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本贵
岁 月
1
李从中老人每天的事情就是从溪滩上挑几担石头,砌在自家木屋旁边的石堤上,再挑几担土填在石堤里面。木屋旁边的石堤他已经砌一年多时间了,再挑百来担石头,百来担土,就大功告成了。石堤五米多高,十多米长,跟那阵在集体时砌的水利塘坝石堤都是不能比的,但他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砌这样的石堤,是多么的不容易。
其实,这道石堤砌与不砌跟李家并没有多大的关系,李家住在村口,田地也在村口。李从中是在做好事。十年前,怡溪涨大水,百年不遇,居然把半潭村进进出出的这条路冲掉了大半边,半潭村人过路就只有贴着石壁走,挑着担子,还真有些提心吊胆。去年春节,半潭村一个在城里打工的年轻人半夜的时候还在往家赶,月黑风高,回家心切,不小心从这里摔下去,把一条腿给摔折了。大年初一早晨,李从中蹲在这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下面的坡坎。吃过中午饭,老人拿了把刀,把坡坎下面的荆棘和杂草砍掉,然后用镢慢慢地挖。天黑,才一身泥水一身汗水地回家。
儿子李生树问父亲在那里挖什么:“那路原本就缺了大半边,你那样一挖,三月下春雨,怡溪涨水,那路就没有了,金前哥他们还不说你。”
老人没有做声,只是把手里的烟卷吸出一股一股浓浓的烟雾,浓浓的烟雾在沟沟壑壑的脸上艰难地往上爬去,过后就消失在头顶上。李生树就不做声了,他不知道父亲心里撂着什么心思。只要不在那半边坡坎下面挖,他是不会过问的。现如今日子好过,做农民的也从电视里知道一些保养身体的知识,说是要经常活动,才能身体健康,无病无灾,长命百岁。村里张杰生和王有全两位老人就想出了一个锻炼身体的好办法,吃饭过后走路。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啊。
他们要李从中也跟他们一块走路锻炼身体,李从中却是不屑一顾,走路,穷快活。
“爸,你要找点事情做也行,挑些石头在禾场上砌个花台养花吧。你不是很喜欢花的么。”李生树为自己想出这样一个好主意感到特别高兴。两年前父亲得了个憋尿的病,养养花,栽栽草,说不定那病就真的好了。
老人还是不理儿子。父亲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啊。李生树就想不透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李从中还是拿把镢在那道坡坎下面挖。村里人也都觉得奇了怪了,莫非那坡坎下面有黄金不成。李从中十几岁的时候跟着一个淘金师傅在松树坡淘过黄金,淘金师傅喜欢他,把识金路金脉的本领也传给他了。
张杰生和王有全也不走路了,整天蹲在旁边瞪起眼睛看着他,真的挖出红金脉了,他们也是要弄点意外财喜的。怎么说三个老伙计的关系很不错的啊。
老人挖了整整一个月,把小路下面那道被洪水冲出的缺口全都挖开了,一条二十米长,一米深的沟壑就摆在了人们的面前。王有全和张杰生不由惊诧地问:“从中,你要砌堤呀。”
李从中不答理他们,从溪滩上挑来石头,慢慢地在挖开的那道沟壑里砌起来。
王有全说:“要砌也不该你来砌。你们李家又不从这路上过。”
李从中还是不说话,只是瞪了他一眼。
张杰生觉得王有全说的这话有点那个,一旁道:“砌好这堤,得多久啊。”
“一年两年,砌好为止。”李从中这次答话了。
儿子李生树却是担心父亲的身体,说:“可别累出病来。”
“每天挑几担石头,挑几担土,累不死人。”
李从中在村口砌堤,让半潭村的人们很是感动,进进出出都会停下脚步跟老人说几句话。村主任金前却是说:“村里的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就剩下老人和孩子在家,这路也没多少人走了啊。”这话说出口,金前又觉得有些不妥,说,“要不我把村里的老人组织起来,帮帮你吧。”
李从中的脸色很不好看,说:“不用。”心里却骂,没多少人走,这路就不修了么,还村领导呢。
金前尴尬地笑了笑,再不好意思说来帮忙的话了。
俗话说,滴水能穿石。再有十天二十天,半潭村人进进出出的这条路,就又变得宽敞了,平整了,也不担心走夜路掉下去摔断腿了。
二月的天气格外的好,阳光像一只温暖的手,山野被抚摸成了嫩绿,怡溪被抚摸得哗啦啦地欢唱,花骨朵儿被抚摸得展开了笑脸。李从中老人的心被这温暖的阳光抚摸,变得格外的舒畅起来,把手里的石头砌在堤上,那石头就像是生根了一样,严丝合缝。勾头看那石堤,平平整整,牢牢实实,还隐约显出了棋盘格。再涨百年不遇的洪水,都不会冲垮的。
“从中,石堤快修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吧,为什么要一个人修这石堤啊。”
一年来,张杰生和王有全天天走路去乡场,来来去去都要在这里停一停的。看着李从中挑石头,看着李从中挑土,看着石堤一天一天地往上长高。
“不为什么。”李从中的脸上带着一种平和,一种安详。
“你心里想的什么啊?”
“什么都没有想。”这是李从中的心里话,他的确什么都没有想。
张杰生和王有全还想说什么,这时,李从中觉得小腹又疼痛起来了,就去了旁边的草丛中。俗话说,人老了,屙尿打湿鞋。可李从中不是那个屙尿打湿鞋的感觉。已经两年了,屙尿一直不利索,有时小腹还疼痛得特别厉害。他常常想,人一老,百病就出来了啊。
这天晚上收工的时候,老人在路边的草丛里扯了些路边黄和车前草带回家,用锅子煮了,当茶喝。路边黄和车前草都是清热利湿消炎的中草药,这两年来他就是用这两种中草药煎水喝缓解疼痛的。
李生树问父亲:“爸你怎么了?”
“没有怎么。”这样的小事对儿子说,就有点矫情了。
儿子说:“再有半个月,那堤就砌好了啊。”
这一年多时间,老人做的事情是砌堤,说的话是砌堤,心里想的还是砌堤,老人是把砌堤当做一种乐趣,一种寄托,一种牵挂了。春天,伴着怡溪水的欢唱,秋天,怡溪消瘦下去,石堤却是慢慢地长高了许多。冬天,河风凛冽,老人也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
2
只是,这几天李从中却有点担心起来。这屙不出尿的病好像在一天一天地加重,什么时候突然就起不来,这堤就得留下一个尾巴。有了这样的担心,老人出工就早了许多,收工也晚了许多。
“休息一会儿,石堤快完工了,着什么急。”
张杰生和王有全又从乡场打转回来了。他们锻炼身体的路线是往乡场走一个来回,七八里路。两人都是一副十分高兴的样子,老皮老粗的脸在春天的阳光里,居然也变得无比灿烂起来,皱纹层迭的沟壑里装着的笑都要溢出来了。
“别做活了,给你说个好消息。”
李从中放下手里的活儿,却到旁边草丛里去了。
“不愿意听我们就走了。”张杰生和王有全都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李从中从草丛里走出来的时候,额头上的汗水比刚才做活的时候还要多,说:“要说不说,我又没留你们。”
两个老人都发现李从中有些不对劲,问道:“怎么了,满头大汗的。”
“屙尿有点不利索。”
张杰生的脸上似乎就有一种幸灾乐祸的笑:“这个毛病两年前就听你说过的。听说这是富贵病,许多好东西都吃不得。”
李从中不跟他们说这些,他要听他们说那个什么好消息,不然,他就做活去了。
“我们又要加工资了。”
去年,国家下来了好政策,农村年满六十岁的老人每个月有五十块钱,当时大家都不相信。如今农民税呀,费呀,都不用交了,种田还给补助,造林也给补助,有困难了还给补助。年满六十岁国家还给钱,不可能的么。去年年底,李生树把六张红色的大票子和一个小本本给父亲的时候,李从中接钱的手都有些发抖了:“国家真的给我们发钱了呀。”
过后,村里的老人们聚一块,就把国家给的五十块钱说成国家给他们发的工资,除了高兴,就是对国家的感激了。
听说要涨工资,李从中脸上原本透着的痛苦就被一种喜悦掩盖,等着他们说出下文来。
“满八十岁,国家每个月再加三十块。从今年元月开始。”张杰生说,“每个月八十,除了吃饭,还能吃上两餐肉了。”
张杰生的两个孙子都在读大学,张杰生心里高兴,说起话来声音都比别人响亮。只是,儿子的家景却不怎么宽裕了,儿媳妇又不贤惠,每到吃饭的时候就开始唠叨,说吃过饭就走路,穷快活。言下之意是老人吃多了。去年国家每个月给了五十块钱,张杰生就不愿意跟儿子一块过了。只是,五十块钱刚够吃饭,现在好了,有饭吃,还能吃上肉了。
李从中当然也高兴。每个月加三十,一年就加了三百多,他问:“钱什么时候能给我们啊?”
“很快就会到本本上了。”王有全笑话张杰生说,“可别拿着钱几餐肉就吃完了。”
李从中这时却在想,这日子,怎么着都得住上九十岁才好。
张杰生看了眼快要完工的石堤,说:“这辈子你砌的石堤,就数这道堤砌得最好。”
李从中淡淡地说:“我也没看出有什么好,也就是涨洪水不会被冲垮。”
王有全和张杰生对这话有点不服气:“这道石堤算什么,跟村里以前修的石堤不能比的。”
实在说,半潭村砌堤的能手还真不是李从中,张杰生和王有全的石堤就砌得好。那阵在集体的时候,村里砌大大小小的石堤都少不了他们俩。
一阵,王有全笑说:“不过有这道石堤摆这里,什么时候死了,半潭村人还会想起你的。”
李从中的眉头拧了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这个死字有点忌讳。
张杰生却问:“你们算过没有,半潭村二千八百多口人,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有几个?”
“没事的时候我就掰起手指头数,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有十五个,比我们大的有七个,其他的都比我们小。我们都要争取住九十岁,那时工资又是另外一个等级了。”
“怪不得你们天天走路,早有思想准备了。”李从中说话的口气有点冷。
“要是走路没好处,书上能那么说吗?堤砌好了,跟我们一块走路吧,还能在乡场听到许多新鲜事呢。”
李从中不再说话,他现在想的是赶快把堤砌好,之后就好好休息休息,一定要把憋尿的病弄好才是。
两个老人离开之后,李从中也回家去了,对儿子说:“听说今年我们的工资又加了,每个月八十块,碰到金前你问问,是不是有这回事。”
李生树问:“你听谁说的?”
“你有全叔和杰生叔刚从乡场回来。”
“那就是真的了。杰生叔的耳朵比谁都长,就希望能多有点钱改善生活。”
李从中说:“这话可别在外面说,他不喜欢别人嘴杂他的儿子儿媳。两个孙子读大学,走出去腰杆比谁都挺得直,我那重孙子日后一定要读大学才是。”
“我们家旺林早就有这样的准备,他们打工的钱全存那里了。”
李从中一家的日子好过,四个劳动力在深圳打工,两年前李从中生病,儿子儿媳才回来陪着父亲。孙子有了孩子之后也没把儿子送回乡下来,在深圳一家私立小学读书。说是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李从中想说他也在给重孙子存钱,但他没有说出口,那点钱,重孙子零用都不够,显摆什么啊。
3
日子好过,李从中就常常想起他的女人伍仙妹来。伍仙妹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没有饭吃的时候死的,伍仙妹死的时候才三十二岁,正是花儿一样的季节,可是她却死了,花儿才刚刚开放就没了。
“仙妹,你怎么就没能活到今天啊。”李从中这样默默自语的时候,眼里就有泪水流出来。
伍仙妹是李从中那时在松树坡淘金带回来的。比李从中大三岁,是个苦命的女人,来李家之前,已经结过两次婚了,第一次结婚她才十六岁,结婚才两年,男人就死了,患痨病死了;第二个男人身体好,劳力也好,还在蜜月啊,下金洞被石头砸死了。李从中那阵跟师父就住在她家里,伍仙妹对李从中特别的好,却不敢答应他,说她命上克夫。李从中说他不相信这话,把她带回来了。那时李从中才十九岁,瘦得像一棵水竹竿儿,伍仙妹像个大姐姐,照顾他,爱护他,体贴他。
李从中最喜欢的就是夜里做那个事,伍仙妹担心他的身子受不了,又无法拒绝他软磨硬缠,就想给他弄些好吃的补身子,可那时哪有什么好吃的,饭都吃不饱。他要的时候,她只得把自已的奶子往他嘴里塞,骗他说:“你得替我们的孩子把奶头吮出来,不然,我们的孩子出生之后找不到奶头吃奶会饿死的。”
李从中吮着女人的奶子,心里的那一种冲动才会慢慢地平复下来。
只是,伍仙妹开始生的两个孩子都没有活下来。第一个生的是女儿,伍仙妹说,头个生的女儿好,带弟弟妹妹。没有料到,女儿才三岁就死了,女儿是掉进水潭被水淹死的。那时穷苦的农民才分到田地不久,就又把田地集中在一块,成立了农业生产合作社,平时,小两口做农活时就把女儿关在家里的。那天做活回来看见自家的门是开着的,女儿却不见了。那个急,到处找,就在怡溪的水潭里找到了。女儿一定是在找她的爸爸妈妈,把门弄开,沿着怡溪往下走,不小心掉水潭里去了。
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是个儿子,儿子是出天花死的。儿子死的时候才两岁。伍仙妹抱着儿子那个悲痛,差点就哭死了。
伍仙妹生李生树的时候,刚刚成立人民公社,伍仙妹抱着才出生的儿子,眼泪就成沟儿地流淌:“儿呀,你要给娘好好地长大,再不能有什么闪失的啊。”伍仙妹是想起她的两个死去的孩子了。
李生树比他哥哥姐姐的命运似乎还要差,刚出生就碰上闹饥荒,母亲胸口的两个奶子里没有奶水,饿得他整天张着嘴哇哇地哭。两口子没办法,只有给他喂饭吃。那时人民公社办起了公共食堂,吃的饭不过是一点红薯苞谷之类的杂粮,菜也是清汤寡水。饿得人们眼睛翻白,许多人还得了水肿病。别人得水肿病一副心思重重的样子,说这病上身,离死就不远了。伍仙妹却特别高兴,说自己得水肿病,儿子就有救了。
那时有规定,除了水肿病人走不动路,可以不去食堂吃饭,其他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要在食堂吃饭。领导说了,劳动力的那一份粮得自己吃下肚子去,不然就没力气做活了。那时搞大跃进,一天等于二十年,没力气做活可不行。
开始的时候,李从中并没有在意,用一个竹筒做的饭钵子,把女人的那一份饭菜带回来,不久,他发现女人的水肿病越来越严重,才知道她的那一点饭菜自己并没有吃,儿子饿得哇哇叫的时候,她就把饭菜一点一点塞进儿子的嘴里去了。李从中心疼地说:“这饭,你要用来度命的呀。”
伍仙妹却说:“生树是我的命根子,我不能没有他。”
伍仙妹的身子已经水肿得不成形了,睡不下,也坐不起,那个痛苦,可她却是把两岁的儿子夹在胳膊窝里不肯放下来,生怕放下来儿子就会失去一样。
伍仙妹死的前几天,总是对李从中叨唠一句话:“我死之后,你不能对生产队说,多领一天的餐票,我们家生树就多了一线活下去的希望。”
伍仙妹死之后,李从中真的没有对生产队说,直到第三天,才在自家屋后面的菜园里挖了一个坑,把女人埋了。
这时,李从中也希望自己得水肿病,儿子饿,他的心在滴血。
后来,李从中还是想出了一个救儿子命的办法,每天夜里,偷偷去怡溪捉鱼摸虾,没有油盐,把小鱼小虾放火里烧熟再塞进儿子的嘴里。既便在冬天,冻得半死,他都要去怡溪摸鱼虾的,儿子不能死,儿子死了他就没法向女人交待了。
伍仙妹跟着李从中生活了十一年,可伍仙妹却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既便是怀孕生孩子,也没有吃上好饭好菜,可伍仙妹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从中你真好,如果有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女人。”
想起这些,李从中心里就发疼,要是她还活着,要是她也拿到国家给的工资,也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那该多好啊。
“爸,村里人都说,你砌的那石堤,别说半潭村,田坪乡都没有几个人能砌得出来。”
老人的脸色有些不怎么好看,其实那是说的假话,那堤半潭村就有许多人砌得出来,可谁都没想着要砌一砌,却是自言自语说:“国家给这样钱,那样钱,得多少钱啊。”
李生树笑着说:“爸,你的思想好,替国家着想啊。国家有钱,不在乎这几个钱的。”
李从中就骂起儿子来了:“不当家不知道钱米金贵。记住,人要知道好歹。”
这天下午,老人勾着头聚精会神地砌堤,金前站在堤上面说:“叔,晚上叫生树去村里开个会。”
李从中没注意金前是从村里出去,还是从外面回来,问道:“你去乡政府开会了?”
“我没去开会,乡政府打电话告诉我的,晚上开会乡政府要来人,可能是你们加那三十块钱的事情。”金前过后说,“这堤快砌好了,村里该感谢你啊?”
李从中说:“我没说要村里感谢。”
“你没说,我要考虑的。”
李从中的脸色就变了:“你还会考虑这些事情啊。”
金前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他好像发现了什么,说:“叔啊,看你那脸色有些不对,不是生病了吧?”
“不是。”
“不是就好。有病就得早治,这日子过的,不活一百岁就真的亏了。”
4
李生树开会回来,已经半夜了。李从中还没有睡,他自己都觉得奇了怪了,半夜了还没瞌睡,小腹也不痛了,解手的次数也少了。
只是,儿子一进门就黑着脸骂开了:“今天我跟村会计干了一仗,那个王八蛋,我只差扇他的耳光了。”
李从中说:“跟人家吵架做什么,还要扇人家的耳光。你老子这辈子从来没有跟人吵过架,不是过得好好的么。”
“杰生叔和有全叔都得那钱了,你只有六十三岁,要想那个钱,还得再等二十年。”
“怎么只有六十三岁。我跟杰生有全同年生的。我在年初,他们一个在年中,一个在年尾,都比我小。”老人十分的吃惊了。
“乡里摸底的时候,名单是村会计造上去的,你说该不该骂他,该不该扇他的耳光。”
李从中说:“弄错了改过来不就是了。”
“乡政府的干部说,要是能改,大家不都把自己的年龄改一改,拿国家给的工资了。”
“金前也不出面证明一下。”
“谁证明都没有用。乡干部要我回来拿你的身份证.村会计说我们半潭村的老人都没有办身份证.要是办了身份证,年龄就不会弄错了。”
李从中还真的有些气,八十三岁被弄成六十三岁,不是睁眼说瞎话么。看见儿子呼呼地直喘粗气,就把心里的火气压下来,说:“我也不靠那钱活命,没有就没有罢,国家不发那钱呢。再有二十年,那钱总会发给我的吧。人么,要会想。”
这天夜里,李从中觉得自己的病情加重了许多,小腹疼得像刀割一样,屙尿是一滴一滴滴出来的。他悄悄地爬起床把草药汤又喝了一大碗,还是没有多少好转。第二天吃了点稀饭,又把草药汤喝了一大碗,脚步有点趔趄地到溪滩上挑石头去了。
怡溪像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一刻也不停歇地往前奔跑,还唱着欢快的歌。太阳明媚,春风和煦。这一天,李从中想着法子不想那钱的事情,可是,心里又总是有一个声音在问,他们怎么就把自己的年龄弄错了呢,不是十岁,也不是三十岁,刚好二十岁。村会计是王有全的儿子,自已跟他爸一块长大的好伙伴,他不可能有意把自己的年龄少弄二十岁的么。话又说回来,那钱是国家给的,是国家对农民的关爱,自己得与不得,没有碍着谁啊。后来,李从中又觉得自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要是少弄了三十岁,每个月的那个五十块钱也就没有了。
“从中,我得向你赔不是了,我那儿子是头猪,怎么把你的年龄就写小了二十岁。”
李从中才挑了一担石头,王有全就找他来了,开口就是几个赔不是,还骂儿子是混蛋。李从中说:“我家生树已经对我说过了,我说我也没靠着那钱买油盐柴米。”
王有全盯着李从中,小心地问:“从中,你的脸色有些不对,那病加重了?”
李从中不做声,只是把眉头拧了拧。
“平时你不是用草药煮水喝么。”
“弄了。”
“那就别砌堤了,休息几天吧。”
“砌完不就了却一个事情么。”李从中叹了一口气,“老不得,这话你忘了。”
王有全不再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有全走后,李从中又往草丛里去了,这次,他看清楚了,尿出来的尿有点发红,像血,心里不由打了个激灵,心想是不是喝草药汤的原因啊,如果不是,这病是有大问题了。
这天晚上,李从中连草药汤也不敢喝了,折腾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已经挑不起石头了,他就扛石头,每次扛一个。李生树来叫他吃中午饭的时候,发现父亲满头大汗,一只手按在小腹上,问道:“爸,喝草药汤仍然没好些呀?”
“好些了。”老人不愿意对儿子说出实情,他怕儿子担心。
“我去乡医院给你弄点药来。”
李从中没有像平时那样拦儿子,说:“我这里有钱。”
李生树当然不会要爸爸的钱,急匆匆地去了乡医院。不多久,他就买了几包西药丸子回来:“医生说了,这药只能缓解疼痛,一定要去医院看看才行。”
李从中没有说话,把一包西药丸子干咽了下去。
“爸,就剩下这点活了,休息几天再做不迟。”
“不做活,只怕疼得更加的厉害。”
“那我帮着挑石头吧。”
李从中却是冷着脸说:“谷种落泥了?水田做出来了?山里的地挖好了?做阳春,春争时的话你忘记了。”
李生树就不做声了,说起做阳春,他不是父亲的对手。一阵才说:“金前哥说了,他要去乡政府看看到底是谁把你的年龄弄错了。”
“你对他说,不要去看了,我要是能活到一百零三岁,那钱也就能拿到手了。谁没有犯错的时候。”
儿子走后,李从中小腹疼痛得比刚才好了一些,连忙到河滩扛石头去了。疼的时候就专门砌堤,砌堤活儿轻松,要疼就让它疼吧。
5
那天中午,李从中又没有回家吃中午饭。李生树吃过中午饭准备做活去,想了想,就去了石堤上。还没开口叫爸呢,却发现有些不对,三月的太阳热烘烘的,老人却是一动不动地躺在石堤上的。
“爸,累了就回家休息,别睡在这里着凉了。”
叫了几声,老人没有反应,李生树匆匆走过去,他不由大惊,爸爸已经昏过去了,额头的汗水像豆子一样地淌落。李生树一边哭,一边呼喊着:“爸,你怎么了,爸,你快醒醒啊。”
李从中被儿子叫醒了,眼睛没睁开,却是骂开了:“我在跟你妈说话呢,你这一哭,你妈就走了。”
三月的太阳,暖洋洋地照在李从中身上,一丝忧郁却停留在老人的脸上没有散去:“你妈那边的日子没有我们的日子好过,她说她没有那个钱。你给你妈烧点纸钱,多烧一点,让她也尝尝口袋里装着钱的滋味。”这么说的时候,老人站起来,想去扛石头,没走几步,就又蹲了下去。
李生树哭着说:“等会儿我就给我妈烧纸钱。现在,我背你去医院。”也不管父亲同意不同意,把老人搂上背,就往乡医院奔去。
“生树,你爸怎么了?”
刚过怡溪,迎面碰着王有全和张杰生从乡场回来。李生树说:“把我爸送到乡医院去看看。”
王有全却是笑着道:“从中,石堤还差那么点点没有完工,你就趴下了啊。别人帮着你砌几块石头,那堤就不是你一个人砌的了。”
李从中就真的不肯去医院了,说:“回去,那堤没两天就完工了。”
王有全连忙赔不是:“我说着玩的,我们陪着你,去医院弄点药回来,再砌堤也不迟啊。”
来到乡医院,医生也不看病,却是拧着眉头要李生树把父亲弄到县医院去。李从中却说:“给我弄点药,我就回去。前几天我儿子弄的那药还行,吃下去能管两个时辰小腹不疼。”
医生说:“那药是止痛药,对病情没有作用,这病已经很严重了,赶快去县医院吧。”
李从中还是那句话:“我不去。”
医生对李生树说:“你爸怎么这样的脾气,给自己治病啊。”
李从中却是站起身挣扎着往外走。王有全和张杰生对医生说:“他还有点工程没有做完,心里挂记着的。你也检查过了,就这病,给他弄点药吃,等他把工程做完了,再去县医院吧。”
医生吃惊不小:“这个样子还做什么工程,不要命了?”开了药,打了针,医生还是说的那句话,“我说了,吃药也好,打针也好,只能缓解疼痛,要赶快去县医院,不然就后悔莫及了。”
回来的路上,李从中没有让儿子背,一边走还一边不停地嘀咕:“医生的话不能全信的,他说很严重,还说是富贵病,这样不能吃那样不能吃,不是吓人么。”
张杰生说:“还吓人呢,尿血尿,病能轻到哪里去。”
这时,王有全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李从中说:“昨天我儿子去乡政府,他们把原始册子拿给他看。村里的表没有造错,只是把3字写得潦草了些,他们把三字当成了五字,你就成1950年出生的了。当时我就给了我儿子一个耳光,你以为你没责任了,把3字写得像5字,鬼催你是吧。”
李从中没有做声,心里却是舒畅了许多,知道自己的年龄怎么被弄错了,改不改过来,都无所谓,国家的恩情自己领了,记心里了。
这天晚上,李从中吃了一大碗饭,还喝了一杯茶。李生树和女人刘春秀都十分高兴。有病还是要吃药啊。
只是,这天半夜醒来,老人觉得不对劲,什么时候屙尿在床上他也不知道。拉亮电灯,床上红红的一片。老人盯着那片红色,就想起白天医生说的话,想起医生说话时的神色。咬了咬牙,把从医院弄来的药全都吃了下去。
第二天,老人起来得比哪一天都早,起来之后他就去溪滩上扛石头去了。天才蒙蒙亮,溪滩上有一种白色的雾气随着风儿飘荡,溪水淙淙地流淌,四周的山野在清晨的雾气里透出蒙胧的嫩绿,性急的花儿却是把一张张笑脸对着晨曦微笑,几家屋顶上有炊烟袅袅升起,在半空中却不愿意散去,像是对这生机盈然的春天生出无限的留恋。
李从中突然想到了死。死是什么滋味呢,李从中不知道,但李从中是见过死的。父亲和母亲死的时候他才十几岁,但他很懂事,一直陪伴在他们的身边,父母死之前没有交待他什么话,只是用眼睛盯着他这个儿子,后来,眼睛就闭上了。让他不可忘怀的,是女人伍仙妹的死。伍仙妹死的前一天,她的话特别的多,从李从中去松树坡淘金住在她家里说起,说她和他的相识,说她和他的恩爱,说她跟他结婚的这十一年的幸福和快乐,说她怎么地想她死去的两个孩子,说她对生树的疼爱,过后就千叮嘱万叮嘱,一定要好好带着生树活下去,往后的日子肯定会比现在好。李从中记得,那天五更的时候,伍仙妹突然叫醒还在沉睡的他,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要他摸摸她的奶子,她说:“这辈子你最喜欢的就是摸我的奶子。可是,生了孩子之后,我就不让你摸了,奶子是孩子的。现在,你摸摸吧。”
李从中原本还在迷糊中。吃不饱饭,白天的农活又苦又累,他真担心睡下去就醒不来了。听到女人这么说,一个激灵就清醒过来,双手捧起她胸口的两个被水肿催起来的奶子,眼泪哗哗地滚了下来。这时,他听见女人嘴里微微弱弱地说:“从中,我们来世还做夫妻。”伍仙妹就那样死了。伍仙妹死的时候是那样的清醒,那样的平静,那样的安详。
夫妻俩的许多事情,全都像过电影一样,在老人的眼前闪现。要是死了,真能见到仙妹就好。李从中这样自言自语道。
让李从中放心不下的还是石堤。也许,自己是没有多少时间了。小腹痛得厉害的时候,他就蹲下来,找一根小木棍咬在嘴里,把小木棍咬断,咬碎,血尿也就一滴一滴屙完了,他就又开始扛石头,砌堤。晚上睡觉,他在床上垫了一块塑料布,第二天起床,把塑料布弄干净,儿子儿媳就不会知道自己屙的血尿了。
李从中吃得却比过去多了,他是有意多吃,没有多少日子了,就不再担心什么,能吃就吃,能喝就喝。这日子真好,真幸福,却是因为这个什么富贵病,又不敢吃饱了,又不敢吃好了。那个想,那个憋闷。
那几天,李从中砌堤的时候还特别的希望王有全和张杰生不要去乡场,来跟他说说白话,陪陪他。他觉得有他们在旁边陪着,时间就过得快一些,小腹疼痛就会好一些。
6
石堤完工的这一天,李从中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天晚上,他吃了一大碗饭,还吃了几块腊肉。一边吃,还一边说:“这饭真香,这腊肉真好吃。”
儿媳刘春秀又往他碗里挟了两块腊肉:“爸,你说好吃,就多吃一些。”
老人说:“堤修好了,心里真高兴。”
儿子儿媳就都说:“村里人都说,现在,那路又平整,又宽敞,真好。”
就在这时,李从中感觉有一股热热的东西流在裤子上了,连忙站起身去了自己房里。李生树和刘春秀不知道父亲怎么了,也都跟进了房。
老人说:“你们出去,我要躺一会儿。”
李生树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对女人说:“明天我们把爸弄到县医院去。堤修好了,爸落心了,会同意去县医院的。”
刘春秀哭着说:”我要去侍候我爸,这么多年来,我爸把我当女儿一样的啊。”
李从中躺在床上,隐隐约约听到儿子儿媳的说话声,心里觉得暖洋洋的。躺了一会儿,他又悄悄地爬起来,在一只旧木箱里摸索了许久,摸出一摞大大小小的钞票,这些钱是儿子和孙子这么多年来给自己的零用钱,里面还有六张大票是去年年底儿子替自己领回来的那个工资钱。多也好,少也罢,就算是自己给重孙子读书的一点心意吧……
李从中重又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就看见伍仙妹了,就站在床前,像结婚的时候那样,浑身充满着青春的活力,脸上透着三月花儿一样的水红色,目光里全是对这个世界的憧憬和希翼。
“仙妹,你真的等着我的呀。”李从中张开双臂,就把女人搂进了怀里,“仙妹,你看见了么,这一年来,我就做了一件事情,砌堤。他们问我为什么要砌那堤,我们家又不从那路上过。你听这话说的。现如今电视里说中国梦、正能量,这些我不懂。但国家想着法子扶我们,帮我们,这是我们亲身感受到的啊。一些人却把过去的穷啊,苦啊,全都忘脑后去了,把国家的话也当成了耳旁风。一个二千多人的村子,连条出路都只有半截儿,却视而不见,丢人啊,对不住这好日子啊。”
金 杯
1
张元松在地里做活回来,中午饭办好摆在桌子上的,女人刘冬年却不在家。他也不吃饭了,站在禾场前,看女人在洄水潭洗衣服。女儿芬芳在千里之外的大城市工作,又是在外企,忙,一年也就回来一次两次,儿子达成在乡场开网吧,身边几个漂亮女孩缠得晕头转向,一月两月都不见他的身影。老两口天天在家吵架斗气,却又离不得一时半刻。
“怎么有闲心站在这里看风景了。你心里只装着田地,装着红薯苞谷,别的什么都进不去的啊。”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回过头,李前树站在禾场上。跟往常一样,脸上的笑容总有点讨好的味道,这让张元松一直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想,你做你的大老板,我做我的种田人。你大老板有钱,财大气粗,可钱多就是树叶子。我有饭吃,有肉吃,心里才叫踏实。
“是得休息休息了,转眼就五十多岁了啊。”李前树跟张元松并排站着,指了指禾场前的怡溪,又指了指远处的群山,说,“我为什么经常回来,洄水潭风景好啊。怡水清清,远山青青,满眼桃红柳绿。”
张元松打断他的话,冷冷地说:“有什么风景可看的,田地里长出好庄稼才是硬道理。”
张元松是怡水乡有名的种田能手,二十多岁就当上了县劳模,一块奖牌如今还当宝贝一样跟祖宗的牌位一块供在神龛上的。李前树选他最喜欢听的说,却跟往常一样,热脸遇到了冷屁股。
这些日子,张元松心里堵得慌。李前树又给怡水乡投下十多万,要把从乡场到洄水村的几公里简易公路铺成水泥路。李前树每次给怡水乡钱搞建设,张元松心里就格外的堵,却又没法把腰杆硬起来。李前树投资改造的新乡场,他还得进去买种子农药化肥,儿子还得在里面租一个门面开网吧,李前树修的怡水大桥他还得过,李前树修的公路他还得走。在李前树大捆大捆投下来的钞票面前,他只有节节败退的份了。
不过,张元松觉得自己还是赢了李前树一头,不然,他就彻底输给李前树了。
李前树却不走,说:“城里百样都好,空气却没有乡下好,煤气,雾霾,噪音。哪像我们洄水湾,山清水秀。”
张元松再不跟他说话,勾头对着洄水潭吼道:“洗出一朵花来是吧。”
女儿张芬芳昨天打电话说过些日子要回来小住几天,做娘的得把被子洗干净,把房子收拾好。宝贝女儿要回来,贵客啊。
刘冬年抬头看见李前树也站在禾场上,就把头又勾了下去。李前树有些没趣,转身往那边自己家走去。
李前树的女人胡秀花一直站在门口听两个男人说话。男人回来,她的脸上也没有流露出多少高兴,问:“怎么有空回来了?”
李前树没有回女人的话,在门口站了站,钻进小车,绝尘而去。
胡秀花目光怔怔地看着小车转了个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才回过身来。
张元松心里堵着的气似乎还没有散去,对胡秀花说:“你那男人,一个月两个月回来一次,也不在家住一个晚上,坐一坐都不。”也许,这就是张元松调节心理的最好办法,把气往李前树女人身上出。
胡秀花没有答话,两行眼泪早就挂在脸上了。
张元松就不再捅她的心窝子,心里突然又冒出了那个想法。那想法已经折磨了他多少年,现在,到了该实施的时候。
“中午饭办好了,自己吃不就是了。”
刘冬年提着一桶洗干净的衣服被子回来,有几分抱怨地说。胡秀花看了刘冬年一眼,踅身进自己家里去了。两个女人,共一个禾场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却是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把绵长的日子咀嚼着,往前打发着。
张元松还在被刚才冒出来的那个念头折磨,刘冬年却在屋里说:“达成说要送几件衣服去。”
张元松一下跳起脚来:“快去,李前树在乡场等着的。”
刘冬年也许觉得自己这话说的不是时候,说:“我没说现在就去。要不,你给达成打个电话,要他自己回来取。”
张元松没说打电话,也没说不打电话,随手拿起扫帚,小心地翻晒禾场上的谷子去了。
去年收割的谷子没吃完,到了第二年就得挑出来翻晒,不然碾出的米吃起来有一股霉味儿。女人说吃不完就卖掉,张元松不同意,他要的就是粮满仓,有余有剩的感觉。看着黄澄澄的粮食,再怎么生气,心里再有解不开的纠结,全都会风吹散去,气清天朗。
这种对田地的不舍,对五谷杂粮的上心,让他很看不起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李前树。好吃懒做,不务正业,是张元松给李前树总结出来的八个字。他觉得这八个字用在李前树身上再贴切不过。
张元松跟李前树同年同月出生,李前树在月尾,张元松在月初。小时候,张元松跟李前树是好兄弟,好伙伴,按他们自己的说法,他们的友谊,是从祖辈那里传承下来的。不然,两家就不会共一个禾场,房子肩并肩地修在一块。
很小的时候,李前树就有唱歌的天赋,县里的电影队来村里放电影,他把电影里的歌子学唱得惟妙惟肖。《敢问路在何方》《牡丹之歌》《小花》都是他最拿手的。唢呐口的浑名就是张元松给取的,读书时同学们基本没有人叫他李前树,都叫他唢呐口。下课了,同学们会说:“唢呐口,唱个歌我们听听吧。”他就真的唱起来,一本正经,就像是在大剧院的舞台上,面对着千百观众。张元松也爱听李前树唱歌,说:“唢呐口,你那嗓子怎么那么好啊。”
李前树十分得意:“感谢你给我取了这么个艺名,日后,我就靠着唢呐口讨吃。”
高中毕业,两人都没有考上大学,李前树的脸上全是失落和绝望,他说音乐学院答应他去学唱歌,但是自费,他哪来那么多钱。张元松却是一脸的高兴,他说没考上大学也好,回家种田啊。那时农村刚刚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张元松把心思全都扑在了田地里,稻穗像狗尾巴,苞谷像牛角,年年大丰收。张元松因此成了劳动模范,那个风光。
李前树的心思却没有放在田地里,狗尾巴草比禾苗高他也不去看一看,每天清早,他就站在洄水潭边,鬼哭狼嚎一样扯起嗓子唱歌,眼睛盯着洄水潭里自己的倒影,说是看自己的口型。李前树的父亲死得早,母亲身体不好,常年生病,死的时候眼睛都不肯闭,说儿子日后会被饿死的。
李前树没有被饿死,没饭吃了,他就来张元松家借米。一次借一升,一锅煮了,吃两天。来张家借米的次数多了,有些不好意思,肚子饿得受不了,背后长了一只手,村里谁家南瓜架上的南瓜长大了,被他偷偷摘来煮了填肚子。张元松就看见他偷过自家瓜架上的南瓜,但他没有说破,只是连连摇着头,心里说:“共禾场,做邻居,祸害啊。”
李前树还不仅仅偷南瓜,地里的红薯,菜园里的黄瓜,果树上的桃啊梨啊,只要能填肚子,他都会顺手牵羊。
有时,张元松端着香喷喷的米饭,饭碗里还摆着两片油乎乎的腊肉,站在禾场上对着李前树说:“责任田也不种了,唱歌当得饭还是当得菜。”那口气,像是提醒,又像是责备,当然,肯定还有别的意思在里面。
李前树的眼睛像是长了钩子,嘴角有涎水滴落,却是说:“人各有志。”
“狗屁话,有本领就别摘别人瓜架上的南瓜,别刨别人地里的红薯,别看着我吃饭就滴口水。好吃懒做,不务正业。”
这话说得太重,把李前树的老底全都抖了出来,李前树的脸红一块,白一块,气极败坏,却是无力回击。
张元松说:“往后你不要去我家借米了。”
这一招能致命。李前树立即软了下来:“暂时的。日后一定会好起来。”话里的意思,还是要厚着脸皮来借米充饥的。
张元松当上了劳模,在田坪乡成了名人,就有姑娘向他表示爱意。刘冬年就是向张元松示爱的姑娘中的一个。刘冬年长得漂亮,又勤劳,又贤惠,张元松当然高兴,新婚之夜,把他的人生目标说给女人听:“把田地种好,粮食吃不完,用来喂猪喂鸡,再把猪和鸡卖掉,把钱存起来,日后修新房子。做农民图的什么,就图的有吃有穿有住。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也不指望你下田地做重活累活,你的任务,给我生一个儿子,生一个女儿。”张元松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做农民,决不能像李前树那个样子。
刘冬年一张娇羞的脸艳若桃花,说:“生儿生女,还得你自己努力。”
张元松就把做那个事也当成了种责任田,小夫妻精耕细作,夜夜享受着个中的美妙。
只是,没过多久,张元松觉得刘冬年有点神不守舍,做阳春的时候,她会突然把手里的活儿停下来,每天早晨,她还爱去洄水潭洗衣服,衣服还洗得特别的仔细。张元松心里还想呢,这个女人,没结婚时好好的,结婚之后怎么就得了痴呆症。慢慢地,他才知道,女人是被李前树的歌声迷住了。让张元松不能容忍的,李前树来家里借米,借一升刘冬年会偷偷给他两升,借两升刘冬年会偷偷给他半斗。张元松气得只差吐血。他们俩什么时候搭上的啊。除了把女人看得紧,从此不跟李前树往来,迎面碰着也如同陌路人。
李前树两天没吃饭,想唱歌,张了张口,却没有声音,肚子饿得只有巴掌厚,丹田无气。万般无奈,只得又长出了三只手,在洄水潭前东望望,西瞅瞅,果然看见石堤上的草丛里有一个青皮南瓜,伸手把南瓜摘了就往家里走。不曾料到,张元松这天没去做农活,拦住他说:“怎么第三只手又出动了啊。”
李前树真希望地上有一道缝,好钻进去,一阵嘴里才憋出了几个字:“这次是借。”
张元松说:“看来,我得买一把上好的锁,把门锁好才是。”
这话更具杀伤力。好在,张元松并没有把他手里的南瓜抢了去。也许,他是想起儿时的友谊,想起共一个禾场的邻居吧。
李前树一锅把南瓜煮吃了,睡了两天没起床,后来,就离开了洄水潭。张元松在心里嘀咕,到哪里去都得吃饭吧,唱歌能挣到饭吃不成。
不久,张元松又发现了一个秘密,刘冬年爱往乡场跑,一时说买布头,一时说买针线,不到天黑不回来。奇了怪了,这女人怎么又爱逛乡场了啊。一打听,才知道李前树在乡场揽了个做卫生的活儿,一个月五十块钱,一边拿把扫帚扫地,一边唱歌,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是因为会唱歌才揽到这活儿的。乡场那些摆摊开店的都是他的听众,常常,听众中还多出了个刘冬年。
张元松觉得问题已经十分的严重,他甚至以为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不定就是他李前树的,把刘冬年按倒在地,打得她浑身全是血痕。
那天,李前树正好从乡场回来,张元松打上门去:“勾引别人的老婆算什么本领,唱个老婆回来啊。”
李前树一头雾水,老大一阵才悟出他话里的意思,脸上流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样子,真让张元松有一种戴绿帽子的感觉,冲回家,准备再好好收拾女人一番,不曾料到,怀孕七个多月的女人躺在地上,下身流出一摊血来,一个小猫一般大小的女孩提早来到人间。这时,张元松的心才终于落下来,女儿是自己的。他的眉心有一颗黑痣,女儿的眉心也有一颗黑痣。这是遗传基因所致,玩不得假的。
2
还别说,张元松的女儿张芬芳两岁的时候,李前树真的就带了个女人回来。女人名叫胡秀花,漂漂亮亮,能说会道,她说她就是喜欢听李前树唱歌才嫁给他的。
胡秀花没有在乡场找到事情做,只有待在家里。常常,张元松看到胡秀花像是丢了魂一样,站在路口张望,她是在盼望她的男人。张元松突发奇想,我家冬年迷上了你家男人唱歌,你要是看上我这个种田的劳模,一报还一报,我决不会手软。
只是,多少次试探,胡秀花却是目不斜视。他在心里骂:“这世道怎么了,人们脑壳里面真的都灌水了么。”
胡秀花在洄水潭住了一年,就走了。李前树不在乡场扫地了,自己开了家乡菜馆,做的野菜宴,地米菜,车前菜,南瓜叶,满天星,水灯草,全是那阵他在洄水潭挨饿时吃的野菜,一道当家菜是红烧肉泡锅巴,也是他在洄水潭一年半载打牙祭时吃的。李前树要给食客们唱歌,忙里忙外就靠着胡秀花了。
现如今人们的口味全变了,就喜欢吃野菜,还能听李前树唱歌,来乡菜馆吃饭的人络绎不绝,钞票就像是树叶子往李前树的口袋里塞。
几年之后,李前树把父亲留下来的木房子拆掉,新修了一栋砖房,砖房不大,一层楼,却让住在旁边的张元松一下没有了脸面。
“前树叔叔,你的砖房真漂亮。”张芬芳常常站在禾场上对着这边的砖房子张望。瘦瘦的个子像棵水竹竿儿,眉间的那颗黑痣却让她小小年纪也凭添了几许妩媚。
“叫你爸也修一栋吧,住砖房子好啊,冬暖夏凉。”
“我爸说没钱。”张芬芳说:“前树叔叔,你怎么不唱歌,我最喜欢听你唱歌了,我妈也喜欢听你唱歌。”
李前树却不再说话,张元松做活回来了,一身的泥水,看见女儿跟李前树说话,脸面早就变成一块青石板了。
这些日子,张元松一直想着修砖房子,这是他多年的梦想,何况李前树修的砖屋就摆在旁边,让自己一点面子都没有。可是,从泥水匠嘴里打听到,得十多万啊,自己一年打下的粮食,才卖得两千块钱。凑足那个数,谈何容易。
不过,才几个月,张元松心里又找到了平衡。胡秀花在新砖房里面一胎生了两个女儿,生儿子的大门给严严地堵上了。而他,头胎生了个女儿,二胎却是生的儿子。
张元松心里还在暗自高兴呢,李前树一家四口却在乡场消失了,乡场上没有了乡菜馆,也听不到李前树的歌声了。
张元松没高兴几年,他又发起愁来,不过这次与李前树无关,他为两个孩子读书发愁。凭着种田种地,喂鸡喂猪,是没办法送两个孩子读大学的。他对女儿和儿子说:“你们姐弟俩,谁读书的成绩好,我就送谁读大学。”
女儿芬芳瞪着一双大眼睛,问:“爸你说的话算不算数啊。我知道你喜欢弟弟,不喜欢我。”
“这次说话算数。大学毕业,找份正经工作,挣正经钱。”张元松还是不忘记把李前树给带上。
起早贪黑,吹风下雨,张元松都在田地里劳作。几亩田地被他做成了金碗银碗,家里年年喂养几头大肥猪,他要为兑现自己曾经说出的话做准备。
转眼女儿芬芳高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名牌大学。儿子达成也记住了父亲的话,他读书不如姐姐,干脆就不用功读书,姐姐去读大学的那一天,他就背着铺盖回家了。张元松心里虽有不甘,却是无可奈何,心想回来种田也好,劳模后继有人了。
儿子却是坚决不像父亲那样,一身臭汗,两脚泥水。他天天往乡场跑,钻进网吧一天两天不出来。刘冬年两行泪水挂在脸上,张元松的心也不由得悬了起来,儿子学坏了怎么办。
对儿子的担心没有完,张元松又担心起女儿来,这次是担心女儿的工作,女儿大学毕业之后,今天打电话说去了北京,明天打电话说去了上海。张元松劝女儿不要挑肥减瘦,找到一份工作就行。女儿却是抱怨说:“没有背景,没有钞票,大学生又多,工作是那么好找的么。怎么说每个月总得余出几个钱给父母吧。父母送我读书吃了多大的苦。”
张元松就不做声了,女儿有孝心,女儿心里想着父母。
好在,两年之后,女儿说她终于找到一份好工作了,一家大型民营企业,工资高,待遇好。女儿对父母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再像过去那样劳动了。还问弟弟是不是想读书,她可以送弟弟读大学。
张芬芳还要接父母去城里住,让两位老人也过过城里人的日子。张元松坚决不去,说他离开田地就会生病。男人不去,刘冬年也只得打消去城里念头。张芬芳万般无奈,就把心思放在了弟弟身上,要让两位老人把日子过得舒心一些,安排好弟弟是当务之急。汇了一笔钱回来,让弟弟在乡场开了一家网吧,交待弟弟说:“达成,做姐的知道你离不开网吧,可开网吧是有许多规矩的,不要犯了条文,挣点钱,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别让父母操心。”
女儿好啊,女儿是父母身上的小棉袄。张元松给女儿打电话:“芬芳,你哪来那么多钱,你要攒钱成家啊。”
张芬芳说:“爸,别为我操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顿了顿,芬芳给爸妈透露了一个秘密,说她谈朋友了,名叫钱书,一家大公司的副总,海归,学者型企业家。要不是经常出国,她一定会把他带回老家让父母看看的。
这话张元松相信。龙配龙,凤配凤。自己女儿是重点大学毕业的高才生,长得又漂亮,特别眉心那颗美人痣,更是多少风韵和妩媚。什么海归不海归,找了我女儿,美了他了。
让张元松更加得意的,女儿结婚一年,就生了一个胖小子。张元松连忙让女人去城里侍候女儿。刘冬年高兴得不得了,她就盼望着这一天呢。女儿生了孩子,姑爷还没有见着,心里不踏实啊。只是,刘冬年在城里没有住上一个月,她又回来了,脸上的笑容像是一朵盛开的秋菊:“我们家芬芳担心你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天天催我回来。”
张元松不耐烦地说:“吃的做的,要你照顾什么。”
刘冬年说:“我知道你最想听的是什么。告诉你,女儿住的是别墅,二层小楼房,家里有保姆侍候,这二十天,我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哪轮着我侍候我们家芬芳。”刘冬年过后抱怨说,“你不挂记我,我还挂记你呢。”
“看见那个钱书没有?”
“出国了,欧洲,要一个月才回来。”女人的脸上也流露出了失望,“听我们家芬芳那口气,他是趁着芬芳在月子里才出国的。”
张元松虽是觉得有些遗憾,不过也放心了,那阵送女儿读书,不就是希望女儿能过上好日子么。
张芬芳给儿子取了个十分响亮的名字:高志。张元松听着这名,就知道钱高志这名决不是女儿给取的。钱书这人不简单,有才华,心气还高,希望儿子志存高远啊。
张芬芳也许知道父母记挂着自己,生了孩子之后,一年总要开着小车,带着高志来洄水潭一次两次,给父母一些钱,给弟弟一些钱。张元松坚决不要:“钱书工资再高,一家三口要过日子,日后高志还要读大学。”
张芬芳却说:“放心,这些他都安排得好好的。”
第一次来洄水潭,高志只会咿哩哇啦地叫,后来,就会叫外公外婆了,再后来,就会走路了,稍不留神,他会跑到那边李前树的门前,一个劲地往砖房里面瞅。
这时,胡秀花就会从家里出来,想抱抱高志,却又不敢,担心张元松指桑骂槐,只是说:“小宝贝,回来看外公外婆了啊。爸爸怎么没有回来?”
高志不回答她的话,眼睛从她的身子旁边看过去,盯着墙壁上挂着的一张照片,那是李家的全家福。一阵,高志就往回跑了,口里叫喊着:“我妈说了,我爸出国去了,没时间回来。”
十多年前,李前树带着一家人从乡场消失,去了省城。不曾料到,李前树在省城开乡菜馆又出名了,这个时候,李前树就很少唱歌,一心一意经营他的餐馆生意,后来,还开起了连锁餐馆,自己当董事长,坐地分钱。再后来,就把两个女儿送到国外读书去了,再再后来,把胡秀花也送回老家来了。
那天,李前树开着小车回到洄水潭的时候,要不是先开口叫张元松,张元松险些就没有认出他来。西装革履,皮鞋锃亮,走路的步子也变了,踱的四方步。
李前树从口袋掏出一沓钞票,递给张元松,说:“那阵我没饭吃的时候,在你家借了米的,有时还摘了你家的南瓜,刨了你家的红薯,一并还你。”
张元松皱纹密布的脸面涨得通红,你在老子面前显摆呀,你有钱,老子不稀罕。口里却说:“乡亲乡邻,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后来,张元松才听说,那次是乡里的领导请李前树回来的,请求他多为家乡做点好事,改变家乡的面貌。他就投钱改造乡场,投钱修怡水大桥,投钱修村里的公路。得到的回报,就是每做一项工程,乡里就给他立一块碑。
这当然是张元松万万没有想到的,心生嫉妒,就有了另外的答案,没儿子的人,就只有把钱用来做好事了。
让张元松好奇的,是旁边砖屋里住着的胡秀花,张元松想从她的话语里打听为什么只身一人回到洄水潭来就不再去城里,李前树是不是另外有女人了。可是,胡秀花的嘴像是被锁住了一样,决不透露半句有关男人的话,保养得很好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的蛛丝马迹。一月两月,李前树就会开着小车回来一趟,回来之后,他会主动来张家说说话,叨叨近乎。脸上全是讨好的笑,也不直呼元松或是冬年了,而是换成了您。张元松不理睬他,除了曾经的过结,他的心里又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味儿,在李前树面前,他觉得自己有些猥琐。
但李前树从不在家过夜,喝杯茶,在禾场前站了站,看怡溪水拍打脚下的石壁,看远山的剪影。过后,就开着小车走了。胡秀花也从不出来迎送,男人回来也好,离去也好,都似乎与她无关。
曾经在张元松心里萌生的那个念头,又蓬蓬勃勃地生发开来。
机会果然就来了。那天,刘冬年去乡场给儿子送换洗的衣服去了,张元松在菜园挖地。春三月,太阳暖洋洋的,蜜蜂在梨树上嗡嗡成一团,一只喜鹊在屋顶上喳喳地叫着。张元松在心里盘算着今年的田地该怎么种,秋天能收多少粮食。年年想着同样的事情,却是百想不厌。做农民的,不想这些,想什么呢。
突然,他就听到了胡秀花的叫喊声,很急切,带着哭腔:“元松哥,你快来。”
胡秀花来李家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叫他元松哥。也许,她知道自己的男人跟张家有过节,平时见着张元松,总是把头勾得低低的,就像自己做错什么事一样。
张元松没有来得及多想,从菜园跑出来。李家的门开着的,胡秀花却远远地站在禾场上,一脸的惊悚,指着自己家里说:“有一条蛇。”
张元松果然看见了,一条蛇在砖房的客厅做了一个圆盘,像是用山野的花儿扎成的花环。张元松并没有显出多少惊诧,三月,蛇出洞了,砖房没有门槛,那蛇一定是去找老鼠吃吧。把它赶走不就是了么。找来一条棍子,那蛇却是无影无踪,怎么都找不到了。
张元松要走,胡秀花却是泪水涟涟地说:“元松哥,帮我找找,我不敢进屋去了。”
张元松说:“找过了,没有啊。”
“可能跑到房里去了。”
张元松只得拿着棍子走进了女主人的房间。
像是在窥探一个有钱人家漂亮女人的隐秘,今天,张元松终于看见那宽敞的房间,雪白的墙壁,古色古香的衣柜,柔软的席梦思床。张元松的思绪有点信马由缰,他突然想胡秀花躺在床上会是个什么模样。
“蛇在墙脚那里。”胡秀花突然一声惊叫,不管不顾地扑进了张元松的怀里。
一股芬芳冲进张元松的脑门,他觉得自己的胸口被一团柔软的东西紧紧地顶着,耳边有一股热气在轻轻地吹拂。那个念头在他的身体里迅速地膨胀起来,张开双臂就把胡秀花抱上了宽大的席梦思床。
“我知道你一直想打我的主意。”胡秀花说得很平静。好看的脸上挂着两滴泪水,也许是被那条花蛇吓着了,也许,是因为今天要跟自己男人之外的另一个男人睡觉吧。
“我不是要打你的主意,我要一报还一报。”
“他说,他跟冬年没有那个事。”
“他对你说了?”
“我问过他。”
“你相信?”
“相信。现在的许多女孩,总是想着法子往有钱的男人怀里钻,可他全都拒之门外。他不是贪色的男人。”
“他把你一个人丢在乡下,你还向着他。”
“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假话。不然,每次回来……”张元松的话直捅她的心窝。
“……”顿了顿,胡秀花又说道,“你要不甘心,我就让你做一次吧。”
张元松燥热的身子却是渐渐地冷却,后来,就从胡秀花的身子上面滚了下来。
“我的话伤着你了?”
“他没动过我的女人,我也就不动他的女人了。”
“你也是好男人。”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洄水潭?”
“过些日子我就要到我女儿那里去了。”
张元松听说过,李前树的两个女儿都已在英国成家。李前树对她们没有别的要求,结婚不能找外国的男人。两个女儿都是跟一块去英国留学的同学结的婚。
“去多久?”
“不一定回来了。”
张元松的心里生出一种别样的滋味,还想问什么,却没有说出来,问也白问,她不会说。扭过头,看见那条花蛇还静静地躺在墙脚。张元松去拿地上的棍子,那蛇却是一溜烟地溜出门,钻进禾场前的石堤缝里去了。
3
天气很好,太阳高照,梨花白,桃花红。田里的谷种也已生出一层娇嫩。张元松的心情比哪个时候都好。他当然应该高兴才是,胡秀花的一句话,把他心里多年的纠结全解开了。
“冬年,你知道胡秀花为什么去女儿那里么?”
“不知道。”
这些日子,刘冬年总觉得男人有点怪怪的,有事没事,他就会叫她一声,带着一股的亲昵味儿,不像过去,开口就是:“唉,你听着。”口气冷冰。
这还不算,五十多岁了,夜里做那个事比年轻的时候还勤,不让都不行。
“你知道她为什么去女儿那里?”
“我不知道才问你啊。”顿了顿,张元松说,“我猜,可能是得什么病了吧。”
刘冬年还真吃了一惊:“什么病啊,不会是癌症吧。”
“谁知道。”张元松说,“可能是看着他把钱捐这捐那,让女人得个治不好的病吧。”
刘冬年对这话十分地生气,说:“真不知道你们俩斗的什么气。过去在一块,还有牙齿碰着嘴唇的时候,如今人家在城里,远隔千里,还那样。”
张元松脖子一梗:“就要那样。”
“嫉妒别人有钱,当老板,你也到城里做生意挣钱去啊。”
“我为什么要嫉妒他。我儿子争气,在乡场开网吧挣钱,什么时候讨个女人进屋,不定就给我生个胖孙子出来。我女儿大学毕业,在城里工作,女婿是海归,我女儿生的儿子那才叫聪明,两岁就能背唐诗。我是劳动模范,县长给我授过奖的。谁能跟咱家比?”
刘冬年盯着他,一阵才说:“你心里还藏着什么事,没有说出来。”
“这么多年来,我是错怪你了。其实,你是个好女人。”
刘冬年的眼泪就出来了:“这么多年了,我心疼你,你却总是对我吹胡子瞪眼睛的。”
“从今往后再不会了,我们把日子过好,气死他唢呐口。”
老两口心平气和的日子没过多久,儿子达成的网吧却出事了,还是出的大事。一个名叫小宝的四年级小学生逃学上网,一天一晚没出网吧,学校以为小宝回家了,家里以为小宝在学校寄宿没回来。那天凌晨,小宝觉得眼睛发痒,用手揉了揉,睁开,什么都看不见了,急得他大哭大叫,去医院检查,视网膜脱落。
张达成犯了未成年人不能进网吧的条款,网吧被查封,还得拿出五万块钱给小宝治眼睛,还是首付,以后还不知道要给他多少钱呢。
张达成回家向父母要钱的时候,两行泪水挂在了脸上。张元松说:“儿呀,爸妈积攒这么多年,才攒得三万块钱,是给你准备讨媳妇的啊。”
张达成说:“钱不到位,人家医生就不给小宝动手术。我只得向我姐要钱了。”
张元松连连摆手说:“什么事都找你姐,你姐容易么。我这就去乡政府找周书记,请他帮忙想想办法。”
这辈子,张元松最觉得对不起的是儿子,那阵自己要是有能力,儿子也一定会跟他姐一样,考大学,到城里工作。网吧是万万不能查封的。没了网吧,像那些没着落的年轻人一样,当混混,我这个县劳模的脸往哪里搁。
周书记在家,一脸笑容把张元松迎进办公室,问他今年有什么打算,是不是要弄个连续三十年大丰收的纪录。
张元松却是着急地说:“周书记,我是来求你帮忙的。”
周书记吃了一惊:“有什么事,说给我听听,不给你解决问题,我给谁解决问题去。”
张元松说:“我家达成出事了。”
周书记似乎知道了这个事,脸上的笑容没有了,说话的口气也变得很冷:“达成也是的,开网吧规定的几条几款都贴在网吧外面墙上的。他倒好,小学生在网吧一天一晚不出来,还给他供吃供喝。”
听周书记那口气,张元松就不敢开口要他担保贷款了,说:“钱的话我自己想办法,把网吧给封了,我家达成就断了讨吃的路了。”
周书记面带难色:“给你家儿子网开一面,乡场另外两家网吧还不跟着学。再说了,网吧由文化部门管理,我也是鞭长莫及啊。”
张元松是县劳模,县劳模自然有县劳模的觉悟,他觉得自己这个口就不应该开,让领导为难了。儿子犯错,该打该罚都应该。
张元松一路想着那五万块钱怎么才能凑齐,想着达成日后做什么讨吃。从乡场到洄水潭不过七八里路,走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想出一个办法来。
“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是刘冬年的抱怨声。张元松有些没好气地说:“周书记说了,他帮不了忙的。”
刘冬年说:“钱已经打到小宝他爸爸的账上去了,八万。网吧没有封,只要达成写个深刻的检查。”
“谁说的?”
“周书记打电话来说的。”
“什么时候?”
“刚才,他问你回家了没有。我说还没回来,他要我对你说,钱是他出面借的。”
张元松当时就呆在那里了。周书记怎么突然就改变态度了呢?张元松打电话问儿子,儿子说:“我知道你靠不住,只得打电话给姐了。姐要周书记给医院做个担保,先动手术,她马上把钱汇过来,周书记却把钱给垫付了。”
张元松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同样的一个问题,求的同样一个人,结果怎么就完全不同。
4
胡秀花去国外没几天,李前树就回来了,小车里面还坐着两个男人。李前树没有回自己家,却来到张元松家里对张元松说:“听说一条花蛇在我家里做了一个花环,了不得的,鸿运当头啊。我要在房子前面修一座纳福台,搞房屋设计的技术员也请来了。你这边的纳福台也一块修,我们有福同享啊。”
张元松说:“花蛇在你家堂屋里打盘,我亲眼见着的,这没什么奇怪的啊,三月蛇出土,找老鼠吃,爬进屋是常有的事,我家灶屋就经常有蛇爬进爬出。你有钱,怎么折腾是你的事,我没有闲心修什么楼台。”顿了顿,张元松又说道,“我要是有钱,修个晒台倒是不错的。禾场太窄,八月谷子收回来,要晒一个月才能晒完进仓,天气要是不好,十月了还在晒谷子。太阳软劲,晒干的谷子饭的口味都要差一些。”
李前树却不跟他说了,交待技术员:“设计好,就动工。”
那个中年男人说:“张总,纳福台的对联我给你想好了:观远山含日,听怡水流芳。”
张元松一旁在心里嘀咕,这些家伙想人家口袋里的钱,马屁拍得山响。
李前树回去没几天,女儿却带着儿子回来了。高志又长高了许多,也懂事了许多。从小车里跳下来,就大叫着:“外公外婆,我回来了。”
张元松抱着高志又是亲,又是吻的。刘冬年不跟男人争宝贝外孙,她知道男人心里憋着的气没地方出,宝贝外孙回来,他心里就好受了许多。
爷孙俩亲了一阵,张元松突然问高志:“告诉外公,你爸是不是经常出国。”
“不知道,他们不告诉我。但我爸的确不经常回家。”
“你爸和你妈吵架不?”
“才不呢,亲热得不得了的。我爸每次回家,跟我妈有说不完的话。晚上我睡一觉醒来,他们还在说话呢。”
张元松就不做声了,过了一阵才对女儿说:“给我一点钱,我要给达成娶个媳妇回家,他得给我生个孙子。”
张芬芳笑说:“你抱的就不是孙子了?”
“也是。不过你是你,他是他。姐弟俩各人给我生一个。”
女儿说:“给钱可以,不过我要求爸办一件事。”
这么多年来,女儿总是百依百顺,家里有什么为难事,有什么困难,只要她知道,都能迎刃而解,却从来没有要父母给她办什么事。张元松说:“你说,我办好就是。”
“接你们去城里,你坚决不肯去,我娘也就只有不去了,女儿想好好孝敬父母都没有机会。只得把洄水潭这地方好好弄一弄,让你们把日子过得好一些,舒心一些。”女儿看着父亲,说:“我想在禾场上修个晒台。”
张元松说:“多久我就想修晒台的,就是舍不得钱。”
“要按我的设计修。”
“怎么设计的?”
“把整个禾场全都打水泥地板,然后在洄水潭前面打水泥柱子,上面再打水泥板,禾场就宽了。”
张元松那个高兴,想了想,说:“不过,修晒台也只能修我们家这边,那边是李家的禾场,不能动,人家要修什么纳福台。”
“所以我才说要求你啊。那边的禾场的确是李家的,给他家禾场打水泥地板,他不高兴才怪。那样,也并不影响他修纳福台嘛。”
张元松心想两个女儿去了国外,不会回来了,那边禾场空着也是空着,自己晒哂谷子,他李前树也不会知道,说:“那就按你说的办吧,什么时候他回来我对他说一声。”
张芬芳说:“爸要同意,我就去叫工程队来。包工包料,不用你管。稻子抽穗勾头了,再有个多月就收割了啊。”
这时,张元松又唠叨起那个重复了多少次的话题:“高志都五岁了,也没见过那个钱书一面,高子矮子,胖子瘦子都不知道。分明是瞧不起农村的父母嘛。”
“哪里话,我家钱书说,他就喜欢你们,不过,他也说,爸你的老思想还是要换一换才行,不然就跟不上形势了。”
张元松果然就发起脾气来:“没人种田,城里人吃什么?”
“种田人多的是,不差你一个老头。”女儿的眼里满是对父母的孝顺和温柔。
“想我吃了玩,玩了吃,我还是县劳模吗?”张元松去了禾场,他想看看晒台怎么修。
张芬芳对妈说:“妈,快做中午饭吧,我就喜欢吃妈做的菜,吃过饭我就去联系施工队。下午还要赶回去呢。钱书说他晚上要回来。”
看着女儿脸上洋溢的笑容,做娘的当然高兴,女儿离不得男人,好啊。说:“带个孩子,晚上开车要注意安全。”
“走高速,晚上十二点就到家了。”
5
那些日子,张元松把手头的活儿全都放了下来,除了去责任田看看渐渐黄熟的稻子,就整天不离半步地陪着修晒台的施工队。开始的时候,张元松还以为女儿不过就是请几个泥瓦匠把禾场打水泥板,再在洄水潭旁边撘一个架子,让禾场变宽一些。没有想到,女儿设计的晒台跟他想象的大不一样。禾场上的水泥板打好了,几根水泥柱子也从洄水潭旁边的石壁上生了出来。后来,他就觉出了蹊跷,他们在水泥柱子上面扎了一个架子,又在架子上面摆了一些框子一样的东西,一群人忙碌了半个多月,折开框架,张元松不由惊呆了,要说这是晒台也不假。水泥板一直连着禾场,又宽又平整。只是,靠着洄水潭那一边的晒台却是修的雕花栏杆,还不是用水泥铺出来的,是一种乳白色的石头,半人高,那才叫漂亮。
施工队的头头说:“你知道修这个晒台要多少钱么?”
“不知道,要多少钱?”
“你女儿说了,不告诉你。当然,我们的工钱并不多,买这些材料要钱。”
那天,修晒台的施工队刚走,周书记却来了,他说,他是专门来看晒台的。张元松问他怎么知道自己修晒台了。周书记说:“我们乡谁修得起这样的晒台,当然有人会告诉我的啊。”周书记站在晒台上,连连说:“你这个种田的劳模,现在不担心丰收没地方晒谷子了吧。”周书记拍了拍脑袋,对张元松说:“一件大事差点忘了告诉你。我们乡原来准备国庆节召开隆重的表彰大会,表彰劳动模范,要发奖金和奖杯,分管农业的刘副县长要去党校学习,表彰大会只有提前了,大后天,乡政府的小车来接你,到时候刘副县长要亲自给你颁奖。”
张元松当然高兴,说:“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当干部的,眼睛盯着钱,不要种田人了呢。”
周书记说:“哪里啊,乡里每年向县里汇报,材料里面都要写到你这个种田能手。”
接连三天,张元松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散开过。这天一大早,他就起床了,要刘冬年给他找了件新衣服穿上,还用镜子照了一阵。刘冬年笑他:“平时总是板着一张脸,像是谁欠了你的。今天高兴啊,要上台领奖了啊。”
张元松得意地说:“这就是价值,知道么。”
吃过早饭,乡政府的小车就把张元松接走了。乡政府的小车没有女儿的小车高级,整天在乡下的村路上颠簸,一身的泥水,没鼻子没眼睛,坐在里面还吱吱嘎嘎地响,但张元松心里觉得挺舒服。田坪乡一万多人口,除了他这个县劳模,谁能享受这样的待遇。
小车开进镇子,张元松就听到了锣鼓的声响。会堂大门口早就有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排着整齐的队伍喊着欢迎的口号。彩色气球在半空中飘荡。会堂也装扮一新,还扯着大红横幅。周书记把张元松带到会堂后面的休息室。休息室里早就坐着许多人,一些是早来的劳模,一些是乡里的干部,还有一个高个子男人张元松不认得。周书记说:“他是刘副县长,专程来田坪给你颁奖的。”
三十年前,张元松当劳模去县里领奖,是县长给他颁的奖,没有想到,三十年后,副县长亲自到田坪乡给自己颁奖,有些昏花的眼里居然有泪水在晃动,握着刘副县长的手就不松开。
坐在旁边的几个劳模不无嫉妒地说:“我们来这里,是自己走路,你张劳模的待遇却不一样,书记亲自开车去接。”
张元松很是得意,你们种的水田产量比我高,同样会有我这样的待遇了,嘴里说:“还得感谢周书记,看得起我们种田人。别的乡,谁还选劳模,谁还开表彰大会,大家的眼睛盯着的是钱,心里想的也是钱。县里也一样,还是三十年前开过劳模大会了。种田种地的人不值钱了啊。”
刘副县长只是笑,却不开口说话。
上午十点,表彰大会开始,首先是乡党委周书记讲话,过后是刘副县长做指示,之后,就是颁奖。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几个劳模先后走上台去,一个一个接受乡领导颁发的奖金和奖牌。张元松是最后一个上台领奖。他早就料到,他是压轴的。
肩上的大红绶带是乡长给他披上的,周书记给他颁发奖金,一个大红纸袋里面装着两沓百元大钞。周书记早就对他透露了,别的劳模只有五千块钱的奖金,唯独他有两万。他问为什么,周书记只是笑,却不说。张元松就不问了,县劳模和乡劳模的价值当然是不一样的。
张元松知道,还有一项最重要的仪式在最后面,刘副县长给他颁发奖杯。果然,这时周书记对着话筒大声宣布:“现在,请刘副县长给张元松劳模颁发奖杯。”说完,他就带头鼓起掌来。
只见刘副县长从后台的休息室走出来,手里捧着一个金光灿灿的奖杯,对张元松说:“祝贺啊。”
张元松的眼睛不由一亮,那是一个用稻穗造型的杯子,谷粒饱满,熠熠生辉,格外养眼。张元松一辈子种田插禾,心里想的是这东西,做梦看见的也是这东西,今天,乡里的领导把它做成杯子奖给我,怎么不高兴啊。
这时,周书记又说话了:“我们乡召开这样的表彰大会,还得我们的企业家大力支持啊,看见了没有,张劳模的那个奖杯,纯金的,价值不菲呀。大家要像劳动模范学习,外出打工的多挣钱,留在家里的把田地种好,多打粮。”
回来的路上,张元松没让乡政府的小车送他,手里捧着金光灿灿的奖杯,心里却掺杂着一丝不快,不过,后来他还是想通了,电视上说的这样奖那样奖,大都是企业家拿钱。自己的奖金和奖杯,由这些有钱人赞助,也不足为怪。
让张元松没有想到的,女儿却先他一步回来了,一手牵着高志,大老远就问道:“爸,高兴么?”
张元松本来想说,不是很圆满,但他没有把这话说出来,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在县里办点事,顺便回来看看爸妈。”顿了顿,张芬芳又说道,“钱书也在县里办事,准备一块回来的,后来又没有回来。”
张元松心里就冲出一股气来:“到了县里也不回来一趟,分明是看不起我们农村人嘛。”
这时,高志抢过外公手里的奖杯,左看右看,就大声叫起来:“外公,你手里的奖杯怎么跟我家的奖杯一模一样?”
张元松的眼睛就瞪大了:“你家里也有一个这样的奖杯?”
“对啊,我爸还拿给我看过的。”
张元松瞪着女儿,脸面先是涨红,后来就变成了青灰色。
张芬芳说:“爸,我也不瞒你了,那阵我东奔西走找工作,没钱了,又不好意思再开口向家里要,去向他借钱,他就把我留在他的公司了,做内当家,管钱……”
“不要说了……”张元松声嘶力竭地吼了这么半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眼坑里却有晶莹的东西在晃动,转过身,往旁边的菜园去了,菜园的那边,是他家的责任田。
八月,天气格外得好,秋阳高照,责任田里的稻子已经黄熟,像是待嫁的新娘,把头勾得低低的,微风吹过,金黄色稻浪在阳光下沉沉地醉了。又是一个丰收年啊。
责任编辑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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