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庆祥
香港人拜年第一句话是“恭喜发财”,我从没有细想过这句说话的意思,但是亲戚中有一家人是教育界的,每年团拜,他们什么祝福语都说,就是不讲“恭喜发财”,可能他们觉得“发财太市侩”吧。每年见面,我却故意跟他们说“恭喜发财”,看他们的脸色好像四十年前外国元首来华见到中国领导人吐痰一样不知所措,我就觉得很过瘾,可算是在沉闷的拜年活动中找到一点娱乐。
“恭喜发财”这句话,只是粤语地区的新春见面问候,像我们香港人,这四个字不消一秒钟便读完,但在电视上见内地用普通话讲,总是逐个字吐出来,字字铿锵,煞有介事似的,可见这不是他们的传统用语。“发财”不一定是所有中国人的新春祝福语,但过年讲“恭喜”则肯定是中国人的共通语言。“恭喜”(congratulation)理论上是对喜事的祝贺,例如亲友结婚、生子、升职甚至中六合彩等,我们才会说“恭喜”,在中世纪,一场黑死病令欧洲人死了一大半,他们能生存下来的,过年也不过讲一句“Happy new year”。中国人过年讲“恭喜” 是很有意思的,可见我们这个民族一路走来,是非常不容易,同时我们对过年的重视程度也远比外国高,也因为如此,我们才会有一个特别的名词,叫“春运”。
春运是个新名词,是开放改革后才出现的,是指每逢过年前后大量民工往返家乡和城市的人潮,我在广东省工作二十几年,对这个现象很熟悉却又没有多大感觉,很多时候,由于赶货我还会千方百计以甘词厚利吸引同事留下来加班工作。印象最深刻的春运是2008年,当年由于雪灾引至火车停驶,很多民工没法回家,从电视画面上看见广州火车站前一个老民工,几十岁的大男人,就因为回不了家过年,当场就哭了起来,当时我无法理解。
今年过年前一周我到美国出差,一月份北美的天气变幻莫测,出发前几天东岸有大风雪,引至过千航班延误,我上网查过,我前往的地区,天气大致良好,但随后会转冷。美国的气象站很准确,刚到达的时候天气很好,到了第三天,在工厂内遇到的人都跟我说相同的话:“马上下雪啦,你赶快走吧!”,再过一会,他们又说:“马上下雪啦,你还不走?”这种气氛我感觉似曾相识,在那里遇过呢?啊!在香港!台风陕要来到的时候人们才会以这种语气叫人下班的。于是我离厂起程返回市区,这时候开始有点雪花飘下来,感觉很有诗意。工厂附近有一家小餐厅,我见天色还很明亮,便停下来吃点东西,但是,半小时之后走出餐厅,外面已是白茫茫一片。
雪越下越大,路面的雪越来越厚,工厂位于偏僻的山区,离市区不到一百公里,但是有三分之一路程是很迂回的小路,没有铲雪车来清理路面。我沿着前车辗出的车辙行驶,发觉那车辙是一层紧压过的冰雪,比辗过积雪好不了多少。坦白说,这种路面我只在游戏机上玩过,幸好我租了一辆suv,起码车底够高不会被积雪卡住,但操控很困难,短短几十公里,出现推头和甩尾的次数,比我在大帽山跑了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刹车更加是噩梦,无论用多大多小的脚力,ABS都会马上工作,车轮也很快会停下来,但是轮停车不停,每次我看着前车的车尾自远渐近,我能做的只有踏着刹车祷告,然后再祷告,车才能停下来。那几段山路好像怎样跑都跑不完,雪越下越大,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郁闷,负面情绪全部涌出来,这条路我能捱得过吗?明天的航班会不会取消?明天年二十八了,难道要在这鬼地方过年,我很想回家过年啊!越想心神越乱,脑海中闪出一个念头……我是不是应该趁路面还没被积雪掩盖之前,开快一点尽快离开?这是心魔,幸好转瞬即被理智压了下来。从山上回到国道恍如隔世,国道上有几部小型铲雪车开路总算比较轻松,经过十几公里的国道最后返回高速公路。公路上积雪不多,但车多,而且车速快,令首尾相撞、冲落田间等事故却反而比山路上更频繁。平安回到市区的酒店,共花了两个多小时,感觉累透了。
第二天,雪势稍减,航班没受影响,我按原定的行程踏上归途,在航机上往下望,“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我终于明白2008年广州车站那位老民工的心情,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过年见面要讲“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