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 头
花径已扫待君归
◎骨头
图/南宫阁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唐・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说起王维生命中重要的灵魂知交,裴迪便算一个。那是个白衣书生,神秘而清狂,鲜有人知晓他的事迹。史书中只寥寥数语—裴迪,生卒年不详,字号不详,唐代诗人,关中人。他如同着墨不多的一笔印迹,默然出现又默然消失于岁月洪流中。
裴迪从悠悠岁月中走过,未曾期遇中撞见了隐居辋川的王维。那一刻电光火石间,世间仿佛停顿。当轻暖和煦的阳光描画了王维清晰的轮廓,当婉转温柔的风爬上两人清瘦的肩头,当深浅草色里埋藏的古寺传来浑厚而悠远的钟声,裴迪才恍觉,此刻遇见即是最美。
从此,裴迪的生命分为两段,泾渭分明。遇见王维之前清流平淡,不起微澜;遇见之后秋水乍起,活色生香。王维偷走了他的孤独,又渲染了他的疏狂。意兴浓,酒微酣,饮尽一坛老酒再蘸上半壶风霜,画出他心中的明月光。
那时的王维独自看流年,已饮遍人间冷暖,从红尘万丈的温香软梦里醒来,独居于辋川,看山色苍翠,听娇鸟鸣啾,已是足矣。他一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辛夷坞种了满坡的芙蓉花。只待花开,只待某人来。
深情以待总算没有被辜负,裴迪犹如陶渊明笔下的武陵人,误入桃花源,只作辋川客。
初时的辋川,它任何为人称道的美丽都不及裴迪第一次所见,因为那是他初遇王维时的辋川。不论时日如何久远,裴迪依旧记得,那是个温凉而清澈的秋日。如水墨晕染的含烟远山比春日愈发苍翠欲滴,秋水潺潺,蜿蜒流向深山的那一边,微风飒起,吹得人衣袂轻扬又软软落下。王维就立在斜阳余晖里,眉目清明,周身满是幽凉静谧。村头不知谁家已开始烧饭,炊烟袅袅荡荡,缓慢而妖娆地投入苍穹的怀抱。微醺的裴迪就这样闯入这如桃源般美好的地方,遇见了丰神雅致的王维。瞬时好像酒醒了或是更醉了,裴迪忽然很想唱歌,在那样的秋风里、蝉鸣里放声大唱。
那一刻铭心刻骨,裴迪一辈子都忘不掉。
很多年后,每次喝醉时,裴迪都会想起当年秋日酒醉,误入桃源辋川,初见王维。他总会惆怅地想,自己不在的时日里,那人在这样的夜里会不会拥炉温酒、长歌当哭?
裴迪还记得,某个春日,他和王维一起寻访吕逸人而不遇。于是王维留诗,裴迪闻之亦忽然兴起,便应了一首,“恨不逢君出荷蓑,青松白屋更无他。”一应一和中,两人相视而笑,始觉知音难觅,相见恨晚。
倦鸟入归林,池鱼思故渊。彼时的王维便是那倦鸟池鱼,已然心如止水,决心归隐辋川。而风华正盛的裴迪向往的依旧是那些未曾得到的盛世功名。于是他离开辋川,离开王维,去寻那个在圣贤书中期盼了无数次的京华浮梦。
在寻梦的日子里,裴迪过得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快意洒脱,心累身乏,灵魂没有栖身之所。每当夜深人静时,他便会更加思念王维,思念有着王维的辋川。殊不知王维同样也牵挂着他。
春还未来时,王维写下感人至深的《山中与裴秀才迪书》寄给他,信中说:“知道你要温书,便不敢叨扰,我孤身一人游了辋川,溶溶月色里登上华子冈,观辋波生澜,看月影徘徊。寒山深处灯火朦胧,闻犬吠蝉鸣、夜半钟声。一切都是那么热闹,而我却是一个人。我多怀念和你一起的日子,南山的花快要开了,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春日悄然来临,王维又写了新诗托人送来,他将春日的辋川一一说给他听,说花径已扫待君归。字里行间,白纸黑字,饱藏了多少牵绊和期盼。王维多希望裴迪能重回辋川,共赏这美好的春天。
山中岁月深深,王维念起独自在外的裴迪,不禁赋诗一首,字字含情,声声摧心,“不相见,不相见来久。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携手本同心,复叹忽分襟。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那时的裴迪犹如鸿鹄眷恋着青云,不甘心栖身于柴门花坞之下,所以读不透王维字里行间的知己情深。多年后,等他壮气蒿莱金剑沉埋时才终于懂了,可那时王维已青山埋骨。山鸟归来,却再也不见桂花落,芙蓉花开好了,木兰柴也成堆了,南山绿了又白了,可是你在哪儿呢?
后来的辋川依旧什么都好,就是少了他。
王维生命中的千山万水,裴迪还来不及一一作别,便消逝于脉脉流年中。裴迪做了一场梦,梦醒了,麋鹿难寻,丢失了陪他一起做梦的那个人。他无限叹惋地对崔九说,“莫学武陵人,暂游桃源里。”其实,这也是他想对多年前那个年少风华的自己说的。
庆幸的是,裴迪虽然辜负了王维的等待,却在他最艰难的时日里陪他坚守在一起。那是安史之乱时,渔阳鼙鼓声声起,九重宫阙烟尘飞,整个京都深陷囹圄,王维也难以逃脱,只得装哑避人耳目。裴迪听闻挚友哑了,立刻奔赴千里来见,当他在破败萧条的陋室里见到王维时,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如月君子此时虽憔悴不堪却依然温润而笑,裴迪不由泪光闪动,哽咽不能语。此刻才知牵肠挂肚是种怎样的苦,伯牙绝弦是如何刻骨的痛。假如人生不曾相遇,裴迪不会相信,这世上有一种人,只要看到他就很温暖。只是这温暖如今已被生死消磨得只剩余温了。
多少往事如鲠在喉,想使劲咽下,却忍出了眼泪。稀薄的白日和暗沉的黑夜里,又有多少孤独的人在最初的美好里画地为牢,等待成一个执拗的姿势,直至化身为孤岛石桥。不是甘心臣服岁月,也并非百般权衡趋利避害,只是命运使然,总以为这样的情之所至足以不被时光辜负。
裴迪深信,纵然地老天荒,纵然阴阳两隔,终归所有的离别都预习着久别重逢。那日,寒山苍翠生烟,秋水清流缠绵,渡头余晖柔暖,村野孤烟缱绻,王维眉目温然,临风静听暮蝉。不会只是一场梦,如若有来生,他们定会眉目如初,岁月如故。
很多年后裴迪重回辋川,只是已物是人非。山花依旧明艳,可是这里已没有往日的温暖。此后他独居辋川,有水声潺潺似下雨。裴迪住在雨声中,等那个不可能的人归来,流年日深,自欺欺人,笑说,他定是因为下雨才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