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梅
女房客
梅 梅
我家原本是有五间平房的一座小院,前年我和文结婚后,文就怂恿父亲把东西厢房和南房都盖了二层,盖成了一座回字型的楼房。
文的远见被接踵而来的惊喜所证实,早已沦为城中村的院落房价暴涨,新盖的房舍全租了出去。小小的一个院落一下子聚集起二十多号人,三教九流干什么的都有,房租自然成了一笔不菲的收入。虽说少了昔日的宁静,但钱总比别的东西让人踏实一些。
知道刘焕芝住到我家时,她已租住了将近一个月。她半夜回来半晌出去,轻飘飘地在院子里一晃就不见了踪迹。我是在一个周日的上午无意中在楼梯上遇见她的。楼梯很窄,她努力侧着身子让我先过,我俩身子相交时,我瞟了她的脸一眼,粉白的一张瓜子脸上两个滴溜溜转的大眼睛,叫人一看就想起了顾盼生姿这词语。平心而论,她比我要漂亮许多,只是在料峭的二月春寒中,穿着超短裙露出薄薄的裤袜,叫人看了都瑟瑟发抖。
我和文的生活非常规律,早上七点半上班,下午六点半回来。儿子还不满一岁,白天由母亲照看着,夜晚则必须跟我,所以恋爱时丰富的夜生活一扫而光,几乎完全被油盐酱醋这些事情所替代。
我很羡慕刘焕芝的年龄,和她差不多一样大时,我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整日无忧无虑的,自己挣的钱自己全花光。从经典的CHANEL香水到LAPERRIO羊胎素极品护肤品,从性感媚人的CK丝质内衣到DKNY酷酷的套装,从冷艳华贵的GUCCI大衣到活泼娇俏的MIUMIU高跟鞋……我把商店里那些令我眼花缭乱的东西全往自己身上挂,钱不够了就向母亲“借”,感觉每日都是阳光,自己像个公主。
租住我家房屋的人,都有我家大门的钥匙,他们可以自由出入。父母在正房的一层居住,我和文在二层占了四间。中间两间是客厅,右套间的前半部分是我俩考究的厨房,后半部分是个小卧室,左套间就是我俩最温馨的爱巢了。正房二层最西的一间由刘焕芝租住,她进去时要从我们爱巢窗口前的阳台上路过。
有那么几天,我不知怎么突然闹起了失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眼巴巴地瞅着身旁呼呼大睡的文,自己却辗转反侧。
窗外传来高跟鞋踩响楼板的节奏声,咯噔,咯噔,在夜空中传出很远,听着并不怎么令人心烦,尽管这声音响在子夜时分。有时我分明听到高跟鞋的咯噔声之外,还有另一种厚重的皮鞋踩踏楼板声的陪伴,有时又好像是旅游鞋索索的声音在陪伴,有一晚却连高跟鞋声也听不到。
第二次见到刘焕芝也是一个周日的上午。儿子有些感冒,趴在我怀里嘤嘤地哭,我抱着他在二楼的阳台上来回踱步,从正房踱到东房,然后是南房、西房,呈“回”字型的阳台被我转了好几圈,焦躁地哄着不甘寂寞的儿子。
租户白天大都在外做生意,所以我能享受一丝难得的宁静。路过刘焕芝的门口,我注意到门是虚掩着的,就信手轻叩了两下。
刘焕芝打开了门,满头湿漉漉的秀发,脸上尚未涂脂抹粉,更加衬托出一种与生俱来的自然美。或许是我的突然,她先是非常愕然,继而满脸欢笑地把我和儿子迎了进去。屋内十分简陋,一张大双人床和两张旧沙发,衣服在墙上挂着,脸盆和尿盆并排放在墙角。
我抱着儿子斜坐在床角,她马上把摊在床上的化妆品揽进挎包中,并抽出一枚棒棒糖,剥去糖纸放入儿子的手中。
“你的名字挺漂亮的,焕芝。”我努力打破这尴尬的宁静。
“什么焕芝,其实是‘唤子’,我是三丫头,爹妈想儿子快疯了,就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她笑了笑,一丝忧郁掠过面颊。
“那,唤来子了吗?”话一出口,我马上为自己的唐突而懊悔。
“来了,简直是个小阎王,读什么职高,学吹小号,一个月2000元钱都不够他花,家里还要盖房子……”
见她有些愤愤地,我赶紧换了话题:“每天忙吗?”
“闲的时候想忙,忙了又诅咒自己,想清清闲闲地呆一会儿……”
我们的共同语言并不很多,聊了一会儿我便退了出来,继续抱着儿子绕着回字型的阳台来回踱步。半个多小时后刘焕芝走了出来,唇上闪着靓光,低胸薄衫和超短套裙裹着她那诱人的身躯。她迈着轻盈的步子噔噔噔噔地从楼梯上飘了下去,溜出大门,溜进了灯红酒绿。
夏天的夜毕竟有些难受,狭小的胡同和房间里涌动的全是热气,前半夜里能够入眠简直成了一种奢望。阳台上站满纳凉的人,男人们裸着上身穿着大裤衩,频繁地摇着手中的扇子。女人虽不至于如此放肆,但也时常撩起衣衫用手扇些凉风进去。
忽然听见刘焕芝的屋里有些吵,正愕然间门打开了,一个胖胖的胸前长满黑毛的男子,迈着大步走了出来:“真是不识抬举,嫌我倒煤的钱脏,呸,爷还嫌你脏呢!”
南阳台上纳凉的一个女人马上尖叫起来:“死鬼,你骗我说是出去找煤车的,却躲在卖货的屋里……”说着便挤上前来扭着胖男人要打。他们是夫妻,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儿子合租着一间房,做倒煤的生意,据说收入非常可观,只是脏了点累了点。
刘焕芝在屋里伏床而哭。
“乌烟瘴气的,成什么体统。”我怒斥道,“同在一个屋檐下,你还欺负她?”
两天后,倒煤的一家三口被父亲赶了出去。文说幸亏儿子小,否则真不知要跟他们学到些什么。
晚上下班回来,发现刘焕芝的房门竟然开着。我有些纳闷,通常傍晚时分她是不在家的。
我和文正在吃晚饭,突然看到几个警察进了院子,与父亲谈论着什么。我和文忙跑下楼去。
他们带走了刘焕芝。作为房主,文也去了公安局,做些相关的证明。
文是半夜回来的,他说昨晚村里发生了命案,一个五十多岁的胖男人赤裸裸地死在了村东的个体小旅馆里,心脏病突发死的。旅店老板忙于报案时,与死者同居的一个女人趁机溜走了。
几天后刘焕芝回来了,脸上多了一种难掩的憔悴。她将自己的行李草草地收拾在小旅行包里,提着包缓慢而沉重地走下楼梯。退房子时,她把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房钱一分也没有少给。
秋天到了,黄叶满天飞落,飘在胡同里,踩在人的脚下。
我拉着跚跚学步的儿子从一条胡同走向另一条胡同。
不知何时,窄窄的小巷深处增添了许多美容院,一两间房间大小的门面,放着颓废的音乐,飘着低俗的香气。突然,我看见了刘焕芝,她叉开双腿呆坐在一家美容院的门口。
她也看到了我们,连忙迎了出来,依旧是一身超薄的低胸上装超短的翘臀裙。这样的服装她从早春穿到盛夏,又从盛夏穿到深秋,似乎她的生命里只有一个季节。她走近我们,弯下腰来笑嘻嘻地逗儿子玩笑了几句,又从包里抽出一支棒棒糖来,剥去糖纸送入儿子的手中。
我和她说话时,见她粉脸红唇下分明多了一种沧桑的痕迹,这痕迹不应是她这个年龄所拥有的。
我家的房子要拆了,家里的房客全都另寻了住处。在楼盖起来之前,我们全家也不得不暂时出去租房子住,去体验人生的多样与无奈。
责任编辑:傅燕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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