、为天地中最有力量的存在。在《母亲的光辉》中,他赞颂母亲是“我们生命的起点”“我们生长的温床”“点亮我们的蜡烛”,“是滋润我们的甘泉”,认为自己由一个农民之子能够考上大学、读到博士并有所发展,主要离不开“母亲的恩爱、品德和智慧”。在《与姐姐永别》中,他不仅视姐姐为深情的慈母,而且认为姐姐虽为农村妇女但“明理聪慧”“有胆有识”,她的“呵护、温暖和智慧”将永留在自己“心间”。在《女性的力量》中,他认为女性以柔性“黏合一切”“战胜一切”,是世上“最纯洁、最美好、最有力量的人”,永远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也是最有力量的主宰者”。在《亲近泥土》中,他把朴素、卑微的大地比喻为母亲,深情地说“大地真如人之母,有着非常博大、宽厚和仁慈的情怀”,不管“我们”长到多大、走到多远,她总是“我们永恒的‘土地’,在生命和精神上,我们是不能与她割裂联系的”。在《我的第一位恩师》中,他从最“严厉”的女物理老师身上感受到母性的关爱与仁慈。当她知道“我”自母亲去世后要提早回家做饭,向来“严厉”的她不仅答应我的请求而且对我“关心备至”。文中写道:“刘老师的关爱使我触到人与人之间那天然淳朴和温柔善良的所在,那是最最美好和弥足珍贵的。同样,在自己的人生观中,我一直坚信‘关爱’和‘柔情’的力量,一直崇尚奉献和赐予的信条,一直对天地自然的一草一木怀了感恩戴德之念”。凡此种种,无不尽显王兆胜对女性“母性”及“柔性”的崇拜之意。

王兆胜对女性“地母”的想象和女性“柔性”之德的崇拜,虽带有个人真实的经验、体验性,但也带有道家的文化观念,显示出“神化”女性的文学叙事倾向。这种文学叙事倾向彰显了女性的“自然”伦理意识,规避了女性作为社会主体、历史主体存在的现实性,旨在规劝女性“切不可忽视甚至背离女性的角色性质及其特征”[2]91。在《母亲的光辉》和《与姐姐永别》等“自叙性”散文中,我们尚能看到女性的“母性”所面对的社会生活情形;但在《女性的力量》《亲近泥土》等散文中,作者已将女性的“柔性”从社会、历史等情境中剥离出来,仅以“道家”文化立场对女性进行抽象化、神化的诗性想象。

三、王兆胜“女性”文学叙述的话语谱系与文化立场

王兆胜对女性“母性”和“柔性”的文学想象和书写,主要是针对当代城市化、现代化所带来的“文明病”和当代女权主义思想“偏误”而言的,旨在警醒女性在女性自我解放过程中不要违背“自然法则”,只有在遵循及皈依“天地之道”的基础上才能达到天地人心和谐的状态。这种看似带有历史及文化保守主义的姿态,实质是他对宇宙、人生等思索之后的自觉文化选择。

在王兆胜一往情深缅怀女性“地母”情怀的叙事中,可以发现,他叙事话语所继承的并非中国近代社会兴起的“贤妻良母主义”,而是在新中国成立后成为历史主流的马克思主义妇女观。维新变法时期,以梁启超为代表的近代维新派为推动民族“自强”运动,借鉴日本女子教育实践开启了现代女子教育,旨在造就及提高女子为民族国家培养“合格”国民的“母职”。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这种“良母主义”的妇女解放运动不仅被“男女平等”的个人主义妇女观所解构、所替代,也逐渐被新兴起的马克思主义“劳动妇女”观替代。马克思主义妇女观认为,妇女参加社会生产劳动是妇女解放的先决条件,妇女解放只有在人类私有制消亡以后才可实现。在马克思主义妇女理论指导下,中国共产党人在革命斗争年代和社会主义建设年代,始终动员和组织妇女走出家庭、参与革命和社会生产,确立了“劳动妇女”话语及其历史实践在新中国的历史主导地位。从《母亲的光辉》《与姐姐永别》《我的第一位恩师》等回忆性散文中,我们看到,王兆胜书写的乡村女性都是“劳动妇女”的实践主体,她们不仅肩负操持家务的“天职”,而且要像男性一样参加社会生产劳动。也许是她们肩挑着男人和女人的两种角色,她们的人生才显得如此艰辛及疲惫,她们身上潜隐的母性才在“劳作”“劳累”中显得“光辉”及动人,她们因过度劳累而病故的人生令人痛惜、扼腕。换言之,王兆胜在自己母亲、姐姐身上感受到的女性刚健、坚韧等品质,都是新中国成立后“劳动妇女”话语所塑造出的女性“主体性”品质,这和赵树理小说中的“三仙姑”“小腿疼”等“好逸恶劳”型的“落后”乡村女性构成对立、互补的话语关系。我们不知道,王兆胜在写作过程中,在每次忆及母亲、姐姐病故的痛楚泪水中,在赞颂母亲、姐姐身上焕发的母性光辉时,是否能清醒地意识到他所书写的这些女性对象都属于“劳动妇女”的历史范畴?是否深入认识到她们身上美好、动人的“光辉”品质属于我国当代“劳动妇女”的道德品质?进而言之,他在为母亲、姐姐两位亲人过早离开人世而伤感时,他又是否能清醒地意识到“劳动妇女”话语实践的历史局限性?是否意识到对女性奉献、牺牲精神的礼赞即是“劳动妇女”话语的一种转喻?

如果说王兆胜“地母”的叙事话语属于“劳动妇女”的话语系统,那么其对女性“柔性”的“崇拜”则继承了中国“道家思想”的文化传统。道家不仅认为“道”为宇宙万物的本源,强调遵循“天人合一”的自然存在法则,主张“无为无不为”“柔能克刚”的生存智慧,而且把“母性”视为生育万物的“本源”而加以崇拜。“从宗教意义上说,还较少有哪一种宗教能像道家文化这样把女性、母性如此重视”[3]。受此影响,他奉劝女性不要背离自己的性别角色,主张女性要坚守“家的意识”和涵养宽容的“柔性”[2]91-92。在我国现代文学史上,崇拜女性柔性之美的男性作家恐怕仅有林语堂、孙犁等少数人,但在当代文学史上,这种崇拜及其书写也愈来愈少见。王兆胜对女性“柔性”的认同及崇拜,既是道家女性崇拜观念在当代社会中的文化实践,又是针对当代女权主义挑战文化传统、对抗男权的善意批评。他认为当代女权主义的重大误区之一即是对“女性”角色的抗拒①参见王兆胜《论林语堂的女性崇拜思想》《女性的力量》《良心担承与生命书写——读韩小蕙的散文创作》等文。,这使当代女性解放运动在对抗及否定男权的同时也走到背离、异化女性性别角色的地步。可以说,王兆胜对女性“柔性”的书写及崇拜,既不像林语堂那样向西方宣扬“东方女性”的美好,也不似孙犁那样被女性一腔柔情中的“深明大义”所感染,而是以传统的道家文化立场抵御着当代各种文化思潮对“女性”性别角色的“异化”,以使女性解放运动走向“人道”和“自然”和谐统一的正确方向。

从王兆胜叙述女性的话语谱系角度,可以看出,无论是他的“劳动妇女”话语和还是他的“道家文化”话语,都没有走出“男性中心”的话语藩篱,也跟当代激进的女权主义话语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及张力。这种略显“保守”的女性观及其文化立场,却是王兆胜结合自己人生体验和学识水平所沉静思考后的自觉选择,并在上世纪90年代以后各种新兴的思想潮流显得有些落伍、孤单。在人类历史及文化正处于巨大变革时代的今天,我们目前还无法清晰地窥见人类历史及文化的未来图景,也根本无法用“历史实践”的最终真理去检验王兆胜“女性观”的正确性。但不论他的女性观属于思想的乌托邦冲动还是浪漫主义的历史怀想,他的“女性”散文写作都向读者呈现了一份自我真诚的情感及思考。

[1]韩晓蕙.君子学者王兆胜[J].南方文坛,2006,(4).

[2]王兆胜.天地人心[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

[3]王兆胜.论林语堂的女性崇拜思想[J].社会科学战线,1998,(1).

(责任编辑:任屹立)

“Female Image”and“Consciousness of Land Mother”in WANG Zhaosheng’s Prose Creation

WANG Ye,WU Yao

(Chinese Department of Xiamen University,Xiamen 361005,Fujian,China)

Female narration in WANG Zhaosheng’s proses reckons women as the images of selfless land mother,and regards female“flexibility”as the most powerful dominator in the world,which shows a distinct trend of female worship.See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emale narrative,female discourses in WANG's proses fall in the category of“workwoman”and traditional“Taoist culture”,which has a distance and tension from contemporary radical feminist discourses.These discourses may seem to be a bit conservative and orthodox,but they aim at propelling a correct and full-fledged path for female movement for liberation.

female images;consciousness of land mother;female worship

I207.6

A

1671-0304(2016)05-0030-06 URI:http://www.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61019.0104.006.html

]2016-04-20

时间]2016-10-19 1:04

王烨,男,安徽濉溪人,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20世纪革命文学思潮研究;吴尧,女,满族,内蒙古呼和浩特人,厦门大学中文系博士生,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猜你喜欢
母性女性形象崇拜
严歌苓小说中“母性·雌性”观的建构及特征
母性的Ω-3多不饱和脂肪酸或能降低子女患Ⅰ型糖尿病的风险
古蜀国的宗教崇拜
我崇拜的那条“龙”
儒家家庭主义的母性角色——以医疗实践为视角
西夏天崇拜研究
我最崇拜的人
西方女性摄影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恐慌与愤怒,焦虑与恐惧
浅析电影中的女性形象在商业化运作下的作用
文化视野下日本文学作品中女性形象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