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文舟 图/许文舟 周向前 编辑/吴冠宇
秋那桶土地上的故事
文/许文舟图/许文舟 周向前编辑/吴冠宇
在秋那桶会遇上许多孩子,他们在风中奔跑,在雪里吵闹,在豌豆地里捉迷藏。当他们突然举起手向我敬礼,我才知道自己两手空空。
1750米的海拔不属于高寒山区,可年平均气温只有15℃的地方,不时有寒流侵袭村庄。这是我此生最安谧的夜晚,三只狗为我守在门外,星星眨眼都能惊扰它们。火塘抵挡着伺机入屋的寒,羊毛织的毯每天都让阳光擦拭,盖在身上,又想到陡峭山上如云朵游弋的山羊群了。这个夜晚略嫌不足的是,格吉后半夜就起床了,把水烧得唱歌,将茶烹得香味四溢,炒青稞面的味道与我老家凤庆的麦子粑粑相仿。我忍不住起床了,与他说秋那桶的曾经,或者未来。曾经的,格吉说,不好说也不想说;未来的,他同样只是摇头。老人一定又在想儿子了,他恨怒江。用他的话说,哪天找机会把怒江灌个酩酊大醉,让它说出二儿子究竟在哪里。唉,要接他驮马的班的大儿子,非要去那种花天酒地的地方伺候人。伺候人难呢,伺候马容易。格吉去不了察瓦龙,总得找事情做吧,他打算去怒江边看看,江水退去的沙滩一定有好的石头。怒江石有名,原因是石中间有石英矿脉,含黑云母或黑色砂岩,经亿万年浪击沙磨,从而形成了有豹、羊、鸟、虫、蝶等诸生命图案的特殊石头。格吉说,这是神的符号,被水送到人间,等着有缘人发现。格吉的家门口堆着许多从怒江边上找回来的石头,多是条纹形体,有一个石头被他藏在床下——一个喝茶的美髯公站在岸上,而他的脚下,是一抹蓝。格吉没卖到钱,这些怒江石头原先放在家里,时间一长,妻子嫌烦就让他搬出屋去,他很是舍不得让它们日晒雨淋的,就扯一块塑料布覆盖。原来,格吉的妻子比他更想儿子,更恨怒江,连怒江边上捡回来的石头,也让她伤心不已。
我没有与格吉去怒江边,我觉得这一路走来,我已有些晕水了。从六库到丙中洛,再到秋那桶,怒江无时无刻不在陪伴自己。我来到村庄里最高的一户人家,欢迎我的,同样是几只狗,又咬又叫的,原来,我身后跟着格吉家的小黑,它们不是咬我,而是抗议我身后的小黑进入它们控制的领地。
秋那桶适合种植玉米、小麦等农作物,实际的情况是,很多人家都走上了第三产业的路,有人提供游人骑马,有人帮背包客搬运东西,有人下怒江边找石头出售,有人到林间寻到赚钱的松茸。到秋那桶最远的小组要经过军事检查站,出示身份证才能通过,心里总觉得有种去他国的感受,其实那边只是西藏的察瓦龙。三个女人在路边酿酒,酒粮是青稞,每市斤三十元,买不买都可以尝尝,我还在犹豫,一个年轻的女子就把差不多有半斤的烈酒用茶缸端到我面前,让我提提意见。我知道这是真正的原生态白酒,但我不善饮,只浅尝辄止,点到为止。我的朋友倒还能饮,与三个酿酒的女子频频举杯,说一些吉祥的话。
一个小男孩看见我拿起摆在路边的一块好看的石头,马上滚着铁环从远处跑来,“要买怒江石吗?爸爸,有人买石头。”一个中年人从屋里探出头,满脸彤红,显然与青稞酒较上了劲,走路有点飘,小心哪,秋那桶的风也欺本地人。怒江石我喜欢,却不能让石头成为负累,但不买又觉得对不起小男孩,就给了他几元钱,接下钱的小男孩就去拿石头,硬要塞给我,话虽不多,从他的眼神里,我知道他塞给我石头的含义。我想起了刘东明的那首歌,《秋那桶的小孩》,是不是也是在这样的遇见时写成?
“山路啊转,像磨坊的磨/姐姐一崴,弟弟一崴/阿妈说书里装的是天边/学完一本就近一点/阿黄你竖起耳朵听我说/谁稀罕课本上的a、o、e/别再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我/你又什么都不懂/看天上飘的全是棉花糖/谁来告诉我它有多甜……”
在秋那桶,会遇上许多孩子,他们在风中奔跑,在雪里吵闹,在豌豆地里捉迷藏。当他们突然举起手向我敬礼,我才知道自己两手空空。
这块土地上,上演着男耕女织的故事,出产过采桑美女,织锦高手,渔猎好汉。初见秋那桶,竟有些不知所措,雾霭里雨水被风扯得更细,细到拂面的潮湿。
朋友私下问我,大雪封山,至少也三四个月,秋那桶人吃什么,秋那桶那些牛羊吃什么?我也在想类似的问题,再有柏油公路,横蛮的大雪每年都会派出队伍分兵把守,不允你进,也不许你出。半年时间里,难道天天酥油茶和炒青稞面?当然,男人们都会藏一些酒,陪着他们热身,帮他们卸掉寒冷,问题是那些撒野惯了的牛羊,和那些近乎流浪的狗,如何安顿?
秋那桶卖怒江石的人家。
上图:秋那桶村教堂。
下图:秋那桶村天主教信众。
这时教堂传来歌声,一时岔开了我的思路,我只好从客栈的走廊下来,寻着歌声来到村庄中心的天主教堂。
教堂就是一个普通的平房,四方宽大的屋檐,立在高高的石阶上,屋顶有一个小小的十字架。法国传教士任安守在19世纪末就开始在怒江一带传教,死后葬在教堂后面。另一个叫李文曾的神父是秋那桶住得最久的传教士,年轻的时候来到这里,一直到八十七岁终老。沿着怒江的村落大多是有教堂的,秋那桶是天主教在怒江传教的最北端,往前便是喇嘛的地界了,藏传佛教的衣钵被挡在了横断山脉的高山深壑之外。
村子里的许多人都来到教堂了,早到的请教老师释疑,迟到的自觉坐到后排,光线不是很好,印象最深的是一位老奶奶,她诵读的经文声,仿佛是呓语。阳光从窗缝侧身而入,正打在她脸上,泛起安详与幸福。教堂中间的墙上挂着圣母的画像,没有神父,只由一个教民带着大家朗诵今生来世,罪孽仁慈。人们坐在课桌前,像个孩子,专心而认真,跟着老师认准音标与要义。秋那桶教堂是当年外国的传教士为了宣扬主的精神历经艰险修成的。教堂终于融入到当地人的生活中时,也变成了历史和岁月的一部分。
教堂没有年级之分,也没有考试成绩排次,收获是心灵的事。在神的面前,他们是孩子,他们有说不完的苦,需要倾诉,他们有道不尽的委屈,想说与神听。他们坐在教堂,当然也会开小差,他们想着翻过耸拉勒卡雪山,去松塔和龙普两个村,换取当地村民编织的竹篓和烧制的陶罐。或者还在为那匹被怒江吞噬的马痛楚不休。他们也有课外作业,神说,睡前想一想,这一天你接受的爱有多深?
我坐到教堂最后面的板凳上,老是觉得板凳不稳。无伴奏的合唱刚刚开始,没有人指挥,却唱得非常合拍,这该是赞美诗或者感恩曲吧。我听得很入迷,仿佛这旋律不是源自这简陋的教堂,而是来自云端。我想起第一天见到格吉时他为我弹奏达比亚的情形。达比亚的音韵与教堂里的无伴奏合唱有相同之处,所不同的是,格吉的达比亚,是倾诉,内心深处的苦需要琴弦分解;教堂的合唱是赞美,什么都是浮云,秋那桶的土地需要感恩。
这块土地上,上演着男耕女织的故事,出产过采桑美女,织锦高手,渔猎好汉。初见秋那桶,竟有些不知所措,雾霭里雨水被风扯得更细,细到拂面的潮湿。仿佛哪个梦里见过?木门吱吱作声,奶奶提着水桶,忙着招呼几头饿得抗议的猪。年轻人从察瓦龙回来,手里晃着被啃了一口的苹果手机,时不时拍些狗啊猫啊的图片发送,给网络添堵。不用为赶早班车忙得跌跌撞撞。喝完早酒,有熏得人浑身发软的太阳。夏天没有燥热的浊浪,冬天没有恼人的雾霾。现在,男人除了躬耕,还学会了与游人打交道,提供服务的同时,还会有好看的怒江石、味美的松茸、神奇的草药让游人花钱。女人们也从灶台走出,把秋那桶的美绣进一块块极富民族特色的围巾,与游客一起踏上回家的路。
孩子们再不会见到陌生人远远地躲开,他们会把你带到家里,推销琵琶肉与自酿的青稞酒。支了一个篮球架的活动场,永远是那些男孩子冲冲杀杀的地方,格吉显然受不了那份吵,干脆就躲在烟熏火燎的木房子里,把水烧了一遍又一遍。这是冬天,下雪之前,一场大雨就一下拉掉十多度的温度。更多的时候,格吉就在火塘前喝一些闷酒。年关就要到了,老人惦念着在察隅县打工的儿子,要是秋那桶有宽敞的公路到察瓦龙就好了。听说前天又有落石击中了背包客,幸好只伤及腿,唉,落石是神的意思,长着眼睛呢。
从进入六库起,那些挤挤攘攘的山峰,已看不到莽莽苍苍的森林,我不禁有所怀疑,这是不是真正的怒江大峡谷,这是不是真正的高黎贡山?
秋那桶再穷,也不会让一个游客饿着肚子离开。
至少十年前这里没有所谓的客栈,那些徒步的游客走到秋那桶了,却发现身上根本就没带多少钱。有一个上海的驴友贸然踏进一家农户家中求宿,主人不但让他留宿,还拿出家里唯一的青稞炒面给他解决肚子饿的问题。上海驴友要搭帐篷,主人也不让,说家里有好端端的床,为什么还要受那种罪?上海驴友十分感动,许下诺将来一定再来,一定给这户人家带来足够的钱。户主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对他说,我缺钱,但钱也没地方花。主人说你还要往察瓦龙去的话,就与我去教堂吧,让神保佑你,秋那桶到察瓦龙的路危险,比你遇上的没有食宿的问题严重得多。上海驴友听从了主人家的话,与他到了天主教堂,听了教徒们的四声部合唱,他就决定不走了,他要留下来,给缺少老师的小学当志愿者。
秋那桶也不会把每一尊神都撑得过饱。百百是神灵的主人,某些层面说,神也是为秋那桶的子民服务或效力的。羊丢了,村里人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罪孽,因为自己有错在先,神才将羊藏起来,让你寝食难安。神并没有吞下羊的意思,神只想让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你的羊就在你的门外,还要让你找上一天,让你一夜的睡眠无法落到实处。比如老七的遭遇。
找羊的老七掀开羊皮制成的门帘,吓了我和格吉一跳。羊找不到,可能是神藏起来了吧,他怀疑。老七已经找了一个上午。
老七接过格吉递过来的酒,闷了一大口,喉头有些噎,他连忙放下酒碗,用手抹了一下脖子。喝水也牙塞,真是见鬼!他说那只丢失的羊就要临盆了,可能就在这天晚间,山上石头都会冷得受不了,羊那点皮毛算个啥,要是羊真的产儿,不是又要损失了么?格吉往火塘里添柴,说时候不早了,羊可能回到家里了吧,老七虽然浑,这话他听得懂,格吉是在叫他走了。
老七恹恹地离去后,第二天一早,天还未彻亮,又跑来说羊找着了。原是,老七因丢了羊心情郁闷,回家找来酒喝,暗暗做了决定,想着第二天就去察瓦龙寻找因俩口子吵架出走的妻子。酒虽没醉,他却开始大哭。正哭着,却听见有人在敲门,一声,两声。敲得这么手软,这么心细,老七心想会是哪家女人?他顺手理了一把乱得不成样子的头发,对着门外喊道,谁?没有应声。再问,谁?还是没有应声。老七起身开门。门开了,哪里有人!他找了一天的羊,正在门外冷得瑟瑟发抖。
说到羊,就不得不说秋那桶人的财富。他们不相信存折上的几位数,他们相信家里有几只羊,能怀孕产儿的母羊,还有是否已经憔悴到可以变换回油盐布料的公羊。他们相信,大雪封山别说半年,就是一年,只要有羊在,他们就用不着心焦饿肚子的问题。怒江沿岸的山脊,也只有羊群能够生活,能够沿着斑羚羊的脚步觅食,不在乎怒江水越过所谓的警戒水位线。每家每户都把最避风的地方让给羊居住,如果母羊分娩,那些舍不得多吃的青稞炒面与红糖就得分一份出来给产后的母羊,让它充分享受母亲做月子的一切待遇。
接生小羊的是家里的主人,不等母羊反应过来,他们已把湿漉漉的羊羔放到自己皮袄里面,一直要等着羊羔呼吸正常,想吃奶的时候,主人才会把它交给母羊,并且生怕母羊奶路不通,还得亲自吸几口,确保羊羔有奶吃。羊在山上会遇上狼,会遇上雪崩,会遇上不慎失足,这些主人都想到了,每年正月,都有一些祭祀活动围绕着这个内容进行。神无处不在。秋那桶人认定,就是站在路边的一棵刚刚发芽的小树,也有神性,不能随便折采,特别是那些挂果的桃树,是千万不能在它们身上动刀的。
秋那桶的房屋简单得有点粗糙了,住在房间里,你可以看到周遭的圆木只是修了些枝杈罢了,看不见凿痕,更没有镂雕的路数。烧的是树,住的是树,某家娶儿媳也要在树上打主意。村子后面的山属于高黎贡山山系,与我想象的有很大出入的是,这里已经没有大树或老树了,每一个进秋那桶的人都会听到发动机的轰鸣,那些用来伐木的油锯一刻不停地工作,接下来的江面上,便会漂浮起一些横七竖八的木头,泡在怒江里,就是树的尸体。顺着怒江漂下去,就是市场,那些大腹便便的木材老板正叼着香烟,等着工人们把木头打捞上来。从进入六库起,那些挤挤攘攘的山峰,已看不到莽莽苍苍的森林,我不禁有所怀疑,这是不是真正的怒江大峡谷,这是不是真正的高黎贡山?
不远的将来,秋那桶人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不用我担心。当地政府会妥善安排,从怒江州出台的整体推进脱贫计划的情况来看,秋那桶人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我离开秋那桶后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察瓦龙,越野车性能很好,加上冬天落石少些,我想从这里进藏应该没有问题。格吉一家舍不得让我走,一再挽留。最后离开时,秋那桶人给我的报酬很高,但不是现金,不是炒青稞面,是格吉组织全村人,唱着歌在村头为我送行。
秋那桶妇女织布。
怒江边新民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