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珍珍
论《红楼梦》对《子夜》的影响
张珍珍
《红楼梦》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其成就之高、影响之大自不必言。茅盾小说《子夜》中,就能看到《红楼梦》的影响。前者被誉为“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后者被称作中国现当代长篇小说的开山之作。本文欲从典型环境,独特视角,结构布局,三个方面简述《子夜》对古典小说《红楼梦》的承袭和发展。
《红楼梦》《子夜》典型环境独特视角结构布局影响
周景雷在《茅盾与中国现当代文学》一书中指出:“茅盾的小说在语言、结构和人物形象刻画上,都和古典小说(《红楼梦》《水浒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在《子夜》 《春蚕》中体现的相当明显。”茅盾本人也说过:“伟大的作家,在他的作品中除了他独创的部分之外,还凝结着他从前时代的文化遗产中提炼而到的精髓。”确如其所说,《红楼梦》的艺术成就可谓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但是茅盾却很少在公开场合提及《子夜》创作受《红楼梦》之影响,只是在回答评论家所问时含糊回答:“写《子夜》拟用旧小说笔法这个念头,在当时或已有之。”ii那么,《红楼梦》究竟对茅盾小说创作有何影响?尤其怎样影响《子夜》创作,则需找出充分理据支撑。
《红楼梦》和《子夜》都是将故事发生地点选定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之中。前者选取贾府作为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所,借贾府由盛转衰的命运暗示封建制度终将崩溃的结局。后者则集中叙述吴荪甫丝厂现状,从艰难挣扎到彻底破产,预示民族工业最终走向。
《红楼梦》中对于贾府富贵奢华的叙述,莫过于“元妃归省”,其排场之大开销之巨实在壮观。就连元妃自己见了内外光景,都点头叹道:“太奢华过费了!”在元妃省亲的豪华气氛的掩罩下,小说情节含蓄披露了贾府对皇室的依赖和恐惧,在“贾元春才选凤藻宫”一回中,忽有太监来贾府降旨,立刻宣贾政入朝面圣。贾母等合家人心俱惶惶不定。这种现象说明依附皇室宗亲建立起的官僚体系,具有非常大的不稳定性,内有争权夺利外加党派风波,常常稍不留神就会使贵族官僚的地位一落千丈。这也是官僚贵族败落的重要政治原因之一。如果说元妃的晋升加固了贾府在官场上的政治倚靠,那么元妃的薨逝无疑给贾府命运蒙上了一层悲剧性色彩,而且呈现出无可逆转的衰败之势。第一百零五回“锦衣卫查抄宁国府”。徐迟先生在《红楼梦艺术论》中指出:“贾家是被侍郎和御史内阁权臣集团联合了太监这一特殊势力而被抄了家,搞垮了的。北静王曾竭力给予保护,只保住了荣国府,没保住宁国府。贾府被抄,足以显现封建官场之黑暗。弹劾谁,不弹劾谁,惩治谁,不惩治谁,并不全在问题的本身,而是看你如何站队,为哪方势力效力,贾政虽是工部郎中,还放了江西粮道,却因隶属元老派,而受到内阁同僚的歧视和打击。
《子夜》在典型环境的安排上,以裕华丝厂为主要活动场所,同时涉及公债交易所,将丝厂命运置于特定时代背景之下,根据生活的真实和主题需要,创造一个适宜人物活动和矛盾展开的典型环境。《子夜》故事发生时间定于1930年春末夏初,当时正值全球性经济大危机,美、英、日等帝国主义为转嫁国内经济危机,加紧对中国经济侵略,使得帝国主义与中国人民之间的矛盾不断锐化。国内,冯玉祥、阎锡山和蒋介石之间爆发了大规模的军阀内战,加速了民族工业和农村经济的破产,加速了都市和农村阶级斗争的发展,使国内阶级矛盾更加尖锐。《子夜》中的裕华丝厂,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艰难生存。为改变目前丝厂亏损现状,应对资金周转不足,吴荪甫又决定联合杜竹斋、孙吉人等人成立一个调剂企业界的金融机关组织,即后来的益中信托公司,主要目的在于以此为大本营,团结民族实业家,实现民族工业的长足发展。与此同时,充当帝国主义在华利益代言人的金融买办赵伯韬,将吴荪甫拉进了以外国资本为依托建立起的“公债多头公司”,以达到金融资本支配工业资本的目的。好在这个时候吴荪甫意识到赵伯韬“多头公司”背后的潜在危险,意识到中国工业基础薄弱,自己也有被吞并的危险。当吴荪甫公债投机大幅缩水,同时赵伯韬的经济封锁成为事实,资本家特有的剥削天性便暴露无遗,工厂裁员、延长工时、工资九折等系列措施,都是为了补偿交易所里的亏空。潜在危机也在各方重压之下彻底爆发,工人暴动、公债失利、竹斋倒戈,吴荪甫本人以及连带着的九个工厂,终于彻底破产。吴荪甫的破产,不仅是个人悲剧,更是整个民族工业的时代悲剧。正如矛盾在《子夜是怎样写成的》中所说:“中国并没有走向资本主义发展的道路,中国在帝国主义的压迫下,是更加殖民地化了。”
《红楼梦》借助刘姥姥三进大观园这一流动视角,暗示贾府命运变数.刘姥姥作为《红楼梦》中的侧面人物,更是社会底层纯粹小人物,三进大观园,对贾府的生活景象、人情世态有番直观感受。《子夜》则在开篇借吴老太爷之眼,揭露封建势力对资产阶级的对抗和仇恨。二者虽不是书中主要人物,却能跳出原有环境束缚,以第三方之眼冷静观察事态发展。
当《红楼梦》叙事序幕缓缓拉开,作者正感千头万绪无从下笔,“正思从那一件事那一个人写起方妙?却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这一家说起,倒还是个头绪。”刘姥姥为什么能充当这部大书的叙事视角呢?归结起来原因有三,一是刘姥姥的女婿狗儿祖上曾与“金陵王”家有“连宗”的历史;二是刘姥姥和她女儿刘氏曾与王夫人有过一面之交;三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和狗儿之父“交过一桩事”——昔年争买田地多得狗儿父亲之力。既然祖上与贾府沾亲,狗儿就建议刘姥姥带着板儿到贾府求王夫人施舍周济,这就引出了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在这个过程中,她见识了贾府的堂皇高贵,平儿的娇艳,门人的高傲,以及荣府们前、周瑞家中、凤姐院内,几乎贾府上上下下的摆架子、闹排场、骄横、傲慢等,以及不同层次的人花样繁多的诉诸金钱、权利的争斗和手段。刘姥姥虽说见识不多,人情世故终究还是懂一些,第一次在贾府得到救济后。第二年秋末冬初,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这一次她不是空着手,而是带了礼物。三进大观园则是一笔带过,这个时候的贾府已是风雨飘摇,一片衰败,凤姐病重,让巧姐认刘姥姥作干娘,等再来,已经是一百一十九回了,凤姐已死,刘姥姥做媒将巧姐许作村中地主家。刘姥姥这样一个小人物,通过三进荣国府,在见证贾府命运兴衰的同时,也融入了自身命运,并且不卑不亢。
如果说《红楼梦》中的刘姥姥以三进大观园的客观见闻串联,那么《子夜》开场则围绕吴老太爷初到上海的主观感受展开。久居乡下的吴老太爷,几乎过着与现代文明完全脱节的生活,“二十五年来,他就不曾跨出他的书斋半步!”他的儿子吴荪甫,是一位新式资产阶级企业家,和封建地主存在根本上的阶级对立。双桥镇土匪造势,吴荪甫于是将吴老太爷接到上海暂避风波,初入大都市,吴老太爷无论从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是百般不适应。由于大脑受到猛烈刺激,吴老太爷患上了脑充血,茅盾借李玉亭之口揭示了猛烈刺激出现的必然性:“老太爷在乡下是多么寂静;他那二十多年足不窥户的生活简直是不折不扣的坟墓生活!”汽车、舞厅、新式企业等新鲜元素对于吴老太爷来说,恍如洪水猛兽,似乎要吞噬固有的“万恶淫为首”的价值观念,最终也吞噬了吴老太爷的生命。对于作者,吴老太爷的死只不过是一种象征,“我已经看见五千年古老僵尸的旧中国也已经在新时代的暴风雨中间很快的很快的在那里风化了!”在这里作者将吴老太爷定性为“五千年旧中国”的象征,可见作者对于吴老太爷的态度不乏讽刺和戏谑,书中吴老太爷的出场就恍如一场闹剧,并且老太爷在这场闹剧中扮演丑角。《红楼梦》中的刘姥姥似乎也是同样的角色定位,二者区别在于,刘姥姥通过自身所见所闻,对富贵奢华的贵族生活无比崇拜,更是在贾府败落之时尽了一份微薄之力,无论如何,刘姥姥的系列反应都显得有理有据。吴老太爷则不同,书中对他的刻画则集中在内在感受,他只是固守原有的一套价值观念,当实际生活冲破观念牢笼,除开价值体系全然崩塌,还搭上生命,这种人物命运设置似乎过于激进,但同时讽刺效果也成倍增加。
关于人物出场与最终结局,以及关键人物对于情节发展的暗示和隐喻,《子夜》与《红楼梦》确有相似之处。《红楼梦》第五回借警幻仙姑之口列出金陵十二钗,第十三回秦可卿丧礼上主要政治人物一一出场。《子夜》同样以吴老太爷葬礼为聚焦现场,主要人物几乎如数登台。关于关键人物命运走向,《红楼梦》选取悲剧性结尾——宝玉出家,《子夜》则略为平和,以吴荪甫牯岭避暑作结,出家人了却尘缘与世无争,避暑者则有可能卷土重来东山再起。人物出场便是拉开故事序幕,收场则是有始有终,这不仅体现小说结构艺术,更显作者经验智慧。
《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镜,警幻仙曲演红楼梦”,金陵十二钗恰似一幅人物图谱,以静态形式呈现纸间。都有各自判词和配图,在全书的定位就相当于一个纲领,统筹整个人物命运安排及情节暗示,正如凤姐判词中“末世之才”不仅映射人物命运,同时也暗示贾府处境,那么接下来展开情节的场所则定位在贾府——由盛转衰的没落贵族。如果说《红楼梦》第五回是女性角色登场,那么秦可卿殡礼上则是主要政治人物露面。其中有四大郡王,他们是制服四夷,残酷地压迫边疆民族的象征,还有大量皇亲国戚,或送殡,或路祭,他们形成了一股联合在一起的政治集团,大体上属于元老派或皇家集团,他们中间,贾家和北静郡王水溶的关系最好,北静王显然是这个集团的首领。借秦可卿葬礼之契机,作者妥善安排了贾府在整个政治群体中的角色定位,这也为日后贾府遭遇政治风波提前做好了铺垫。《子夜》开篇有个巧妙安排——吴老太爷的死,既反映时代特征,又引出主要人物。吴老太爷的出走,侧面反映了三十年代初期农村革命风暴的到来;吴老太爷暴病,象征着五千年旧中国的僵尸风化在现代都市文明中。吴老太爷的丧事,主要人物悉数登台。在第二、三章里,前来拜祭的各色人群带来了军、政、工、商等各路消息,揭示了都市生活的种种矛盾。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类:一是金融买办赵伯韬和民族资本家吴荪甫,这反映出金融买办和民族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二是传来丝厂工人暴动的不利消息,这揭示出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三是通过费小胡子的电报,埋下双桥镇农民暴动的线索。除开这三类主要矛盾,不少次要人物也在吴老太爷灵堂上现身,有吴少奶奶的初恋雷参谋,有诗人范博文和佩珊,还有交际花徐曼丽和雷参谋的热舞,余下不一一列举。同时,借助灵堂这一环境设置,也暗示出主要人物的悲凉结局,以及吴荪甫振兴民族工业的满腔热血,最终也可能遵照灵堂本应有的气氛,黯淡无光。然而此刻的灵堂,却是热闹非凡,非但看不出任何悲伤因素,竟然成了一场声势盛大的社交沙龙,这里有不计成本的餐饮,“饭前开销五六百,汽水喝掉三十打”,应该说,这就是对即将来临的革命风暴的消极抵抗,看不到出路和希望的沉沦。
《红楼梦》结局和开篇,形成首尾呼应的结构,人物最终命运与开篇暗示相吻合。关键人物贾宝玉,最终考取功名为贾府延续恩泽,却不料了却红缘出家为僧,这也正与《红楼梦》第一回顽石的故事相呼应。顽石的故事象征了贾宝玉的生命历程,顽石走过的三个阶段:落入红尘,尘世历劫,回归大荒。与宝玉的人生经历大体相对应:衔玉而生,看破红尘,弃世出家。这三个方面所寄寓的生命体验和生命感悟又具有一致性,有为闺友恋人的思念,有对贾府兴衰更替的惋惜,与故事开篇一起,形成回环往复式的环形结构。《子夜》收尾呼应式的人物结局与《红楼梦》大有相似之处,主要人物吴荪甫,在公债投机中孤注一掷,最终破产。但是破产以后的吴荪甫并没有完全退出商场,他只是带着妻子佩瑶外出避暑,名为避暑,实则避难,他可能是在生意失败后寻个清净地儿,等待合适时机卷土重来也未可知。吴荪甫出走与比之于贾宝玉出家,既有相似之处,又有想象空间,前者惨烈程度明显不如后者,出走就有可能回来,出家必定是与世隔绝了。同时,吴荪甫的破产在吴老太爷葬礼上似乎也有暗示,吴老太爷的离世象征封建势力在于资产阶级的斗争中崩塌,而此时民族工业在与买办阶级和帝国主义勾结的斗争中同样气息微弱,再加上灵堂这一典型环境的暗示,以吴荪甫为代表的民族工业走向可想而知。
《红楼梦》研究和《子夜》研究,虽是当下热门话题,但是关于前者对后者创作的影响,相关研究并不是太充分。将这两部小说进行比较分析,从前人创作中受到启发,既是传承古代经典,又能推动当代文学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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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李光荣.《子夜》受到的《红楼梦》影响.[J].蒙自师专学报.1991.10
(作者单位:湖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