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秋染
(西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610041)
《看不见的城市》
——卡尔维诺叙事空间的想象和隐喻
徐秋染
(西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610041)
伊卡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的《看不见的城市》是一部语言精练,风格独特,结构新颖,意义深远的作品。新奇的叙事策略是现代文学的艺术范本,充满想象的叙事空间是对后现代城市的反思,寓言式的书写是对文学语言的隐喻。《看不见的城市》启发人们的想象,带给读者哲思。细读此作,不仅可以看到卡尔维诺的小说艺术追求,亦能知晓其文学理想和文学期盼。
晶体;空间;后现代;叙事;隐喻
“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从不会耗尽它要向读者说的一切东西的书。一部经典作品是这样一部作品,它不断在它周围制造批评话语的尘云,却也总是把那些微粒抖落掉。”[1]《看不见的城市》(1972)即是一部经典之作,是一部向读者“敞开着”的作品。它体现了伊卡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对小说叙事空间的探索,是其追求新颖叙事结构的典范之作。现代文学语境下,它的叙事策略和空间结构体现出丰富的文化、语言和风俗习惯等问题。细读《看不见的城市》,我们能看到卡尔维诺对小说创作艺术做出新的努力和尝试,同时也能了解其小说创作原则和文学理想。
“晶体”既是卡尔维诺小说的创作理念,也是小说叙事的独特结构。卡尔维诺认为自己是晶体派,《看不见的城市》也是他认为最能体现晶体结构的作品。不同于传统小说的叙事方式,《看不见的城市》淡化了情节、冲突、人物和环境,简化了一切冗余的语言,行文如散文又似寓言。卡尔维诺把各种考虑、各种经历和各种假设都集中到同一个形象上,而这个形象就是“晶体——象征表面结构稳定而规则”[1]69。城市的形象“像晶体那样有许多面,每段文章都能占有一个面,各个面相互连接又不发生因果关系或主从关系。它又像一张网,在网上你可以规划许多路线,得出许多结果完全不同的答案”[1]70。同时它还可以 “表现几何图形的合理性和人类生活的混乱状态之间的矛盾”[1]70。它又是一个完整的结构,在其中我们必然发现“一个情节,一个旅程,一个结论”[1]前言3。
《看不见的城市》以对话的形式记述了马可·波罗和忽必烈汗关于城市的讨论和思考,并以短小独立的篇幅描绘了马可·波罗记忆中的城市风貌。全书共9章,分11个主题(城市与记忆、城市与欲望、城市与符号、轻盈的城市、城市与贸易、城市与眼睛、城市与名字、城市与死者、城市与天空、连绵的城市、隐蔽的城市),每个主题包括5个不同的城市。卡尔维诺匠心独运地把城市排列成对称状,首尾两章各9个城市,其余每章各5个城市。不同主题的城市依次出现,形成了5、4、3、2、1的结构模式。这种结构带给读者奇幻的阅读享受:读者可以选择按照目录顺序进行阅读,感受新奇多变的城市风貌;也可以选择按照相同主题进行跳跃式阅读,从而探索同一个主题下5个不同城市共同的秘密。55个以女人命名的城市如同55个容貌各异、风姿绰约的女性一样充满魅力和吸引力。它们形成了一个立体多面的晶体结构,生动、鲜明,能折射出七彩的光芒,似真似幻,似实似虚。它们之间没有严谨的逻辑关系,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时间关系。因为你既无法通过马可·波罗的叙事描绘出一幅行迹清晰的旅行路线也无法断定它们彼此的地理坐标。55个城市甚至都是威尼斯城的一个侧面:
天就要亮了,他说:“陛下,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城市都讲给你听了。”
“还有一个你从未讲过。”
马可·波罗低下头来。
“威尼斯。”可汗说。
马可笑了。“你以为我一直在讲的是其他什么东西吗? ”
皇帝不动声色。“可我从未听你提及她的名字。”
马可说:“每次描述一座城市时,我其实都会讲一些关于威尼斯的事。”[2]
每个侧面搭建起一个庞大的立体空间,读者穿梭其中,探索路径,寻找出口。威尼斯像是这个晶体的内核,不断向外衍生,又不停向内扩张。于是55个城市生长成了一个有着生命力的完整的晶体,像是一个自行生成的宇宙,充满了奥秘。“我的帝国是用水晶材料建筑的,它的分子排列形式完美无瑕。正是元素的激荡才产生出坚实无比、绝妙无伦的金刚石,产生整座有许多切面的透明的大山。”[2]60马可·波罗旅行(巡查元帝国遥远的边疆城市)经过的城市在忽必烈汗眼中构成了帝国“金刚石”般的形象,忽必烈汗看到、想到的“透明的大山”也是卡尔维诺给读者建造的美轮美奂、独一无二的晶体空间。
如果说现代主义是在工业时代重建深刻的文明,那么后现代主义就是对“现代文明”的拆解和反思。后现代主义从哲学领域跨度到建筑学领域是思想转为实践,这种实践也在不断扩大、蔓延,人类的生活、交流受之影响又体现其特征和意义。我们生存的城市不仅是具体实感的社会空间,也是一个个由我们自己亲自建立起的实践空间,同时也是岌岌可危的精神空间:充斥着现代人的种种焦虑、天马行空的想象、浮华的美梦、麻痹的感觉、狂躁的热情和迷惘与失落等。
《看不见的城市》关于现代城市的讨论时而含蓄时而清晰。我们像是生活在阿尔米拉(轻盈的城市3)。
“没有一点看上去像个城市的地方,只有管道除外。 ”[2]49
一个在工业时代的疯狂中诞生的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我们像是生活在塔玛拉(城市与符号1)。
“眼中所见的不是物品,而是意味着其他事物的物品的形象:牙钳表示牙科诊所,陶罐表示酒馆,戟代表卫队营地,天平代表蔬菜水果铺。”[2]12
一个被符号取代的城市,一个被符号扼杀的城市。我们像是生活在阿纳斯塔西亚(城市与欲望2)。
“只能唤起你的一个个欲望,再迫使你把它们压下去,而某天清晨,当你在阿纳斯塔西亚醒来时,所有的欲望会一起萌发,把你包围起来。”[2]10
一个充斥着欲望的城市,这里我们不断与欲望斗争,最终却被欲望俘虏。我们像是生活在阿格劳拉(城市与名字1)。
“从前认为平常的,如今已经标的古怪,从前以为怪诞的,如今已经成为习惯,而且由于德行与过错的观念的改变,使得它们不再带来美誉或恶名。”[2]67
一个道德与法律在不断更改准绳的荒诞之城。我们像是生活在莱奥尼亚。
“城市在逐年扩大,清洁工就得越走越远;垃圾越堆越多,越堆越高,所占面积的半径也越来越大,新材料的制造工艺越来越高,垃圾的质量也随之越来越高,经久耐腐,不发酵,不可燃。 ”[2]114
一个被人类生活所宠爱也被人类生活所陷害的城市。
于此种城市环境中生存的我们在畏惧和希望中不停筑造理想城市,但理想是时间操控下的傀儡,是欲望的吊诡,我们愈是汲汲营营搭上巨大的时间成本,愈是望尘莫及。城市迅速扩张,是我们在接近理想,但我们像牧羊人一样被困在不断扩张的“切奇利雅”(连绵的城市4)。
可牧羊人还有几只羊,虽长了疥疮却能辨认出交通安全岛是曾经的鼠尾草场,我们呢?城市变得雷同,是理想在拒绝我们靠近,我们只能生活在“特鲁德”(连绵的城市2),无论启程离去还是归程抵达都是同一个“特鲁德”,变换的只是飞机场的名字。我们应该像柏尔修斯一样飞到另一个世界,告别人类沉重的王国。“免遭痛苦的办法有两种,对于许多人,第一种很容易:接受地狱,成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第二种有风险,要求持久的警惕和学习: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存在下去,赋予他们空间。 ”[2]166这是卡尔维诺的启示:在城市里保持适当的距离,而距离就是我们需要的空间。
我们都是城市中的旅人,每到一个城市就会发现一段自己未曾经历的过去:已经不复存在的故我和不再拥有的事物的陌生感。“别的地方是一块反面的镜子。旅行者能够看到他自己所拥有的是何等的少,而他所未曾拥有的和永远不会拥有的是何等的多”[2]27。旅行人马可·波罗告诉我们,他到过的城市,他描绘甚至参与想象的城市都是威尼斯的一个侧面,而威尼斯不仅是马可生存的真实空间,更是他精神的寄托与心灵的安置所。我们应该像马可一样给予“威尼斯”空间,“威尼斯”就是我们要在地狱中寻找的非地狱的人和物,是我们需要释放的精神空间。
忽必烈汗怀疑马可·波罗讲述的城市是否存在:“你的那些城市现在不存在,或许从来就不曾存在,肯定将来也不会存在。”[2]59这也许是所有人的疑惑。但卡尔维诺告诉我们:“看不见的风景决定着可视的风景。 ”“看不见”的是“轻”,“轻”让我们反思现代城市的沉重。这是卡尔维诺留给我们的启示,但今天我们却依然生活在55个城市所揭示的预言中:坐困愁城,画地为牢,沉重已是不可逃脱的危机。“形形色色的限制就是生活中的重负,社会生活与私人生活中的种种限制,像一张网眼细小的大网越来越紧地束缚着人类生活。”[1]7我们处于后现代城市生活的危急时刻,而这些不可生活的城市也在生长我们的梦想。我们必须寻找出路,而出路或许正是:轻逸。
“一些心理分析的批评家在马可·波罗对威尼斯的回忆中找到了这本书深深的根,而马可·波罗的回忆就像是对记忆的最初原型的回归。而结构符号学的研究者们则说应该在这本书的正中心点寻找:他们找到了一种不存在的图像:名叫宝琪的城市。”[2]8我们应该向书中寻找,只有文字本身能带给我们阅读的收获。在残雪的《〈看不见的城市〉细读》中,或许我们可以得到另一种卡尔维诺的启示。
《看不见的城市》不仅是关于现代城市的反思和隐喻,也是卡尔维诺对文学创作的思考,对叙事艺术的探索。卡尔维诺用虚构叙事创造了一个可然世界,这个可然世界是卡尔维诺凭借语言的力量建构的文学世界:轻逸的语言填充了空间,幻想描绘了可视形象,旅行人马可·波罗在讲述中筑造了文学理想,忽必烈汗在倾听中成为了理想读者,城市是现在、未来文学可能存在的状态及特征,记忆是历史,贸易是交流,欲望是语言权利,天空是幻想,符号和名字是文学本身,死者是内容。卡尔维诺建造了一座文学城市,被吊死的篡位者向你诉说什么是历史,遗弃在码头的襁褓里的婴儿告诉你什么是未来。
每一次旅行即是一种叙事,小说家扮演不同的旅行者,拆解旅行的记忆,再把它们调换、移动和倒置,以另一种方式重新组合。旅行也是为了回归,马可·波罗“越是在远方城市陌生的小区里迷失方向,就越能了解为到达该城所经过的那些城镇,再回首追溯旅程各站,重新认识当初起航的海港和年轻时所熟悉的地方,孩提时终日奔跑过的威尼斯的小广场和自家周围的一切”[2]26。旅行是小说家的冒险,越是陌生之地越是能认识到属于自己的最本质的内在。精神和情怀都凝聚于此,每一个读者都在寻找书中的“威尼斯”。
“只有马可·波罗的报告能让忽必烈汗穿越注定要坍塌的城墙和塔楼,依稀看到那幸免于白蚁蛀食的精雕细刻的窗格。”[2]4马可的叙事决定了忽必烈汗的目光所及,但读者也有更多的审美期待,“令忽必烈汗最感兴趣的是它们周围的空间,一个未用语言充填过的空间”[2]39,我们期待小说家的语言带来的惊喜和感动,却又害怕被自己语言禁锢,反而希望有空白出现,不需要任何语言填写,只在阅读的过程中把自由的地带补充,把它丰富。“波罗讲述那些地方每天每夜的生活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结果,还是回到用手势、表情和目光来表达。”[2]40于是忽必烈汗从那些未经马可的言语修饰过的物件上面,揣摩出了三座城市:“第一座城市是一条鱼逃离了鸬鹚的长嘴,却又落入了渔网;第二座城市是一个赤条条的男子跳过火堆,竟安然无恙;第三座城市是一个骷髅头,发绿霉的牙齿咬着一颗圆圆的白色珍珠。”[2]21从语言的留白处,忽必烈汗获得了属于自己的认识,它们象征了“绝望、勇气和终极之美”[3]。读者便明白了:这是伟大的艺术才拥有的瑰宝,伟大见于空白,见于自由。
“看不见的城市”不是因为我们不可生活,而是因其是马可记忆中的城市。马可·波罗靠讲述来记录它们的存在。讲述的开始却是遗失的开始。“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给抹掉了。”[2]87小说家既担心因描述而失去故事,又害怕因不描述而不能使其存在,语言充满困惑和痛苦。马可与可汗进行着蒙太奇般的对话,也是因为对语言的惧怕和期望。卡尔维诺却能出色地掌控所有的秘密,或许“根本不存在那些辛苦、呐喊、伤疤和恶臭,只有这株杜鹃花”[2]116,他还知道自己所在的城市也拥有一个秘密:它只知道离开,不知道返航。《看不见的城市》每一段对话都可看作一个结尾,最后一段对话也未必是真的结尾。但它已经起航,就在马可·波罗对忽必烈汗的旅行汇报中。卡尔维诺操控了秘密,秘密中还有深沉的启示:
马可·波罗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描述一座桥。“可是,支撑桥梁的石头是哪一块呢?”忽必烈汗问。“整座桥梁不是由这块或者那块石头,”马可答道,“而是由石块形成的桥拱支撑的。”忽必烈汗默默地沉思了一阵,然后又问:“你为什么总跟我讲石头?对我来说只有桥拱最重要。”波罗回答:“没有石头,就不会有桥拱了。 ”[2]82
这场讨论如同作者与读者之间的理解分歧,作者渴望呈现的是A,但读者或许期待的是B,但A和B其实拥有同样的本质。横亘于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作品在不停地被质疑和被阐释之间变得完整和丰富。石头和桥梁实质上是卡尔维诺的文学思考:语言和形式(诗学)的关系。小说真正的意义究竟是在于 “石头”——语言,还是在于 “桥梁”——形式,或许卡尔维诺已经给出了答案:“没有石头,就不会有桥拱。”
没有马可·波罗的旅行,就没有忽必烈汗关于城市的认识。然而讲述并不能掌控故事,侧耳倾听才能拥有故事。小说家的旅行只是创作的一半,剩下的一半需要读者来完成,读者最终成就一部作品。小说家给作品生命,而读者却让它成长。可汗的地图册上是不计其数的城市,有些城市可汗已完全了解,如元大都,无需马可的描绘;有些城市需要通过马可的旅行来确认,如君士坦丁堡;有些城市早已在历史中坍塌,只留下废墟,如特洛伊;有些城市却会在不久的将来出现,如纽约。“只要每种形式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一座城市,新的城市就会不断产生。一旦各种形式穷尽了它们的变化,城市的末日就开始了。”[2]141每一种文学都有它的形式,传统的文学叙事已经被荷马、塞万提斯、司汤达和巴尔扎克等伟大作家发挥到极致,卡尔维诺正是要寻找新的形式赋予文学以新的生命。他倾向于 “把语言变成一种没有重量的东西”[2]16,用轻逸取代以往小说家们选择的沉重,用轻逸来建造新的文学城市。但未来的某天这新的形式也会被取代,卡尔维诺希望小说家们的旅行(或冒险)不要停止,阻止“城市末日”的来临。
《看不见的城市》不仅是卡尔维诺关于小说形式的探讨,也是关于小说艺术的思考。马可·波罗和忽必烈汗的对话既是言语的交流也是思想和心灵的交流。在不断地交流中,城市的面貌得以呈现,城市的形式得以构筑,城市的隐喻得以铺展,
以“城市”为象征的文学(语言与诗学的思考)得以创造。《看不见的城市》是一部带给人思考的“开放着”的作品,是卡尔维诺向读者做出启示:未来小说应该走向何处,如何行走。同样,它也承载了卡尔维诺的文学夙愿:小说家们要继续冒险,关于形式和语言的思考不要停止。
[1] 伊卡洛·卡尔维诺.美国讲稿 [M].萧天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4-5.
[2] 伊卡洛·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M].张密,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86.
[3] 残雪.辉煌的裂变——卡尔维诺的艺术生存[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112.
责任编辑:罗清恋
“Invisible City”——Imagination and M etaphor of Calvino’s Narrative Space
XU Qiura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Southwest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Chengdu Sichuan 610041,China)
Italo Calvino’s “Invisible City”is a meaningful work with accurate and concise language,unique style and novel structure.New narrative strategy is amodel ofmodern literary arts.Full of imagination narrative space is a reflection of the postmodern city.Allegorical language is literarymetaphor of “poetry and language”. “Invisible City”inspires people’s imagination and arouses the reader’s philosophizing.Perusing thiswork,you can notonly see Calvino’s novel art pursuit,but also understand Calvino’s ideal literature and literature anticipation.
crystal;space;post-modern;narrative;metaphor
I106
A
1673-8004(2016)03-0049-05
2015-11-15
本文系西南民族大学2015年研究生创新型科研项目“《看不见的城市》——卡尔维诺叙事空间的想象和隐喻”(项目号:CX2015SP182)的研究成果。
徐秋染(1989— ),女,河南永城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美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