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上海吏胥生活分析
——以姚廷遴为例

2016-03-28 14:26张晶晶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16年5期

张晶晶

(武汉大学 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2)



清初上海吏胥生活分析
——以姚廷遴为例

张晶晶

(武汉大学 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2)

[摘要]姚廷遴所撰《历年记》记载了其从崇祯元年(1628)至康熙三十六年(1697)的经历,大至上海社会环境,小至生活琐事,历历在册,著者从吏十多年的所作所为更具文献价值。由于身陷明清鼎革战火,加之家族内部矛盾,上海姚氏望族家业凋零。经历家族由盛而衰的姚廷遴被迫服从家族安排,入衙门从吏来维持生计。从供招房、兵房到刑房、工房,其真实生活与后世记载清朝吏胥“腐败难缠、欺压百姓”的形象出入甚大。

[关键词]吏胥;《历年记》;姚廷遴

在中国传统社会的政治系统中,上层官员占据要津,把握着行政的中枢。上层官员多是寒窗苦读多年的书生出身,对人民生活知之甚少,对行政管理也缺乏经验。统治者若要使行政机构正常运转,与百姓进行有效沟通,离不开数量庞大的吏胥人员。吏胥多出身底层,对人民的生活状态非常了解,对政治机构的运转也比较熟悉,且人数远远多于官员。因此,吏胥成为官民沟通的重要枢纽。若无吏胥存在,中国传统社会的行政怕难以运转。目前,学界已有不少关于吏胥阶层研究的论著问世,对吏胥的政治作用及影响、吏胥的危害及管理等进行了多方面探讨[1-3]。然而其理论基础多来源于《大清会典》《清朝文献通考》《皇朝经世文编》等官方典籍。我们无论从官方典籍还是近现代人的论著,都无法看出吏胥的真实生活究竟是怎样的,而姚廷遴所撰《历年记》真实地记录了著者从顺治十四年(1657)至康熙十二年(1673)的从吏生涯——从供招房、兵房到刑房、工房,真实地还原了清初上海吏胥的生活状态。《历年记》对其时上海官员的行政有颇多记载,我们可从中推测清初中央对江南吏胥的管理及其产生的影响。虽然《历年记》多为姚廷遴的“一面之词”,对庞大的吏胥群体着墨不多,但对姚廷遴作为吏胥个体的还原十分详实。本文拟从以下几个方面对姚廷遴的记录进行剖析,希望展现清初吏胥的真实人生。

一、家世背景

姚廷遴,字纯如,上海人。生于明崇祯元年(1628),又历清顺治、康熙两朝。据姚氏家谱载,八世祖姚经曾为明太医院御医,侍明宣宗、英宗两朝,土木之变时随英宗“北狩”,英宗复登位后,敕一品服俸。曾祖姚继录,“三锡荣封”,可谓显耀。祖父姚永丰,曾为太医院御医。叔祖姚永济承家族从政之荣,“仕宦廿载,世翼两朝”,烜赫一时。

明、清鼎革之际,姚家在江南兵燹之中遭受抢掠:

更有把总沈虎臣者,与潘我其相厚,商及我叔祖九年浙江左藩,家内金山银穴,煽动贼兴,统领兵丁,将三大宅围住,打开内室,搜抢金银财宝,扛负绫罗缎疋,鸣金呐喊,分旗捱队而肆掠焉。沉香犀玉,狼藉满途;牙珀珍珠,多余撒路:数千人搬运三昼夜不停。[4]57

从记载中可以看出其时姚家之隆盛。此次抢掠虽说蛮横,却未真正动摇姚氏望族的根本。姚廷遴本人亦言:“一家内遭数千人乱抢,百号舡装载,三昼夜不停,余剩者还有论换之货,其富可知矣。”[4]

乱世兵灾虽未动摇姚氏的根本,但家族内部的争斗使姚氏真正走向衰落。姚廷遴之父姚崇明与姚廷遴祖母赵氏矛盾不断,崇明死后,姚氏内部更是官司不断[5]3-4。姚永济在世时尚能维持姚氏一族昔日之威望,但之后家族中再无入仕之人,终究是“大厦倾颓”。

姚廷遴经历了家族的由盛而衰,他身上有望族子弟的孤傲,亦有没落世族的无奈。在这样的背景下,姚廷遴开始了他的吏胥生涯。身为望族子弟,他不愿与别人一起欺压弱小;身为没落世族成员,为生计故,他又不得不屈从于现实,做些卑贱的工作。叔祖姚永济支撑着姚氏一族的名望,因此姚廷遴初时为吏还算顺心,未遇多少刁难。姚永济去世后,姚廷遴在衙门的处境大不如前,更见底层吏胥生存之艰难。

由于曾为望族的家族背景,姚廷遴作为上海一吏胥具有一定的特殊性,然《历年记》仍展现了吏胥生活最真实的一面。另外,《历年记》中对姚廷遴周围同僚的记载,亦使吏胥生活展现得更加全面。这对于吏胥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二、从吏动机

顺治十四年(1657),姚廷遴30岁,“因老家人吴元受、顾明甫等商议,对大兄二兄曰:‘看来我家官私还有,不如将大官进一房科,一可识熟衙门人面,二可习熟文移律例,后日好去作幕,每年可得百金,比处馆者差几倍。’”[4]74-75

清代州县衙署之组织,有吏、户、礼、兵、刑、工六房,皆以吏胥充之,“进一房科”便是成为衙门吏胥。吏,即书吏;胥,也称役,即差役。二者通常合称。吏胥居于清朝政治系统的底层,虽然吏具有齐民的地位,但通常被目为“贱役”;役的地位总体来说不如吏,更是低微。但实际上,吏、胥的界限并不明显,是以当姚廷遴回想自己以望族之身从事卑贱之吏胥时,有“沦落十五年,后悔无及”[4]之感。

姚廷遴为吏时,其叔祖姚永济仍维持着姚氏的荣光,这一点从顺治十六年(1659)姚永济去世时的丧事之隆显可见一斑:“十月二十开丧五日,松江提督来,府厅来,吴淞赵总兵来。请陆知县题主,本地乡绅祭奠。”[4]79作为望族一员而从事没有收入且地位低下的“贱役”,姚廷遴的动机为何呢?

(一)生存

姚廷遴在当时条件下从事胥吏最直接的原因是生存。姚崇明多年病榻缠身,本就开销庞大,加之与赵氏的争斗与官司,姚廷遴的生活已十分窘迫。年至而立无正经职业,做生意也屡遭挫折,不得已之下,只得依靠家族仅有的一点名望,入衙门为吏,以便维持生计。

(二)免遭欺压

如前所言,姚氏家族内部矛盾不断,姚廷遴之父姚崇明与姚廷遴祖母赵氏的矛盾不断激化:

祖母将祖父所遗细软,俱托次婿李公繁、家人陈胜等,尽数窝藏寄顿,田房及家人文契尽皆焚烧。幸有知者白知家父,家父即会同大伯、二伯在管帐黄文家讯究,追出十之二三。竟碍祖母在前,恐伤和气,仍交收管,但将家人赶去。[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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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崇明在家族斗争中明显处于弱势,直至病情加重而死。姚廷遴之父的去世更加深了其与赵家的矛盾,以至最后官司不断。

顺治六年(1649)“五月,(姚廷遴)又与赵思槐相打,亦告在县。”[4]66顺治七年(1650),“叔祖亦大怒云:‘大老官只有此孙,看汝屡屡摆布,快叫管教王成来,同去禀官。’祖母忿恨而去,余即呈准高知县,差严铨提审。”[4]67可见姚氏内部官司的频繁。在这种情况下,若姚廷遴能进衙门习熟律例,拓展在衙之人面关系,便可少受官司之苦,不至于再遭祖母赵氏族人的欺压,以至于步其父之后尘。

(三)支撑姚家

由于姚氏内部官司不断,姚家之人已预感到衰落不可避免,欲趁“家私还有”之际,让姚廷遴学习律例,之后从幕以支撑姚家。

姚廷遴为吏之前,姚家已无入仕之人,而姚廷遴自13岁父亡后,“名曰读书,任情放荡,顽梗异常,十五年分竟废务外,心散气浮,口无好语,及至叔祖拘管之后,一字写不出矣。”[4]53亦是入仕无望。

姚家人深知,与衙门的关系是维持家族不倒的关键因素。若衙门无人,家族更将举步维艰。姚廷遴从吏,可熟悉律例,与衙门中人混熟,于姚家官司上颇有助益。另外,“按政府规定,书吏着役其间称职者,可考职从九品或未入流顶戴,候补杂职官,算是以‘吏员’资格入仕籍。”[6]82姚廷遴从吏入幕之途,可作为入仕的敲门砖。姚家人建议姚廷遴从吏,亦是希冀其日后支撑姚家。

三、吏胥生活

姚廷遴在《历年记》中详细记载了自己为衙门办事的亲身经历。通过分析姚廷遴十多年的吏胥生活,可对其时上海吏胥的真实情况有一个大致把握。

顺治十四年(1657),姚廷遴经家人建议,入供招房,并拜师学习律例。供招房是负责记录、誊抄诉讼文书、审讯口供证词批词之所。姚廷遴入供招房为吏,是姚家人趁着“官私还有”之际走动的结果,正合“识熟衙门人面”“习熟文移律例”的初衷。于供招房为吏之际,姚廷遴身上仍有富家子的习气。“十四日,将银二两,设席妓馆。”[4]75“住约二十日,扰乡绅酒数席”[4]76。

此段时间,姚廷遴于外出办公之际,或狎妓,或出入酒席,轻松惬意。

顺治十六年(1659)八月,姚廷遴改入兵房。十一月初九,应马提督差遣,同小甲王仲下乡征调50只船,由于天气原因而未能完成任务。“直至吴淞,面复提督,几乎受累”。马提督称:“你们陆大爷与我最好,方才自我说了发到这里来的。十六日老爷准要过浦,五十个舡,少了一个砍你的头。”[4]80姚廷遴受此胁迫,便以马提督名义,继续向四乡及各镇要船,最终征集完毕。之后因船内垫草之事,将近岸人家的稻草搬抢无存。这让姚廷遴意识到“兵房最难做”,因此只做了三个月便“不愿做,大伯手书一封,除去兵房卯簿。”[4]80

(二)刑房与工房(顺治十八年——康熙十二年)

顺治十八年(1661)十月,姚廷遴改充刑房吏。在此前后,江南发生了惊动一时的奏销案。《历年记》载:“抚院朱自他起奏销例,坏江南乡绅无数”[4]84。满清入关后,在江南地区实行了比明代更为严厉的催科,经征之官皆以十分为考成,不足额者要被参罚。《历年记》中亦多次记载吏胥因钱粮未完而遭重责之事。但江南缙绅豪强依然凭借昔日的权势交通官府、贿买书吏,隐混和拖欠钱粮,致使积逋常达数十万。而在政治上,他们也未完全忘怀朱明王朝。清政府为了裁抑缙绅特权和压服江南地主,便借口抗粮,制造了奏销案。对于欠粮者,不问是否大僚,亦不分欠数多寡,皆革去功名出身;现任官概行降两级调用,计共黜降1.3万余人。

江南奏销案将缙绅著名人物几乎全部罗织在内,之后十年并征,使江南缙绅豪强受到沉重打击,姚氏一族亦受牵连。在籍缙绅功名的革除及清廷对地主的打压,加速了姚家的衰落。之后,姚廷遴因不愿在工房从事而被捕,官衙对他不再如以前通融,便体现了这一点。

康熙二年(1663),上海新任陈县令未先告知便将姚廷遴改入工房,倪习之告知他时,“卯簿已送去,无可挽回”[4]86。姚廷遴入工房从事实非自愿,其生存状况急转直下,真实地反映出毫无家族背景的吏胥地位之低下及求生之艰难。

康熙三年(1664)一月,姚廷遴因不愿在工房从事,被县官收捕。二月初一,“递过愿充甘状而放”。九月,“有管马者姓曹,系抚院内司,将余并粮房直至四鼓,逼去银共十两。”“十二月初二日,县公苏州回,差周君远、龚惠卿要顶修公费,甚急,将我收大铺。”

康熙四年(1665)正月初八,“抚院要册子,计开应差、免差者”,县官着姚廷遴同冯伯先去回复,因时间之误差,“将府差戴二如及冯伯先重打三十。”[4]90修桥补路之事,所需费用常要吏胥垫出,且经常受气,甚至有棍棒相加之事发生。“至十一月十五,方到松江府,私行亲访,府县各役重责五十起八十止,共二十五名。”[4]88

从以上经历可以看出,姚廷遴在六房的处境越来越艰难,到得最后已完全沦为“贱役”。背后原因,一是姚永济去世后,姚家支柱彻底崩塌,姚廷遴赖以依靠的家族再不能给他支持。其次,望族出身的姚廷遴在为吏之前,虽称不上养尊处优,生活也还算闲适安逸。而吏胥艰涩的生活将他以往的安逸彻底打破,加之他个性不够精明强干,做事常常力不从心,以致不断沦落。最后,与清初朝廷的政策相关。清初朝廷对吏治严厉整饬,派去上海的官员严格执行朝廷政策,甚而有打死吏胥之事。江南吏员生活备尝艰辛,姚廷遴自不可免。

四、结语

姚廷遴生存状态的不断恶化虽与姚氏一族由盛而衰的转变脱不开关系,但各房吏胥不同的生存状态却有共通性。比如供招房、刑房一般是文吏,工作相对轻松;而兵房因参与军机且与士兵武将打交道,不但繁琐且时常有性命之忧;工房之吏最贱,与杂役无异。所以姚廷遴家族尚赫时,可进轻松地供招房;而家族败落后,强行被改入最艰难的工房,“除去卯簿”的自由都不再有。《历年记》中对姚廷遴吏胥生活的描述并不全面,但我们已能从中看出清初上海吏胥的真实生活状况。清后期有“与吏胥共天下”之说,这与地方政府的逐渐腐化脱不了干系,但清朝初年,吏胥的生活实不如意。

[参考文献]

[1]王学泰.吏胥之害[J].读书,2010(3)

[2]周学军.论明末清初的吏胥专权[J].学术月刊,1989(9)

[3]王雪华.清代吏胥制度研究[D].武汉:武汉大学,2004.

[4]姚廷遴.清代日记汇抄·历年记[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

[5]徐忠明.清初绅士眼中的上海地方司法活动———以姚廷遴《历年记》为中心的考察[J].现代法学,2007(3):3-4.

[6]吴吉远:清代地方政府的司法职能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82.

[收稿日期]2015-11-25

[作者简介]张晶晶(1991- ),女,硕士研究生,从事历史文献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K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7602(2016)05-008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