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树 森
(安徽省社科院 文学研究所,安徽 合肥 230032)
一幅新颖厚重的唐诗接受景观图
——评沈文凡先生《唐诗接受史论稿》
王 树 森
(安徽省社科院 文学研究所,安徽 合肥 230032)
自上个世纪末古典文学接受史研究兴起,学者们或专注于某一作家个案历代接受的梳理探讨,或致力于古典文学一般接受规律的归纳总结,产生了一批具有示范意义的研究成果。陈文忠的《中国古典诗歌接受史研究》(安徽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刘学锴的《李商隐诗歌接受史》(安徽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朱丽霞的《清代辛稼轩接受史》(齐鲁书社2005年版)、袁晓薇的《王维诗歌接受史研究》(安徽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等著,都以资料的翔实、体系的严密、论述的深入,将接受史研究向前作了重要推进。
当然,中国古典文学,尤其是文学经典,其接受情况的丰富性与深广性,不是几部专著所能谈完的。不同的作家作品,在不同的时空环境中,会有大相径庭的接受,而研究者基于各自的视角与储备,即便是面对那些人们已有过深入讨论的对象,也能够发现另一些侧面的接受景观。最近,我读到吉林大学沈文凡先生的新著《唐诗接受史论稿》(现代出版社2014年版,以下简称《论稿》),深感该书较为显著地突破了一般的接受史研究模式,是一项在宏观文化视野指导下,集中围绕文学创作本身所展开的开创性研究。尤其让我感到惊异的是,著者在书中无私展示了他积十五年之功辛勤搜集的历代乃至域外第一手唐诗接受文献,既具体展示了唐诗无穷的、超越时空的巨大艺术魅力,也有助于后来者在沈文凡先生劳获基础上,进一步含英咀华,开拓创新。
有关古典文学接受史研究的讨论范围,依照陈文忠先生的看法,主要包括“以普通读者为主体的效果史研究,以诗评家为主体的阐释史研究和以诗人创作者为主体的影响史研究。”不过在实际操作中,人们更多地将精力放在阐释史研究上,至于另外两个方面接受史内容,目前还未能得到充分讨论。其实,阐释史研究所关注的,更多是怎么说,怎么评,而效果史研究与影响史研究,所讨论的则是前代文学特别是文学经典,究竟对后代的精神心理与文学创作产生什么具体影响,属于怎么做的范畴。两相对比,后者更入里,更加接近文学接受的本质内涵,也更应成为接受史研究亟需用力的地方。
正是基于对接受史研究现状的客观审视,基于对接受史研究未来取向的前瞻性思考,这部《论稿》将更主要的精力,放在了唐诗经典接受的效果史尤其是影响史这个此前学界研究较为薄弱的领域。《论稿》所收的第一篇论文——《唐诗宋词的当代价值实现与传播途径》,所探讨的就是“当下怎样才能更好地欣赏唐诗宋词,用审美的观点与有效的方式来传播唐诗宋词,把唐诗宋词的审美特性再揭示出来,推广系列优秀产品”的重要问题。文章所讨论的唐诗朗诵事件,以及韩国诗话中记载的多种《阳关三叠》演唱文献,都属于读者对唐诗经典的阅读效果史范畴。这些内容,以前的接受史研究较少关注,但它却是唐诗具有永恒艺术魅力的具体例证。《论稿》对此类现象的研探评说,显示出著者通达宏阔的眼界。
唐诗,历经时空磨砺,不仅以其旦晚才脱笔砚的新鲜,获得万千读者的喜爱,具有广泛持久的群众基础。从文学发展的纵向态势来看,唐诗的功绩,更在于她浸润了无数文人墨客,为中国文学乃至整个东亚汉语文学创作提供了无穷无尽的艺术滋养。《论稿》最重要的突破,无疑在于它以宽广的视域、丰富而全新的史料展示了唐诗对于汉语文学创作的巨大影响。《唐诗宋词的当代价值实现与传播途径》一文中提到的革命领袖诗词与港台小说、歌曲等艺术形式对唐诗名句的借用,已经涉及“作为创作者的接受影响与摹仿借用”话题,而在《论稿》的其他篇章,著者更为深入细致地展示了唐诗创作接受的丰富内容。
如字句的点化。《唐诗接受过程中的化用现象初探》一文,著者对化用的类别、效果、意义进行了细致深刻的阐释,具体辨析了偷语、偷意、偷势的异同,客观评价了它们的优劣。《唐诗名篇名句之明代接受与传播》则以大量文献展示了明人继承改造初唐以下多位唐代诗人名篇名句的盛况,特别着重突出了对李白、杜甫、韦应物、李贺、李商隐以及张籍、王建、杜荀鹤、韩偓等重要诗人的效仿。《唐诗名篇名句日本江户以来汉诗受容文献缉考》则将视野扩展至域外,考察了日本江户以来汉诗作者摘取唐人诗句,作为诗题内容,并以句为韵,通过“以……为韵”的方式进行再创作的现象,展示了日本唐诗接受的重要内容。
又如诗韵的袭用。《唐代诗韵之明人接受文献初缉》一文注意到明代诗坛盛行次韵之风,尤其是追和次韵唐诗更成为时代风尚的现象,具体分析了明人袭用唐韵的各种类型。通过作者列举的文献可见,明人袭用唐代诗韵,既有泛说“用唐人韵”“次唐人韵”与“和唐人韵”的情况,也有明确指出自己具体用哪一位唐代诗人的诗韵。《杜甫五律、五排诗韵之明代接受文献初缉》一文,则专门考索明代诗歌创作对杜甫诗韵的沿用,展示了杜诗明代接受的一个重要方面。《明代近体律诗题标“平水韵”缉考》一文指出:“由元到明,特别是到了明代,诗人已经非常普遍自觉地将‘平水韵’运用于诗歌创作之中,而且在诗题处明显地标示出来,是诗韵史上辉煌的时期。明代时期,诗人将‘平水韵’用法准则,逆推于唐诗,对唐诗声韵格律的研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文章最后认为:“从文化史的角度而言,唐诗的繁荣固然主要是唐代自身的原因,但明代‘促使唐诗’繁荣的因素是绝对不可忽视的。”这个论断,对我们更好地理解明代诗坛的“宗唐”风尚,更好地认识这个风尚在唐诗经典化的历史进程中所起的作用,是十分富有启示意义的。
再如诗体的继承。在诗史演进中,不同诗体的发展往往并不平衡。譬如初唐人的歌行写得好,晚唐人则擅长律体尤其是五律,“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称誉,更主要是指以李白为代表的盛唐绝句,而“铺陈终始,排比声韵”的长篇排律,则由杜甫开其源,至中唐元稹、白居易壮大声势。同样,在对唐诗经典的接受中,不同诗体的选择与继承,也非随意而为。本书著者长期研究排律文献,《论稿》中,《章回体长篇小说对百韵长律的接受》、《百韵五言长律嬗变考述》、《‘长律’‘排律’名称之文献缉考》、《唐代“排律”诗体的隔代及域外之名称界定初探》、《日本江户以来的排律(长律)创作文献缉考》等文,都是探讨排律诗体在后代的接受。著者不仅征引大量文献,证明元代以后排律诗体盛行,而且指出:“百韵五言长律由于它的纪事性较短韵律诗大大增强,同时又没有失去诗歌的优美旋律意境等,所以这种艺术产品除了还可供人品味赏玩、陶冶性情外,又增加了实用的功能。特别是在大型的文化活动场合,作用更加明显。”从理论上为明清排律诗创作的兴盛,进行了合理解释。
以上三类,可视为著者对文学接受的解剖式考察,其实文学经典对于后代作品的影响,还有一种整体上的涵养带动类型,这一点,《论稿》也予以了充分关注,书中所谈的杜甫对《论语》的接受、韦应物对陶渊明的接受、明代诗歌对白居易创作的接受、越南文学创作对唐代绝句的移植、日本俳句与唐诗艺术的异同等问题,都属此类。文学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不仅仅是因为她们以某篇某句取胜(尽管能写出一首好诗,吟出一联佳句,同样不易),其影响后来的更深层次因素,恐怕还在于整体的艺术气韵乃至文化内涵。《论稿》在条分缕析的同时,仍然能做到从大处着眼,所显示的高屋建瓴,是极其不易的。
当然,和一般的接受史研究专著相比,这部《唐诗接受史论稿》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书中展示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历代接受文献。人们常常讲,无征不信。学术研究中的一切结论的获得,无不是从坚实的材料中来。唐诗接受史研究,要想在前人时贤研究的基础上,继续向前推进,视角的转换、理论的创新固然必要,但是其前提是必须要有大量第一手文献作为支撑。《论稿》征引了众多珍贵甚至普通研究者难得一见的文献。著者通过密集的文献信息,对唐诗接受史的许多问题,进行了穷形尽相式的探究,使这部书因为辨析的细致、理论的深入与文献的浩繁,成为近年来接受史研究少有的以文献见胜的厚重之作。
接受史研究,面对的是种种复杂难辨的现象。学者们过去的研究,基本解决了理论遵循与体系建构等宏观问题,但在细节的层面上,仍有值得拓展的空间和必要。譬如上文提到的“用唐人韵”、“次唐人韵”与“和唐人韵”。这三个概念有什么区别?一般人难究其详。通过阅读《论稿》中《唐代诗韵之明人接受文献初缉》一文,则可对三者内涵的异同、使用场合的差异,特别是背后所反映的文化趋向,有了较为清晰的认知。又比如中唐诗人元稹、白居易,其诗歌风貌之有异于盛唐诗人杜甫,人所共知。但具体到五七言长篇排律这一特殊诗体,则很少有全面探讨。《百韵五言长律嬗变考述》一文中,作者在引用了清代《唐宋诗醇》对元、白排律艺术成就的评价后,进一步指出:“元白长律虽然同杜甫瑰奇宏丽、变动开合相比有流易有余,变化不足的缺点,但在属对整称、使事工稳,甚至是波澜壮阔、笔力沉雄方面也基本达到了与杜甫同样的艺术境界。”又说:“白居易的以诗代书在百韵长律中还是首次。”这对于更好认识元白诗歌艺术成就,无疑具有重要启示意义。文章还细致考述在杜甫之后五言长律的发展历程:唐代有元稹、白居易、刘禹锡、李商隐、温庭筠、韦庄、张祜等,而“唐之后百韵五言长律的创作也益趋繁盛。”宋元明清各代,均有许多制作,其中不乏像张孝祥、王十朋、郝经、王世贞、胡应麟、钱谦益、吴伟业、施闰章等名家的作品。作者对这些作品的基本内容和艺术特色作了精到扼要的介绍,使我们对古代五言长律的发展变迁,有了较为全面的了解。作者特别强调创作层面的受容,国内的创作接受自不在话下,对有关域外唐诗创作接受情况的展示,更是别开眼界。像《越南十世纪到二十世纪对唐代绝句的移植与发展》《日本俳句与中国唐诗艺术表现之异同》等文,都深入作品本身,将中国唐诗在域外的流传影响与变化细致入微地揭示出来。这对于更好认识日本、越南等邻国学习吸收中华文化的轨迹,无疑会产生更为重要的启示作用,也显示出作者的考虑问题的细密周详。
接受史研究,要想获得高水平,理论的概括自不可缺。本书对于唐诗接受史的方方面面都有涉及,文献信息也极为密集,尽管如此,作者仍十分自觉地注意从纷繁复杂的接受史现象中做理论总结或解释。譬如《唐代诗韵之明人接受文献初缉》一文,作者首先提纲挈领地指出:“明代诗坛上,次韵之风盛行,追和次韵唐诗的更是时代风尚,诗人借追和次韵唐人诗,表达和唐人在诗中类似的思想感情与艺术追求。”对于用韵、次韵、和韵三种追和方式的不同意义,也有十分恰当的总结。如说“明代诗人‘和唐人韵’的作品,无论是否明确说明所和之诗人诗作,大多基于一种和古人共鸣与交流的心态,更多的表现出‘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感受。这一类诗作中,对感遇、抒怀、无题的追和占据着相当比例,说明了明代诗人对唐诗中内蕴的思想情怀的认同,而绝非仅仅是外在形式上的认可。”又如《孟浩然诗歌明代接受文献小缉》一文,在详尽展示明代孟浩然接受盛况之后,作者总结道:“无论是哪种化用孟浩然诗的方式,只要是对其诗进行模拟仿效,融入情感体验,在模拟孟诗中体现情感体验感悟,就是一种艺术创造,而其意义就在于能够在流传的同时起到传播前诗的作用,一些优秀的诗句或意象不断被沿袭之后,就被固定下来形成经典,后代的作者在诗歌创作过程中碰撞和融合,形成了新的诗国景观。”这些看法,有助于让我们理解在唐诗经典化的过程中,历代文人的接受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傅璇琮先生在“中国古典文学史料研究丛书”《总序》中说:“古典文学研究的结构,大体如同建筑工程,可分为基础实施和上层结构两个方面。基础实施是各类专题研究赖以进行的基本条件,具有相对的、长期稳定的特点。”沈文凡先生这部《论稿》最为卓越的贡献,首推他对于历代唐诗接受文献的爬梳整理。著者历十五年之功,潜心搜罗,其间又借多次游历海外的机会,深入日韩等国的公私图书馆,遍查四部典籍,积累了大量材料。除了对常用的唐宋文学总集、别集有深入清理外,尤为令人惊异的是,围绕着唐诗接受的中心,他对浩如烟海的明清两代的作家文集与日韩等地的文学典籍,也进行了广泛查考。
明代是中国诗歌史上有名的“宗唐”的时代,但对“宗唐”的理解,一般仍只限于前后七子提出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诗学口号以及一些典型作品所表现出的与唐诗艺术风貌的相似性上。《论稿》则通过大量文献,详尽展示了唐诗明代的接受盛况。本书的“实证缉考篇:效拟模仿研究”所收十篇论文中,有七篇是专门评介明代唐诗接受文献的,另三篇虽讨论范围更广,但明代文献也占据相当比重。由于明清两代文献浩如烟海,要想从中寻找出与唐诗接受相关的材料,往往不得不直接查阅各种总集、别集。本书著者确实为此费尽极其艰苦的搜寻之功。十篇论文中所引之材料,绝大多数是从别集中检出。为了便于广大读者更加直观感受到著者的埋首群籍,我们试以《唐诗名篇名句之明代接受与传播》一文中所列举的明代效李贺诗的情况为例,著者说:
效拟李贺诗的有:杨慎七言古诗《红蕖引用李长吉体》(《升庵先生文集》卷之二十四);吴子玉七言律《晚步郊原拟李长吉体》(《吴瑞谷集》十一卷);尹伸七言古《桃源歌戏为长吉体寄杨修龄侍御》(《自偏堂集》诗集卷之五);曹大同七言古《四时宫人曲四首效李长吉》(《玉芝楼稿》卷之四);李梦阳“题咏游览用李贺体”《清夜引》(《空同先生集》卷之二十);马之骏七言古《沙弥儿歌用李贺体》(《妙远堂全集》卷三玄集);文征明《兰房曲戏赠王履吉效李贺》(《甫田集》卷之四);童冀五言古诗《效李长吉诗一首次中孚韵》(《尚纲斋集》卷之一金华集上);侯恪七言古《秋海棠曲效长吉》(《侯太史遂园诗集》卷之六);李日华歌行《花露词用长吉体》(《李太仆恬致堂集》卷之二);阮大钺《荷露歌为质公歌儿赋戏作长吉体》(《咏怀堂诗集》卷四);纪坤《芙蓉词效昌谷体》(《花王阁》卷之一);李陈玉《鼠窃墨汁余迹狼藉几案戏拟长吉体》(《退思堂集》卷之六)。
细心的读者可以感觉到,这份长长的名录中,除了少数几人是明代的诗坛名家,其文集较多受到关注外,大多数作家的名姓都极少进入研究者的视野中,更遑论寻找到他们的文集并从中检索出效长吉体的具体篇章。但是著者却不避烦难,悉心查考。而在本书中,像这样的名录比比皆是。我们很难想象作者为寻找到这些极为冷僻的材料,花费了多少时间和心血,但是从这一份份的列考中,我们应该由衷为著者所表现出的献身学术的执着精神感到钦佩。
这些年来,著者曾多次获邀去日韩等地讲学、参访。众所周知,日本、韩国都对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唐代文化抱有很高的学习热情。日韩的各界社会名流,似乎也都热衷于汉语诗歌写作。日本历史上著名的嵯峨天皇(809—823在位),曾创作《渔歌子》五首,而这距唐大历年间(766—779)中国诗人张志和作《渔歌子》词前后相差只有三四十年,足见日本对唐朝文化引进之速。而从这部《论稿》可知,即便是14世纪之后,日本人学习唐诗的热情仍十分高涨。《论稿》“域外亚洲篇:日韩越汉诗接受研究”中所收诸篇论文,展示了著者经眼的大批日本文献,对几乎每一位汉诗作者的生平与创作,都进行了简明介绍。其所注目的不仅有日本,韩国、越南等近邻的文献也有充分搜罗。不仅创作接受文献得到清理,连文学批评等理论性文献也有涉及,譬如《韩国诗话丛编》中的材料在本书中就经常出现。可见作者的细致与全面。
作为一部以关注唐诗创作接受为主要任务的接受史专著,这部《论稿》确实以其新鲜的视角、扎实的文献,将唐诗接受史研究提升到新的水平。不过,作为读者,我们除了要关注本书的具体结论之外,也应该善于从著者无私展示出来的珍贵接受史文献中捕捉有效信息,以便于进行新的研究开拓。这里,笔者不揣鄙陋,将阅览时所产生的几点想法提出来,希望抛砖引玉,引发广大读者的进一步思考。
第一,《百韵五言长律嬗变考述》一文中,提到多篇清初以《帝京篇》为题的五言长律,这很自然使人想起明清两代的京都赋创作。如《新疆赋》《乌鲁木齐赋》《西藏赋》《卜魁城赋》《金陵赋》《苏州赋》《粤海赋》《南溟奇甸赋》《北京赋》《南京赋》《盛京赋》乃至《朝鲜赋》《交南赋》等,都是名噪一时的杰构。而本文乃至该书中提到的毛奇龄、金幼孜、丘浚、张凤翼等人,都有过大型都邑赋的创作,他们同时又擅长五七言排律诗体。京都赋与排律体,体制宏大是共性,两种文体间怎样相依相存,值得深思。此外,书中提到很多作者,像元代的郝经、明代的王世贞、清代的李光地,都是才学富赡之士,这表明了排律体对创作者学养的要求很高,研究者完全有可能也有必要以此为切入点,考察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的辩证关系。
第二,书中有多篇论文谈及日本江户时代的唐诗接受盛况。分别涉及唐诗名篇名句的接受、李白的接受、杜甫的接受、排律文献的接受。江户时代即著名的德川幕府统治时期,是日本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统治时期,时长264年(1603—1867)。这一时期的日本文化总体上偏于保守。反映在文学艺术上,则以书写歌舞升平与民众个人情感生活等内容为主,缺少对历史与时代风云的关注感知。这个总体趋势,似乎也在这一时期的日本唐诗接受中有曲折反映。试看《杜甫名篇名句日本江户以来汉诗受容文献初缉》一文,列举江户时代日本杜诗接受的多种方式,但如果我们仔细考察文中所引用的杜诗,大多属于杜甫纪录其个人生活的剪影。不要说《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悲陈陶》以及《秋兴八首》《诸将五首》这样的大制作难得一见,就连《赠卫八处士》这样反映乱离中的温情诗章,也很少。为什么杜诗接受会呈现出这样的态势?背后反映着怎样的文化心理?无疑是值得深思的。再如,通过《日本江户以来题李白图像、咏李白瀑布诗文献缉考》可见,日本人似乎更偏爱李白的醉态和仰首观瀑的神采,这也反映出日本李白接受的某些典型特征。从《日本江户以来的排律(长律)创作文献缉考》一文可见,日本的排律诗体创作,主要应用于寄赠、唱酬、游赏以及吊挽等场合,这似与中国明代的排律诗创作是一致的,这是否反映出日本汉诗艺术创作中,对诗体的选择应用,已达到较为成熟水平?凡此种种,或许都是这些珍贵文献所能发散出的有旨趣的研究话题。
第三,明代是中国诗史上一个著名的宗唐的时代。不过,人们所熟知的恐怕还是“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口号。而所谓“诗必盛唐”,更容易让人想起绝句诗体。但这部《论稿》,却提供了更为厚重复杂的明代唐诗接受景观。从时代看,初唐诗、盛唐诗、中唐诗、晚唐诗,都有广泛的受众;从诗人看,李白、杜甫、孟浩然、韩愈、白居易、韦应物、李贺、李商隐、韩偓、杜荀鹤甚至王梵志等主要唐代诗人,都能引起后人追摹,可见明人对于唐诗的多种风格,都有研究和学习;从诗体看,绝句之外,五七言近体律师、排律、古风,都能被明人视为接受客体。因此可以说,明人的唐诗接受是全面的、深入的,但浓郁的宗唐风尚,为什么没有推动明代诗歌创作达到当时人所期望达到的水平?摹仿与创新的关系,究竟如何辩证看待,灵活处理?这些问题,至今恐怕仍然有回味的价值。此外,《唐代诗韵之明代接受文献初缉》一文,提到了三位朱姓诗人,分别是朱朴、朱勋澈和朱恬烄。除朱朴外,另两人都是皇族。众所周知,朱元璋立国后,总结历代皇位继承的得失,确立了严格的嫡长继承制。二百七十馀年间,破例的是少数。那么在这样的体制下,一代代没有皇位继承资格的朱氏子孙,究竟有着怎样的文化生活,也是令人好奇的。如果有兴趣,以他们对唐诗的接受为切入点,进一步探幽取胜,肯定会有超出想象的收获。当然,这一话题又不是文学一个门类所能囊括,而需要有更宏观的文化视野。
总而言之,沈文凡先生这部《唐诗接受史论稿》,以扎实的文献功夫,讨论了广泛的接受话题,给读者以多方面的收获启迪,不愧于是一幅新颖厚重的唐诗接受景观胜卷。它的重要价值,必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得到充分体现。
[责任编辑:左福生]
2016-09-23
王树森,男,1986年生,安徽合肥人,文学博士,吉林大学文学院博士后流动站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安徽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唐代地方行政与文学关系研究”(15CZW021)。