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鹏
论汪曾祺散文中的昆明元素
李 鹏
青年时期的汪曾祺以第一志愿考入西南联合大学,从此他与昆明有了不解之缘。晚年的他创作了大量关于昆明的回忆性散文,涉及美景美食、风俗民情及西南联大等各方各面。通过对这些散文的分类比较,我们看到了汪曾祺作为一位客籍作家,在其作品中所流露出的个人感情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猎奇,而是平等的、无隔阂的情感交流,是对昆明人、事、物的眷恋。
汪曾祺;昆明;散文;西南联大
20世纪40年代,西南联大时期的生活对汪曾祺的思想和写作产生了重要影响。与西南联大一起被汪曾祺所怀念的还有联大的所在地——昆明。“昆明与联大是一体的,昆明感染着联大的气质,而联大却非常和谐地嵌进昆明的自然景色之中,像西山滇池一样的使昆明有色有声。”[1](P65)昆明频频出现在联大人的小说、散文、诗歌当中,他们用多彩的笔书写着昆明、发掘着昆明。但在这些作家当中,“能像老‘昆明’一样了解昆明,写出真真正正昆明人的生活的作家并不很多,汪曾祺便是这少数中的一个。”[2]下面我们就一起来看一看汪曾祺散文中的昆明元素。
得天独厚的地理与气候,使得云南盛产各式山珍水鲜、瓜果蔬菜,再加上多样的少数民族使得当地的传统小吃更是风味独特。然而云南地处边疆,很少有文人特意书写当地美食,但汪曾祺来过昆明后就大不同了,他不但在这里生活了七年,同时也留下了不少关于美食的记录,成为宣传昆明美食的第一人。
民以食为天,中国人爱吃,也爱谈吃。汪曾祺作为一名“美食家”,每每谈及他的作品,无论如何都绕不开他的美食散文。其中单是写昆明美食的散文就有许多:有介绍云南传统小吃米线饵块的《米线和饵块》;介绍昆明野生菌的《昆明食菌》;介绍昆明果蔬的《昆明的果品》;概括性介绍滇菜和小吃的《昆明菜》和《昆明的吃食》。另有说明云南烟草的《烟赋》。
中国是一个很讲究吃的国家,人们不但爱吃、会吃,而且善于谈吃。汪曾祺也不例外,他谈吃的散文很多,但是他的吃绝不是饕餮盛宴、满汉全席,而是家常小菜、四方小吃。例如,在《昆明食菌》中写到牛肝菌、青头菌、鸡枞、干巴菌、鸡油菌等昆明的各色菌子;在《昆明的吃食》中提到火腿月饼、破酥包子、玉麦粑粑、洋芋粑粑、摩登粑粑等独具昆明特色的小吃点心。他常用简洁的语言把食物描述得新鲜可口,有香有色,让人不禁想去昆明一饱口福。另外,他文章写得也很实在,透着浓浓的生活味儿,有的甚至可作食谱。例如,在《昆明菜》一文中他提及炒鸡蛋:
“映时春有雪花蛋,乃以鸡蛋清、温熟猪油于小火上,不住地搅拌,猪油与蛋清相入,油蛋交融。……另有桂花蛋,则以蛋黄以同法制成。雪花蛋、桂花蛋上都洒了一层瘦火腿末,但不宜多,多则掩盖鸡蛋香味。”[3](P213)
炒鸡蛋天下皆有,但汪曾祺笔下的炒鸡蛋,鲜亮喷香、逗人食欲。他这些家常如话的表达并没有让食物的味道变得单薄,反而使得美食生成扑面而来的新鲜感,让我们从别致的家常小菜中,体验到了一种日常生活的快意。
汪曾祺不仅谈吃谈得好,最难能可贵的就是在这一系列美食散文中,他谈出了自己的生命情趣和人生意味。谈吃不能仅论吃,一本菜谱终究没什么趣味。因此,汪曾祺的“菜谱”既有美食饱腹的俗趣,也有超越生活的雅趣,从“吃”中感受到日常生活的丰富,也感受到世俗气息之后的坚韧力量。《背东西的兽物》一文表明了他对“吃”的这种态度:
“看一个庄家,一个工人,一个小贩,一个劳力人,吃饭是很痛快过瘾的事,他们吃得那么香甜,那么活泼,那么酣舞,那么恣放淋漓,那么快乐,你感觉吃无论如何是人生不可磨灭的真谛。”[3](P38)
汪曾祺的美食散文展示的就是这种人的本真状态,“在一种挚爱生活的热力里,爱吃,会吃,能吃,吃得舒心惬意,那是生命内有的快乐。”[4]汪曾祺的语言虽然朴素,但传递的情意不减深挚,这正是因为他在普普通通的食物描写中往往潜伏着文化的脉络,他用“生活的真意”为世人烹就了一桌有香有色的昆明家常菜,使有幸来昆明的人们闻香下马、沉醉忘返。
云南自然条件优越,多山川美景。青年时代的汪曾祺便沉醉其中,1991年,汪曾祺时以71岁高龄再访昆明,写下了《觅我游踪五十年》,另外还有记述了昆明翠湖的《翠湖心影》,介绍昆明大西门外凤翥街巷里各色小店的《凤翥街》。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要数《昆明的雨》,文章着眼于雨中的景物,通过雨中菜市场的菌子、果子、苗族小女孩娇娇的吆喝声、女房东送来的缅桂花来展现昆明丰满的、明亮的、使人动情的雨季。这种惬意舒心的生活在朴素中蕴含着活力,使得日常生活在汪曾祺的笔下充盈着融融的幸福感。“该文以‘我想念昆明的雨’七字作结,七个字说了许多的话,悠悠不尽的余韵让人回味再三,所有的眷念和感动都在其中了。”[5]
“汪曾祺24岁联大毕业后,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就在西南联大同学办的‘中国建设中学’做了两年教师,第一年在昆明北郊的观音寺,第二年迁往白马庙。”[6]《观音寺》和《白马庙》两篇散文就是对当时艰苦经历的记叙,从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出知识分子安贫乐道的精神操守,以及超然达观的生活态度。这种精神和态度是中国人特有的,平民百姓正是用这种苦中作乐的生活态度对付着眼前无尽的艰难。现今观音寺与白马庙仍作为昆明地名,但偏僻荒野的状况早已不复存在。
赏花须意闲,品味于心静。汪曾祺除介绍了昆明的湖光山色之外,还介绍了昆明的花草,尽管只有《花》、《昆明的花》、《云南茶花》以及《滇游新记》系列中的《滇南草木状》寥寥几篇,却涵盖了昆明大部分特色花草树木——昆明市花山茶花、浓红如血的美人蕉、紫红别致的叶子花、少女似的粉团花,作金石声的尤加利树,还有记忆中湿漉漉的木香花。汪曾祺没有将视角转向虚无缥缈的彼岸,而是立足于具体可感的此在,他对草木虫鱼的兴趣,本质上是对生活和生命本身的关怀。他将花草的世界化作供人获得知识、趣味和美感的散文娓娓道来,字里行间洋溢着他对生命的尊重与热爱。同时,他自己也在人和自然的和谐相处中找到了适意的生存状态,以平静之心、清澈澄明之眼观照世界,在和自然万物相遇、相知、相承欢中,参悟人生,安顿灵魂。
昆明向来是人口、物资、文化交流的中心枢纽站,抗日战争的到来使各色人物迁移到暂时安全的昆明城内,由此也出现了“新昆明人”与“老昆明人”之间的碰撞交流。汪曾祺有许多散文就是描写云南人的风土人情,《昆明年俗》对当地特色年俗进行了生动细腻的描绘,详细记录了铺松毛、嚼葛根、贴唐诗、掷升官图、赌赛劈甘蔗等特色习俗。另外还有《滇游新记》中记叙傣族风情的《泼水节印象》和《大等喊》,详细介绍了傣族的节日、婚丧、建筑、饭食等,从中可以看出傣族人对生活的热爱与欣喜。“汪曾祺对昆明风俗习惯的描写,让人感受到了昆明岁时节日浓浓的氛围,这是只属于昆明的节日氛围,昆明的节日热闹,流露的更是浓浓的人情味和生活情趣。”[7]风俗承载着不同地域人群的生活态度,是一个民族生命活力和精神风貌的表征。汪曾祺写民间风俗,实质上是写民族精神,他将祈福消灾、人寿年丰等美好心愿诉诸笔下,展现了一幅充满情趣的民俗长卷,对研究民国时期的昆明民俗活动有重要意义。
汪曾祺散文中的人物极其丰富,但在他笔下描写最多的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为平民立照是他写人的基本态度。40年代的昆明城内各色人物都有,外地人来到昆明时家产物资早已流落殆尽,只好凭自己的手艺吃饭,汪曾祺常常在街上闲看,看卖木柴的、卖粗瓷碗的、卖砂锅的,并且为一点点细节感动不已。《背东西的兽物》以一种温热的情感书写了云南民间乡土中的脚夫,他们埋头苦干,从今天背到明天,从今年背到明年,除了背东西之外没有其他想法。汪曾祺笔下的小人物地位卑贱,但他们凭借出色的劳动、顽强的信念让自己身上散发着一种辛劳笃实、轻甜微苦的生活气息,同时让别人感受到他们活着的美好与庄严。“文学是人学”,真正的文学体现为对生命的关注与尊重,因此,汪老将笔触伸向民间大地,不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无奈,而是从底层民众身上挖掘出现代社会里行将失去的传统美德,更好地表达自由的生命个体。他通过人物、意象、环境等不同角度为读者再现昆明的民风民俗,以“中国味”的文学创作来探讨民族心态,沉思民族文化。
汪曾祺说:“我要不是读了西南联大,也许不会成为一个作家。至少不会成为一个像现在这样的作家。”[3](P109)汪曾祺19岁不远万里奔赴昆明考入西南联大,从此他与昆明、与联大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老年回忆过去往事的时候,他恋恋难忘的除了云南的美食美景、风土人情外,最刻骨铭心的是联大的恩师与同学,是在昆明度过的青春岁月。
在汪曾祺关于昆明生活的文本中,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内容涉及到联大生活。在这些作品中,关于中文系各位教授上课状况的回忆有《西南联大中文系》、《闻一多先生上课》、《金岳霖先生》、《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吴雨僧先生二三事》、《唐立厂先生》、《新校舍》。《新校舍》一文以新校舍的道路及房屋布局为经,以生活在其中的人和发生的事为纬编织而成,文章中对往事的回忆最终都落实为对人的记忆,其间弥漫着一种熟悉亲切的感觉。联大的名师名儒不管在什么环境都有其共同的特点:“一是对工作、对学问热爱到了痴迷的程度;二是为人天真到像一个孩子,对生活充满兴趣,不管在什么环境下永远不消沉沮丧,无心机,少俗虑。”[3](P187―188)他们心地明净无渣滓,把一切得失荣辱置之度外,在极为困苦的岁月里保持着“绿意葱茏的幽默感”,这是联大师生的整体精神风貌。
除回忆老师之外,其文也有对身边同学的记录。《地质系同学》、《未尽才》、《蔡德惠》就描写了几位普通联大同学的日常。《跑警报》、《炸弹和冰糖莲子》则记述了抗战期间联大学子的乐观天性,文章中提到联大一个姓罗的女同学和一位姓郑的男同学,一有警报,他们都不跑,而是利用空闲去锅炉房洗头、煮冰糖莲子。在《跑警报》一文中作者说:“我们这个民族,长期以来,生于忧患,已经很‘皮实’了,对于任何猝然而来的灾难,都用一种‘儒道互补’的精神对待之。这种‘儒道互补’的真髓,即‘不在乎’。这种‘不在乎’精神,是永远征不服的。”[3](P122)汪曾祺对“皮实”这种民间生命韧性的肯定,是其生命价值取向的流露与体现。他的散文以儒家的审美理想为主导,又辅之以庄禅哲学,这就形成了他乐天顺生、率性自然的生命态度以及闲适优雅、清静自然的生活情调。
对于日常的平庸生活,汪曾祺既能“入乎其内”,也能“出乎其外”,因此,汪曾祺总能在普通的凡俗生活甚至是困苦的境遇里找到乐子,不过更多的时候,他还是愿意凸显平和安稳生活中的“趣”,让人们学会“诗意的栖息”。如《博雅》、《晚翠园曲会》、《食道旧寻》、《泡茶馆》都是对联大教师们课余生活的描写。在《泡茶馆》一文中提到,汪曾祺总是逃课去泡茶馆,在“泡”中看到各色人生——看手相的术士、唱围鼓的票友、强壮坚毅的老板娘、涂脂抹粉的姑嫂、赶马的马锅头、唱扬琴的盲人,作者娓娓道来,闲中着色,涉笔成趣。汪曾祺是忙世人之所闲,闲世人之所忙。他往往能摆脱眼前的功利,以“闲适”的态度对待生活,从而使他在平和悠闲的眼光中发现日常生活的情趣,达到审美化的人生理想。
综上所述,汪曾祺散文的体式丰富多样,大都没有定式,许多散文大多介于山水游记和笔记体散文之间,在舒缓的描绘中将知识考据、文化历史、地方风俗等恰到好处地结合起来,因此,他的一些作品很难归类。例如《吴三桂》、《建文帝的下落》、《食道旧寻》等几篇,往往是事中有景、景中有人、人中有情。他写美食,让人闻香下马,想一睹当地民风民俗;他写美景,情景交融,蕴含着浓浓的人情味儿;他写美人,摇曳生姿,人面桃花相映红。在《翠湖心影》中,他说:“我是很想念翠湖的。前几年,听说因为搞什么‘建设’,挖断了水脉,翠湖没有水了。我听了,觉得怅然,而且,愤怒了……最近听说,翠湖又有水了,我高兴!”[3](P9)从这短短几句话中,我们体会到,无论作者写什么,在他平淡质朴的语言、清新自然的故事背后,往往隐藏着的是一颗炽热与忧伤的心灵,是对昆明深沉的爱——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汪曾祺用一种欣赏与眷恋的眼光,打量着这个已经或正在消逝的过去世界,同时,也以强烈的现代意识对其进行深刻的思索与观照,在一定程度上启示着人们去重新审视我们的民族与文化。这些关于昆明散文的意义,不仅在于题材上的拓展和创新,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在单调粗糙的日常生活中发现人生的美与永恒,为喧嚣浮躁的现代人探索出一种有关人如何生活的模式。汪曾祺笔下的昆明,不同于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老舍笔下的北京,他之于昆明就像张爱玲之于上海,他们都是以“他者”的身份勾勒一座城市的风貌,赋予城市以新的活力。事情过去近四十年,汪老以往事不忘、了然于胸的平和浪漫笔触,将关于“老昆明”刻骨铭心的记忆化为书面文字,同时也成为“新昆明”回顾以往风貌的一面镜子。
[1]光远.片段的回忆[A].西南联大除夕副刊主编.联大八年[C].昆明:西南联大学生出版社,1946.
[2]舒畅.大后方历史文化风貌的文学再现——汪曾祺与昆明有关的散文小说综述[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1995,(2).
[3]汪曾祺.昆明的雨[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
[4]陈彩林.“活着是美的”:汪曾祺散文的诗意守望[J].名作欣赏,2015,(32).
[5]姚喆.记忆之雨与日常之美——读《昆明的雨》[J].全国优秀作文选(美文精粹),2011,(8).
[6]风蚀蘑菇.汪曾祺与七载昆明——70年前的民国旧昆明札记[EB/OL].http://www.15yan.com/topic/shi-wu-yan-chuang-kou-wen-zhang-ku/3PVdss0aw7D/,2016-2-5.
[7]蒋红溪.汪曾祺笔下“昆明形象”探析[J].新西部,2014,(32).
(责任编辑 徐芸华)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On Kunming Elements in Wang Zengqi's Prose
LI Peng
(SchoolofLiberalArts,YunnanNormalUniversity,Kunming, 650500,YunnanProvince)
Wang Zengqi was admitted by the National Southwest Associated University, which is his first choice in the application for college entrance. From then on, there is an indissoluble bond between Kunming City and him. He created a lot of reminiscence prose in related with Kunming in his later stages, including beautiful sceneries, tasty food, folk customs and other aspects of National Southwest Associated University. It could be found through the comparsion of his proses that Wang Zengqi was sentimentally attached to Kunming from a gentle and quiet prespective instead of a condescending attitude.
Wang Zengqi; Kunming; prose; National Southwest Associated University
2016 - 09 - 15
李 鹏(1991―),男,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学理论。
I207.67
A
1671 - 7406(2016)11 - 0033 - 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