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泽民 绘图/李雨潇 编辑/罗婧奇
梦止沅江
文/罗泽民绘图/李雨潇编辑/罗婧奇
对我来说,第一次在意识中把沅江和自己联系在一起,是在四五岁的某一个端午节。
那一次外婆带着我前往临河的土墙上观看附近乡镇组织的龙舟赛。假如我这二十多年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那应该是我亲眼见过的唯一一场民间组织的龙舟赛——之后虽也见识过旅游项目、学校活动等龙舟赛的形式,但那些龙舟太过新鲜,像糊在年画上的图片,美则美矣,却从来没能给我带来那种整条河两岸都在欢呼的气氛。河边的人们纯良又狡黠,会在比赛的时候以充满男子汉气概的吆喝声鼓舞己方士气、奚落对方船员。比赛还是看时间和速度,最后取得冠军和落败的队伍,都得到了两岸观众的喝彩。
虽说这是我关于沅江最早的记忆,然而外婆说从她第一次以背篓模式带我出门,到可以牵着我走去看龙舟赛,我每次都会喊着要去看“大河”。山里人的方言这样称呼他们眼前的山水,他们可能并不知道它的学名叫沅江,对于生活在狭小山区的人来说,名词并不会很丰富,当然,更不会跟远在千里之外的那条黄色的中国母亲河联系起来。
“又出门呀?”“带娃娃赶场去啊!”山地聚落的中心在渡口,所以外婆每逢乡下集镇赶集的日子,都会带我出门,然后一路上去渡口,也就是临江的集市。赶集的人络绎不绝,并且互相都能说得出家长里短。外婆家住在山脚,从山中出来去往河岸的居民要经过我们家门口,我经常看到老爷爷老太太们晃悠悠地从我家门口走过,去渡口赶集。后来我常常想到《桃花源记》里的句子,想起在这个山村中“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生活,并一直认为这样的场景稀松平常。怎么城里人少见多怪,还要热衷于寻找随处可见的乌托邦呢?
《水经注·卷三十七》中写到了沅江:“又东北过临沅县南,临沅县与沅南县分水。沅南县西有夷望山,孤竦中流,浮险四绝,昔有蛮民避寇居之,故谓之夷望也。南有夷望溪水,南出重山,远注沅。”就是那么巧,那个渡口前就是夷望溪与沅江的交汇处。偶尔还能在当地的旅游地图中发现这个小集镇,二十年过去,那个集镇的基本模式还是没有变,从渡口上来就是一个十字路口,当地居民的吃穿用度,基本上就在这个十字路口完成了。往三条主街道方向走,便渐渐到了山路,农田村落尽现眼前,再往前走,便是南方常见的山地,青翠浓郁,雾气升腾,竹海从远方传来风的气息。
这就是我外婆家所在的千里沅江上的一个小渡口,小到不会在任何货运港口的统计表中出现。这里的人说着西南官话,沿着沅江分布的是这个山城常德的偏远乡镇。桃源,这个被认为是陶渊明笔下桃花源所在地的县城,因为山路崎岖,隐藏在这个行政县上游的若干乡镇在早年都只能靠着河运,而随着河流上中游水坝的修建、山中公路的延长等原因,河运也渐渐衰竭了。
小时候从县城坐车去往外婆家的那段山路无疑是噩梦,将近两个小时的行程,破烂的公共汽车,嘈杂而拥挤的人群,直到外婆家对面的渡口,我才缓过来。渡口前正是壮阔的沅江,年幼时觉得浩淼如想象中壮阔的大海,过河就可以在外婆家里开始暑假了,记忆链就是这样神奇的联系在一起。如果意识流真的可以追根溯源,那么我想起沅江,一定会想起此前若干个在山里逍遥自在度过的寒暑假。不用上补习班,山里好玩的事物太多,童年时代的蓝天白云和风雨雷电都那么梦幻,不管从哪个角度爬山都能看到这条大河环抱着我的小镇。童年或者少年时,谁不认为“念书-放假-念书-放假”的循环是永恒的呢?
到了中学时读《边城》,我固执地认为沈从文的世界我也经历过,不然翠翠那一声“砍脑壳死的”,我怎么那么熟悉呢?后来读沈从文的散文集,原来他从沅江坐船下来真的能到桃源,也许几十年前他还曾路过我外婆家所在的那个小渡口,还在那里停船买过烟草呢。
地理教材中的聚落曾分析过“山地聚落的赶集分布”,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那些商人们靠着河水的运载,在周围的乡镇兜售那些外来的新鲜物,也难怪附近的集市永远都是错开日子,一到赶集的日子,渡口就停满了客船,如果你想在上下几个集市体验民俗,那么可以乘着客船在之后几日随便往来,到特定的日子又能回到起点。如此循环往复、有迹可循的生活,给年幼时的我带来了特别的情感,如同长年不变的假期和玩伴。
更有趣的还是外婆给我讲的那些生活故事,比如她们正在山下的溪流洗衣服时,后山传来赶山人们的吼叫,一头野山羊就直接撞死在溪对岸。也曾见过这些沧桑的赶山人,他们带着猎枪和猎犬,希望冬天能打一些野味。我想起漫天风雪的时候外公去赶山人家造访,谈到集市中有卖野味的商人,他摆摆头,敲着烟斗说,那些都是假野味,给你看我今年打的,于是回家的时候外公偶尔会拎着一根羊腿。外公总给我说他们老朋友的情谊,比如某年修水坝的时候,外公吃不饱工地的馒头,总是能得到一些人的照顾。
在很久之后,当我放弃回乡村过暑假而做“更有意义的事”,我的童年终结在与沅江作别之时。
因为这条大河,我对中国的水系形成了一种执念,总希望人们在谈河流与水文的时候,会提一下这条长江流域内并不太出名的长河,讲讲它的风土人情和自然地理。然而它不常被提起,我就开始默默地幻想这条碧波千里的河流。
郦道元的《水经注》中提到的夷望山,又叫水心寨。河边的居民为这座河流中间的孤山造了无数的故事,比如说它是天上明月的倒影,是另一个月亮,是河中两条龙斗法的法器所化,是东海在大陆的时空之门。而这些故事也许都是从上游流传下来的,毕竟千年之前的武陵郡的传说中,沅水上游高辛族的祖先和盘瓠生下了六男六女,连人与畜之间的界限都被模糊了,远古的神话变幻着流传了下来,无论是明月还是竹海,神兽还是玉带,如郦道元所说,“风籁空传,泉响不断”,天下河川莫不如此,也许不同之处就在于它们的故事吧。
而《山海经》中仅仅提了一句“祷过之山,沅水出焉”,便能引发想象,想这条千里长的河流是如何从云贵高原的小溪间发源,飞鸟从林中穿过的时候掠过它的上空,也许鹿群还在源头处喝过水,然后它慢慢流到山脚,带着另外的小溪聚合成一条更大的小河,再艰难奔腾过群山万壑,在一个又一个的渡口或城市旁逗留成河湾,最后形成了大河的模样。
世界闻名的旅行宝典《孤独星球》也别出心裁的在湖南省的旅游攻略中,策划了一条水运走湘西的路线。至少现在的沅江中上游一直都有客船和航运,那种带着斗篷的长船定期在这条河上的不同渡口行走。如果要重走湘西路,从这里开始便是一个好选择。我当时默默做笔记,因为发现这条路线的起点竟然就在外婆家渡口的下一个镇,曾想抽个暑假走一趟,走的远一点,看看芙蓉镇什么的,可每次都有事耽搁。高中毕业以后,我在这个小渡口生活的日子越来越少,想到每次来去匆匆,比起出游还是选择留在外公外婆身边更让他们安心。
去年清明节,妈妈一定要我回去。家乡习俗有个清明会,山村里一个大家族的亲戚聚集在一起,热热闹闹地把清明节也变成了团聚的节日。只是因为现今青壮年大多在外,所以清明会都是一些老年人在过,满座都是白发,热闹之中却格外的萧索。
吃到一半,妈妈眼眶红了,明明看到一群阿公阿婆们吃喝得正开心,我很是疑惑。之后我跟妈妈在河边散步,问她为什么哭,她欲言又止,又还是下定决心,告诉我外婆得了癌症,她害怕会失去她。那个下午春风料峭,回忆争前恐后地涌到了脑海里,我也想不出什么话安慰她,因为我也好像从来没想过外婆有一天会离开我。
从小看《红楼梦》,最喜欢的人物探春有“千里东风一梦遥”的谶语,我站在沅江边上,想到这条奔腾了千年的大河,竟丝毫不会感受到我的悲伤、妈妈的悲伤和外婆的悲伤,它只是流淌着。我得把它跟我的回忆抓住,而过去的岁月如同看不到头的迷梦,我无法再次经历与这条河更密切的时光,也许这些都会随着河运的彻底衰落而终结,但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关于沅江的梦也许就到此为止了,它之后的明月疏风,竹海松涛,山涧清泉,都终永远地离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