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际祧唐祢宋诗学思想的形成及其影响

2016-03-28 10:09慎,何
滁州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论诗钱谦益宋诗

邹 慎,何 林



明清之际祧唐祢宋诗学思想的形成及其影响

邹慎,何林

明清之际是我国诗学思想的一个重要转变时期。明代诗坛的主流是尊唐抑宋,这种思想在经历明清鼎革之后,逐渐发生了转变。其中,钱谦益强调新变,提倡宋元,首开清初诗坛宗宋之风;冯班、吴乔、贺裳等人则将诗学对象由盛唐诗转向中晚唐诗,诗学对象再次变化,呈现向宋诗滑近的趋势;而在清初的唐宋诗之争中,吴伟业、黄宗羲、宋琬、查慎行、朱彝尊、王士禛等人以唐宋并重的方式,努力为宋诗辩护,至康熙初年终于形成一股宋诗热。至此,明清之际的祧唐祢宋诗学思想最终形成。

明清之际;祧唐祢宋;诗学思想

在中国的文学批评史上,明清之际是诗学思想的一个重要的转变期。明代的主流诗学思想主要以茶陵派、前、后七子和晚明的云间派诗人为代表,他们主张复古,在对待唐宋诗的态度上尊唐抑宋,提倡“诗必盛唐”,对宋诗极尽贬抑、攻击之能事。然而时至明清鼎革之际,这种诗学思想逐渐发生了转变。本文拟以明清之际诗学祈向的转变为对象,在论述诗学思想在明清之际转变进程的基础上,探讨这种转变对清代诗坛的影响。

一、结明开清的钱谦益:强调新变,提倡宋元

时至明末清初,千余年的诗骚之树已经老了。有明一代出现了几乎一边倒的以盛唐为宗的诗学倾向。在明初,闽中诗派代表人物高棅论诗推崇唐音,尤重盛唐诗。为此,还编有《唐诗品汇》,示以学唐法门,终明之世,馆阁士子以此书为宗。其后,茶陵派领袖李东阳论诗亦推唐诗,重乎法度音调,称“六朝宋元诗,就其佳者亦各有兴致,但非本色”[1]。他的诗论思想对其后的七子派复古运动有深远影响。前七子的代表人物李梦阳就“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2]7307,何景明也说“宋无诗”[3],后七子的领袖李攀龙更是“持论谓文自西京,诗自天宝而下,俱无足观”[2]7348,继李之后主持文坛二十余年的王世贞,也称赞唐诗,以盛唐为正格。他在《徐汝思诗集序》中评赞唐诗“气完”,“声铿以平”,“色丽以雅”,“力沉以雄”,“意融而无迹”[4],实为典则。七子派的影响直至明末。虽然这其间,公安派、竟陵派以“性灵”倡言诗学,以性情抵制或反驳格调,风靡一时。但随着世运迁移,明末以陈子龙为代表的云间派诸子再度奏响尊唐之音。陈子龙甚至认为“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其为诗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终宋之世无诗焉”[5]。总之,纵观明代诗坛,复古思潮贯穿始终,尊唐抑宋无论在诗歌创作实践还是在理论上都占有绝对的优势。

生活在这种诗歌时代背景下的钱谦益,在看到七子末流的弊端,并受汤显祖、归氏家族及嘉定学者的影响后,他构建了自己的以“学问、灵心、世运”三位一体的诗学理论,因此,钱氏的论诗理论中有求真求变的一面。这就使得钱氏在面对前代诗歌的创作成就和理论时,必然进行十分慎重地思考,最后提倡宋元诗。他在《题徐季白诗卷后》中说:“天地之降才与吾人心灵之妙智,生生不穷,新新相续。有《三百篇》则必有《楚骚》,有汉魏则必有六朝,有景龙、开元则必有中晚及宋元。”[6]1563这是从天地宇宙生生不息的规律来阐述诗歌的变化发展是合乎自然之道的。大而言之天地降才,小而言之吾人灵心妙智,生生不穷,新新相续,这是共同的规律。因此,一代必然有一代之文学,文学是发展的、变化的,用一成不变的眼光来对待文学遗产,其结果必然走上拟古不化的道路。钱谦益从“变”是诗歌发展的规律这一前提出发,继三袁之后对七子派的尊唐理论进行了猛烈地抨击。他驳斥李梦阳的复古理论说:“天地之运会,人世之景物,新新不停,生生不息,而必曰汉后无文,唐后无诗。此数百年之宇宙日月尽皆晦蒙,直待献吉而洪荒再辟乎?”[7]311词锋犀利,一语破的。时代的迁移是必然的、不可阻挡的,文章当随世运而变化,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因此,七子派过分拘泥盛唐之论是片面的,是静止看问题的典型。钱谦益在评论其他人诗文时也常用到“变”这个词,其义当指褒扬。如称汤显祖“少熟《文选》,中攻声律,四十以后,诗变而之香山、眉山,文变而之南丰、临川,尝自序其诗三变而力穷”[7]564;再如引李东阳评谢绩,“山人之诗,始规仿盛唐,得婉转流丽之妙;晚独爱杜少陵,则尽变其故格,益为清激悲壮之词,思极其所欲言者”[7]323;评沈石田,“少壮模仿唐人”,“已而悔其少作,举焚弃之,而出入于少陵、香山、眉山、剑南之间,踔厉顿挫,沉郁老苍,文章之老境尽,而作者之能事毕”[6]1076等,都是从肯定“变”是发展的角度来突出诗人的创新精神。我们知道,明代诗歌的主流是尊唐黜宋。明人对宋诗的否定态度,割断了诗歌发展的联系,否认诗歌创作的“生生不息,富有日新”,结果将诗歌引上了模拟复古的道路;而钱谦益强调“变”,从“变”的角度肯定了宋元诗的存在价值。钱谦益曾用袁宏道的话说:“唐自有诗,不必选体也。初、盛、中、晚皆有诗,不必初盛也。欧、苏、陈、黄各有诗,不必唐也。”[8]284这里的“各有诗”就是说各个时代的诗人都有自己的性情、自己的个性,应当独抒性灵、注重创新。这也是对汤显祖的“真情说”和袁宏道的“性灵说”的继承和发展。钱氏提倡宋元诗,最根本的就在于抒写真情、发挥个性,这对清诗的发展有着重大的影响。乔亿在《剑溪说诗》卷下中说:“明诗屡变,咸宗六代、三唐,固多伪体,亦有正声。自钱受之力诋弘、正诸公,始缵宋人馀绪,诸诗老继之皆名唐而实宋,此风气一大变也。”[9]284这段话就正好道出了钱谦益提倡宋元诗在明清之际诗风转变中的巨大作用。

钱谦益在诗歌创作和理论方面成就巨大,以致“四海宗盟五十年”,由于“由高位主持诗教”的作用,钱氏提倡宋诗,在批判地继承明代诗学思想的同时,也开启了清初诗坛的宗宋诗风。他的诗学思想具有结明开清的划时代意义。

二、由盛唐走向中晚:冯班、吴乔等人

明清之际祧唐祢宋诗学思想,并不是继钱谦益提倡宋元诗之后自然形成,其形成过程出现过提倡诗学晚唐的一派诗人,他们掀起了一股晚唐诗歌热,这里主要以冯班、吴乔、贺裳等人为代表来介绍。他们惩七子之流弊且又不喜宋诗,所以他们不得不另寻出路,因此诗学中晚唐诗也就成为必然。

前面已经说过钱谦益论诗是从新变的角度提倡宋元诗,此外,他也重视性情,从性情优先的诗学观出发,肯定各个时代的形式风格都具有平等的地位,抨击明七子派尊盛唐而贬斥中晚唐。这实际上已经肯定了晚唐诗的地位。但是钱氏对晚唐诗的肯定,并非正面从形式风格方面肯定其审美价值;而冯班、冯舒等人与其不同,他们一方面强调性情,一方面也承认诗歌的形式风格具有相对独立性。他们从形式风格层面肯定晚唐诗的价值,并且以肯定晚唐诗为中心,对与晚唐诗具有相似审美特征的齐、梁以及宋初西昆体都给予了正面的肯定。例如,冯班说:“李玉溪全法杜,文字血脉,却与齐梁人相接。温全学李太白,五言律多名句,亦李法也”[10],“温、李诗句句有出,而文气清丽,多看六朝书,方能作之”,“温、李、杨(亿)、刘(筠),用事皆有古法,比物连类,妥帖深稳”[11],这些都是着眼于形式风格层面对齐梁以及晚唐诗作出的正面评价。此外,冯班还就晚唐诗在诗歌史上的地位给予了全新的评价,一反前人将齐、梁、晚唐诗作为衰世之音的说法,而认为其是初始之音,是走向盛世之音的前奏。其《陈邺仙旷谷集序》云:“徐、庾为倾仄之文,至唐而变,景龙、云纪之际,沨沨乎盛世之音矣。温、李之于晚唐,犹梁末之有徐、庾;而西昆诸子则似唐之有王、杨、卢、骆。……盖徐、庾、温、李,其文繁缛而整丽,使去其倾仄,加以淳厚,则变而为盛世之作。文章风气,其开也有渐,为世道盛衰之征。”[12]这里冯班将本来被视为衰世之音的梁、陈、晚唐诗,一变而为初始之音,使它们在儒家诗学价值系统中由被否定的对象变成了被肯定的对象。

吴乔与冯班俱属晚唐派诗论家,吴乔论诗主要与他主通变的理论有莫大关联。通变说本于皎然,钱谦益也发展了这种思想,吴乔在这里将其用来作为论述诗学对象要变的理论根据。他说:“诗道不出乎变复,变为变古,复为复古,变乃能复,复乃能变,非二道也。汉魏诗甚高,变《三百篇》之四言为五言,而能复其纯正。盛唐诗亦甚高,变汉魏之古体为唐体,而能复其高雅;变六朝之绮丽为浑成,而能复其挺秀,艺至此尚矣。……宋人唯变不复,唐人之诗意尽亡;明人唯复不变,遂为叔敖之优孟。二百年来,非宋则明,非明则宋,而皆自以为唐诗!”[13]这里,吴氏从诗道的变化和复古的角度来评论唐宋诗,认为宋人只知变化而不能恢复唐人诗中之意;而明人却只知模拟前人而缺乏变化,遂陷入剽窃模拟之窠臼,从而要求诗道既要有变化、有创新,又要对前代诗歌能“复”。另外,吴乔还就晚唐诗与中盛唐诗、宋诗作了比较,他说:“晚唐虽不及盛唐、中唐,而命意布局寄托固在。宋人多是实话,失三百篇之六义。……明诗唯堪应酬之用,何足言诗?”[14]我们从这里可看出他提倡晚唐诗的态度。冯班惩于七子流弊而提倡晚唐,从批判明七子方面继承了钱谦益;而吴乔则从诗道之变复的角度提倡晚唐,在论诗强调新变方面继承了钱谦益;他们二人分别发展了钱氏理论中“破”与“立”的两个方面的诗学思想。

表面看来,冯班、吴乔等人的诗学中晚唐诗与清代的宗宋诗风没有多少关系,其实不然,冯班、吴乔等人的提倡中晚唐诗,从诗道之变复角度而言,和钱谦益论诗强调新变可谓异曲同工,都认为诗歌是变化发展的,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诗歌,不能以固定不变的眼光看待前代的诗歌成就。所以他们不同于明人,不师法盛唐,打破了明代以来一统诗坛的“诗必盛唐”的神话,转而学习晚唐诗,将诗学对象从盛唐引向晚唐。因为诗学对象既然可以是盛唐诗,也可以是中晚唐诗,那么是宋诗也不是不可以的,这就无形中给后人一种启迪,为后人的学宋留下了空间。可以说,明末清初的这股晚唐诗歌热,使得人们的审美意识冲破复古派的审美禁区而追求新的审美趣味,而这也正是当时诗坛求变的诗学观念之体现。

三、宗法三唐、广参两宋:清初诸诗人

明清之际钱谦益在诗歌理论上强调新变而提倡宋元,宋诗的地位与价值在客观上得到了肯定,形成了有利于清诗发展的新局面。其后,吴伟业、黄宗羲、宋琬、孙枝蔚、査慎行、朱彝尊、王士禛等人,在面对当时诗坛的唐宋诗之争时,以唐宋并重的方式来为宋诗辩护,肯定宋诗在诗歌史上的存在意义及美学价值。

在明清之际的江南诗坛,以吴伟业为代表的娄东诗派不容忽视。吴伟业也称扬前后七子,力主“盛唐元音”,“不落宋以后腔调”[15]。但到后来,吴伟业的创作却“渐涉宋人藩篱”[16],以致和钱谦益的主张之间,显示出一定程度的趋同倾向。吴伟业针对当时诗坛门户攻讦的风气,论诗主张“中和”,体现在对唐宋诗的态度上就是提倡折中唐宋。他在《与宋尚木论诗书》中说:“竟陵之所主者,不过高、岑数家耳,立论最偏、取材甚狭……吾只患今之学盛唐者,粗疏卤莽,不能标古人之赤帜,特排突竟陵以为名高,以彼虚矫之气、浮游之响,不二十年嗒然其消歇,必反为竟陵之所乘。如此则纷纠杂糅,后生小子耳目荧乱,不复考古人之源流,正始元声将坠于地,噫嘻,不嗒可虑哉!”[17]1089这里,吴伟业批评竟陵“立论最偏、取材甚狭”,而对好为学盛唐者“粗疏卤莽”、“虚矫之气”、“浮游之响”尤为不满,认为这二者各持一端,互相攻讦,只能使诗道衰敝。所以,他又说:“虽然,此二说者,今之大人先生有尽举而废之者矣。其废之者是也,其所以救之者则又非也。……今夫鸿儒伟人,名章巨什,为世所流传者,其价非特千金之璧也。苟有瑕纇,与众见之足矣,折而毁之,抵而弃之,必欲使之磨灭。而游夫之口号,画客之题词,香奁白杜之遗句,反以僻陋故存,且从而为之说曰:‘此天真烂漫,非犹夫剽窃模拟者之所为。’夫剽窃模拟者固非矣,而此天真烂漫者,插齿牙,摇唇吻,斗捷为工,取快目前焉尔。原其心,未尝以之夸当时而垂后世,而后之人过从而推高之,相如之辞赋,子云之笔札以覆酒瓿,而淳于髡、郭舍人诙谐啁笑之词,欲架而出乎其上,有是理哉?然则为诗之道何如?曰:亦取其中焉而已。”[17]1090这里的“大人先生”,是指钱谦益。他认为钱谦益反对竟陵,特别是对七子排击过当,其所提倡“游夫之口号”等,不仅不能救模拟剽窃之弊,相反,只能使诗歌流于僻陋俚俗。所以,吴伟业主张为诗之道要“取其中”。吴伟业的这种主张反映在诗学思想上就是他强调作诗要以“盛唐元音”为基调,而辅之以宋诗的“天真烂漫”。吴伟业论诗强调“中和”的理论,直到其晚年仍然坚持,所以他后来的创作“渐涉宋人藩篱”也就很自然了。吴氏的“中和”论,折中唐宋,体现的是对一种新诗风的追求,反映了明清之际诗学思想将发生转变的总趋势。

诗歌创作中,诗学唐宋、诗学对象由唐向宋转变的诗人还有很多,例如,黄宗羲、朱彝尊、宋琬、查慎行、王士禛等人。不过,他们是借唐宋并重的这种方式来宣传自己宗宋的主张,宗唐不是目的,只是手段,是为他们达到宗宋旨归的途径。其中,黄宗羲与钱谦益交游甚厚,自觉地接受了钱谦益的影响,肯定宋诗。他反对当时诗坛上的分唐界宋,主张不当以时代来论诗,他说:“尝与友人论诗,诗不当以时代而论。宋元各有优长,岂其沟而出诸于外,若异域然。……宋诗之佳,亦谓其能唐耳,非谓舍唐之外能自为宋也”(《张心友诗序》)[18]50--51,正因为他不以时代论诗,所以他对唐宋诗采取兼赏的态度,在学习唐诗的同时,也不废弃宋诗,甚至从宋诗对唐诗传统的继承上来肯定宋诗,所以又说:“天下皆知宗唐诗,余以为善学唐者唯宋”(《姜山启彭山诗稿序》)[18]60,在此基础上,黄之创作兼师唐宋,多学韩愈、黄庭坚,多用宋典。其推重黄庭坚,并以豫章诗派之传人自居,他曾自我炫耀道:“吾家诗祖黄鲁直”(《南雷诗历》卷二《史滨若惠洮石砚》)[18]268,其提倡宋诗的倾向是十分明显的。黄宗羲以他在清初学术界的地位,对时人和后世都产生了重要影响,他被认为是后来浙派的先祖。

与黄宗羲相交游的吕留良、吴之振等人也是宗宋者。吕留良自称“自来喜读宋人书”[19](《答张菊人书》),针对明代模拟剽窃的风气而提倡宋诗,其诗歌创作也多学习杨万里,兼及苏轼、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范成大等宋代杰出诗人,体现出宋诗的特点。故徐世昌《晚清簃诗汇》说其“诗纯用宋法”[20]。吴之振也诗学苏轼、黄庭坚、杨万里,所作纯是宋诗面目。此外,吴之振还积极宣传宋诗,他与吕留良、黄宗羲等人在康熙初年编选刊行了《宋诗钞》,旗帜鲜明地传播宋诗,扩大了宋诗的影响。该书序言云:“黜宋诗者曰腐,此未见宋诗也。宋人之诗也,变化于唐而出其所自得,皮毛落尽,精神独存”,这里,肯定了宋诗存在的合理性和宋诗的价值。此书出版后影响很大,宋荦《漫堂说诗》中云:“明自嘉、隆以后,称诗者皆讳言宋,至举以相訾謷,故宋人诗集,皮阁不行。近二十年来,乃专尚宋诗。至余友吴孟举《宋诗钞》出,几于家有其书矣。”[21]《宋诗钞》的刊行,不仅保存了宋元旧刻,而且为学宋者提供了能体现宋诗特点的范本,其功不可没。

随着《宋诗钞》的广泛传播,在全国范围内迅速形成了一股宋诗热。此期的重要诗人有:宋琬、孙枝蔚、陈维崧、姜宸英、宋荦、叶燮、朱彝尊、査慎行等人。他们都从理论和实践上来肯定宋诗。孙枝蔚论诗,于苏轼、陆游多有契心,他说:“予于宋贤诗,颇服膺东坡”(卷一《汪舟次山闻集序》)[22]1044孙枝蔚学宋的倾向是很明显的,其集中有许多和宋元人诗的作品,如《除夕和东坡韵》三首、《拟王介甫古诗》等等。汪懋麟也是康熙前期主张学宋的重要诗人之一。孙枝蔚在《梦研歌为汪季角舍人赋》中曰:“文人在天理不污,应是杜韩与苏陆。如今名字列清虚,感君相赏手研朱。”后注曰:“季角近日酷嗜四家诗,将合选成集行世。”(《溉堂续集》卷五)[22]798-799季角即汪懋麟,四家诗即为杜甫、韩愈、苏轼和陆游四家,从注中我们可以看出孙枝蔚和汪懋麟二人在尊宋的立场方面是一致的。宋琬论诗的态度也有一个由独尊盛唐向兼取宋诗的转变。宋琬晚年兼取宋诗的观点在他的诗文中没有直接的表露,但我们可以从别人的记载中略窥一二。例如,王士禛说:“(琬)浙江后诗,颇拟放翁。五古、歌行,时闯杜韩之奥。”[23]吴之振以刻《宋诗钞》、提倡宋诗著名。康熙十一年时又刻《八家诗选》,其中就选了宋琬的诗歌。吴之振选八家诗是为了壮大学宋的声势,而当时也是王士禛“越三唐而事两宋”、以宋元诗相提倡的时候,所以说宋琬思想中有偏爱宋诗的方面。査慎行堪称是清初宗宋诗人的代表,论诗主张唐宋互参,但是又反对明七子派,其诗多学苏轼、黄庭坚、陆游、杨万里等人,好议论,有的诗歌表现了深于人情物理的精辟见解,如评苏轼《泛颖》诗曰:“游戏成篇,理趣具足。深于禅悟,手敏心灵。”又评苏轼《泗州僧伽塔》曰:“说理至透。”可见,査慎行对诗中说理并不排斥,在这点上,正好与“以议论为诗”的宋诗相契合。赵执信论诗亦反对门户依傍和家数派别,主张兼取各家。他对韩愈、苏轼也非常推崇,其七古歌行,如《井陉道歌》、《太白楼酒歌》、《悲骊马》等诗,雄鸷奇崛,很能见出踵武韩、苏的气概。正因为赵执信有学宋的一面,所以有人把他与查慎行相提并论:“海宁雄放益都豪,末路淋漓调更高。知向东坡称弟子,天风海外起波涛。”(方于谷《仿王渔洋论诗绝句四十首》其六[24])朱彝尊论诗早年推崇盛唐,晚年兼学宋诗。他对宋诗的特点及其价值有很清楚的认识,对其利弊也有实事求是的分析,其创作更是受到宋诗的影响。朱彝尊在论述诗歌创作源头及取法对象时,总是连言汉魏六朝唐宋乃至元明之诗。另外,朱彝尊不排斥宋诗,还表现在他鼓励别人学宋诗,并化宋调入己作。与王士禛一样,他作诗风格亦历数变。早年学诗截然以唐为法,但中年以后,随着学问的精进和诗艺的日益纯熟,他的取法对象便逸出了唐诗的苑囿,以至集中诸体不分唐宋。他主张“学唐人而具体,然后可以言宋”[25]。由唐而兼学宋,这在他的创作中得到了体现,其《曝书亭集》所收诗,采用苏轼诗语或诗意之处,据杨谦、范洪铸等诸家所注,达六十余处之多。他对黄庭坚、南宋江湖派诗人的作品,同样多有择取。其集中的《玉带生歌》、《虹板桥歌》等诗,句式长短错落,节奏抑扬促迫,议论与情韵并行,在唐诗的情韵之外,更见宋诗的议论深度。另外,朱彝尊还重视学问在诗歌创作及评论中的作用。翁方纲曾指出朱氏诗歌理论重学问的特点,他说:“诗至竹垞,性情与学问合。”[26]性情与学问是朱氏诗歌理论的两大支柱,由此而建立起他的诗学殿堂,这也显示出了朱彝尊晚年的诗学倾向。朱彝尊论诗理论的变化以及他在诗坛的领导作用,促进了清代祧唐祢宋诗学思想的形成。

从这些诗人论诗观点中,我们会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地方,即大都从反对明七子以来诗坛恪守唐诗门户的弊端出发开始探寻新的诗学途径,宋诗之美被重新发现。他们学习宋诗大家,进而自觉地发掘宋诗价值,努力为宋诗辩护,肯定宋诗成就。因此,在清初诗坛宗唐、宗宋的论争中,宗宋的诗人接过钱谦益强调新变、提倡宋元的旗帜,在冯班、吴乔等人对诗学对象开疆拓宇之后,以唐宋并重的面貌出现,尊唐只是他们达宗宋目的之手段,是借唐诗的巨大影响力来为宗宋张本,所以在达到目的之后,他们自会疏远唐诗。

当然,由于明清之际诗学演变的复杂性和非线性,诗学风气由明代独尊盛唐向中晚唐及宋元转变,并不是一呼百应、一帆风顺的。比如清初遗民诗人顾炎武就是个案例。他在清初宋诗风潮涌动的时候,“却仿佛未食晚明烟火,力持唐音而不阑入宋调,承继了格调派的诗学传统”[27]。不过,即便如此,清初诗坛祧唐祢宋的祈向还是势所难勉的。

四、余论

明清易代之际,祧唐祢宋的诗学思想最终形成,对后来的诗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诗坛尊宋诗风的导入,扭转了近三百年来以唐诗为宗之风气,为清诗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清诗创作路径为之拓宽,诗学空间也为之扩大。从浙派诗人始,到中叶的厉鹗、祁寯藻、程恩泽、何绍基、郑珍、莫友芝等发起宋诗运动的宋诗派诗人,直到近代的沈曾植、陈三立、陈衍、郑孝胥等同光体诗人,他们的思想都是祧唐祢宋思想的延续。不过,随着黄遵宪创作“新派诗”、梁启超提倡“诗界革命”、南社诗人诗歌创作兴起以及白话文写作逐渐被接受,传统的诗歌创作受到影响以致渐衰,祧唐祢宋的诗学思想也将让位于新的诗学思想,中国诗歌也将迈入现代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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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应青

I207.22

A

1673-1794(2016)04-0034-05

邹慎,安徽黄梅戏艺术职业学院学生处讲师,研究方向:唐宋诗词(安徽 安庆 246011);何林,合肥市庐江县乐桥镇桂元小学教师(合肥 231500)。

安徽省人文社科基地重点项目(sk2016a055)

2016-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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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杜诗研究二题——钱谦益《解闷》诗笺与仇兆鳌“四句分截”说
论诗四绝
《全宋诗》校读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