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与书法创作漫谈

2016-04-03 07:32
大观(书画家) 2016年5期
关键词:陈子昂中锋草书

沈 鹏

诗歌与书法创作漫谈

沈 鹏

书内书外,艺道并进。

时间:2012年3月

地点:中国国家画院

任何一门学科,它的“内”比“外”都要小得多,它自身之外的内容都大大多于它自身的内容,无论研究什么概莫能外。哲学也是如此。哲学是包括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在内的更高层次的一种学问。专门研究哲学的人,用于哲学以外的功夫要远远多于哲学本身。当然研究书法也是这样,为了学好书法,如果仅仅局限于书法本身,从长远来看,不见得能达到很高的水平。所以我们主张“书内书外,艺道并进”,要从艺进入道的层次,进入哲理的层次、人文的层次。

从这样一个角度来看,诗歌与书法的关系是一个很值得讨论的问题,也是研究者一直很重视的课题。今天从我自己写诗的一些体会谈起。

有一首五言律诗,题目是《雨夜读》,写我一次特异的经历,现在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没有人陪同,独自一人在房间里面写了这样一首诗:此地尘嚣远,萧然夜雨声。一灯陪自读,百感警兼程。絮落泥中定,篁抽节上生。驿旁多野草,润我别离情。下面略作解释。“此地尘嚣远”,这个地方已经离开喧嚣的城市很远了。“萧然夜雨声”,“萧然”,有点凄凉的感觉,“夜雨声”,听着晚上下雨的声音。“一灯陪自读,百感警兼程”,“一灯陪自读”,一盏灯陪着我一个人在读书;“百感警兼程”,许许多多的感受,警惕我日夜兼程,就是要继续地走前面的路。“絮落泥中定”,“絮”就是柳絮、花絮,落到泥土的时候,就定下来了。此前柳絮、花絮是到处飞扬的,这时候到了泥土里就不再飞扬了。从这一句我们可以联想到龚自珍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落花不是无情的东西,和春泥在一块成了肥料,然后它又使花长得更好。“篁抽节上生”,春天、雨夜,竹子的生长是很旺盛的,所以有个成语叫“雨后春笋”。如果在很安静的情况下,就可以听到竹子上升那种声音。“驿旁多野草”,“驿”,驿站;“驿旁”,我在这里暂时住的地方;“多野草”,住的地方路旁有很多野草。“润我别离情”,“润”字开始用的是安慰的慰,“慰我别离情”。后来想既然下雨,这草肯定湿吧,我觉得“润我别离情”比“慰我别离情”要好。

写完这首诗,没有怎么修改,在非常寂静的环境当中很快就写出来了,字里行间好像微微有一点感伤。后来刘征先生看了,说读这首诗有点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的感觉。拿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跟我比,我不这样想,因为陈子昂太高了,后来又想,如果说从情调、从意境讲也可以。陈子昂的这首诗是他在失意的情况下写的,他想做官,想通过这个途径来报效朝廷,也做一些对老百姓有利的事,这一条仕途之路是过去读书人必经的。但他在仕途上遭到一些挫折,于是在登幽州台的时候,发出了这样的浩叹:“前不见古人”,古人到哪里去了,他说的古人,是三皇五帝、周公、孔子等,把他以前的人都包括在里面了;“后不见来者”,未来的人不可见;“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就他一个人,感觉很悲伤,天地那么大。那时候天地的概念跟现在还不一样,那时候头上看到的就是天,天覆盖在地上,天圆地方。而现在天的概念不得了,宇宙大得不得了,银河系里面像太阳这样的恒星就有2000亿个,太阳在宇宙里太普通了,人又何等渺小。那时候连地球的概念还没有呢,只觉得天非常非常大。“念天地之悠悠”,时空是多么不可测呀。我们读他这首诗,想到的是一种意境。这样一种意境,应该说是古往今来很多人都感受过的,是普遍存在的。真正的思想家,必然都有对终极问题的思考,比如说人到底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将来要怎么样?再有对宇宙的思考。宇宙,就是古人所说的天地,“宇宙”这两个字也是早就有的,公元6世纪梁代《千字文》开头即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但那个时候的人对宇宙的理解与现在关于宇宙的概念还相差很远。现代人对宇宙的认识仍然很少,虽然人类又发现了100亿、200亿光年以外的星球,但宇宙中占96%的暗物质、暗能量是看不见的。可见宇宙多么浩瀚,多么不可思议啊!也可以想见,人是很渺小的。而换一个角度讲,人也是伟大的,至少到现在为止,像人类这样的高智能动物还没有被发现。但与宇宙相比,人是很渺小的。我觉得多想想这些问题,对我们有益处,就像康德说的,想想头上的星空和道德法则,时时刻刻心怀敬畏。陈子昂不是哲学家,不是思想家,他是一个诗人,他是作为诗人发出这样一种古今哲人、有思想的人所共有的浩叹。这样来看,有朋友把我的《雨夜读》说成有类似《登幽州台歌》的意境,我觉得也还可以。

由于陈子昂的这首诗,我也想到了其他很多诗。比如柳宗元的《江雪》,这两个字的题目高度概括。诗的题目一般来讲是比较简单的,越简单越好。当然很长的也有,比如说杜甫有的诗,叙述从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经过哪里有什么感想,有几十个字,很长,但一般来讲越短越好。诗的命名可以有很多办法,用诗第一句的头两个字,用诗中的某两三个字做题目都可以。“千山鸟飞绝”,山上的鸟都飞完了;“万径人踪灭”,没有一个人,什么也没有;“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个特写镜头,对准一只船,有一个老翁在垂钓。他在那里钓什么?鱼没有了,钓雪?雪又怎能钓?这是诗人的想象,作者有没有看到天地之间如此寂寞,只剩一个人在那里钓雪,我觉得并不重要。但这首诗和陈子昂的诗一样,都有一个“独”字——“独怆然而涕下”“独钓寒江雪”——由天地之大想到人的渺小,这个意境很具体也很悠远。顺便可以说到绘画,绘画、诗歌、书法,都要表达情感,都要有想象力、表现力。陈子昂的诗、柳宗元的诗都极富想象力,都有很高的思维能力,但要画出那种意境却比较难。“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怎么去构图?当然可以一个人背着手站在那里,昂着头,但视觉形象表达不出陈子昂那首诗的意境。这就是诗和画两种不同的艺术的区别。再如画柳宗元的《江雪》诗意,可以画一只船,画一个老翁在钓雪,然后再画一个很大的环境,什么也没有,四周都是雪,但要表达柳宗元诗中那样一种特殊的感觉是很难的。还有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也看到有人画了,画一只春蚕吐丝后形成一个茧子,画一支点燃的蜡烛像眼泪一样流淌,但仍然表现不出诗句原有的思想和意境。唐代王维的画是什么样子,现在看不到了,但苏轼说的“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大家都熟悉。比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就很有画意。但只是意境之一种,不是说所有的诗都必有“画意”。随便举个例子:“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分明是借红豆思人,很难借具体形象画出诗意。所以即便王维也并非所有的诗里都有“画”,我们也不要误解必定“诗中有画”才叫好诗。

绘画的语言与诗歌的语言不同,如果一种语言可以用另外一种语言来代替,那么这种语言就没有必要存在了。书法也有独特的,不同于诗歌、绘画的语言。它的语言就是线条,线条按字形有规律地运动。从东汉蔡邕到清末康有为《广艺舟双楫》,有许许多多关于书法的譬喻,从日月星辰到花鸟树木,从道释仙佛到男女老幼,无所不包。有人觉得太“玄”,但是也体现了书法意象的特点。书法可以用各种形象作比喻,但最后书法还是书法本身。书法的艺术语言就是它的本身,用别的东西是不能代替的。

书法中几字连体结构,大体是从王羲之那个时代开始的。王羲之的书法有时连着写几个字,就像音乐由好几个音符合成一拍,一个字的笔画比较粗,另外几个笔画就要细一点,一个地方字长,另外地方的字就要短一点,这样互相呼应形成和谐的总体。和谐不是平均对待,铁板一块,和谐是多因素的融合,形成一个总体,这才叫和谐。这里有我的两件书法作品,一件写的是“辟(闢)地成园看五水汇流豪唱灌江东去,敬神仰圣访千古遗迹笑谈名著西游(逰)”。“辟”字外框写成偏方的,“园”字外框就写成偏圆的;“辟”字用得比较重,到了“地”字就细一点;“成”字比较重一点,“园”字再那么重就不行;“灌江东去”,“东字”转折比较方,是因为考虑到前面有的地方比较圆;“敬神仰”,“敬神”取竖势,“仰”就比较歪一点了;“遗”字写法有一些想法,打破了常规;“名著西游”,“游”字走之的写法和“遗”字有区别,多少有些呼应的意思。两个走之,如果写得一样,就缺少了变化。如果完全不一样,又显得没有呼应。另一件写的是杜甫《登高》诗:“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这张字第一行“猿”字比较大一点,到后面还要有字和它呼应一下,比如第三行倒数那个“年”字,和它就有呼应。就像崔护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没有后面的桃花和前面的桃花呼应,这首诗就会感觉不完美。一位俄罗斯作家说过,如果在多幕剧的前面出现一条枪,后面就要听到枪声,否则枪就是多余的道具了。

书法的笔法,有人主张多用中锋,但绝对的中锋没有,即便八大山人也不是笔笔中锋,笔笔中锋不存在。中锋好在哪里,为什么要追求用中锋?可能中锋比较有力度,大篆的中锋非常浑厚有力,是很美的。但不要有一个机械的固定的看法,有人认为‘细如游丝’也是美的。

前面说到吟诗为了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这样一种创作精神,在艺术创作中,这种基本功还是要的,这里我讲几个关于书法基本功的问题。

有论者认为书法的基本功就是写字。这个观点听起来似乎无可非议,字没写好还搞什么书法?但是书法的基本功会不会仅仅就是写字呢?我觉得我们要做的基本功是书法艺术的基本功,不仅仅是“写字”可以全部包括的,也不要用楷字的基本功来置换整个书法的基本功。比如书法和绘画都讲形和神的关系,没有形就谈不上神。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形,把形去掉,还有什么神?没有无神的形,也没有无形的神,形和神是分不开的。所以当我们谈到书法基本功的时候,必须要认识到我们说的基本功是书法“艺术”的基本功。

再一点,其实练习书法基本功可以从多方面入手。一般说从楷书入手比较好,楷书在真书中成熟最晚,有多种笔法。篆书也可以用来练基本功。刘海粟先生告诉我,康有为曾对他说练书法就从篆书入手。为什么呢?因为篆书是书法的源头,而且篆书的笔法都是中锋。这也是一种方法。另外大家有一个误解,好像懂真书就有了基本功,那么行书、草书的基本功到哪里去了呢?或者是练了篆书,楷书、隶书的基本功到哪里去了呢?其实各种书体都有特殊的基本功。草书有草书的基本功,草书的基本功就是草书怎么写。这个还不够,如果把一笔分为笔法、笔势、笔意多种层次,那就能发挥草书的魅力。草书有笔势,有笔的走向,还有笔意、转折,篇章的总体结构很重要,其余各种书体也都如此,不过在草书更突出。孙过庭《书谱》在这方面有很多论述。真书写好了,其他书体就一定能写好吗?不能那么说。有人说真书还没练好,怎么练行草啊?照这样说,真书这一辈子什么时候能练好啊?是不是我一辈子练不好真书就不能写行草书啊?或者说我楷书没写好,就不能写篆隶啊?这些问题都是需要厘清的。有人貌似重视基本功,其实自己没有弄通,吓唬人。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真、草、隶、篆,章草和今草不能掺和,这种说法其实是不对的。很多好的作品都是在互相融合中形成的,大家之作由一种风格向另一种风格转化的过程中,会出现一些亮点,出现精彩的东西。草书可以当楷书看,楷书也可以当草书看,都有共同的地方,不要把各种字体简单地对立起来,割裂开来,要善于“融化”。大书法家没有不讲究融合的。各种书体说到最终是“一笔”,弄通“一笔”,各路皆通,不然便是“死法”。融合最关键的是不同字体在一起要和谐,做到如行云流水,天然无雕饰。20世纪80年代我临《散氏盘》后跋:“此西周传世之宝,余以金文中草书视之。”基本功是毕生的事,齐白石到晚年还在临不知名的《曹子建碑》,写得很好。他把临帖看成一种对于创作的补充和内在的需要,是一种兴趣。像王铎那样写阁帖,已经不叫临了,因为他太熟练了。基本功的问题不要看得很死,各种艺术的融通是相对的。有时人家问我临什么帖,我说我有时不太注意临帖,其实我不是没有临,我有自己的一些方法。我觉得我在哪一方面需要,或者在哪一方面有兴趣,就特地临摹一段时间加以吸收,然后再按照创作需要补充不足。学古人字不要只盯住几种名头大的,还要看是否适合自己的兴趣。说句笑话,光看名头大是不是有“势利”的嫌疑?

前面讲到诗词的节奏,那么懂了诗的节奏,是不是就懂得了书法的节奏呢?未必。诗词的节奏和书法的节奏,是两种不同的节奏,有共同点也有区别,是两种不同的表现方式。否则,书法也就不是书法,诗也就不是诗了。所以写一首诗,不能要求诗的节奏与书法的节奏同步。我不同意把书法当成书写文词的形式,因为这在理论上是背谬的。但是如果深入体会诗词与各种艺术的节奏感,潜藏到意识的深处,在我们的创作中肯定是有益处的。前面提到我写的那首诗“此地尘嚣远……”为什么我在那样一种特定情况下,一首诗会在潜意识中流露出来呢?这应该归功于平常的深入积淀,有了积淀,在特定的情况下它就会流露出来了。毛主席谈他写《清平乐·娄山关》,结尾“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是长期军旅生活中体会得来的,我们不要狭隘地看作仅仅是度娄山关那天傍晚的事。

最后谈一下书法的品评。唐代把书画品评的标准分为神、妙、能三品,三品又分上中下。到了宋初,有个叫黄休复的,在绘画里面把原来不入格的逸品放在神品之上,画与书法相对地对逸品越来越重视。逸品、神品、妙品、能品——能品放在第四。当然进入能品也不错,能品就有书写的本事,在笔墨方面很熟练、很高明,但是比不上神品。神品就要有精神、有神采,这是第一位的。逸,表明一种逸气,一种高尚的、脱俗的文人之气。宋以后一直以逸品为先。那么,与逸品相对的是什么?我经过反复考虑,认为就是俗。我想,如果用一个简短的、扼要的、最关涉本质的词汇评论书法,应该是什么呢?我觉得还是雅俗之分。可能有人写的字也不见得有多好,显露拙、稚,但不俗。可能有人经常写很熟练,不能说多么不好,但从气息上感觉到了市井气、江湖气、油滑气,就俗了。至于说到霸气,也有俗的一面,可能要作具体分析。有一句话讲,唯俗病不可医!这个俗字最难改。写字写熟练了容易俗,或谓多读书能够免俗,这话不差,但也不尽然。因为这还要涉及到意识层面、思想境界等诸多问题。往深处说,雅俗之分也不那么简单,俗有时还怪可爱哩,但这又是从另一个角度谈问题,今天不再展开说了。

(文《中国书画》2012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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