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秋叶落，白露湿青苔

◎子　非



梧桐秋叶落，白露湿青苔

◎子非

图/张　彬

恋解语

这世上千般故事总逃不过一句缘来聚首，缘去为散。本可囊括山川海陆的心忽然间紧缩，变成小小窄窄的一个，悄然学会长相思，在清寂长夜里慢慢相忆。李白遇上宗氏，便是在千帆过尽后才恍然惊觉人世间至情至性之真谛。梁园一梦，静水流年，蓦然间的回首融化了锦年芳华的记忆。纵然岁月抵不住沧海桑田的变迁，许多年后，那一曲蒹葭吟唱依然萦绕在风里，年年月月，淡墨不尽，字字句句牵动着他的心。

那年，李白拂一拂衣袖告别长安，虽是醉酒狂歌，可满心抱负化为浮云，难免落寞。于是，他携玄宗所赠的千金一路浪迹着，不知为何就走到了宋州城。

宋州城里曾有座梁园，亭台楼阁一如仙境，可是眼下的梁园一片荒凉。李白凭古吊今，在梁园的墙壁上题下一首《梁园吟》。这便是故事的开始，彼时他醉了，醉在梦里的长安，那书以墙壁的句子随后被抛在脑后。可那一幕被她看见了，那曲《梁园吟》或许不该就此沉寂。那是上天赐予李白的水晶绝句，也是赐予她的前生缘，今世情。

彼时白云浮于天际，淡纱窗影掩映下依稀未干的墨迹恍然化作龙凤的彩翼直入云霄。她久久驻足于李白题诗之处，一句句轻吟。不觉已日暮西山，红霞落了满地，及至后来梁园的僧人发现才粉刷的白壁又被写上了字，不耐之际便要擦去。她那时方回过神来，焦急之中，娴静雅致的女子也失了态。后来她与僧人多方交涉，买下了那面墙壁，才避免了诗句毁于一旦。

这便是“千金买壁”的故事，而她姓宗，是梁宋一带有名的才女。梁园才女千金买壁的美谈不胫而走，深深触动着李白的心。经历了半生零落，即使狂放如李白也终是累了倦了，迫切想要寻求内心的解脱与安宁。于是，时光便定格在了那一刻。

人生遇合，恰逢其会。在她眼里，他不是那个才华横溢的大诗人，也不是远走京城的惆怅客，只是她等了多年的故人。何以解忧，唯有一往而深的真情。一个是奇女子，一个是伟丈夫，免却一切俗套，不谈境遇，不择吉日，相知相许之下结为夫妻，自此流年微漾，也有人把他来记挂。

宗氏不仅是李白的妻，更是他灵魂上的伴侣。她的祖父曾为高宗时期的宰相，可惜沉沦于朝堂风云，书香世家逐渐零落。这些变故使宗氏看尽了世态炎凉，她于滚滚红尘中飘浮着，无所谓世事繁华，倒有了几分超脱世俗的安然。而这一切正好应和了一心向道的李白，两人意趣相投，谱写了一曲道不尽的高山流水调。

此后的生活是李白一生中少有的宁静时光。她为他研墨，细细品读他的诗句。有时捧起一卷古籍瞧着某些故事，也会和他讨论几句，温言软语，薄嗔佯笑，都是此生难忘的静好岁月。

一个知书达理的妻子，一个真正懂他的知己，那感情不一定浓烈，却足够细水长流，让人回味无穷。岁月就在两人的夫唱妇随中逝去，从最初只是心灵上的寄托到后来的静默相守，李白流连于梁园，不觉已是十年。

想来故事到此本该是许许梦回、此生不弃的传奇，可偏偏生于云端的谪仙人不该属于安稳凡间。安史之乱的爆发唤醒了李白沉眠于心中的报国安邦之梦，“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那是长安，他一生向往的地方。

永王的诏书到来时，宗氏极力劝阻过李白。朝堂政局哪里能容许天真与诗意？身在局中，李白或许看不清，然而灵韵通透的她早已预见了混乱局面之下的层层阴影，只是聪颖的她明白自己留不住他。于是在他吟诵着“为君谈笑静胡沙”，期许着能如东晋名相谢安那般东山再起兼济天下时，她只是无力地拉着他的衣袖不放手，问他此行的归期。

大抵那时她就明白了，此生的缘分走到了尽头。

李白虽诗名满天下，可投靠永王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很快肃宗即位，永王被捕，李白就那样莫名其妙地成了叛军的一员。消息传来后，她与家弟为李白四处奔走，甚至不惜动用昔年祖父为相时的人脉，一心要将他救出来。在人生最落魄时，有一个女子不离不弃，静默守望，不得不令人感叹那便是世上最浪漫的长情。

之后，李白历尽颠沛流离，终于重获自由。本以为自此与宗氏白首盟约可续，可惜已经太迟了。梁园依旧，桃花面已无。待李白回到宋州城时，宗氏早就看透人生，隐于深山修道去了。此后直至李白离世，两人终究无缘再聚。其实并不是感情淡了，也不是不愿意等待。只是她有清绝的性情，有自己的一片冰心，也有着不为情之所动的追求。

李白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繁华落后是数不尽的沧桑。花朝美酒花朝夜，这世上如画的风光依然看不尽。只是此去经年，旧时梦里，漫步梁园、泛舟波上的美好时光不再，相思犹存，空留怅惋。也许到了这一刻，李白才明白思念与相守的真谛。

少年夫妻的恩爱甚笃，长街柳巷的娉婷佳人，是人间最美的风景，是诗人吟不尽的长情。但在李白心里，什么样的女子都比不上昔年千金买壁的那个人，她敛起一身光华，甘愿为他沾染凡俗烟火。也便是明白了之后，一生潇洒的李白才有了几许为情而醉、为情伤怀的痴狂。

还记得那年雁字回时他为她写下的诗句，虽已年过半百，诗中浓浓的爱恋依然令人痴迷。如今又是月满西楼，遥望天上宫阙，问佳人何处？却无人回答。李白把那些美好过往镌刻在心，在风清月朗的长夜，把相思写成诗：“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到底李白是豪放旷达的人物，思而不得，便坦然面对吧。这一生不算愧对两人之间的缘分。他们之间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心有灵犀，他们之间的相守从一开始就是相濡以沫，有这般美好的回忆常记心间，连相思也生出一丝甜蜜来。

美人如花隔云端，花开花落一年年，梁园里的每一处景都看遍了，关于她的回忆依然不觉得厌倦，只是记忆中的她年年如初见，站在她身旁的自己却一岁一憔悴。而后终于在一个月圆之夜，他追逐水中之月而去，因为对她的思念已亭亭如盖，此生岁月已覆满青苔，他不再爱这个世界，因为她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